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貫嘻嘻哈哈地用拳頭捶打他的肩膀。
「是真的!二嫂還要把我送到鎮上跟李木匠學手藝呢,日後我就和你一樣住鎮上了!」
「學手藝的費用夠嗎?」
「李木匠包吃包住,不過待我學成了,得給他白做三年木匠活兒。」
得萬動容了,白凈的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他自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鄭重地遞到我手中,「二嫂日後不必再為我的束脩費心,前幾日我在旬考中拔得頭籌,書院不僅免了我一年的費用,還發了五兩膏火錢。
這銀子留在家裡,二嫂看著添置東西即可。」
「啥?」
一時間,屋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五兩膏火錢?
這書院也忒豪橫了些吧,出手竟然如此闊綽。
「書院的膏火自幾年前才有,聽說是京城的大戶人家資助的。陳二舅家的那個乾兒子,是書院第一個拿膏火錢的學子。」
「哦,我知道他,杜芝安嘛!」得貫搶言道,「小時候我在背地裡說他的壞話,他那個瘋了吧唧的妹妹還拿棍子打我來著。他不是中了舉回京城了嗎?」
得萬點頭,「是,他是孤竹書院最優秀的學生。」
「二哥你也不差,咱這十里八村,像你這麼年輕的秀才郎能有幾個。」
婆母坐在炕頭喜得直拍大腿:「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倒炕,三兒,你爹活著時常誇你腦子靈、主意正,放心,你肯定行。」
我笑著把銀子塞進婆母的懷裡,「娘,還得是您啊,您是咱家主心骨,這銀子您收好。」
「哼,誰有閒情做過路財神,誰當家誰操心,日後我可懶得操心了。」
婆母明明面上美滋滋的,可卻故意嗔著將銀子推給了我。
我有點猶豫。
剛進門兩個多月就做掌家娘子,鄉下人多嘴雜,會不會平白招惹閒話?
但抬頭迎上全家人熱切期待的目光,這點子猶豫便瞬間煙消雲散了。
關起門來自家過日子,誰說得著誰!
趙家人的腦子都很靈活,趙得千雖然識字不多,但勝在踏實肯干,慣是個挑大樑的主兒。如今家裡的豆腐生意,他自己就能打理得很好。
所以我琢磨著再多買幾畝坡地栽杏樹。
誰料我剛一提出買地的主意,趙得千就道:「咱家另有兩畝山坡杏林,不過杏不頂餓,還很容易爛,種著沒勁頭。」
「把杏做成杏干、杏脯,不就容易儲存了?杏仁也可以做成杏仁羹,鎮上一碗杏仁羹也賣好幾文錢呢。而且我嘗著,咱桃水村的杏比尋常攤上賣的都要甜。」
提到這個,婆母得意起來。
「咱桃水村原先有好幾個石灰窯呢,聽說坡地的土層里夾著石灰,所以咱這兒長成的杏是獨一份的甜。就是山路難行,這玩意兒存不住,也就每年吃個新鮮。」
越說我越心動了,「娘,我想再買兩畝試試。」
婆母面色猶豫起來,「買地我不反對,要不,你還是買莊稼地吧。」
「娘您信我,買坡地吧。」
婆母咬咬牙,「別問我了,你有能耐你說了算。」
桃水村山坡上的杏樹地果然比山下的莊稼田便宜,三兩銀子就能買兩畝,既然婆母如此說了,我便硬著頭皮堅持買了兩畝山坡地。
地買回來的當天,趙得千也自鎮上帶回了好消息。
「鎮上賣肉的劉伯帶我去了幾家相熟的食肆酒樓,咱家的豆腐香嫩爽滑獨一份,如今已有三家跟咱訂了豆腐,每日能多掙六七十文呢。」
「哪個劉伯?」
「說起劉伯,拐著彎的咱們兩家還沾親帶故,他有個閨女,嫁給了陳家舅姥的外孫子。」
我聞言忍不住心花怒放,「看來還是莊稼人有人情味啊,今兒雙喜臨門,咱得慶一慶吧。」
趙得千瞧著我手舞足蹈的模樣,忍不住微微彎了唇角,他自擔子中拎出一副豬下水在我眼前晃了晃,「今晚加菜。」
我:「……」
可能是我眼花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我咋還自眼前這個糙漢子的臉上看出了點寵溺的神色呢?
