我不必多想,便早已猜到父親已在公主府里備好家法。
只等我回去一頓磋磨。
在這個時代,孝道仍然是能壓倒大多數人的存在。
他教訓我,就連紅露也無法阻攔。
可我可以不回去呀。
母親不在,公主府便只是一座華麗的洞窟,除去萬般危險和吃人的野獸,再沒有其他。
我自幼在宮中長大,幸蒙外祖母和外祖父疼寵。
宮中於我,才是真正的家。
更何況……
我進宮時,從馬車上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議論聲。
都是說我毆打裴小將軍,還有裴太傅氣沖衝要參我一本的消息。
但我只是笑了笑。
宮中對此事保持緘默,並無任何斥責。
外祖母還是很維護我的。
重來一世,我很清楚,我最大的倚仗是天潢貴胄的權勢,而非這具幼小孱弱的身子。
天賜予我這一切,便是要我抓緊機會翻盤的。
我早就想明白了。
重生,重生。
便是回到一切未發生之前,改寫未來。
其實我也才九歲,算不得多早慧的神童,也無書中人物那樣多智近妖。
但上輩子在靈魂飄浮的狀態下,我儘量記住所有的權術。
這輩子醒來後,我夜夜秉燭翻看兵書,只為求得一線生機。
好在盡心籌謀,終於搏出一線生機。
一切都朝著我想要的方向奔去。
我整了整衣裳儀容,端坐在搖晃的馬車裡。
進宮。
11
宮中,外祖母一看見我便抱了上來。
她如今仍然很年輕,烏髮如墨,臉上也看不見幾條皺紋。
而不像宮變時蒼老了數十歲般的模樣。
「燕燕。」
她如今抱著我,雙目欲泫。
「燕燕,你好久沒來見外祖母了。」
我算了算日子,好像也有月余了。
但是連著上輩子,我已經有數年沒見到她了。
想起上輩子躺在血泊里的她,又看見眼前榮光正盛的她,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外祖母心腸軟,至今仍然保持著稚子之心。
她見我哭,也跟著一起哭。
我們祖孫倆抱在一起,各哭各的,一下叫怒氣沖衝進門的外祖父啞然了。
比起顯年輕的外祖母,他顯得蒼老了許多,連腰背都佝僂了不少。
上輩子,外祖父便是被朝政生生累垮了身子,才讓各方勢力有機可乘。
我看見他,想起傷心事,哭得更大聲了。
外祖父咳了兩聲:「那個,燕燕啊,做錯了事情便是做錯了事情。你不必哭,皇祖父又不會罵你!」
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哽咽得說不出話,搖了搖頭。
外祖父愣了一下,旋即開始罵。
「裴青舟這個老東西,他的兒子是孩子,我的燕燕不是孩子嗎!」
「他的兒子做錯了事,我的燕燕教訓了下又怎麼了!」
眼看外祖父罵個不停,我哭著撲到他的懷裡。
直至將龍袍前襟都哭濕了,我才抽抽噎噎止住了哭泣。
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皇祖父,燕燕沒錯!」
我是個好孩子,又怎會做出讓長輩兩難的事情呢?
