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被父親斥責。
設宴必定要清楚賓客的飲食喜好和禁忌,這是當家主母必須要做的。
以往王府姨娘當家,被清流人家不齒,周姨娘招待的都是比王府權勢低的,自然是按她的喜好也無人說什麼。
當日,周姨娘所準備的席面中有一碟芙蓉酥,為了加深口感,這道芙蓉酥上有芝麻細粉。
而寧遠侯芝麻過敏。
事後,父親曾問我為何能準確地拿出過敏藥丸。
我只道:「父親,女兒前段時間曾因為食用花生過敏,發作起來與侯爺一般無二,今日見此狀,便大膽猜測侯爺也是過敏。
「此事若能平息於府內,必是最好的,若是被外人知曉,怕是多少會揣測父親心意。其他人倒是沒關係,怕的是聖上……」
我點到為止。
父親望著我良久,灼熱的目光仿佛要在我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我知道,我已然讓父親看到了我的價值。至於我是否真的花生過敏,並不重要了。
「你也將要及笄,往後多多出去走動走動吧。」
周姨娘被禁足半年,這半年也是父親給我和母親收回掌家權力的期限。
我當然知道寧遠侯芝麻過敏,也知道當日席面定會有芙蓉酥。
寧遠侯未顯達時,就住我家隔壁,我與寧遠侯之子宋致遠時常在牆角說話玩耍。
我的拳腳功夫有武先生教的一半,也有宋致遠教的一半。
少時偶然,宋致遠曾說過他與父親一樣,對芝麻過敏。
那時我也對這唯一的夥伴極為上心,便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可笑父親那時看不起還未封侯拜相的寧遠侯,也給過他臉色瞧。
這才在寧遠侯崛起之時匆匆設宴討好。
從那以後,母親重新掌權,我逐漸在各類宴會中露面。
我的琴棋女工在貴女圈中嶄露頭角,我的書畫詩詞開始被文人學子追捧。
人人都知道京都「眾姝之首」當是靖王府葉三姑娘——葉嶼。
我在府中安穩了兩年,也逐漸收斂了鋒芒,一切事務只讓母親出面,我便安心做我的待嫁女郎。
只是沒想到後來安分守己的周姨娘並不「安分守己」。
4
是時候會會周姨娘了。
我叫上身邊新提上來的女婢紅珠,向周姨娘院子走去。
這兩年周姨娘雖然表面上被我母親壓了一頭,但實際上仍然住著全府最好的院落,連通向院子的小徑也是常年花開不敗。
還未到周姨娘院門,就遠遠地看見周姨娘向我走來。
行至面前,周姨娘微微側身向我行了一禮,纖細的腰肢輕柔地搖動著,似河邊細柳,裊裊娜娜。
好一個揚州瘦馬!
我輕輕頷首:「周姨娘,過幾日廣福寺有高僧講經,不知姨娘可有興致與我一同前去為父親祈福。」
周姨娘眉頭微皺,旋即又提起手帕掩嘴輕笑一聲:「妾已經被王爺禁足在府內兩年了,若是三姑娘能替我在王爺面前美言幾句,說不定妾就能陪三姑娘去聽聽講經了。」
我心知與她脫不了干係,卻也無可奈何:「姨娘說笑了,你的話在父親那裡分量比我重多了。」
「王爺愛重,妾當然也要以王爺為重。」周姨娘伸手拈下一朵梅花簪於發間,媚眼如絲地望著我,自是一番風情流露。
看來今天是問不出來話了,我也不欲糾纏,轉身離去。
夜裡,我輾轉難眠,周姨娘與我有仇,也是明面上的,但是我死,最大的受益者並不是周姨娘,即便我死了,她也無法再掌家了。
周姨娘怕只是一手明棋。
誰想我以毀去名節死去?
