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老頭正心煩呢,「這種潑皮,直接送官府打八十大板打死得了!趕緊的,該你落子了!」
一語未完,自觀棋的人中兀自走出幾條精壯的漢子,他們三下五除二,便手腳麻利地將嚇尿褲子的猴三拖走了。
天太熱,里正瞧著這群人走遠,一邊抹汗一邊和顏悅色地對我身邊的高大漢子道:「得千,橋修完了?今兒你媳婦受驚了,快帶你媳婦回去吧。」
黝黑的漢子登時一愣,「誰媳婦?」
里正也愣了,用手指指趙得千,又指指我潘喜兒,「咋的?傻了?你媳婦啊!」
2
待回到家,趙得千急匆匆地進屋,刻意壓低聲音問婆母:「娘,咋回事?」
婆母不解,「啥咋回事?」
「這女子咋回事?」
「嘿,這是娘給你娶的媳婦啊,你忘了?那日你離家去修橋,出門時娘不是問過你『要媳婦不要』嗎,當時你笑著說『要』,這不,媳婦娶回來了!花了一兩銀子呢!你聽娘說啊,這回可不能再讓媳婦跑嘍,你這新媳婦,人長得水靈,難得的是做飯還好吃——」
「咱家哪兒來的銀子?」
「跟老陳家借的。」
「……」
屋內那母子倆的話從漏風的窗戶紙洞裡不時飄出來,我只當是沒聽見,打水洗臉之後便開始準備晚飯。
被那個猴三一鬧騰,我後晌撈的魚糟蹋了多半,幸虧老母雞們今日多下了兩個蛋,要不然還真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
鄉間炊煙四起時,老四得貫聞著飯味兒回來了,「二嫂,是不是今日見二哥回來,你才做了這麼多好吃的?」
見炕桌上擺著清燉小河鮮、山菜炒雞蛋、鹹菜拌雜豆、蛋花湯和一摞粟米餅,得貫的口水都快流到腳丫子上了。
我臉一紅,瞪了他一眼,「別瞎說,快吃吧。」
婆母心疼兒子,摸索著將兩塊粟米餅放到趙得千的碗里,「老二多吃點,這些日子修橋累壞了吧。」
「累啥哩,那點活兒飄輕的。」
「不累就好,老二媳婦一會兒就將被褥從我屋搬到廂房去。」
「咳咳咳——」
趙得千被魚刺卡嗓子了,好一頓咳嗽才緩過勁來,「娘,你說啥哩。」
婆母撇撇嘴,「娘說的都是好話,你都二十一啦,連個娃娃都沒有!」
趙得千的臉又黑又紅,像傍晚烏雲滾滾卻壓不住日落彩霞似的,他用眼神躲躲閃閃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得貫,帶著幾分無奈之意道:「當著老疙瘩,說這幹啥。」
得貫正拚命嗦小野魚,「我是聾子,啥都聽不見!」
我:「……」
趙家人能處,這是真不把我當外人啊!
彎月高懸在枝頭,推開窗,清甜的莊稼氣息令人沉醉,待我將被褥在廂房的炕上鋪好,沖完涼的趙得千拿著一塊濕潤的汗巾進了屋。
「敷敷臉吧。」
他扭著頭將用井水冰好的汗巾遞給我,我接過,齜牙咧嘴地敷在了臉上。
哎呦,真疼啊,這挨千刀的猴三,活該他被揍成一條死狗!