「裴知守他擅離職守,還把軍費都剋扣了,任自己揮霍。將士們今年入冬的炭火錢,便是被他私吞了,因而不少人要上山找枯枝燒了取暖,還有人因此而凍死了!」
我擦乾眼淚,把準備好的證據遞給了外祖父。
這些證據是紅露從碧珠的房中搜到的。
字字句句,驚人泣淚。
那些血書,都是一個個目睹著同伴死去的將士,滿懷著憤懣寫下的。
「衛我國者,終死於蟊賊之手。敢問青天,公平何在?正道何在!」
北朝以軍功立國。
這些將士,都是北方六鎮的兒郎,世代為軍戶,鎮守在北方的最前線。
他們的父親死在戰場,他們的子孫後代,也將死在保衛家國的戰役里。
可無人得知。
這些將士們,在太平的年代,帶著憤懣與不解死在了寒冬里。
若沒有對碧珠進行搜查,無人會發現這些被扣下的信件。
底層的吶喊如此低微,只一掌落下,便能將他們的聲音扣在塵埃里。
外祖父先是沉默,但他握著血書的手在顫抖。
脆弱的信紙在他的掌中簌簌抖動,像時光塵埃里輕盈飛過的蝴蝶,無人得知,無人在意。
可總有人在意。
外祖父的眼中落下淚來。
而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猛地轉過身去。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裴知守的官位絕不會再保下了。
果然。
在翌日的朝會上,聽聞外祖父龍顏大怒,狠狠地痛批了一頓裴太傅。
裴太傅參我的奏摺還沒掏出來,就被罵得一臉唾沫,他老腿顫顫巍巍,半晌沒敢說話。
其他負責此事的官員,都被痛罵了一頓。
無數人為此丟了烏紗帽。
那些空缺的官職,暫且由其他清正的官員代領。
沒隔幾日,那批被裴知守私自扣下的炭火費,終於分發到了軍隊和士兵的家人手裡。
外祖父給了他們許多的賞賜與銀錢,又免除了他們家族的勞役和田稅。
聽聞聖旨到時,北方六鎮里有無數老人哭紅了眼。
那一日,京城下了好大的雨。
雨勢浩大,似有無數冤屈被洗刷。
我頂著雨,又坐馬車回到了公主府。
臨別時外祖母依依不捨,我卻朝她微微一笑。
「外祖母,不用擔心燕燕。」
我只不過是。
又回到了我要戰鬥的地方。
12
父親在府中等了我許久。
他備好了家法,閩地的風俗,管教後代從不留餘地。
李家家法是一條泛著寒光的鐵鉤長鞭。
這是從老家傳過來的,上面還泛著斑斑銹跡。
放在大堂中,很是可怖。
可我只頓了一頓,便從善如流地提裙進門了。
我朝父親笑,像是沒看見那道家法般。
「父親。」
「跪下。」他冷冷道。
我仍然微笑,卻並未照做。
父親長眉擰起,陰鷙地看我一眼。
他本是那種溫和俊美的長相,此時卻像是從奪命獄裡爬出的惡鬼。
父親抬起腳來,要踹我。
我當然不會留在原地當靶子。
我靈活地閃到一旁,嘴上也不留情面。
「父親備下家法,是想同燕燕說什麼呢?」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厭惡。
「不孝女,你掀起如此大風浪,我自然是要替你那頭髮長見識短的母親好好管教你一番!」
說罷,毫不留情地抽過桌上長鞭,朝我狠厲地甩來。
他低喝道:「還不快跪下領罰!」
破風聲響起。
但鐵鞭卻遲遲未落在我的身上。
紅露一槍挑歪了鐵鞭。
我歪頭,朝父親莞爾一笑。
「管教?」
「您又是以什麼身份來管教我的呢?」
我一腳踢開鞭子,緩緩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耳邊輕輕道。
「自古聖人以孝悌治天下,但你既無悌愛之心,我又何必留有孝意呢?」
「是吧,大伯。」
父親的臉色劇變。
他瞪大眼睛,目眥欲裂,脖子上青筋梗起,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偏頭看我。
「你、你叫我什麼!」
我笑著搖了搖頭:「您估計以為燕燕還小,但我什麼都懂。」
「您都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那還有什麼資格來管教我呢?」
「你……你!」
父親怒極了,猛地伸出一掌,就要來掌摑我。
卻被我袖中短刀刺中,掌心鮮血嘩嘩流出。