突然,一個名字出現在我腦海中——葉昭昭,太和公主!原話本裡面的女主角。
是了,我失去貞潔自縊,於宋致遠名譽無損,與太和公主無關。我有污點地死去,是對他們成婚影響最小的。
他們是清清白白、天作之合的佳偶。
太和公主葉昭昭,原話本裡面她是異世而來的一縷孤魂,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腦子裡面總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足智多謀。也曾經多次為皇上解困,比如造水車,比如改進造紙,比如找到高產的紅薯解決了饑荒,在民間威望不低。
在前朝也頗有威勢,她曾經在饑荒之後國庫空虛之時,提議開啟募捐,並為捐贈最多的前十位的富紳授予「感動扈國十大人物」;更是在兩國交戰,前朝求和為主的時候向皇帝力薦寧遠侯出征,收回了西北十四州。
在朝中,也有不少敬佩葉昭昭的臣子,太和公主的權勢已經隱隱有壓諸位皇子一頭的趨勢。
葉昭昭曾在皇上面前進言,欲成立女子學堂、讓女子經商等,只是被眾臣用「有違綱常」
給駁了回去。
她與宋致遠成婚時,曾對他說過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宋致遠真就守了她一輩子。成婚後葉昭昭就鮮少參與朝政,只日日與宋致遠開啟甜蜜日常,上演她逃他追,她再逃他再追的甜寵戲碼。
偶爾我還會在他們的生活里客串一把,成為他們拈酸吃醋促進感情的小工具。
但是我覺得,就葉昭昭在前朝的表現來看,並不像是後面劇情裡面只知道拈酸吃醋的,滿腦子情情愛愛,小女兒態的女子。
她的前半生太耀眼了,以至於她的後半生仿佛是被腰斬了一般。
她心中有溝壑,眼中有慾望。她不該是這樣的。
還是得見到葉昭昭,臨睡前我想。
5
雖我急切地想要見到葉昭昭,但葉昭昭與京都貴女並無甚交集,我實在尋不著由頭。
只得按下心思,從周姨娘這邊繼續查探。
這日,我派紅珠安排的幾個在府門監視的乞丐傳來消息,每日申時,王府後門都會有一個包裹嚴實的婆子出門,日日不落。問過門房,那婆子聲稱是為周姨娘買糕點胭脂,每日裡去的卻是京都最大妓館——春滿樓。
早先那婆子還能進樓,後來卻只能在背巷裡打轉。
我得查明周姨娘到底想見的是誰。
申時。
遠遠地看見婆子從後門出府,我悄步跟了上去。
翠枝的事叫我再也不敢輕易相信別人,我只能自己行動。
過幾條街,穿過幾個巷子。
越看那婆子,越感覺熟悉得很。
周姨娘!
雖然周姨娘有刻意掩藏自己,但是偶爾搖動的腰肢還是暴露了她。
周姨娘冒著風險多次親自出府求見之人,想必定是不凡之人。
不多時,周姨娘就到了春滿樓的暗巷,對似是看門的奴僕耳語了幾句,奴僕竟然擺手揮退周姨娘轉身離去,周姨娘急切地想追上去說些什麼,卻被厚重的門攔在了外面。
本以為周姨娘會回府,沒想到周姨娘向隔壁茶樓走去。
我跟上茶樓二層,坐在了隔壁廂間。
約莫一刻鐘後,春滿樓的奴僕又急急找來,領著周姨娘進春滿樓。
我在廂間窗邊見此,本欲下樓,卻聽見廂房門傳來細微的異響,隨後衝進來一個蒙面男子。
糟糕,我被發現了!
