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就躺在血泊里,緊緊護住我的雙臂被切斷。
母親的筋骨被挑斷,活生生被剝皮,內里填充了稻草,被扔在郊外讓老鷹啃食。
我抱著母親,輕輕地啜泣。
她放下書,關切地問我:「燕燕,怎麼了?」
我抬起眼,看了眼堂下的人。
堂下人,是我的父親。
他身姿挺直,舉手投足皆是狀元風範,只是偏有一股子傲氣,不肯正眼瞧我們。
從小就有人說我不像父親。
都說女兒肖父,我卻和他長得一點也不像。
從五官,到身段與氣質,都和狀元出身的父親格格不入。
但唯有一雙鳳眼,使我像極了他。
此時父親正筆直地坐在海棠花下,手執硃筆,勾畫著什麼。
他對我的哭泣充耳不聞,甚至都不想分出一眼來看看發生了什麼。
也是。
上輩子能狠下心來殺妻棄子的人,自然也不會是什麼良善之輩。
那我也不必對他手下留情。
我抬眼看著開得正艷的海棠花,輕輕說道:
「阿娘,我做了個夢。」
「什麼夢?」
「一個很可怕的夢……夢見阿爹血洗皇城,凌遲外祖母,殺了我,改朝換代做了皇帝。」
母親的呼吸聲輕輕停下。
她放下我,直視著我的眼睛。
「燕燕,你說什麼?」
我看她略帶銀絲的發,含著淚道:
「阿爹心裡有個女人,將來要殺妻再娶。」
此話一出,滿堂氣氛頓時冷凝。
海棠花肅然安靜。
母親輕聲道:「哦?」
她鳳眸中折射出銳利的光芒,霎時投向高堂之下懸筆的父親。
「李郎,她說的話可是真的?」
6
父親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但很快,他便鎮定了下來,厭惡地瞥了我一眼。
「蕭寧安,你哪怕信個黃口小兒,也不願意信我。」
他狠狠擲筆,硃砂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重重的痕跡。
「先前我李家為你犧牲了多少?如今只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小兒之夢,你就來質問我?蕭寧安,你究竟把我當什麼了!」
父親說罷,重重拂袖而去。
母親摟著我,久久不曾言語。
我抬眼看她怔然的神色,卻發現她眼睫上也掛著一點淚珠。
天上開始下雨了,細細密密的小雨,把海棠花也壓彎了。
母親牽著我,來到了一片海棠花林。
她帶著我穿行在花林中,問我。
「燕燕,你真的做了這樣一個夢嗎?」
我點頭:「阿娘,燕燕沒有騙你。」
她問:「你死的時候幾歲?」
我說:「九歲。」
「九歲,九歲……」她的目光悵然若失,「原來我的燕燕,死得這樣早。」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阿娘,沒事,現在我還在。」
母親不再言語,只是緊緊攥住我的手。
她攥得那樣緊,像是一放開就會弄丟我一般。
我和母親說了上輩子的一切。
其實不過也就半年的光景,但卻發生了那麼多的事。
誰能想到,偌大北朝竟然能栽在一個小小的駙馬手上。
誰能想到,長清李家的次子,居然是南朝皇帝的私生子。
我說:「阿娘,阿爹是真的念著那個女人的。他登基第一日,便扶了死去的她為後,還讓滿宮嬪妃哀肅幾日,都尊她為皇后。」
阿爹當真是愛極了那個叫福微的未婚妻,不僅給了她無上的尊榮,還讓她永遠留在了每個妃子的心中。
可母親卻笑了。
她說:「燕燕,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情深也是可以裝出來的。」
我懵懂地看她。
我不懂為何情深也能裝出。
但瞧上輩子父親的模樣,這大約對他也是極輕鬆之事。
但母親答應我,她會將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燕燕,我答應你,阿娘一定會信你。」
7
我很高興母親相信了我。
但冥冥之中好像有道聲音,阻攔著我說出所有事。
我想了又想,覺得這大約是想讓我自己去行事。
畢竟重來一世,我若是全都倚仗母親,豈不是太廢物了?