當晚,我在灶間一頓忙活,做了一桌子比過年還豐盛的菜。
胡瓜拌豬耳、醋溜豬肝、蔥爆大腸、鹵豬心、清炒蘑菇、蝦米絲瓜片和蛋花湯,婆母還興高采烈地讓得貫去隔壁村釀酒的人家買了兩壺濁酒。
得萬回書院了,得貫過兩日也要去李木匠家做學徒,這頓飯算是為得貫餞行。
屋內悶熱,我將炕桌擺在了院子裡的胡瓜架旁,待菜滿酒溫,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準備美美地吃上一頓家宴。
可誰料,大家還沒動筷子,就看見有一輛馬車停在了大門外。
少刻,一個穿著絳紅色外袍的瘦老頭騙腿蹦下了車,探著頭賊眉鼠眼地往院子一個勁地張望。
趙得千起身,沉聲問了一句:「誰?」
半橘半灰的夜色中,那老頭眼尖,竟一眼就瞧見了我。
就那麼一眼,他便咧著嘴角號啕大哭起來,把我們眾人都嚇了一跳。
而且,他還邊號邊向我撲過來,臉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是喜兒不?喜兒?爹的好閨女啊——」
爹???
眼看著瘦老頭就要抱住我了,趙得千手疾眼快將我拽到身後,然後伸出另一隻手,一把揪住了老頭的衣領子。
老頭怒了,蹬著小短腿狠狠踹趙得千,「你這個後生拽我老漢幹啥?我是來認閨女的!」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我躲在趙得千身後使勁打量著這自稱是我「爹」的瘦老頭,真心覺得他是假冒的。
我是柳葉眉,他是掃帚眉;我是丹鳳眼,他是死魚眼;我是櫻桃口,他是血盆口,這說出大天來,他也不能是我爹啊。
瘦老頭見我一副遇到鬼的模樣,登時氣得頭髮都立起來了,「我!潘富貴!是你潘喜兒的爹!咋的,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五歲就被賣掉,如今已過十一年,就算他真是我爹,我也沒啥印象了。
何況,我瞧他渾身打扮得頗不著調,倒像是個拍花子的。
但——我爹的名字還真叫潘富貴。
見我依舊不信,氣急敗壞的老頭自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布條,「這是當年爹跟錢家立的字據,這總不能作假吧。」
這個院裡,除了趙得千略識得幾個字,其餘的都是睜眼瞎。
趙得千撒開老頭的衣領子,狐疑地接過他手中的布條仔細看了看,很快,他扭身對我點了點頭。
我的腦子頓時便蒙了。
難道這還真是那個用我換了八百文錢的爹?
「哎呦,是親家公來了,老二愣著幹啥,快請你岳父上座啊。」
要不說婆母是趙家的主心骨呢,在我和趙得千還發怔的時候,她老人家已經迅速換了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招呼客人了。
趙得千一愣,立即也醒過悶來,「岳父,請上座。」
老頭冷哼一聲,斜著死魚眼狠狠剜了他一眼,「喊誰岳父呢?哎,別拽我,喝啥酒啊喝,我不喝——哎,還挺香啊這酒——行吧,賞你們個面子。」
得貫是個鬼靈精,他知道他二哥平素最是正經,不會那虛頭巴腦的勁兒,所以嬉皮笑臉地使勁拽住老頭的袖子不放,死死地將他摁在了炕桌前。
老頭一看就是個酒鬼,聞見酒味兒登時有點邁不動步,於是半推半就地也就不走了。
趙得千不太會說客套話,但是他酒量頗好,幾大碗濁酒下肚,老頭的舌頭打結,話茬子算是打開了。
「唉,要不是活不起了,誰願意賣閨女,可那年大旱啊,我一個死了婆娘的光棍養不起孩子,賣出去,孩子還能有口飯吃不是?」
「啥?問我是咋發達的?咯咯咯咯——這事兒說起來怪沒臉的,有一年我睡了個寡婦,誰料被她娘家哥堵在了炕頭上暴揍了一頓,打斷我好幾根骨頭。打我,不能白打對不?我就訛——不是——他家賠了我十兩銀子,我用那十兩銀子包了一個破山頭,你們說巧不巧,那破山頭居然有礦。」
「喜兒從小沒娘,給人做了十多年婢女還差點被那姓錢的老雜碎糟蹋了,命苦哇!喜兒你放心,日後有爹在,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給你找個好人家。」
我坐在潘富貴的對面,聽著他一陣抹淚一陣傻笑胡言亂語,整個人臊得啊,就差鑽耗子洞裡去了。
「爹你胡說啥哩——我已經嫁人了。」
「哦,對對對。」潘富貴一拍腦門,扭身狠狠拍了拍趙得千的肩膀,「我閨女嫁你了是不?行!看你喝酒夠量,不算孬!日後咱哥倆好好處。」
趙家娘仨:「……」
我:「……」
天爺啊,饒了我吧,這到底是個什么爹啊!