看著蒙面男子從背後抽出寒光泠泠的長劍,直指我的眉心,我本能地彎身躲過。幾息之間就過了三招。蒙面男子不承想我能接上幾招,眼神一凜,一劍向我劈來。
我武藝不精,絕對鬥不過此人。
來不及多想,我翻身從二樓臨街一側一躍而下,欲隱入街上人群。
不承想蒙面男子緊緊跟著,我只得依靠嬌小的身材在洶湧的人群中穿梭。
不能回靖王府,此刻回靖王府的路上定已有人蹲守,我只能尋個地方躲到酉時,和父親一起回府才有一線生機。
儘量縮小自己的身子,一路逃跑一路把身上沉重的配飾和礙事的長罩衫扔在路邊。
人群見珠寶首飾散落一地,紛紛開始爭搶,蒙面男子一時間無法脫身,我趁機向城中破廟跑去。
那破廟是父親馬車回府的必經之路。
奔行至破廟,我環視四周,唯有佛像之後有藏身之地,我躲到佛像後躲藏。
模糊間竟聽見佛像中傳出隱忍的喘息之聲。
佛像中有人,還是有傷在身的。
我在佛像的陰影中摸索著,在佛像底座之下發現一個被茅草爛布掩藏的洞口。
外有殺手,裡面有個不知身份的傷重之人,思慮幾番,我咬了咬牙,鑽進了佛像。
甫一進入,我就被一把短匕抵住了脖頸。「誰?」一個虛弱的女聲在我耳邊響起,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也是躲災之人,迫不得已與姑娘在這佛像之中,請多擔待。」寒刃逼人,我壓下心頭懼意說道。
「那請便吧。」匕首撤去,又聽見一聲悶哼。
6
待到適應黑暗的環境,我拿出隨身帶著的火摺子吹亮,女子的面容在微弱的火光中搖晃。
濃眉杏眼翹鼻,是個美人,只是唇色慘白,肩頭扎著一支被劈掉箭尾的箭矢,鮮紅的血咕咕地往外冒著。
觀她打扮,錦衣美玉,必定非富即貴,我卻不曾見過她。
同是天涯淪落人,見她傷重至此。
我立馬撕下一塊乾淨的裙擺纏繞在箭頭之上:「好在箭傷在肩,我現下要將箭拔出來,然後給你包紮止血才好叫你的血不要流干,你忍著點,別叫出聲,外頭有人追殺我。」
女子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撲哧一聲,箭矢已然被我拔出,女子立時額頭鼻尖沁出冷汗,卻沒出一聲。
待到包紮完畢,女子才開口問我:「有人追殺你?」
我頷首。
「好巧,也有人要殺我。我有二十多個人在後頭追,你呢?」
「一個……」我頓覺生機渺茫,我連對付一人都已狼狽不堪,她還有二十幾人,若是對上,如何能逃得過。
仿佛是看透我的心思,她安慰我道:「哎,別害怕呀,我已經發了求救信號了,你和我在這裡躲著,沒多久就人來救我們了。
看你打扮,像個貴小姐,怎麼會被人追殺?」
我不欲再說話,只做噤聲手勢,又向上指了指,示意有追兵。
火摺子已經熄滅,佛像中我和這女子不敢再言語。
唯有血氣隱隱浮動,我心道這女子怕是不止傷了一處。
突然,佛像外迸發刀劍相擊之聲,緊接著是幾聲慘叫,寂靜下來。
我和女子聽這動靜,立刻放低了呼吸,極力地掩藏自己。
我死死地盯著入口,生怕突然有人闖入,將我倆當場殺死。
「這人是哪裡來的,看這身手,像是死士。」
「不清楚,難道是她的暗衛?」
「不管了,先找到她再說,這廟不大,都找仔細點。」
窸窸窣窣翻動的聲音又響起來。
聽他們的對話,像是和追殺我的人對上了,且那人已歸西。
探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佛像被發現只是時間問題。
這女子如此傷重,被抓到必死無疑。算了算時辰,將要酉時,我衝出去引開這群人,向我父親回府的方向跑去,只要見到父親,我就能活下來。
我低聲:「你的短刃給我。」
女子不明所以,把手中的短刃遞給了我,又聽見另一把短刃出鞘的聲音:「還好我還有一把。」
……
「待會我去引開這些人,你在此處不要發出動靜,我會往南跑,待你的救援到了定要向南去救我!」我做好出擊狀,示意女子藏好自己,為了多一重保障,我叮囑。
「不行,你一柔弱女子,怎麼應付得過來,這些人是沖我而來,自然是我去引開,你放心,我有保命的手段!」
女子似要起身,身上的傷讓她幾番掙扎無果,但腳步聲已然近身,我按下她。
突然佛像入口處乍現光芒,我箭步上前,趁賊人視線還未能看清佛像內部,將匕首抹開他的咽喉,鮮血瞬間噴濺在我的臉上。
顧不得安撫第一次殺人的心悸和抹掉濺在臉上黏膩的鮮血,我撞開捂住脖子的賊人,又抬起一腳將撥開的稻草爛布踢回洞口。反身快步奔出破廟,向南逃去。
賊人們反應過來,即刻追了上來。
我回身一看,何止二十人,分明就有三四十人!
