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家裡做出了新吃食,就不能太摳門,得送給書院的夫子和李木匠夫婦嘗一嘗。
書院規矩大,我們沒能見到得萬,只托門房的老伯給送了進去。
而桃源鎮李家,李木匠正在一間木棚子裡教得貫製作魯班鎖呢。
「李叔,我家得貫沒給您添麻煩吧?」
趙得千將一小籠子綠豆餎送到李木匠手裡,像個晚輩一樣殷勤地問道。
李木匠也是個實在人,「這小子賊機靈,就是有時候愛偷懶。」
「偷懶您就狠狠地揍他,千萬別心疼。」
「哈哈哈,就怕你娘心疼老兒子啊。」
一個多月未見,得貫似乎又長高了,看得出來他在李木匠家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因為李木匠夫婦倆無兒無女,平日裡好吃好喝的都緊著得貫,看樣子已然把得貫這個徒弟當成親兒子了。
趙得千私下裡也提過,如果以後處得好,就讓得貫給師父師娘養老送終。
當然了,這都是後話。
自李木匠家出來,趙得千囑我先回小食肆休息,他自己則神神秘秘地不知去了哪裡。
待日落西山時,他終於回來了,手裡還拎著好幾個嶄新的大包袱。
回家的路上,他的神色里有掩飾不住的喜氣洋洋,連腳步都比平時輕快了很多。
我奇了,「有喜事兒?」
他扭頭瞧著我笑,「有你在,每天都是喜事兒。」
我:「……」
這人吃錯藥了吧,咋還突然說起令人臉紅心跳的情話了?
可等到了夜裡,我看見廂房裡紅艷艷的新綢子被面和龍鳳喜燭時便全都明白了。
趙得千這是要——
要洞房?
我的臉頰瞬時燒得通紅,站在炕下扭扭捏捏地不知將手腳放到哪裡去。
「成親那日我不在,委屈你了。」
趙得千的臉此刻也是紅的,但他畢竟是個糙漢子,不能讓我這羞答答的小媳婦主動,所以他上前一步摟住我的腰,一把就把我抱到了炕上。
火炕滾燙,我倆的身子也滾燙。
我在他懷裡左扭右扭,半推半就,「之前你不是說受傷了嗎?咋的,好了?」
趙得千吹滅了流著殷色蠟汁子的龍鳳紅燭,在我耳邊沉聲嗤笑,「好沒好,你試試不就行了?」
我:「……」
試試就試試!
都成親四五個月了,再不試試,連老天爺都要著急了!
我又發現了趙得千的一個長處。
那就是,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勁頭。
每日他帶著嬸子們做十幾箱豆腐,再做幾十張綠豆餎,到了晚上卻絲毫不累,天天都能折騰到深更半夜。
唉,真是有點煩人啊。
我終於懂得了什麼叫甜滋滋的憂愁。
桃水村漸漸入了冬,進了臘月,慕名去小食肆吃綠豆餎的客人越來越多,婆母的眼睛也越來越亮了。
一日,山中忽降暴雪,趙得千起個大早去院子裡鏟雪,而我則在灶間做了一鍋熱騰騰的豆餎臘肉湯。
臘月里桃水村家家都有請客的習俗,因為一年裡鄉親們總會互相幫把手,今兒你幫了我,明兒我幫了他,後兒他又幫了你,且莊稼人心眼實,大多是不會涎著臉收工錢的。
所以到了臘月,即便再窮的人家,也會熱情地請別人家的男人吃頓飯。
那日趙得千掃完雪,做完豆腐、綠豆餎,便去了村裡的王叔家吃飯,我和婆母則圍坐在炕頭上縫被子。
窗外雪景如玉,炕上火爐溫紅,本是一幅難得的鄉野美景。
可孰料,忽然自院子裡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即有個女人隔著門帘在外歡歡喜喜地喊:「娘,娘,我回來了!」
婆母一愣,我也一愣,未幾,一個頭系花圍巾的女人拎著個灰布小包急匆匆地進了屋。
「你是?」
婆母皺著眉使勁瞧她,那女人凍得臉頰通紅,吸溜著鼻子,一下子探身上前將我撞開,然後咧著嘴抱住了婆母的腰。
「娘,我是阿蓮,您的二兒媳婦啊。您的眼睛好了?哎呀呀,那肯定是我天天拜佛感動了老天爺,老天爺這才降的福分。娘,我這回便不走了,咱一家紅紅火火地過日子。」
我:「……」
二兒媳婦?
