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生的胎兒需要占用太多的時間,看著她深夜吵得師師睡不著,看著她喝奶,看著她拼了命地吸引師師的注意……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我再怎麼安慰自己,原來師師已經不再只屬於我一個人了。
我憑空生出了一種貪慾,它讓我越來越渴望師師,即使她不再全身心地愛著我,我的眼裡也只有她的樣子。
我不需要再模仿她的愛意,我擁有了對她的愛。
就像師師說的,愛就像一種本能。
我似乎擁有了這種本能。
雖然這本能只對她一個人。
父母對孩子的撫養義務只到 18 周歲。
為了師師,我可以模仿一個父親的行為,跟她一起把江晚撫養到 18 歲。
可是師師拒絕了我,她第一次那麼認真地跟我提離婚這件事。
父親一定要愛孩子嗎?
師師到底無法接受的是什麼?
我動用了二十多年來的所有理論知識,也想不清楚原因。
所以我選擇了逃避。
學校的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感到整個人被再次推回了 12 歲那年。
有什麼東西被徹底撕碎了。
我的心露出了原本的樣子,貧瘠,卑劣,沒有任何一處值得被愛。
這就是本來的我。
我被硬生生剝離開這十多年的時光,仿佛平行世界一樣,看著與師師在一起的那個我。
我似乎有一點能夠理解一些師師的想法了。
她告訴我說:「你要先自愛,然後才能愛他人。」
「你就是你,與你身邊的任何人都無關。」
「你要做自己,還要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
我反反覆復將她的話想了很久。
一封來自國外投資人的邀請函到達我郵箱,我突然想清楚了:
我必須要再重生一次,找到我自己的支點,然後主動回到她的身邊。
番外三:獨
在澳洲的第一年,江遲學會了抽煙。
其實他生活平淡,作息規律,每天會鍛鍊,除此之外,大多數時候都在實驗室,研究,學習,寫報告,視頻會議,經營決策,制定方案……
但是不能閒下來,一閒下來就忍不住想抽煙。
他第一次硬生生地把自己跟葉師師剝離開,想他自己的問題。
仿佛離開了自己的止痛藥,導盲杖。
沒有她的日子,一片漆黑,痛苦而麻木,自由而空虛。
他又回到了那段非常短暫的,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光。
他經常失眠,夜裡一個人躺在床上,可以硬生生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後來,他會選擇在失眠的時候看書。
是他以前從來不會看的那種,葉師師的書單。
一年以來的無數深夜,他不斷打碎自己,修復自己,然後第二天像個正常人一樣工作。
最近,他被迫結交了一位朋友,是實驗室新招募的研究員,Veer。
Veer 是一名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並且堅信江遲也是。
他活潑開朗,對所有新鮮事物抱有極大的熱情,最重要的是,他真正熱愛著這份工作。
「給我也來一根。」Veer 走到江遲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遲默默掏出煙盒,遞給了他。
「在想什麼?」Veer 點燃了那根煙。
正值傍晚,兩點猩紅的火光在薄霧般的黑夜中亮起。
江遲不想跟他聊私密的話題,但是更不想跟他聊研究項目相關的東西。
他知道,一旦開了這個頭,Veer 一定會拉著他徹夜長談。
他現在只想放空一會兒,於是沒有多加思考,語氣簡練地實話實說:「想我老婆。」
「什麼!」Veer 瞪大了眼睛。
他高鼻深目,眼珠子是淡淡的藍,做起誇張的表情,看起來實在過於詫異。
江遲瞥了他一眼,「很奇怪嗎?」
Veer 說了聲抱歉,繼而說明了原因:「因為你專業能力非常強,又從不參加他們的聚會,我還以為你跟我一樣,是獨身主義者。沒想到你連伴侶都有了,結婚多久了?」
「四年。」江遲補充道,「還有一個女兒,現在一歲多了。」
「她們都在中國嗎?」
「嗯。」江遲閉上眼睛吐出一口煙。
Veer 看著他的樣子,總覺得他不太像結了婚的人,看上去還很年輕,一張臉上沒有太多被社會和家庭打磨過的痕跡。
空洞而憂鬱,俊美但蒼白。
好奇心促使他繼續問了下去:「你跟你太太的感情怎麼樣?」
江遲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離婚了。」
「抱歉……」Veer 暫停了詢問。