豎子誤我!
街上已無行人,我只得在暗巷中狂奔,不多時就已將近力竭。
後面的賊人越追越近,我咬著牙奮力奔跑,此時也顧不得回頭看了。
我的胸腔仿佛要爆炸開來,喉頭鼻腔似有血腥翻湧,雙腳如同千斤重。
我命休矣!
正此時,街頭一輛青色轎輦並侍衛僕從數十人在巷尾行來。
「父親!」我厲聲呼喊道。
青色的轎簾掀開,父親探出頭來。
侍衛立刻做出防備狀態,將轎子圍在中間。
「父親!!!」我再一聲高呼,父親聽出了我聲音,也看見我身後的賊人,立刻命令侍衛與賊人纏鬥起來。
我撲進轎子,癱軟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只覺得頭腦發昏,眼前似有星光搖曳,耳邊是炸雷般的轟鳴之聲。
待到我恢復過來,父親將我扶坐起來。
轎外賊人侍衛均有傷亡,奈何賊人人數眾多,侍衛已漸落下風,我焦急不已,恨不得馬上翻出轎子逃命,奈何父親按住我動彈不得。
不多時,有一隊人馬從我逃來的方向而來,二話不說抽刀向賊人砍去。
我知道那是那女子的援兵。
幾息之間,賊人已全部倒下。我長鬆一口氣。
我又一次活下來了
父親臉色黑沉:「你好大的膽子,什麼時辰了,竟在府外遊蕩,還被人追殺,這要傳出去,我要被言官彈劾死,你讓王府的臉面往哪裡擱!!!」
我淚花翻湧,前世今生的委屈一併湧上心頭,正欲開口反駁,但聽一個細弱的女聲響起:
「靖王叔叔教女有方,本宮在外遭到賊人追殺,是貴女捨身救我,我才能逃過一劫,多謝靖王。」
「太和?啊,無妨,殿下無事吧,能救下殿下,是小女的福氣。」父親見到來人,立刻緩聲堆上笑容。
「貴女身體無恙吧,回府多多休養吧,本宮也要先行回府了,今日之事還請靖王叔叔為太和保密。」
太和?太和公主葉昭昭,竟然是她。
太和被侍衛攙扶著轉身離去,忽而又回首看向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她眨了眨眼,給那張白戚戚的臉添上了幾分靈動。
父親看了看葉昭昭,又看了看我,嘆了一口氣:「回府吧。」
7
自上次被追殺以後,我不敢再輕舉妄動,周姨娘也不再出府,父親也沒有來問過我什麼。
府內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朝堂也是一派祥和。
半月時間在我繡婚服的針線里匆匆走過。
這日,母親拿著一封請帖來找我:「不日,太和公主要辦一場春梅宴,這是帖子。聽聞太和公主對有才學的女子多有厚待,這是太和公主第一次舉辦宴席,你可要好好表現。你馬上要嫁到寧遠侯府了,等你嫁了,你哥哥的親事就好尋了,你外嫁的姐姐們也會沾你的光,所以一定要和太和公主好好相處,知道嗎?」
「知道了。」我低頭應道,葉昭昭,我們又要見面了嗎?