5
潘富貴喝得爛醉如泥,當晚便留在趙家與得貫同睡。
廂房裡,吹滅了燭火,趙得千遲遲不肯躺下,幾番對我欲言又止。
我臉上熱辣辣的,心裡也很是忐忑,但我是藏不住話的性子,最終還是對他開了口。
「那錢財主確實對我不懷好意,不過我——」
「我信你。」屋外起風了,微涼的夜色中,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我的話,令我亂七八糟的心仿佛萬千線頭一刀切,突然就順溜熨帖起來。
「自你執意要送猴三去衙門那日起,我便知道你是個貞烈的好姑娘。」
我的臉一時更燙了,渾身都燒了起來,「也沒那麼好——你為啥今兒往死里灌潘富貴?」
趙得千挑眉,「不把他灌得迷迷糊糊,咋套他的真話?萬一他拿的賣身契條是假的呢?」
「瞧不出來,你心眼還挺多。」
「還是謹慎點好。不過聽他嘮的那些話,他應該真是你爹。你怨不怨他?日後怎麼打算?」
我望著半敞的窗欞輕輕嘆了口氣,「唉,談不上怨恨,也談不上親近,畢竟我對他也沒什麼印象,日後就當個尋常親戚相處吧。」
雖然他在大旱之年把我賣了,但他有句話說得不錯,當年他一個不著調的鰥夫帶著一個小丫頭過活,若不賣我,恐怕也得餓死我。
畢竟當時餓死的人不在少數。
這天底下有些事兒是不能較真的,還能咋的,稀里糊塗地過吧。
第二日清晨,潘富貴醒了酒後,神秘兮兮地將我拽到了胡瓜架下。
「喜兒啊,這是五十兩銀票你藏好嘍,可千萬不能讓你婆家人知曉啊。雖然昨晚爹故意裝醉,聽見他們對你還算不錯,但人心隔肚皮,你可得長點心。」
我:「……你昨兒是裝醉的?」
「爹不裝醉說些胡話,咋令他們放下戒心?」
我:「……」
我真是無語透頂,這世道還能不能行了,咋到處都是聰明人?
就只有我,心眼實誠得跟個傻子似的。
潘富貴昨兒吹牛了,他包下的破山頭確實有個小礦,但並不怎麼值錢,如今他把礦賣了兩百兩,準備在桃源鎮重新找點生意做。
他的銀子,我自然不願收,可就在推託之際,我卻猛然想起點幼時的事兒來。
當然,即便想起來,也是模模糊糊的,我只是依稀好像記得他挺好賭來著。
兩百兩,留著養老綽綽有餘,可萬一被他賭掉——
想到此,我立刻改變了主意,迅速接過銀票揣進懷裡,我壓低聲音問他,「剩下的銀子呢?你藏哪兒了?」ЎƵ
潘富貴一愣,手又往懷裡掏,「自然是隨身帶著,我怕丟嘍。」
我手疾眼快,一把將他懷裡所有的銀票都搶了過來,「你欠我的,曉得吧。你也瞧見了,我婆家忒窮,我男人靠賣豆腐能掙幾個錢?這樣吧,這些銀子我先都收著,使不完再還你,你看咋樣?」
聞聽此言,老頭耷拉著掃帚眉都要哭了,「喜兒,你、你咋是這種人呢?」
「我問你,你又娶妻生子了沒?」
「沒,就只跟崔寡婦有段風流事。」
「那就是說日後你得賴著我給你養老。」
「可你還沒認我呢。」
「爹,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啊。」
潘富貴聽見這聲「爹」,喜得差點冒鼻涕泡兒,「定了!定了!可是喜兒,你得先給爹二十兩,爹得去鎮上買個房子落腳。」
我朝他揚揚下巴,「這還不簡單?你姑爺每日都得去鎮上賣豆腐,我讓他幫你直接定就行。」
老頭嘆口氣扭頭走了,邊走還邊小聲叨咕,「我潘富貴做一輩子卑鄙小人了,咋生個閨女比我還損?」
晨起趙得千做了五箱豆腐,潘富貴吃過早飯,閒著沒事就撇著嘴數落姑爺。
「一瞧你就是個死心眼的,就這點豆腐,幾家酒樓就分沒了,還用走街串巷去吆喝?」
「岳父說得是。」
「你該建個作坊,僱人來做磨豆煮漿這些粗活,可不能只使喚我閨女。」
「小婿遵命。」
「做生意,你還嫩著哩。」
「還請岳父多指教。」
潘富貴惡狠狠地啃了口胡瓜,一早晨在我這裡受的閒氣,總算是在低眉順眼的姑爺身上撒出來了。