沉默了一小會兒,江遲手裡的煙燃盡了,他將煙頭扔進了垃圾桶。
研究取得了一些階段性成果,現在正是接受檢驗的時候,暫時沒什麼東西可忙,他不急著回去,於是坐了回去,又重新點燃了一支煙。
「你很後悔嗎?」Veer 嘗試著再次問道。
「不。」江遲搖了搖頭,「不後悔。」
Veer 再次困惑了。
在他短暫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實在無法理解這樣複雜的感情。
「好吧……那你,」Veer 換了個話題,「什麼時候回中國?」
江遲道:「不知道,儘快吧,看這邊的進度。」
Veer 道:「嗯,中國很好,也許我以後也會過去住一段時間。」
「歡迎。」
「到時候你可以帶著你的……太太,一起歡迎我。」
不知為什麼,Veer 總覺得江遲還會回到他太太的身邊。
「好。」江遲重重點了點頭。
晚上回到臥室,江遲想起傍晚的對話,忍不住主動給葉師師打了一通視頻電話。
他不經常打,生活乏味而沒有有趣的見聞,那些厚厚的書籍,他要很久才能啃完一本,只有在有話可講的時候,他才敢給葉師師打電話。
這個時候,葉師師已經下班了。
接通的畫面里,她正抱著江晚。
江晚已經會扶著牆走路,眼睛水靈靈的,透過螢幕盯著江遲。
江遲沒什麼表情地對著被江晚的小腦袋占滿的螢幕道:「師師,讓我看看你。」
葉師師調整了一下攝像頭,從江晚的腦袋後探出一張臉來,笑著看他。
江遲忍不住也笑了,笑得很溫柔。
「我今天跟一個朋友聊天了,他叫 Veer,他說以後會去中國,希望我能帶你去歡迎他。」
「好呀!」葉師師立刻接話,「我上周末帶著晚晚還有爸媽去了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到時候可以帶你和你朋友過去,還有……」
江遲認真地盯著葉師師的臉。
江晚不太安分,有時候會拿小胖手抓在葉師師的臉上,小腿蹬在她腿上,一跳一跳地打斷她說話。
江遲從床邊拿了一個一閃一閃的小球吸引江晚的注意。
江晚又在葉師師懷裡,拼了命地往螢幕上撲。
江遲:「她什麼時候睡覺?」
「早著呢,現在正是她鬧騰的時候。」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半個小時,江遲意猶未盡地掛斷了視頻。
與 Veer 認識的第二年,江遲又被迫結識了不少朋友。
Veer 十分善於交際,認識來自全球各地的朋友,喜歡公路旅行,工作之外,經常與朋友結伴開車,挑一條路線邊走邊玩。
江遲跟著他去過不少地方。
一大群朋友,才華各異,就連 Veer 這種醉心研究的,在唱歌方面都很有天賦,經常在車上唱一些流行歌曲。
江遲多了很多可以與葉師師談論的話題。
他發很多視頻和圖片給她,事無巨細地報備行程,包括一些能想起來的有趣的對話。
深夜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江遲會反覆回味與葉師師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長的微信對話,從幾天前乃至幾月前的消息,翻到最新消息。
這成了他新的入眠方式,並且效果更快,更好。
曾經斷掉的筋骨緩慢地生長著。
有的時候,Veer 甚至能在實驗室見到江遲莫名微笑。
休息時,Veer 問他:「你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是跟你的太太和好了嗎?」
江遲搖搖頭,「還沒有。」
與葉師師的關係,好像跟 2 年前離開時沒什麼兩樣,又好像發生了一些變化。
一直以來,都是葉師師帶著他來體驗生活中的樂趣,分享自己的見聞,他隨著她快樂或是悲傷。
現在更多的是他來主動分享了。
這幾乎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但他仍然分不清楚,這算是某種程度的「做自己」,還是仍然全身心地依靠著葉師師,獲取與她連接的通道。
或許還是更偏向後者。
江遲突然道:「這兩年,我反覆問自己,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大多數時候,它沒有意義……」
「什麼?」Veer 有些疑惑,不明白話題怎麼就轉到這裡了,但還是道,「怎麼會沒有意義呢?你的事業,你的愛好,你的天賦,都是你存在的意義啊!」
江遲搖頭,「不是,那些只是手段,我唯一的意義就是她。」
Veer 再次瞪大了眼睛,他完全無法理解江遲在這方面的腦迴路。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戀愛腦嗎?