待到春梅宴那日。我整裝準備前往公主府。
馬車上,紅珠欲言又止,我看著她這樣只覺好笑。
紅珠是我在街頭人販手中買來的,那時候十歲的她正要被賣到青樓去,我於心不忍便買下了。這麼多年她雖然也在我近身侍奉,但卻處處被翠枝壓了一頭。
原話本裡面,我罰跪在祠堂的時候,她還偷偷地要給我送食物,只是不巧看見父親給我灌毒酒,也被我父親一同滅口了。
「有話就說。」我催著她,看她這副要說不說的樣子真是急人。
「小姐,翠枝死了。」紅珠一面細若蚊吟地說,一面怯怯地看著我的臉色。
我沉默了一會,問道:「怎麼死的?」
「聽說是她哥哥染上了賭癮,把家產都輸光了,欠債的人天天上門逼債,還說要砍了他一條腿,翠枝的父母沒辦法就把翠枝賣到了……」
「繼續說。」
「賣到了紅袖閣……」
紅袖閣,翠枝的父母還是為了賣高價把翠枝賣到了京都最下等的妓館,去那裡的玩客最為變態,出的價也高。
「翠枝日日被虐待毒打,沒出五日就斷了氣,妓館的人將她的屍體扔回了家,還說她沒把本錢賺回來,硬是砍了翠枝哥哥的一條腿,她的父母忙著給兒子治腿。翠枝的屍身在院子裡爛了幾日了都沒人收……」紅珠越說越小聲,到最後幾乎都聽不清了。
我沒說話,只是自顧自地打著扇子,這三月的天,竟也開始熱了。
「派兩個人,找個地方,把翠枝埋了吧,就當是全了我和她的主僕情誼。」
翠枝的下場我早就預料到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怎麼會明知道是火坑還要讓女兒去跳。
是的,翠枝哥哥的賭癮是我命人誘他染上的,也是我讓人把紅袖閣賣價高告訴她父母的。
翠枝已經背叛過我一次,未必不會再出賣我第二次,畢竟十年時間,她太了解我了。
我本不欲將刀劍揮向至親至愛之人,但是良善的葉嶼註定會死,而我想活下去,一次又一次。
轉眼到了宴席上,我在京都才名在外,想與我結交的貴女不知凡幾,所以我並不孤單,甚至左右逢源讓我有些疲憊。
幸好,葉昭昭終於出來了,算是解救了我一番。
我搖著扇子向葉昭昭走去。
近了,更近了,這次我終於看清楚了葉昭昭。
濃眉杏眼,粉唇翹鼻,通身一派自信,配上她的身份,她明艷的笑容,自成一段風韻。這是個少有的美人!
「公主殿下,千歲。」我行了一個標準的世家禮。
「這是?」葉昭昭的眼神毫不避諱地打量著我,眼裡也流出幾分驚艷,幾分笑意。
她身側的婢女立刻介紹起我來:「公主殿下,這是靖王府的葉三姑娘。」
「我知道你,葉嶼。」葉昭昭眸光里閃動著老友重逢的喜悅,「『眾姝之首』對吧。」
我立即謙虛道:「臣女不敢當,都是姐妹們給我取著玩兒的。」
葉昭昭拉過我的手,向一棵開得正艷的梅樹下走去:「有什麼不敢當的,我看過你的書畫詩詞,當得起。要我說,你比那些只會寫酸詩的男子都優秀多了,自信點!姐妹。」
我掩唇輕笑,這會兒的葉昭昭真是個妙人,和後來的她一點都不像。
「殿下,臣女有個不情之請,宴會結束後,臣女想與殿下討教一下書畫。」我折下一枝梅花向葉昭昭遞去。
葉昭昭眯了眯眼睛,旋即又笑道:「那甚好,正好本宮也喜歡書畫,可以和葉三姑娘好好學習學習。」
我折枝遞梅示好,這是我們共同歷經生死的默契。
8
湖心亭內,僕人婢女皆被屏退。
我將劫匪的事和我上次被追殺的前因後果告訴了葉昭昭。
葉昭昭拈起一塊杏仁香糕一口塞進嘴裡,胡亂嚼了幾下又灌了幾口蜜酒,這才說道:「我說我不會做那樣的事,你信嗎?」