我的老家在燕州清水鎮,距桃源鎮四十里地。我爹潘富貴是村裡出了名的閒漢逛鬼,但這個逛鬼偏偏長著一張好嘴,當年竟忽悠著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嫁給了他。
只不過我娘命苦,成親四五年就病死了,只留下我爹和我兩人過日子。
因著老家已然沒有近親,零星幾個遠親也都煩他煩得要命,所以這次我爹鐵了心要紮根在桃源鎮。
趙得千做事得力,沒出兩天就花了十五兩替他尋了一處好宅院。那宅院不大,在鎮子邊上,趕著馬車只兩盞茶的工夫就可以到桃水村。
我爹倒也不含糊,只在桃源鎮轉悠了一天,便替趙家每日多訂出去三箱豆腐。
「想不到,你爹真挺厲害。」
吃過晚飯,水井旁,趙得千打水,我用絲瓜瓤子刷碗,他忍不住笑著對我說。
我也樂了,「這就叫貓有貓道、狗有狗道。」
「咋這麼說自己的爹?對了,今兒錢財主家走水了,燒了十幾間屋子,聽說還傷了人。」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
是我爹潘富貴幹的?
第二日,潘富貴趕著馬車又來趙家了,他眉開眼笑,紅光滿面,一看就像是乾了啥壞事得逞了似的。
我悄悄將他扯到一旁,「錢家的大火是你放的?」
潘富貴一挺胸脯子,「是我。」
「你咋能幹這事兒呢?不怕衙門抓你?」
「嘁,抓我作甚!我只是給了街上一個小叫花子幾個白饅頭,讓他給錢家找點麻煩。便是抓,也是抓小叫花子,與我何干。」
「你就不怕小叫花子將你供出來?」
「嘿嘿嘿,我喬裝打扮了,他認識我是誰?閨女,你放心,你爹我別的本事沒有,陰招損招有得是。
欺負我閨女,呸!整死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揉揉太陽穴,實在是愁得慌。
果然不著調的人,至死他也靠不了譜啊。
潘富貴這次來是跟我拿錢的,他看好了鎮上一個鋪面,想買來做小食肆。
「不光是食肆,日後你們就只管做豆腐,我派車往酒樓和大戶供應,有得忙呢。」
該說不說,我爹的腦子還是挺靈光的,且他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來到桃源鎮不久便結交了一群三教九流的酒友。
九月中旬,「貴客來喜」小食肆正式開張,開張當日客似雲來,他穿著絳紅色外衫和錦色小帽在食肆里歡天喜地地轉來轉去,見人就作揖,開口就是吉祥話,將客人們個個捧得差點要飄上天。
那日有一桌客人圖新鮮,點了一份八碟豆腐拼盒,待那二尺見方的雕花木盒端上來,客人們當時就被香迷糊了。
只見木盒裡錯落有致地擺著八碟菜,分別是麻香冷豆腐、香蔥拌豆腐、時蔬燒豆腐、干煎肉絲豆腐、苦瓜豆腐盅、什錦豆腐丸子、醬香豆腐丁、豆腐鮮菇湯。
「鮮、嫩、滑如凝脂!掌柜的,這豆腐是在哪個攤子買的?」
「不瞞您說,這豆腐是鄙店自己做的,貴人您若喜歡,趕明兒我讓小二給您府上送過去。」
「妥。」
「掌柜的,給我們也來一份豆腐拼盒。」
「好嘞,您稍等。」
「掌柜的,這桌也要。」
「……」
萬萬沒想到,憑著我爹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廚子的好手藝,開張第一日,小食肆凈賺三兩銀,豆腐切了整整三箱子。
打烊時,過來幫忙的趙得千看著帳本驚得瞠目結舌,「爹做生意真是有一套,比我強多了。」
我望著他那羨慕的眼神,「撲哧」一聲樂了,忍不住出言寬慰他,「你也有你的長處。」
「說來聽聽。」
「你力氣大,肯干,拳頭硬。」
趙得千的鼻子差點當場氣歪,「就這?」
我奇了,「這還不夠?」
一拳就能把壞人揍趴下,這多有男人味啊,他咋還不知足?