我想起前世所見的一些真相。
母親武藝高強,並不是打不過父親,而是經年累月被下了一種軟骨散。
這種毒藥用量極少,但少量多次,就飄浮在母親小院之上。
母親從前征戰四方,留下了不少暗傷。
這毒藥使她的舊傷經常復發,還在經年累月中削去了內力。
母親曾經也意識到了不對勁,可大夫卻也診斷不出什麼。
最後,他們只好將其歸結於母親生了我。
生產後的婦人,身體遠不如從前,這是常有的事情。
只有我知道其中的真相。
這種南國的毒藥,採用山嶺間的藥材,又用了精細的研製方法,本就難以察覺。
更何況,下毒的還是母親最為器重的婢女。
趁母親外出巡視,我命人將公主府的大門都關緊了。
下人們雖然疑惑,但也依然照做了。
有人不解,發問道:「小殿下,這是要做什麼?」
我淡淡道:「關門,打狗。」
我帶著一隊人,氣勢洶洶地來到母親的鳳梧院,命人把牆角種的那些竹子全拔了。
下人們面面相覷,不敢動。
「小殿下,公主殿下最愛聽風吹竹葉的聲音,這拔了……若是引來殿下的不快,該如何是好?」
我雙手叉腰:「我說拔了便拔了,還用得著理由?」
在這公主府,如果說母親說話是第一等。
那麼,我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二等。
因而,下人們不疑有他,紛紛動手把翠竹拔了。
我看著沁出綠氣的毒竹被拔了,又看被澆灌了無數毒藥的竹根被挖開,露出滿意的笑容。
直到,院內忽然傳來一道冰冷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
終於等到了。
我偏頭看向從院內走來的碧珠。
她一襲綠衣,娉娉婷婷,螺髻上插著一支翠玉簪子,看起來煞是風流。
便是這個女子,因為微不足道的「愛」,不惜背叛器重栽培她的母親,投入父親的懷裡。
上一世,碧珠同父親給母親下了暗毒,順利得到父親的青睞與寵愛。
此刻,她面色冰冷,看向下人們的臉色不悅。
「你們在做什麼?這可是南方價值千金的翠竹!」
「若是損壞了,公主可是要殺你們問罪的!」
下人們一聽,紛紛變了臉色,將眼光投向了我。
我冷哼了一聲,站了出來。
上一輩子,乃至這一輩子,碧珠都經常狐假虎威,她用母親的聲勢嚇唬下人,也使得母親在府內的名聲不太好聽。
可母親不常在府中,竟然也未曾察覺。
我雙手抱胸,嘴角噙著笑看她:「碧珠姐姐,你說錯了,我阿娘怎麼會為了這些破竹子殺人呢?」
「府中的叔伯嬸子、哥哥姐姐,都是我阿娘信得過的人,又怎麼會因為這點事而濫殺無辜呢?」
我含笑看她:「這大約,是碧珠姐姐自己的想法吧。」
碧珠陡然一愣,似乎沒料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她長睫垂下,掩下眼底深處的厭惡。
「我沒有。」
「小殿下不要危言聳聽。」
我知道碧珠一向不喜歡我。
說起來很奇怪,母親最貼身的婢女,卻不喜歡她唯一的孩子。
但我也確確實實能感受到她在日常生活中對我的惡意。
平時有母親看著時倒也罷了,但是母親一旦挪開視線,她便冷冷盯著我。
給我倒的茶是冷的,給我遞的衣服是令我渾身發疹子的。
碧珠精通醫理,明明知道小孩子喝不得冷茶,明明知道我不能碰桃子的毛。
可冷茶她給我倒過不止一次。
送來的衣服,衣領也全是細碎的桃子毛。
此時,我笑著看她:「我沒有危言聳聽哦。」
「這翠竹的確是我讓各位叔伯挖的,但還有一件事,碧珠姐姐恐怕不知道——」
我看著那堆表面翠綠、但內里早已被毒藥浸染得腐爛的竹子,輕輕吐出幾個字。
「竹中有毒。」
此言一出,碧珠的臉色登時變了。
她警覺地看我,雪白的臉上揚起一抹嘲諷:「小殿下這是不信任我?」