「怎麼會……你怎麼會把一個人當成你生活的全部意義?」
在 Veer 看來,人首先要做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拼盡全力追逐自我價值的實現,每分每秒都要做自己熱愛的事情。
至於深刻的感情,只會影響他奔跑的速度。
「所以我想問問你,你好像跟我不太一樣。事業也能當作意義嗎?天賦就必須熱愛嗎?」
「咳……」Veer 噎住了。
江遲這麼一問,他又感覺兩者好像並沒有什麼區別。
無論怎樣,好像只要找到自己的意義就好,管它是什麼意義。
況且,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深夜,江遲看著與葉師師的對話框發獃。
昨天和前天,已經 2 天沒聊天了。
大前天,他分享了幾張旅行中拍到的美圖,葉師師誇他現在拍照技術進步了很多;
五天前,他分享了正在讀的書,與葉師師聊了很多關於國內外女性權益的話題;
再往前,提到過不少 Veer 驚世駭俗的事跡和語錄……
毫無疑問,Veer 是與他截然相反的人。
葉師師說,聽他描述,就好想見一見這個可愛的人。
江遲敲下幾行字:「師師,今年春節的時候,我想回家住一段時間。」
葉師師還沒睡,很快回覆:「好!」
江遲:「想帶一位朋友回家,他說他很想感受一下中國的傳統節日。」
「是 Veer 嗎?」
江遲:「對。」
「明白!到時候一定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江遲:「晚晚睡了嗎?」
「睡啦!」
江遲:「師師,你也早點睡吧,晚安。」
「好的,江遲,晚安。」
這次,葉師師發過來的是語音。
尾音微微上挑,輕鬆愉悅,還有點迷迷糊糊的倦意。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恍惚回到了曾經同床共枕的時候,葉師師每晚都對他又親又抱,要說完晚安才肯睡。
江遲反反覆復點開語音,聽了好多遍。
……
江遲沒能帶 Veer 去中國過春節。
在這之前,Veer 離開了實驗室,與江遲告別。
Veer 說他要去一趟烏斯懷亞,也許生命會終結在那裡,希望能順利抵達。
江遲這才知道,原來 Veer 病了,早在幾年前,病情一直在惡化……
「在被稱作世界盡頭的小城,走到生命的盡頭,聽上去是不是很浪漫、很有創意?」Veer 笑著離開了。
走之前,他對江遲道:「不要為我難過,我已經實現了生命的全部意義,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很快樂。」
Veer 的背影依舊輕盈,看不出任何即將消逝的徵兆。
也許這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
江遲情不自禁朝他的背影揮了揮手,心裡空空的。
沒有那種尖銳的疼痛,只是好幾天以後,一個人在實驗室外的空地抽煙的時候,會覺得很可惜,可惜之後有點懷念,再然後有些鈍鈍的疼,心裡悶悶的。
江遲給葉師師打了視頻電話。
葉師師已經穿上了厚厚的大衣,看起來很冷的樣子,像是剛下班,在小區樓下的花壇走著。
路燈一片昏黃,映在她的臉上。
「怎麼啦?」
江遲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低低地回應了一句:「心情不好。」
葉師師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說心情不好,發生了什麼?」
江遲一五一十地講了 Veer 的事情。
葉師師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只能很俗套地跟你說,死亡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事,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活下去。Veer 自己也說,沒什麼遺憾了,可能這也算圓滿。」
江遲看著她紅通通的鼻尖,很久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半晌,他才道:「師師,你快點走回家吧,外面好冷。」
葉師師點了點頭,隨著鏡頭的移動,江遲看到她進了電梯,按了家所在的樓層。
「我知道啦,你呢?現在心情怎麼樣?」
「見到你,已經好多了。」江遲十分認真地看著她。
葉師師笑了一聲,「江遲,你變了好多。」
「哪裡變了?」江遲一雙眼睛快要黏在她的臉上。
葉師師認真想著,脫口而出:「首先,你居然會說甜言蜜語了!