我好像把趙得千給得罪了,因為整個晚上他都沒搭理我,我給他遞汗巾子擦臉,他也只是用鼻子朝我「哼」了一聲,擦完臉便翻身兀自睡了。
月明星稀,孤男寡女,房前屋後的蟋蟀啊蛐蛐啊老鼠啊,不知為何「吱吱唧唧」吵個沒完沒了。
忽然起了一陣風,「咣當」一聲,好像院子裡的什麼東西被吹倒了,趙得千「噌」一聲坐起身來下炕去屋外瞧了瞧,少時,他進屋脫鞋,重新上炕,爬到了我的身邊。
「沒良心的,給你。」
我揉著眼睛接過,打開,竟是一副純銀的耳璫。
他點上了燭,將一塊不知包裹著何物的白布遞給了我。
「給我買的?」燭光下,我傻乎乎地咧嘴笑了,伸手將耳璫戴在耳朵上,美滋滋地左右晃動順便嗔怪他:「咋又亂花錢?」
趙得千撇嘴一哼,「你記住,我還有一個長處,那就是疼媳婦。」
一句脫口而出的「疼媳婦」,說的和聽的,瞬時不禁都紅了臉。
尤其是我,一張如花的臉就如同被烈火燙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殷紅的玫瑰汁子來。
就在那種乾柴烈火濃情蜜意的時刻,我居然突然抖了個大機靈,問出了一句蠢掉大牙的話,「你也是這麼疼以前那個媳婦的嗎?」
可要不怎麼說我有點缺心眼呢?
趙得千面色登時由紅轉黑:「……不是。」
「為啥?」
「不為啥。」
我不依不饒,「我可把自己在錢家遇到的污糟事都跟你說了,你就不能對我也說點真話?你以前那媳婦為啥跑了?我聽人說閒話,是因為得萬和得貫聽牆根?」
「胡說八道!你覺得三兒和老疙瘩是那種人?」γz
「那到底是為個啥哩?」
趙得千似是很不願意提起那個女人,但見我執意要問,也只能嘆了口氣道:
「我家出了三兩彩禮錢娶她進門,可當晚她非跟我再要十兩銀,說怕家裡的銀錢日後都花在三兒身上。我沒應,她就鬧,還把我的臉抓花了,娘、三兒和老疙瘩聽見動靜來勸架,她就倒地撒潑說全家都噁心她。」
「之後她便罵罵咧咧地拿著包袱跑了,事後我聽人說,她都這麼鬧過四五家了。」
「之後呢?」
我一陣無語:「……這是專騙彩禮錢的吧。」
在鎮上曾聽過一個戲文,說有個風流倜儻的男子專騙有積蓄的小寡婦,三年內竟騙了二百兩銀子,後來東窗事發,這騙子被判返還所有錢財,還被打了四十大板,吃了好幾年牢獄飯。
尤其是得萬,他可是讀書人啊,日後要走仕途的。
若沒個好名聲可怎麼得了?