哪來的二兒媳婦?
難道是趙得千之前跑了的那個混帳媳婦?
可如果她是趙得千的媳婦,那我潘喜兒又是誰?
我是個烈性人,她這短短几句話便令我的火氣瞬時衝到了腦瓜頂。
可就在我準備擼起袖子上前與她撕扯在一起時,婆母卻用力朝我眨了眨眼。
她不動聲色地將阿蓮推開,淡淡地開口:「哦,是阿蓮呀。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難道不知道嫁了人得侍奉婆母的道理?」
阿蓮用袖口抹淚,「娘,我也沒法子。」
「說說,咋就沒法子。」
「您知道的,我有個寡婦娘。我嫁入趙家前,我娘非逼著我再跟婆家要十兩銀子養老,我不應,她便尋死。後來我假意應了,然後成親那日匆匆回娘家意圖先賣個慘,就說我被婆家趕出來了,盼她能心軟。可沒想到啊,我娘是真狠心,竟不允我再來。她是娘,您也是娘,我想您想得都要病了,這才藉機跑了回來。娘,我不走啦,再不走啦,我就跟二郎踏踏實實地過日子。至於旁人——」
她輕蔑又得意地朝我翻了個白眼。
「您可別被不乾不淨的人給騙了,長成狐狸精那樣,除了會勾引爺們兒,還會幹啥啊?」
婆母神色淡然地點了點頭。
「你的意思是,你啥都會幹?正好,我渴了,你給我舀瓢水喝。」
「哎!」阿蓮聞聲,歡天喜地地就去灶間給婆母舀來一瓢水。
水是今晨新打的井水。
婆母鎮定地接過水瓢,反手就把冰冷的一瓢水惡狠狠地潑在了阿蓮的臉上,阿蓮的一聲尖叫還沒喊出嗓,緊接著臉頰上又挨了好幾個脆生生的嘴巴子。
「呸!你這個黑心肝的養漢老婆,竟還有臉來!」
「咋著,是聽說我趙家的日子紅火起來了,又跑這兒騙銀子來了?」
「你當我老婆子真是瞎子?分不清好賴人?還罵我兒媳婦是狐狸精,我告訴你,我兒媳婦天生來人美心善手又勤,比你這個歪瓜裂棗強出不是一點半點!」
「你這個挨千刀遭了大瘟的,我今兒撓死你!」
「……」
別看婆母有了些年歲,可她打起架來有絕招,那就是專門薅人頭髮。
阿蓮是猝不及防頂著一張喜氣洋洋的臉突然被薅的,這一遲疑便處於下風了,我眼見著婆母薅著她的頭髮將她猛地拖倒在地,還不依不饒地往她臉上吐了好幾口大濃痰。
我沒動手,因為我被嚇傻了。
嫁進趙家半年,我不知婆母動起手來,其兇悍狠辣竟與村裡那殺豬的屠夫有得一拼。
我還以為她只是嘴上厲害呢。
其實早該想到的,一個寡婦娘能拉扯大幾個兒子,那肯定是有點厲害在身上的啊。
阿蓮被打得髮絲凌亂、口角流血,她躺在地上發出陣陣鬼哭狼嚎,「老不死的,我要去衙門告你!」
「告去吧!不告,日後你生兒子沒屁眼!」
「老虔婆你等著!」
「……」
一老一少就這麼互相膠著撕扯著正罵,誰也不肯鬆手,誰也不肯歇嘴。
正這時,厚重的門帘一挑,有人帶著風雪闖進屋,一挺胸脯子將我緊緊護在了身後。
是我爹潘富貴。
「爹,這大雪天你咋來了呢?」