「我精通醫理,昔年和殿下南征北戰的時候,您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如今就來質問我,也不怕寒了老人的心。」
府中人人都知道,這片翠竹是碧珠在照料。
當初也是她提議種下這片翠竹,好讓經常頭痛的母親安睡。
可沒想到母親是安睡了,但竹中揮發的毒藥卻能在數年之後要了她的命。
我搖了搖頭:「碧珠姐姐,人心易變,寒不寒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只是,這府中也的確不止你一個老人。」
說罷,我拍了拍手。
牆頭那邊傳來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
「碧珠,你在府中將養了許多年,怕是也糊塗了。」
一個扎著高高的馬尾,身材高挑俊美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眉目間英氣勃發,不自覺讓人想到初生的旭日與朝露。
碧珠臉色難看地瞧著她:「紅露。」
紅露朝她挑了挑眉,微笑道。
「好久不見啊,碧珠。」
8
紅露是我特地找來的外援。
昔年,她與碧珠是母親最為器重的左膀右臂。
這對雙生子,被母親從花樓里救下、悉心栽培,後來又被委以重任。
不同的是,紅露英姿颯爽,喜好耍刀弄槍。
而碧珠心思內斂,尤擅醫理。
因而一人主內,一人主外。
戰亂時,紅露領兵作戰,是萬人之上的將領。
而如今太平了,碧珠便守在公主府里,在權威上已超過了紅露。
但我出了公主府,找到了如今只統領一小隊侍衛的紅露。
我問她:「紅露姐姐,你想不想再回到以前的位置。」
誰料她只是笑著往我嘴裡塞了顆花生米。
「在哪個位置都無所謂。」
「但小殿下若是需要我,紅露萬死不辭。」
後來,我便策劃了今日這一出。
紅露帶著從外頭找來的大夫,仔細查驗了被拔下來的翠竹。
白鬍子大夫拿銀針一驗,又聞了聞味道,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這、這難道是江湖中殺人於無形的軟骨散!」
碧珠抿起嘴唇,不再言語。
她仰起雪白的臉龐,淡色的眼睛裡沒有悔意,只有痛恨。
紅露說:「你不該背叛公主。」
碧珠昂起脖頸,嗤笑了聲。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懂愛。」
紅露嘆息了一聲,拿繩索綁了她的雙手,不再說什麼。
我目送著她們離去。
紅露說,她會關押好碧珠,直到母親回來再做定奪。
而剩下的翠竹,被下人們一把火燒了。
當晚,母親還未回來。
但父親的逸風院裡卻傳來砸東西的破裂聲。
我睜開眼,看窗外婆娑的樹影和靜謐的月光。
這才只是個開始。
9
找到紅露後,我開始了解公主府的軍隊實力。
按理來說,公主規格,不該配備軍隊。
可母親征戰四方,若是兵卒皆被剝奪,好像也是容易寒了她的心。
更何況,外祖父和外祖母是極為疼愛母親的人。
舅舅雖然是皇儲,但性格溫和,一向敬愛母親。
他們都不覺得母親擁有軍隊很奇怪。
只是朝野之中,還有一些嘴碎的大臣。
他們認為女人極低賤,若是掌軍權,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真好笑,昔年叛亂時,母親平定四方,無人說這話。
可如今太平安生了,他們又跳出來想要奪權。
母親沒有爭辯,從容如流地退了一步。
公主府仍有一支軍隊,但領隊的卻並不是她的手下。
而是當初叫囂得最激烈的大臣的兒子——裴太傅之子裴知守。
這小裴公子是個酒囊飯袋,又還格外瞧不起女人,總覺得我母親是搶了別人的功勞,才有今天這番地位。