不過,這倒是讓我撿了個大便宜。
趙家人,婆母心眼熱,二哥肯吃苦,得萬會讀書,得貫有手藝,雖然如今的生計艱難了些,但眼見著日子卻是越來越好了。
古話說窮不紮根、富不傳萬代,只要不惜汗水,一家人心齊,這天下就沒有撐不起來的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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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客來喜」小食肆的生意一日強似一日。
好好的一個人,有手有腳,不圖勤勞致富,卻一心鑽營那些歪門邪道去騙人,依我看,便是打死也活該。
趙家都窮成這樣了,還巴巴地來騙走三兩銀,騙走銀子也倒罷了,那女人竟還汙衊兩個小叔子,真真是混蛋至極。
別看我爹長得賊砢磣,但卻有一張好嘴,甭管是官老爺泥腿子,還是小娘子老太婆,只要進過小食肆的門,沒有一個不夸潘掌柜熱情的。
可笑的是,連錢財主都成了小食肆的常客。
我爹咧著大嘴,一見錢財主就拍著他的肩頭跟他稱兄道弟,還假惺惺地萬般關切,「老錢,你家的新宅子蓋好了沒?你腿上的燒傷都這麼久了,還沒好?這咋還一瘸一拐的呢?」
錢財主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郎中說快好了。」
「那忒好了!今兒有新鮮的麻辣河魚,來一份嘗嘗?」
「郎中說務必要忌口——」
「嗐,人死卵朝上,不死萬萬年!依我說,該吃吃該喝喝,有些郎中啊自己醫術不精,偏怪傷者不忌口,趕明我介紹一個神醫給你!」
「那好,來一份,再上壺好酒!」
我爹樂了,「京城來的秘制竹葉青,全桃源鎮獨我這裡有,就是價錢稍貴,十兩銀一壺,今兒你算來著了,不醉不歸啊!」
其實我爹哪有什麼勞什子秘制竹葉青,那是他自己用濁酒、井水和一些見不得人的香料草末專門為錢財主兌出來的藥酒。
這酒香得很,就是喝得久了會傷男人的元陽。
我嫌我爹的手段過於下作,但他卻不以為意,還陰狠狠地說:「看那老淫蟲日後還能欺辱小女娃不!」
「你就不擔心他找你的麻煩?」
我爹冷哼一聲,「那老王八蛋若不想成為全鎮的笑柄就儘管來找。不過話說回來,他又怎知是我做的,我和他如今可是掏心掏肺的好酒友啊。」
我:「……」
說實話,我深恨那錢財主,恨得牙根都痒痒。
當初在錢家時,我有兩個要好的姐妹,一個被他凌辱後跳了井,一個誓死不從被他賣給了本鎮一個又丑又矮的老鰥夫。
婢女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爹有娘活生生的人,可錢財主他卻拿我們不當人。
我爹當初賣我,是和錢家的管事頭子簽的契,既然錢財主不識我爹的真面目,那麼罷了,就當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自從小食肆開張,我家的豆腐便再無須趙得千挑著擔子去鎮上賣。
我爹雇了人每日趕馬車來桃水村拉走十幾箱豆腐,有三四箱小食肆自用,其餘的會送往各大酒樓和富貴人家的後廚。
由於家裡的灶間太小,趙得千在院子裡搭了一個棚子專門用來做豆腐。
最初他一個人忙,但到了十月末,他漸漸有些忙不過來,便請了隔壁嬸子們來幫活。
「為啥要請人?其實我就可以啊。」
鄉野十月的天氣很涼,炕尾也有些冰,我將趙得千的被褥往炕頭挪了挪,挪到了我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離。
趙得千蓋著我為他新做的被子,身心滿足又不滿足地望了我一眼,「你多歇歇,把身子養好。」
自從他知道我曾被錢家揍得死去活來,就再不讓我做重活,其實那都已經過去好幾個月,我覺得我的身子早就無礙了。
可他偏不信,「女人家身子金貴,且如今天涼,莫要大意。」
咋說呢,我又發現了趙得千一個「長處」,那就是烏鴉嘴。
因為沒過幾日,我就真的著了風寒。
躺在滾熱的炕頭,我蓋了兩條厚被子依舊覺得自骨子裡透著冷,趙得千急了,轉身就要去村裡請郎中,可婆母卻一把拽住了他。
「好模樣兒的咋還發熱了?不會是撞客了吧。」
說罷,她摸索著自灶間拿來一隻裝了水的碗和三支筷子。
將一支筷子橫放在碗口,婆母拿著另兩支筷子在我頭上畫了幾個圓,嘴裡還叨叨咕咕地振振有詞:「二五八撞客家,三六九撞客走,冤死的病死的都隨筷子來——」
隨後,她試著將那兩支筷子立在水中,一遍、兩遍、三遍,那筷子居然真的就立住了!