「若是沒有見過殿下,我會懷疑。」我看著葉昭昭嘴角還沾著杏仁香糕的碎屑,將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但是現在,我相信殿下。」
葉昭昭接過我的帕子隨手塞進衣襟,用手揩了一下嘴角。
「坊間曾有過傳聞,陛下欲將殿下賜婚寧遠侯世子,若是我出事,明面上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殿下您。」
葉昭昭的臉色隨著我的話語逐漸變得難看起來。
「你的懷疑不無道理,但我並不屬意宋致遠。」葉昭昭語氣憎恨地說道,「文人對我在前朝參政議政頗有微詞,這宋致遠跳腳得最厲害,還寫過幾首酸詩諷刺我牝雞司晨,嘰嘰歪歪迂腐得很,一點都不如他父親寧遠侯爽朗。」
「殿下與我也是生死之交了,我相信殿下的。」
葉昭昭突然坐近,撐著下巴看著我:「你與宋致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與宋致遠幼時便相識,算得上青梅竹馬。」我並不對她隱瞞。
葉昭昭面露嫌惡:「果然,每個美女都有屬於她的河童。」
雖然不知河童是什麼意思,但應該不是什麼好詞,我真的很想告知於她:原話本子裡面,這個河童最後屬於你。
葉昭昭嘆了口氣,注視著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描過我的眉梢眼角,一寸一寸地蔓延。
良久,葉昭昭撲哧一聲笑出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們應該是一類人。」
一類人……某種意義上的確是。
「父皇的確在寧遠侯剛封侯時說過要將宋致遠賜予我,但是我拒絕了,之後便聽聞寧遠侯和靖王結親的消息,這件事我也就忘了。」葉昭昭又安慰我,帶著幾分嚴肅,「這件事多少和我脫不了關係,你是被我連累了。」
此時的葉昭昭因為在前朝提議創辦女子學堂和女子從商已被言官彈劾。原話本中,在此之後,葉昭昭就逐漸退出了朝堂,不然公主被刺殺的事情不會如此毫無風浪。直到一年後下嫁宋致遠後,她才開啟了賢妻生活。
「臣女無能,上次也是暗中查探此事,但是線索在府內周姨娘身上就斷了,經歷了上一次的事情,臣女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葉昭昭招來女婢撤下甜點蜜酒,換上一壺清茶,斟了一杯遞給我。
「謝殿下。」我接過茶盞,輕呷一口,是茉莉清茶。
忽而,葉昭昭立身行至亭邊圍欄,負手而立,湖心的風掠過她的發梢,又輕柔地拂過我的臉頰,周遭落針可聞,瀰漫著茉莉清茶的清甜。
「線索。線索已經坐不住了。」葉昭昭側身向湖邊掃了幾眼,「今日你來見我,怕是已經打草驚蛇了。」
我順著葉昭昭的目光看去,湖邊密林似是有人影閃爍,幾息之間就已消失。
「看來我這公主府剛住進來就不幹凈了。」
「殿下。」
「你今日回府之後,我會賞你一些東西,你出府或者參加宴席時可以多顯擺顯擺。」
「臣女明白了。」
「你先回府,記得按照我說的做,我要清理清理這些髒東西了。」
葉昭昭轉身離去,茶還未涼。
我遙遙施了一禮,理了理衣裳,轉身掛上笑容,叫來紅珠回府。
好戲,從此刻開始了。
9
公主府的賞賜像流水一般進入靖王府,世家都知道,葉三姑娘得了太和公主的青眼。