我領著紅露,在京城最大的花樓里找到了他。
他正喝得爛醉如泥,嘴裡還念著什麼「士為知己者死」。
我低頭一看,他手裡握著的那些淫詞艷句都是出自父親之手。
我笑了笑。
原來這便是「知己」。
花樓中紅燭高燃,我一撒手,將那些詩稿都焚為灰燼。
我看著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輕飄飄說了一句話。
「紅露姐姐,打人的時候不用留情面。」
「得嘞!」
紅露回答得非常爽快。
她有胡人血統,生得高鼻深目,美艷而颯氣。
昔年在軍營中,沒少被這樣的紈絝公子調戲糾纏。
而紅露當時領職公主府的侍衛長時,還被這位裴將軍挑釁過。
當時他說:「胡人低賤,女子又是更低一等,不如紅露姑娘就散職回家吧,我裴某房中倒是還缺位紅袖添香的丫鬟。」
當時紅露便沒忍住給了他一拳。
卻被當時極護短的裴老將軍參了一本,丟了正職。
此時此刻。
紅露得了我的命令,臉上終於揚起一抹笑容。
她手勁極大,左右開弓兩巴掌下去,愣是把醉醺醺的裴將軍打醒了。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瞪圓了眼睛。
瞬間就揚起了手。
「你敢打我?」
可他三腳貓的功夫哪是身經百戰的紅露的對手,沒幾下便被打得鼻青臉腫。
裴知守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猙獰道:
「你一介刁民敢毆打朝廷命官,小心我叫我父親將你關進詔獄,我讓你生不如死!」
「停手,停手!你這個賤女人怎麼手這麼重!」
沒有我的命令,紅露一直沒有停手。
眼看裴知守罵得難聽,坐在一旁的我放下茶盞,朝他燦爛地笑了下。
「裴將軍,紅露姐姐是刁民,那我是什麼呢?」
裴知守沒料到旁邊忽然冒出了個我。
他嚇得瞬間酒醒了。
「您、您……」
我笑嘻嘻道:「是啊,是我這個刁主。」
「裴將軍真是氣派啊,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詔獄是你家開的呢。」
裴知守語塞:「殿下,您聽錯了……那是微臣一時醉話,說錯了,說錯了。」
他的語氣中裹挾著一絲不為人知的討好和卑微。
「您看,能不能不要將此事告訴公主。」
我恍然大悟。
原來這般神氣的裴將軍,遇見母親也像耗子碰到貓啊。
那我就更加不能放過他了。
我輕鬆說道:「裴將軍若想我保守秘密也簡單,只要交出兵權便好了。」
我敲了敲桌子,笑道:「我瞧裴將軍時常酒醉,怕是平時領職也不太清醒,不如交給紅露姐姐吧。」
涉及軍權,裴知守變了另外一副面孔。
他布滿肥肉的臉上,瞬間擠滿了諂媚和不屑兩種情緒。
「小殿下,莫要說笑了。」
「兵權交割茲事體大,便是微臣同意了,陛下和娘娘也不會應允啊。」
我恍悟道:「那便是裴將軍同意了!」
「不不不……」裴知守語無倫次,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微臣沒有同意!微臣沒有同意!」
「裴將軍不同意啊……」
我有些遺憾地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飲茶。
「紅露姐姐。」
「那就打到裴將軍同意好了。」
10
裴知守養尊處優,在職位上除了養出一身肥膘,就再也沒有其他用處了。
不過他倒也硬氣,一直扛到紅露把他打成豬頭,才鬆口按了手印。
我把白紙黑字的契書收好,連公主府都沒回,直接進了宮。
京中消息傳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