「爹來給你送暖鍋子,呦,這是咋了,親家快撒手,可別把這俊俏小娘子的頭髮薅禿了。啥?我是誰?我是鎮上的大財主,家裡銀子堆成山,八輩子都花不完,你猜怎麼著,我老漢一眼就相中你了,你賴在這兒有啥勁,走,跟我走,保你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征歌逐舞使奴喚婢……」
我爹此刻宛如地痞無賴上身,涎皮賴臉地將躺地下撒潑的阿蓮強行拽起來,嘴中不停地胡言亂語著,像急來風一般,眨眼間便把她半哄半騙地卷出了屋。
屋外,被拉扯的阿蓮半信半疑,「你真是大財主?」
「嘖嘖,你這小娘子眼拙啊,你瞧我穿的這綢緞,趕的這馬車,手上這翡翠扳指,像是苦哈哈嗎?」
「那你姓啥?以前咋沒聽說過你?」
「我姓趙,叫趙公明。」
「……那不是財神爺的名字嗎?」
「嗐,我比財神爺還有錢吶!快走吧。」
「……」
臘月農閒,鄉鄰無事,這麼一鬧,很快便吸引了一眾在門口掃雪的鄉親,趙得千得到消息後也匆匆趕來了,可我卻瞧著他那張硬朗焦急的臉,第一次在內心升起了濃濃的怒意。
「哼!」
扶起婆母后,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後慍色忡忡地摔帘子就走了。
原也不是他的錯,但我就是頗為委屈。
一邊委屈,我還一邊心虛,如此是不是太過矯情了些?
整整一日,我都懨懨地躺在炕上發獃,趙得千百般哄我,平日一拳能把無賴干趴下的硬漢伏低做小涎著臉,在我面前說了幾籮筐的好話,可我就是懶得理他。
我好像又病了。
茶飯不思,渾身無力,一顆心像被濕涔涔的水草堆纏住一樣,總是莫名地想掉眼淚。
趙得千辛辛苦苦為我熬了一鍋噴香的雞湯,可我聞了一口,便腹內猛然翻騰,「哇哇」地吐了出來。
吐得那個狠呦,就差把腸子吐出來了。
趙得千氣急,「若早知那婦人是那樣的惹事精,當初我便是打八輩子光棍也不會娶她!」
婆母卻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她戳著趙得千的腦門嗔道:「傻小子,喜兒這是害口了。」
「害啥了?那潑婦害得?」
婆母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背,「你要做爹了!」
「啥?真的?您咋知道?」
「我生過四個大兒子,我能不知道這?」
隔天,我爹趕著馬車又來了桃水村。
火炕上,他甩著後槽牙一邊猛嚼燉豆腐一邊得意洋洋道:「就那小娘子,被我給拐到衙門送邢捕頭那兒去了。」
我奇了,「她犯啥事了?」
「不是你之前說懷疑她是騙彩禮的嗎?」
「那咱也沒有證據啊。」
「嗐,讓邢捕頭仔細查查不就有了?」
「沒證據,人家邢捕頭能管這事?」
我爹拍著桌子一陣大笑,「這你就不知道了,年底了,邢捕頭正愁咋述職呢,這一年他就逮了倆偷雞賊,交不了差啊。我將人一送,他喜得當即拉著我喝了一壺竹葉青,你說他管不管?」
我和趙得千同時無語。
開眼了,長見識了,對不住,是我們太膚淺,案子居然還能這樣辦?