「嗐,撞客你太奶了這是,你太奶以前就總是三災八難的身子不痛快。沒事,把你太奶送走了,睡一覺就好了啊。」
趙得千摸著我滾燙的額頭將信將疑,「娘,還是請田伯來瞧瞧吧。」
婆母大咧咧地一笑,「你們小時候鬧病,都是娘給你們戳撞客戳好的!」
我見婆母如此篤定,心倒也安了大半,可是到了半夜,我卻渾身打戰牙關緊咬,燒得愈發厲害起來。
這回趙得千真急了,穿上衣裳摸黑就出了門。
村裡有位田老頭頗通醫術,聽說前些年鬧瘟疫時救活了不少人。
他是個老光棍,原本無兒又無女,但後來他收了陳舅姥家的二孫女秋妹為徒,陳家心眼好,蓋新房時特意給他留了一間屋給他養老。
婆母摸著我滾燙的身子,一時間也很是惶恐,「咋就不見好呢?明明送走了!唉,田老頭上了年紀,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肯不肯來。」
田老頭果然沒來,來的是他徒弟陳秋妹。
秋妹與我差不多同齡,是個颯爽高挑的姑娘。
燭火下,她凝眉為我把脈開藥,隨後將一袋銀針赫然排在了炕桌上。
那銀針寒光閃閃,一根根竟都比手指還長,登時便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方才不是說喝幾副湯藥就好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秋妹淡淡地點頭,「嗯,就是想告訴你,日後若不仔細保養身子,這些針便不是擺在桌上,而是扎在你的身上。」
趙得千早先被她扎過,所以一見那排銀針,他不由得倒吸口涼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秋妹,你還是把針收起來吧,怪瘮人的。」
秋妹撇嘴譏笑,「瘮人?自家媳婦起了病,不說趕緊求醫偏要戳撞客,還有比這更瘮人的事嗎?若裝神弄鬼有用,還要郎中幹嗎?」
婆母在旁訕訕地不服氣,「咱莊稼人,一輩一輩都是這麼過來的。」
「到這輩兒就得改啦!嬸兒您坐著,我給您瞧瞧眼睛。」
「啊?真能瞧好?」
「試試。」
聽說還有得治,婆母激動得嘴角都抽抽了。
秋妹俯身下來,扒開她的眼睛仔細檢查了一番,然後拔出幾根銀針,麻利地扎在了婆母發間和眼周的幾個穴位上。
婆母坐在炕上,疼得一激靈,「哎呦。」
我躺在炕上,嚇得一激靈,「天爺呀,我一定把身子養好。」
趙得千不忍直視像極了刺蝟的婆母,扭頭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這回聽話了吧。」
秋妹說婆母這雙眼睛不太可能恢復如初,畢竟傷了就是傷了,但恢復個六七成還是能的。
她姐夫在京城有一家藥鋪,這些年她一直在藥鋪里潛心鑽研,也跟著幾位神醫學過藝,所以雖然只是個鄉下丫頭,但如今她在京城也是有著「神醫」之名的。
只不過這位女神醫的身上總隱隱透著一股傲然凜冽之氣,令人一見便於心底升起懼意來。
其實這樣也好,懼了,就聽話了嘛。
瞧瞧我婆母,平時多厲害的人啊,在秋妹的銀針面前竟溫順得跟炕上趴著的小貓咪似的。
聽說我病了,我爹第二日便趕著馬車急慌慌地來了。
「傻喜兒,趙家靠這豆腐棚子如今每月也能掙好幾兩銀,你可得好好保養身子,不然哪日累死了,他家再娶一個,那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咱潘家可不幹這窩囊事!」
我躺在炕上氣得一陣咳嗽,「爹你說啥呢!」
「說啥?說的好話唄!只有親生爹娘才肯掏心掏肺對兒女說的好話!」
「無礙的,我只是著了風寒,喝過藥已經快好了。」
我爹坐在炕沿上狐疑地瞅著我,「那咋臉色還這麼差呢?」
可他瞅著瞅著,不知咋的,眼圈忽然便紅了。
隨後他面色一轉,惡狠狠地罵了句:「挨千刀的錢家!」
我爹是個坐不住的性格,每次來桃水村都要去村裡瞎轉悠幾圈,他喜歡熱鬧,喜歡嘮嗑,更喜歡調皮搗蛋的小孩。
所以他總是隨身帶著一包糖,在村裡,他見到小孩就逗幾句,順手就發糖,惹得全村的饞孩子總是嘻嘻哈哈地在他屁股後面跟著。
最初,由於他的舉止太過古怪,里正還差點把他當成拍花子的當場給揍一頓。
不過如今他和里正以及村裡的老頭們,都已經混成親親熱熱的老哥們兒了。
就連那些總圍在村口說閒話的老娘兒們,見了他也總會熱情地打招呼,「呦,趙家的親家爹又來了啊。」
這回也是,他大包小包地來看我,居然還給那些老哥們兒帶了東西。
「這是給田老頭的糯米糕,這是給里正的團餅茶,這是給你胖伯的竹葉青。」
我驚了,「竹葉青?」
我爹跺腳,「嗐,不是給錢王八蛋的竹葉青,是真正的竹葉青。」
「哦,那挺貴的吧?」
「貴?貴也值啊。」我爹神神秘秘地對我一陣眨眼睛,「這桃水村藏龍臥虎,總和里正下棋那胖老頭,我瞧著不是一般人,這種人咱一輩子也可能遇不到,但遇到了就得用心結交。人家心裡透亮著呢,可伸手不打笑臉人,爹打算以誠相待。」
我「撲哧」一聲樂了,「你還挺會見人下菜碟。」
我爹也樂,「傻丫頭,人活一世啊,命只有一條,可要命的事兒不少。咱總得多結點善緣給自己留條後路不是?」
留條後路?