這一個月,葉昭昭帶著我頻頻出席各類宴席,我今日帶上葉昭昭賞的紅珊瑚步搖,明日配上葉昭昭賞的和田玉石禁步,後日又穿上了葉昭昭賞的織金雲蘿錦緞做的衣裳。
貴女們都道葉三姑娘攀上高枝。也有人酸言酸語。
偶有一次葉昭昭聽見,只有一句:「都是本宮賞的。」就使得貴女們不再敢言語。
這邊我們大張旗鼓著,暗中葉昭昭一步一步地清理著毒瘤。
周姨娘又有了新動作,似乎是料定我不敢再跟,竟再次開始喬裝出府。
我立刻將此消息遞給了葉昭昭。
葉昭昭傳話來:「接下來你別再管了,我這邊也快收網了,你等我好消息就是了。」
我頷首,又開始在王府做起了我的待嫁女郎。
這日,紅珠得了消息,周姨娘被罰跪在祠堂,聽說進祠堂前還被父親打了幾鞭子。
我驚訝不已,上次寧遠侯一事,父親也只是禁足了周姨娘,這次竟然動了手。
還未等我深思,母親就來了我的院子。
將將坐定,母親就說:「周姨娘這次怕是不得善終了。」
「母親,周姨娘她?」
「她竟然紅杏出牆,與府外之人私通!」
私通?!絕不可能。周姨娘不可能私通。
見我久久不回應,母親只覺六神無主,不多時就回房閉門不出了。
我知道她怕的是什麼,想來是枕邊人對心尖尖兒上的愛妾的那股狠辣叫她膽寒。
父親那邊已經把周姨娘拿住,不知道葉昭昭那邊如何了。
我不敢去攪擾葉昭昭的計劃,只暗暗想著深夜前往一探究竟。
夜深了,我提上一盞燈籠,疾步向祠堂走去。
「吱呀」推開祠堂厚重的門,祠堂的牌位森森地立著。
原話本里我的死赫然在我眼前重演,毒酒的灼燒感仿佛還在我喉頭,讓我汗毛倒豎。
我穩了穩心神,看向低頭跪著的周姨娘,低聲喚道:「周姨娘?」
周姨娘回過頭,往日明艷嫵媚的周姨娘,此刻披頭散髮,白皙的臉上是偌大的指印,身上的婆子衣飾變成了堪堪遮住肉體的布條,背上肩上的皮肉外翻著,已經不流血了,只是發黑著,好像烤熟了一般。
待到看清是我,周姨娘膝行而來,抓住我的衣角,悽厲地哭叫著:「三姑娘,我沒有私通,我真的沒有私通,原先是我的錯,您幫我和王爺求求情好不好?我這輩子只愛過王爺一人,我對王爺的心天地可鑑啊。從今往後,我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肖想其他了,上次的事情,是我對你不住。三姑娘,我求求您……」
我看著狀若瘋癲的周姨娘,只覺心底陣陣寒霜凝結,周姨娘雖有野心,但絕對不會背叛父親,不然不會被奪了管家權後就沉寂下來,連我都知道的事情,父親不會不知道。
「不管你是不是私通,你都只能是私通。這次,父親不會護著你了。」
「不可能,王爺最疼惜我了,這十年來我與王爺朝夕相處,王爺不能沒有我的。」
「你錯了,父親憐惜你,是因為你是一個只能依附他的揚州瘦馬。」
「你懂什麼!王爺心裡是有我的!如若不是我們相遇得太晚,我們一定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呵~一生一世一雙人?周姨娘,父親是寵愛你非常,但是一旦你威脅到他烏紗帽,他就會捨棄你,他愛的是權勢,是自己!」
不然也不會指望著借我這個葉三姑娘攀上新貴寧遠侯府。
「上次的事,你背後之人到底是誰?」
周姨娘不再出聲,只呆愣著,鬆開了緊緊抓住我衣擺的手,目光失去了焦距,忽而狂笑不止,仿佛真的瘋了一般。
我本欲在周姨娘這裡問出點什麼,但周姨娘已「瘋」,已然是問不出來什麼了。