我嘆氣:「您又是何苦如此呢?」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昔年我以為您是我的親生父親,多有濡慕。如今想來,倒是燕燕之錯了。想來大伯您這樣的人物,一向是不想和我們這種小人物囉嗦的。」
「所以,當初你落在我身上的,我會一一還給你。」
我微笑著朝父親說道,用力地掰了下他的傷口。
鮮血從裂出的傷口流下,蜿蜒到我的掌心,又落入到早已備好的清水中。
清水中,它與我的一滴鮮血緩緩相融。
這證明著我們流淌著相同的血脈。
只可惜。
我們終究不是親生父女。
13
我得知這個真相,其實還沒有多久。
很多天前,我撞見父親與母親爭執。
父親暴跳如雷,像被踩到了什麼痛腳般匆匆離去。
母親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摩挲著腰間的香囊,久久不言語。
我走過去,拉著母親的手安慰她。
卻忽然發現她隨身所攜帶的香囊上,寫的是一個「清」字。
並不是父親的「修」字。
我想了想,終於從記憶的塵埃中,拎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
我小時候常做噩夢。
母親為了哄我安睡,特地從感業寺求了安眠的香包,懸掛在我的床前。
那薰香是佛前常供的檀香,布包卻有些泛舊了。
那布包上寫的也是「清」字。
我本以為,那是「正本清源」的「清」字。
但如今才發現,好像又有另一層含義。
我將這個困惑留在心裡。
沒想到幾日後便在感業寺里尋覓到了答案。
我和母親有每月初一去感業寺進香的習慣。
我很喜歡感業寺,就像喜歡皇宮一樣喜歡。
那裡的和尚待我很好,總是給我做很好吃的素齋面,給我折騰手工做的木頭小玩意。
我並不抗拒寺廟,尤其是重生前聽見的那道梵音,更讓我有了一絲向佛之心。
因而母親離府後,我依然在初一去了感業寺。
寺廟裡,負責解簽的戒明和尚與我是忘年交。
他送走了上一個香客後,朝我擠了擠眼睛,從僧袍下變出一個包子來。
包子是住持親自調的素餡,香極了。
我看得眼睛一亮,忙接過來,朝他行了個謝禮。
戒明和尚笑眯了眼睛,沒說什麼,揮手讓小和尚帶我去後院的廂房了。
後院的廂房裡,我邊吃包子邊與小和尚聊天。
「你們寺廟裡翻修過了?」
小和尚規規矩矩答道:「去年公主捐了銀錢,囑咐將佛祖的金身和後院的大殿都修了。」
「哦。」我啃了啃包子。
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到,這錢大抵是母親捐的。
自我記事起,母親便對感業寺有很深厚的感情。
她每幾年便要來捐些錢,而除去大事,初一十五必來上香,或是和住持敘舊。
因而就連九歲的我,也對這感業寺分外熟悉。
我從未想過母親如此崇佛的原因。
但今日忽然感興趣起來。
我想了想,沒直接問,而是換了個問法。
「小師父,我阿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來感業寺進香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打了個佛偈:「公主佛心濃厚,大約是在釋月師叔在時就常來進香了。」
「釋月師叔?」我皺了皺眉,總覺得這名字分外熟悉,但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小和尚點了點頭:「釋月師叔,乃是住持的師弟,曾是精通佛法的大師。」
說罷,這小小和尚竟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只可惜天不遂人願,釋月師叔還俗後,便早早坐化了。」
我眼皮一跳:「坐化了?」
坐化,便是死了。
這麼一說,我好像想起在哪聽過釋月法師的名字了。
是拜帖。
母親每次寫給住持的拜帖,總要在開頭提起一句「釋月」。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我趕忙追問道:「那你可知道釋月法師的俗家名字。」
小和尚搖頭:「這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幾日師父剛謄了張他的畫像,我可以領你去看。」