夜裡,我琢磨著我爹這番話,翻來覆去有點睡不著了。
如今趙家靠做豆腐已然漸漸有了好日子,可豆腐在這桃源鎮有好幾家在賣,我得多想點賺錢的法子才行。
秋妹在給婆母扎了半個多月的針後便回了京城。
臨走前她囑咐婆母:「您平時用菊花水常洗眼睛,也可多食些綠豆。」
已然能看清人影的婆母喜得不知該說啥好,她抓著秋妹的手都要掉眼淚了,「丫頭,嬸兒咋謝你呢?」
秋妹卻「哈哈哈哈」一陣大笑。
「我娘說剛生下我時,她沒有奶水,差點把我餓死,您當時正奶著得萬,聽說後立刻到我家給我喂了第一口奶,您說,我咋謝您呢?」
「啊?這都是八百輩子以前的事兒,不過是幾口奶水,我都忘了。」
「您忘了,我可忘不了。」
桃水村的山上長著很多野菊花,我在秋日采了不少。
秋妹走後,我將那些干菊花拿出來每日泡水給婆母洗眼睛,還用綠豆搗鼓出好幾種吃食。
其中有一盤綠豆餎,全家人吃了都讚不絕口。
「老二媳婦,這是咋做出來的,又嫩又滑又筋道,還有一股子綠豆香,好吃啊。」
「娘,過幾日我再告訴您。」
我故意賣了個關子,接下來幾日接連用綠豆餎做出了十來種不同的餐食。
醋溜豆餎、豆餎肉卷、青菜炒豆餎、豆餎燉豆腐、豆餎湯、糖醋豆餎、炸豆餎、燴豆餎……
婆母服氣了,對我頻頻挑起大拇指。
「喜兒啊,能娶你進門,是老趙家的福氣。」
婆母難得誇我,我不好意思地扭捏起來:
「娘,我就是愛搗鼓吃食。這是我改良了做豆腐的法子做出來的,先將綠豆泡發,去豆皮,磨成汁,濾出渣,沉出粉,然後將粉兌水攤成薄餅就好了。這綠豆餎餅又筋道又嫩滑,可炸可煎、可炒可燉,吃法多了去了。」
趙得千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
「你想拿到爹的小食肆去賣?」
我驕傲地挺了挺胸脯子,「獨一份的綠豆餎,你覺得食客會愛吃不?」
趙得千盯著我飽滿的胸脯子,微微咽了咽口水,「肯定愛吃。」
7
第二日,我和趙得千隨著拉豆腐的馬車一起進了桃源鎮。
當天中午,小食肆便把新的食單掛在了牆上。
有的客人圖新鮮,點了一盤炸豆餎,一嘗,呦,這小吃居然酥脆可口,還有一股濃濃的綠豆香。
關鍵是,它的價格還很實惠,六文錢一盤。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吃貨,民以食為天嘛。
有人帶了頭,其餘客人便紛紛起了好奇之心。
一時間,有的點了豆餎肉卷;有的點了糖醋豆餎;還有出手闊綽的,直接讓小二上了一桌八盤豆餎宴。
我爹望著店裡擁擠的人流,忍不住喜得搖頭晃腦起來,「果然虎父無犬女。」
我:「……行吧,誰歲數大誰說得對。」
如今得萬和得貫都在鎮上,我和趙得千自小食肆出來,便去了趟孤竹書院和李木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