「嗯……你還會跟我分享你的生活了,以前你都只會聽我說。
「還有,Veer 算是你第一個真正意義上承認的朋友吧?以前我總覺得你沒有社交,跟每個人相處都是淡淡的,好像只要一轉身,就可以是陌生人……
「江遲,你知道嗎?我剛才聽到你跟我說你心情不好,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開心……我突然覺得……
「啊!」
隨著葉師師的一聲尖叫,手機螢幕突然全黑了,斷斷續續的電流聲傳來,視頻徹底掛斷了。
江遲的心頓時突突突跳得厲害,他強作鎮定,再次發送視頻邀請,沒有回應……
一顆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江遲猛地站起來,很快意識到,是電梯故障…。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到頸邊,江遲找到了物業的電話,手指有些顫抖地打了過去,準確地報了電梯序號和所在的位置,「電話不要掛斷,快!」
隨著物業工作人員急促的腳步聲,江遲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無法好好站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快速地繞著建築無序走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遲全身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嘈雜的聲音,捕捉關鍵信息。
物業的處理速度很快很有條理,直到聽到葉師師的聲音,江遲才放下心來,整個人癱坐在長椅上。
他掛斷了物業的電話,一個視頻再次打過去。
葉師師除了臉色有點白,腳有點軟,其他沒什麼變化。
她已經被物業送回了家。
爸爸在跟物業溝通處理方案,江晚在跟姥姥玩遊戲。
視頻那頭,江遲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頭髮稍有點長了,他將濕發撩到腦後,深呼吸,「沒事就好……」
「好啦,你怎麼看上去比我還緊張?放心吧,我在網上看到過電梯故障的處理方法,問題不大……」
「師師。」江遲坐起身來,突然道,「我決定了,這次春節回家之後,就不走了。」
「哦……」葉師師停頓了一瞬,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放空了一會兒,葉師師突兀道:「江遲,你知道電梯故障之前,我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嗎?」
「什麼?」江遲開始回憶那句話。
「我很高興你對我說你心情不好,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江遲……
「我以前,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你,我從來沒想過, 我愛的到底是不是你這個人?
「我總是對你說愛,但我從來沒看到你的痛苦, 沒有注意到你的缺點,也從沒有關心過,你為什麼永遠都能把好的一面給我……」
「對不起, 江遲。」葉師師十分真誠地看著江遲。
江遲愣了片刻,下意識反駁:「你沒錯,是我自己不願意……」
但他知道,他心裡有一處已經無聲地坍塌了。
他的眼眶紅紅的, 忍不住想哭, 恨不得能立刻回去, 緊緊地抱住視頻里的人。
葉師師打斷他道:「江遲,我等你。」
……
兩個月後,江遲回到了中國。
葉師師抱著江晚在機場熱情迎接了他。
回去的路上,葉師師開車, 江遲抱著江晚坐在副駕。
江晚很鬧騰,小嘴特別碎, 話特別多,站在江遲腿上, 嘰嘰喳喳拍江遲的臉。
「爸爸!」
江晚又扭頭往葉師師那邊撲, 「媽媽!他是爸爸嗎?和手機里的爸爸不一樣!」
葉師師笑, 「哪裡不一樣?」
僅僅是才華就算了,他還長得很漂亮。
「□在」說完, 江晚往葉師師那邊撲得更狠,幾乎要抓到她的胳膊, 江遲用了點力氣,把江晚制住,摁在腿上,「不要打擾媽媽開車。」
江晚「哇」地一下哭出聲, 「他不是爸爸!」
吵得江遲腦殼疼,他捏了捏江晚的臉,小嘴被他捏成 O 型,「別哭了,我是你爸爸。」
江晚小腿開始亂蹬,「就不是!媽媽, 你快給爸爸打電話,我要告訴爸爸!」
江遲臉色有點難看, 摁住她的腿, 「告訴爸爸什麼?」
葉師師快笑暈了,趁著紅燈給江遲打了個視頻。
江遲看了江晚一眼, 默默接了,前置攝像頭對準了他和江晚。
江晚目瞪口呆,看著自己和爸爸出現在同一塊螢幕上,「這個才是爸爸……」
「爸爸, 我身邊有一個怪叔叔欺負我!」江晚指控道。
江遲也忍不住笑了, 對著螢幕道:「那不是怪叔叔,那是你爸爸。」
江晚張大了嘴巴,看了看江遲又看了看螢幕,癟嘴哭得特別傷心。
江遲手上幫她擦眼淚鼻涕, 「好了,爸爸不會再欺負你了。」
在江晚看不到的地方,他扭頭與葉師師一起笑得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