推開泛著檀香的大門,小和尚領著我來到一幅巨大的畫像前。
畫中人低垂雙目,顯得憐憫而溫和,手中輕輕拈花,不一般的光風霽月。
我靜靜凝視著這張畫像。
畫像上的人和「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除去耳垂上一點小痣,無人能將他們區分開。
但我卻偏偏知道他們不是同一人。
畫像的下面,寫著一行簪花小楷,印著釋月法師的俗家真名。
李嘉清。
一字之差。
但卻仿佛隱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
我垂目深思,小和尚卻仍然打量著畫像,不住嘆息。
「聽師父說釋月師叔三歲能文,五歲能書,是佛法和五經皆精通的天縱奇才。他說師叔還俗後若是參加科考,一舉拿個頭名也是輕輕鬆鬆,只可惜……」
餘下的,小和尚也沒多說了。
但卻讓我開始深思釋月法師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了。
還未思考出什麼頭緒,忽然聽見戒明和尚在院內朝我招手。
「月前一直等你來,但大雨耽擱,興許誤了日子。」
他笑眯眯說道:「你今年九歲了,按閩地的風俗,是要備一把長命鎖的。」
「這是故人舊物,他說了要留給你的,你收下吧。」
我接過他用黃紙包著的物什。
那是一把長命鎖。
紋飾有些舊了,但能看出其鍛造精美,仍然閃著銀燦燦的光。
上面刻著的字,並不是什麼深沉的寄語。
而是一行簡單的字——
長命百歲,千載無憂。
和母親對我的期望,一模一樣。
14
外祖父收拾那些蟊賊腐臣的兩日,我都和外祖母泡在一起。
我天天纏著她,旁敲側擊。
外祖母剛開始還拗著不肯說。
到最後,拿我沒辦法了,只好透露了一星半點。
我就在這一星半點中拼湊出了陳年舊事。
只有一隅,但也窺得了當年的驚心動魄。
外祖母說,母親年少時受了很多傷。
北朝和異族的戰爭,從一開始,就註定不會姑息。
由於天然地形的原因,異族南下時,所遇見的第一道防線,便是北朝。
北方六鎮,天然護衛著這道防線。
源源不斷的年輕兒郎承接過父輩的兵器和盔甲,日日夜夜投身到這道防線里。
他們一步都不能退,因為一旦後退,中原地區便會被敵軍長驅直入。
在北朝的南方,有極少的耕田,和手無寸鐵的百姓。
為了他們,無數人咬牙堅持了下來。
大大小小的戰役消磨了北朝的軍事力量。
但與之相對的。
是在北朝阻擊異族下安然無恙的南朝,正沉浸在臨安江南的美好生活中。
他們無需為異族而煩心,也無需為死去的兒郎和龐大的軍費開支而煩心。
所有的財富,都化為皇族和世家奢靡享樂的花費。
他們沉迷於談玄,沉迷於佛教,不問世事。
到後來,我的外祖父累得兩鬢斑白,死在案牘之間。我的母親舊疾纏身,每逢夜裡都會頭痛難眠。
我北朝的兒郎,世代受戰亂所苦,夭折在風華正茂時。
可南朝的世家,卻耗費著百姓膏脂,永享極樂。
後來,在一場柔然挑釁的突襲中。
母親徹底病倒,無力起身迎戰。
代替她的將領,一個個死在那場戰爭中。
外祖父急得頭髮白了一半,不得已在朝臣的請求下向南朝求援。
南朝的士兵,縱然沐浴在臨安的春雨里,被暖風熏得飄飄然,沒有什麼抵擋的實力。
可那也是兵啊。
只要人數有壓倒性的優勢,那些討厭的柔然人,就會像蟲子般膽小地退回去。
沒多久,南朝皇帝回話了。
派兵援助可以。
但要割城割地,要俯首稱臣。
要聯姻。
外祖父當時膝下,只有一個母親。
南朝皇帝說了,不要其他人,只要母親,還要嫁到他們南朝來。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的野心。
母親會打仗,要了過來便能為南朝所用。
再其次,生下的孩子也可當作質子,能在兩軍對壘時挾持。
外祖父愛母親如珠似寶,本願親自為她挑選一個好兒郎。
聽聞南朝那邊聯姻的皇子是個先天殘缺的痴兒,更是有折辱之意。
外祖父久久不決。
他不願將母親的終身大事卷進來。
但前線傳來的戰況越來越慘重了。
終於。
一個春寒料峭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