不過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都很歡喜,尤其是婆母,她喜得立刻夾了一大塊燉豆腐給我爹,「親家,今兒燉豆腐敞開了吃!」
趙得千含笑看了一眼在一旁帶著羞色的我,容光煥發地給我爹倒了一碗酒。
「爹啊,跟您說件喜事兒,喜兒她有身子了。」
「咋?」
我爹驚得筷子當場墜地,「我要當外公了?」
「您歡喜不?」
「歡喜個屁,我閨女有身子了,那小娘兒們還巴巴地跑來氣我閨女,我老漢豈能饒她。」
說罷,我爹猛喝了一碗酒,穿鞋下炕就急匆匆地出了屋。
趙得千急忙追了出去,「爹你幹啥去?」
「用得著你管?惹事精!」
半個月後,我們終於知道他做啥去了,原來他私下雇了兩個人專門幫著邢捕頭查案子。
這麼一查,還真查出個驚天大案來。
原來那阿蓮真有個寡婦娘,這娘倆是外地人,輾轉江湖專靠坑蒙拐騙過日子。
阿蓮道行淺,只能打著成親的幌子騙點彩禮錢啥的,她娘就厲害了,這幾年憑著一張和善的臉拐過五六個良家婦女。
奇就奇在,那些見過她娘的人,都贊她娘是個好人,若不是東窗事發,苦主們還要爭著搶著給她養老呢。
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人都有。
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好世道,越得防著點那些假裝人畜無害的笑面虎啊。
邢捕頭破了這麼大一個案子,給整個桃源鎮都爭了光。
所以年底述職時,他不僅升了職,還得了二十兩賞銀。
他幾次醉酒,拉著我爹的手哭哭啼啼,「潘老哥,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爹也假惺惺地掉眼淚,「我沒你這麼丑的兒子。」
自此之後,邢捕頭與我爹義結金蘭,居然成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的好兄弟。
孤竹書院年底給學子們放了假,得貫也辭了李木匠夫婦回家過年。
聽了家裡的這些奇事,他們哥倆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我一邊吃自鎮上買的酸杏干,一邊安慰這兩個小叔子:「這回再沒人傳你們的閒話了。」
誰料,得萬和得貫竟然異口同聲道:「我們不在意!」
婆母在炕頭上也自豪地直拍大腿,「沒錯,身正不怕影子斜,咱老趙家的春天要來了!」
8
自我有孕,婆母便不准我再做活兒了。
甚至連進灶間做飯都不允許。
「你沒進門的時候,咱家也照常吃飯,沒見餓死誰。如今我的眼睛也大好了,等著,娘給你做羊肉湯去。」
臘月中旬趙得千自鎮上扛了半隻羊回來,除了備席請客,羊肉還剩下不少。
於是婆母便經常做羊肉湯給我喝。
歲除那日,趙家的年夜飯格外豐盛,一水的大魚大肉,全是我爹自小食肆帶回來的。Ƴȥ
「親家,這咋好意思呢。」
婆母盯著眼前這滿滿一桌子的飯菜,饞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卻不忘跟我爹寒暄著。
我爹咧著嘴自懷中掏出一張契,故弄玄虛地在趙家人眼前晃了晃。
「那算啥,真正的好東西在這兒呢!」
趙得千接過契一看,當場驚了,「後山二十畝杏林?」
「這是送給我大外孫的禮物。」
「您買這幹啥?做杏干杏脯?」
我爹神秘地一撇嘴,「這事兒還沒定準,就先賣個關子,明年開春你們把杏林好好打理一下,興許有天大的好處呢。」
那買地的契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我眼眶一熱,喊了一聲:「爹——」
我爹默默地抿了口酒,聽見這聲「爹」,竟然破天荒地傷感起來。
「爹老了,昨兒還掉了兩顆牙,歲數越大就越覺得對不住你。
誰家的爹能狠心賣閨女啊,便是吃糠咽菜也得留在身邊不是?賣到別人家,別人誰能疼你的孩子?喜兒,爹是混蛋,讓你白白受了那麼多年的罪,哪天我到了地下,你娘也饒不了我。」
「爹,不說了。」
「說不說的,爹心裡都有數。下半輩子,爹就為你活著。」