我嘆了口氣。轉身走出祠堂,身後的笑聲還陰惻惻地迴蕩在深夜的靖王府里。
我隱隱猜到了什麼,又抓不住思緒,只覺得越陷越深。
10
不日,紅珠傳來消息,太和公主在沉寂許久後又重新出現在了朝堂,並直接將太尉、東昌侯兩人買官賣官、侵占良田、逼良為娼、草菅人命的罪證遞給了皇上。
皇上震怒,拍案怒吼:「朕竟然不知,這扈國為民請命的官都成了銀錢堆出來的腐蟲!這讓天下學子何堪!讓朕何堪!」
吏部尚書、東昌侯被夷三族,三族之外的男子被流放千里,女子罰入掖庭。
事後,葉昭昭和我說,這兩人分別是太子葉知禮和三皇子葉知明的黨羽,誅殺這兩人,等於斷了太子和三皇子一臂。這是她的報復,好叫他們知道她不是軟柿子。
原來,這兩位皇子平日在朝堂上針鋒相對,這次竟然聯手對付起了葉昭昭。
葉昭昭新立的公主府上到管事之人下到門房,竟然都有太子和三皇子的暗棋,生怕葉昭昭發現不了似的。
他們害怕葉昭昭起勢,又從心裡輕視著葉昭昭。
因著葉昭昭那些功績,在民間的威望已然超過他們,朝堂先前斥責葉昭昭參政的官員也對她多有改觀,特別是葉昭昭提出創辦女子學堂之後,讓太子和三皇子認為葉昭昭是為爭奪皇位造勢。
雖然扈國從未有過女子為帝的先例,卻有過太后垂簾聽政,他們不得不防。
他們本欲讓我失了名節,再向我父親施壓逼死我,這樣皇帝必然會再次賜婚葉昭昭和宋致遠。
嫁入寧遠侯府的葉昭昭就只能為人妻為人母,會永遠地離開朝堂。
畢竟綁住一個女子最好的方式就是家庭,是孩子。
到時他們再傳言葉昭昭對宋致遠傾慕已久,那麼我的事,尋常人只會懷疑葉昭昭為了嫁給宋致遠用盡手段,太子和三皇子還會是光風霽月、清清白白的皇室子。
後見他們聯手的計劃失敗,太子想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刺殺葉昭昭永絕後患。
至於周姨娘,原是三皇子早年在靖王府安插的暗棋。本來三皇子早已經忘了周姨娘,這次因著要我的命,想起了周姨娘。周姨娘想到我去後,我的母親成不了氣候,這王府還是會回到她手裡,於是接下了這次任務。
春滿樓是三皇子手下的產業,上次我跟蹤周姨娘,被三皇子暗衛發現,得了令,想要誅殺我,不承想我會點拳腳逃了開來。
正好又與刺殺葉昭昭的人撞上,這才機緣巧合之下,叫我和葉昭昭逃過一劫。
後來我與葉昭昭表現得極為親近,周姨娘擔憂不已,又喬裝成婆子模樣出府求見自己的主子。
不料,被葉昭昭一封密信揭穿。
枕邊美嬌娘竟是皇子細作!自己十年都沒察覺!父親憤怒又驚懼。
在周姨娘又一次出府之時被父親當場扯下偽裝,拖回府里。
怕得罪三皇子,於是用私通的罪名將周姨娘關進了祠堂。
得知真相的我不知是悲是喜,喜的是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悲的是仇人是天家子,我就連報仇都無門。
回府後,連著三日,我都沒有進食,紅珠變著花樣地給我做吃食,急得嘴上連起了好幾個皰。
直到這日,周姨娘的女婢哭著路過我院門前跑向父親書房。
我攔住她問:「怎麼了?」
「三姑娘,周姨娘沒了。」女婢抽噎著邊說邊急急跑開。
父親最後把周姨娘放出祠堂軟禁在了院子裡。
但是周姨娘還死了。一場恰時的「風寒」加上得不到治療的皮肉傷,要了她的命。
她是靠著父親的愛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