那天的年夜飯,我爹喝得酩酊大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惹得趙家人也都跟著掉眼淚。
是苦盡甘來的眼淚啊。
開春之後,婆母又開始點燈熬油地做針線活,怎麼勸都勸不住。
她繡了好多虎頭帽、虎頭鞋和童子兜,還到鄉親們家裡討了布塊,做了一件「百家衣」。
據說穿了「百家衣」,小孩子能得百家之福,一輩子都會無病無災的。
閒來無事,我笑著問她:「娘,您是喜歡孫子還是孫女?」
婆母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娘說了你可別生氣啊,娘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娃哩。」
我奇了,「莊稼人不都希望生兒子嗎?」
「哈哈,我自己養過四個搗蛋的禿小子,實在是想換換樣啦!若生個女娃,娘可以給她扎小髻、做衣裙,打扮得小仙女似的。可若是個男娃,嘖嘖,那就只能天天在泥巴里打滾了。」
一想到村裡那些個光著屁股蛋子在坭坑裡打滾的熊孩子,我登時便嚇出一身浮汗。
如此說來,確實是女娃好啊。
得萬不知自哪裡尋了一本農科書來,趙得千按照書中的法子給杏樹剪枝、分株、施肥、授粉,到了四月,杏花凋謝,枝頭上果然結了許多小青杏。
他說今年的坐果比往年要好多了。
我喜極了那杏花的香氣,因此收了一笸籮的杏花熬粥喝,杏花粥香氣濃郁,喝進肚中整個身子都熨帖極了。
只是望著那二十多畝的杏林,我愁得有些睡不著覺。
這得做多少笸籮杏干杏脯啊。
可沒想到,到了六月份,真真有個天大的好消息到了桃水村。
原來是有個貴人偶然嘗過桃水村的山杏,登時覺得軟糯甘甜唇齒留香,便推薦給了宮裡的人。
聖上嘗過之後,亦是極其喜歡,當即傳下口諭,將桃水村的山杏定為了御用的貢杏。
而桃水村哪家的山杏最多?
毫無疑問,是我家啊。
當我爹領著官衙負責採買的差人來到趙家時,婆母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咱家、家的杏、真、真要送進宮、宮?」
我爹滿臉得意,「這還有假?」
得知這事兒真的不能再真了,婆母當即雙眼迷離,癱坐在了炕上。
她就是一個尋常的莊戶婦人,便是想出大天來,也沒想過這輩子會跟皇家做生意啊。
趁著差人忙著指揮車隊摘杏運杏的時機,我將我爹悄悄拽到了一旁。
「爹,這到底是咋回事?」
我爹壓低聲音道:「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你們村那個胖老頭頗有點來歷,後來有一次我跟邢捕頭喝酒,邢捕頭喝醉了,無意中透露那老頭跟皇室有點牽扯,所以我便留了心,待那二十多畝的杏一熟,我便摘了一簍給他送了過去嘗鮮。你瞧,這不歪打正著了嗎?」
我驚呆了,「皇室中人?咋會呢?」
「咋不會?桃水村距京城不遠,且民風淳樸山清水秀,是再好不過的養老之地了。你沒聽說嗎,每年盛夏都有京城的貴人來桃水村避暑,就住在村西頭的陳家。」
想想陳家的那個三進大院子,我半信半疑,「聽起來像做夢。」
我爹戳戳我的腦門氣樂了,「人家把白花花的銀子都給你了,還像做夢?」
原本我還憂心這二十多畝的杏會爛掉,可沒料到一夜之間,它們就變成了我手中幾個沉甸甸的大銀錠子。
足足三十五兩啊。
現如今,趙家的豆腐和綠豆餎每月能掙六七兩銀子,再加上這三十五兩,今年居然能有一百多兩的進項。
這在鄉野之村,是妥妥的大戶人家了。
不過就是太累。
尤其是趙得千,這一年來累得愈加清瘦了,反倒是我,腰身足足豐腴了兩大圈。
可即便如此,婆母和趙得千仍把家裡有油水的吃食都省下來給我吃。
我撒嬌,「娘,日後羊肉湯就留給二哥喝吧,咱家他最累。」
婆母冷哼一聲,「他一個糙老爺們兒,喝啥羊肉湯啊?如今你是雙身子,得大補。別怕胖,等生完娃,自然會瘦下來。」
「那若是瘦不下來呢?」
說這話時,剛剛做完豆腐累得渾身是汗的趙得千走進了屋。
他湊到我耳邊不懷好意道:「豐腴一點不是更好嗎?」
聞言,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胡思亂想啥呢,真是累不疼他!
八月里,我在慘叫了一夜之後,果然生下了一個粉白粉白的女娃,這可把婆母給得意壞了。
她一有空就往人堆里扎,三句話不離她的孫女小阿盼。
鄉親們隨口跟她寒暄,「吃了沒?」
她喜滋滋地摸著肚子道:「吃啦,吃的是羊乳糕。羊乳是我家小阿盼他外公送來的,你不知道哇,我家小阿盼能吃又能睡,喜人得哩。」
隔壁小娘子來家裡買豆腐,「嬸子,給我挑三塊。」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豆腐棚子,「吃豆腐補身,不多來兩塊?多吃點豆腐,那臉蛋會和我那小孫女一樣,又嫩又白,天天讓人親都親不夠呦。」
偶然有過路人上門討水喝,「您老人家心善吶。」
她臉上笑得看不見眼睛,「嗐,出門在外都不易。
我有個小孫女,長得跟玉娃娃似的,我就盼著她啊一輩子遇到的都是大善人。」
我抱著小阿盼在炕上笑得直不起腰。
「娘啊,您就別天天把阿盼掛在嘴邊了,您也擔心擔心得萬吧。他前些日子去京城參加鄉試,也不知咋樣了。」
「嗐,三兒年輕,便是這次不中還有下次,一個毛頭小子,哪比得上我們小阿盼是奶奶的眼前花呦。」
說罷,她抱過肥嘟嘟的阿盼一陣做鬼臉,就跟個老小孩似的。
不過口頭雖然說著不在意,我卻知道婆母心裡亦是很焦慮的。
若不然,她也不會偷偷摸摸地跑到三十里之外的廟裡去燒香拜佛了。
得萬是趙家最有出息的孩子,這些年家裡苦著癟著,一文錢掰成八瓣花,勒緊褲腰帶供他一人讀書,為的不就是他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嗎?
我覺得得萬能中,因為他身上有趙家人的特質,勤勉、肯干又機靈。
最關鍵的是,他們都很有心。
因為要去京城參加秋闈,所以得萬七月底就離開了桃源鎮。
臨走前,他留下了一個銀鎖片。
「這是我送給小侄兒的禮,二嫂別嫌棄。」
當時,阿盼還在我的肚子裡,可他卻已然把禮早就備好了。
天知道他一個窮秀才,要攢錢買銀鎖片要花費多少精力。
得萬是好樣的,得貫也是個好孩子。
他如今已然學了李木匠七八分的手藝,所以早早地為小侄女打好了搖籃、吊床等物件,而且這些物件個個手工精緻,處處透著用心,便是大戶人家再有錢也是買不到的。
不過趙得千仍不知足,還捎話給得貫,讓他趕緊再做個小木馬出來。
在炕上坐月子的我:「……木馬?阿盼還沒滿月,用得著嗎?」
趙得千邊給阿盼換尿布邊得意洋洋地笑,「趕早不趕晚,先給我閨女備著!」
自從得了個心肝寶貝閨女,趙得千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他好像更來勁了。
還揚言說要從即日起給閨女攢嫁妝,務必在她出嫁那日,送她個十里紅妝。
我:「……」
想得真美,下次別想了。
十里紅妝啊,是莊稼人能出得起的嗎?
當然了,趙得千也有自怨自艾之時。
一日夜裡,他左邊睡著小阿盼,右邊睡著我,他瞧瞧閨女又瞧瞧我,忍不住輕聲嘆了口氣。
「媳婦兒,我不過是個莊稼漢,你嫁我,會不會覺得虧?」
我「撲哧」一聲笑了。
「那你覺得我該嫁誰?」
「嫁個大財主、貴人、翩翩公子。以你的容貌,便是皇子也嫁得。」
「哈哈哈——」我在被窩裡樂不可支,伸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嫁皇子?你咋不說嫁天王老子呢?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不瞞你說,我也曾做過如此美夢,還想過自己如果是個落難公主該多好。其實每個姑娘都有過香閨美夢,但那也只是夢,我們知道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再說了,你有那麼多長處,嫁你,我不虧。」
趙得千翻過身抱我在懷,噴薄的熱氣在我耳畔縈繞,「我有什麼長處?」
我半推半就,「你有勁啊,哎呦,你下來,還不行呢,再忍兩日,摸也不行——」
阿盼滿月那日,我爹紅光滿面地趕著馬車來了,一進門,他就咧著嘴朝婆母一陣猛作揖。
「親家,給您道喜啦!」
「哈哈,她外公啊,同喜同喜,瞧咱阿盼長得多水靈。」
「嗐!我說的不是阿盼,不過阿盼確實比別的孩子水靈——說遠了!我是說啊給您道喜,您家得萬中舉啦!」
婆母一時間沒聽清楚,「中啥了?」
「娘,三兒考中舉人了!」
趙得千在一旁卻立刻聽明白了,登時激動地在婆母耳旁大喊。
「真的?老頭子你在底下聽到沒,咱趙家終於要出官老爺了——」
婆母喜極而泣, 興奮得身子晃了又晃,若不是顧念著懷裡的阿盼,她恨不得馬上倒在地上大哭一場。
寒門出貴子,其中的不易, 哪是旁人能輕易體會的。
多少人意欲鯉魚躍龍門, 可是那些鯉魚啊, 還沒來得及找到最寬敞的河流便成了案板上的魚肉, 人為刀俎,死不瞑目。
真正能躍龍門成功的能有幾人呢?
我爹說得萬中舉的消息傳到了縣裡,縣裡的達官貴人立刻都起了結交之心,如今得萬正在縣城跟知縣大老爺品茶論經呢。
「好好好,應該的, 改日咱備場謝師宴,定要好好謝謝書院的夫子們和來往的貴人們。」
我爹一聽「貴人」二字立即雙眼冒光:「就在我的小食肆辦!銀子我來出!」
「那咋好意思呢?」
我爹笑得無比奸詐, 「嗐, 這是我老漢的榮光啊!」
九月二十六,桃源鎮上的「貴客來喜」小食肆舉辦了一場轟動全鎮的謝師宴。
那一日,書院的夫子學子、縣內的官吏、村裡的鄉親都來了,得萬意氣風發地立於眾人前,彬彬有禮, 以酒相敬, 儼然是個舉世無雙的少年郎。
酒宴未開席,便已經有人私下裡開始打探他是否訂婚了。
我和趙得千抱著阿盼坐在席上,望著那個為趙家光耀了門楣的弟弟也不由得濕了眼眶。
再回想這一年多的勤勞時光, 更是情不自禁地喜極而泣。
人這一輩子,求玉皇大帝, 不如腳踏實地;異想天開,不如信奉自己;行歪門邪道,不如走陽關大道。
喜事不會從天降, 好日子要靠手來造。
只有善良與勤勉,才是神鬼不欺的人間正道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