我知道自己的模樣俊,但再俊若有半張臉又紅又腫,那定然也是不好看的。
但眼前的趙得千挺好看,不是眉清目秀的好看,是身材健碩、肌肉分明、眉目硬朗的那種好看。
要不然也不能一拳就把猴三干趴下啊。
敷完臉,廂房內兩個初次見面的男女坐在炕沿上相對無言,陷入一陣令人心如擂鼓的沉默。
沉默了許久,趙得千突然把燭燈吹滅了。
我嚇得一激靈,「你吹燈幹啥?」
黑暗中,他緩緩道:「燭錢太貴,省著點。」
「哦對,是該省著點,這按理說,咱倆是簽了婚書的夫妻,但——」
「對不住,其實我在修橋時受了傷,日後恐怕要慢待你了。」
腦子一時沒轉過來,我驚呼:「啊?你受傷了?」
趙得千又是一陣無語:「……睡吧。」
他脫鞋上了炕,將褥子挪到炕尾兀自和衣躺下,再不多言。
我訕訕地睡在炕頭,發覺臉燙得厲害,但今日受了驚,確實精神不濟,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也睡了。
第二日天剛濛濛亮,趙得千就去了田裡割麥子。
莊稼人的飯食簡單,綠豆粥就著小鹹菜就是美美的一頓,伺候婆母吃過飯後,我將昨晚剩下的幾張粟米餅熱了熱,戴上斗笠就去田裡送飯。
趙家有三畝麥地,這點活兒都不夠趙得千一個人乾的,等我到了田裡,他已經割了將近一畝地。
「二哥,吃飯了!」
思來想去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索性我就喚他「二哥」,這樣既不顯著生疏也不會顯著太親昵,關鍵是我能叫出口。
趙得千光著古銅色的膀子自麥田裡聞聲站起身,遙遙地,手裡不知拿著什麼東西走了過來。
「給你。」
他一隻手接過粟米餅,另一隻手將一個小鳥窩遞給了我。
我一喜,「鳥蛋?哪兒來的?」
「割麥時發現的。」
我喜滋滋地接過裝著四五個鳥蛋的小鳥窩,「麥田裡還有這個?」
趙得千坐在田埂上,一邊啃餅子一邊點頭,「有。還有大青蟲、兔子,有時還有蛇。」
歡歡喜喜地將鳥窩放到一邊,我解開包袱拿出小瓮給他倒了一碗綠豆粥,綠豆粥是我晨起用井水拔好的,涼津津甜滋滋,日頭下喝著正好。
「你吃著,我替你割麥。」
在錢家時我是在小廚房裡做飯的婢女,還從未割過麥子,眼前麥田金黃、麥浪層層,我覺得新鮮,於是拿起鐮刀就去割麥。
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腕子,「你歇著,我自己來。」
他的手勁真大,只一攥,我白凈的手腕便紅了,我忍不住「哎呦」一聲,手一松,他面上浮起一絲愧色。
「閒不住的話,你撿麥穗吧。」
田裡割好的麥子都被他紮成了結實的麥束,但還有一些掉了的麥穗丟在田裡怪可惜的,於是我便拎著個籠子撿起了麥穗。
到了正午,他推著一大車的麥束,我拎著籠子和一隻暈死過去的兔子,一齊歡歡喜喜地回了家。
家裡,一個面容清秀書生模樣的少年郎正在做飯,一見到我,他頗為恭敬地給我行了個禮,「二嫂。」
我笑,「你是得萬吧,今日怎的回來了?」
「書院放了兩日麥收假。」
「那你有口福了,今兒你二哥在麥田裡摸了幾個鳥蛋還逮到只兔子。」我興高采烈地舉著兔子對他說。
「二嫂辛苦了。」
我有點受不住這個秀才小叔子的客氣勁,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灶間,「是你二哥辛苦。」
大鍋里水正沸著,趙得千麻利地將兔子處理了,我做了一鍋香噴噴的紅燒兔肉和貼雜豆餅。
飯桌上,趙家又是一陣風捲殘雲,待吃飽喝足,婆母問得萬:「三兒,下個月書院夫子的束脩是不是該交了?」
得萬點頭,「娘您放心,前兒縣裡補貼了些,我再多抄幾本書就夠了。」
「那哪兒行,眼睛還不抄瞎了?明兒個娘再去老陳家借點。」
我奇了,「老陳家很有錢嗎?」
趙得千點頭,「陳家是咱桃水村的大財主,他家早前兒比咱家還窮,不過這些年靠著賣芝麻餅開餛飩鋪子發了家,還蓋了三進的大院子,那院子比鎮上的大戶人家闊氣多了。」
我最聽不了「財主」兩字,一聽就渾身刺癢,「財主都是黑心肝的,跟他家借錢,不得五分利啊?」
婆母用渾濁的眼神白了我一眼,「老二媳婦別瞎說,老陳家可都是好人。那年鬧瘟疫,要不是陳家,我老婆子早進棺材了,還有你男人那也是人家二丫頭用針紮好的。再說了,人家心眼好,借錢可從沒收過利。」
我笑,「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人家?不過娘啊,俗話說救急不救窮,咱家也不能總靠借錢過日子吧。」
「說得是呢,」婆母也愁,「誰家過日子不想有個心氣?可沒門路啊。」
夜裡趁著薄薄的月色,我和趙得千聊起了午飯時的話茬。
其實原先趙家也不窮,家裡有五畝地,公爹曾是讀書人,農忙時種地,農閒時便教村裡的小孩子識字,逢年過節寫寫春聯,日子也能過得去。
但前幾年公爹病了,為了給他治病,家裡不僅花光積蓄,賣了二畝地,還欠下一屁股的債。
為了還債,婆母日夜給人納鞋底子,納得眼睛都半瞎了。
公爹去世後,得萬又進了書院,家裡的生計從此就更加艱難,雖說他是秀才郎,縣裡每月多少會補貼些,但書生的花銷也大,筆墨紙硯都貴得很,遊學交往更是費錢,加上婆母的身子也時需喝藥,所以家裡如今全靠那三畝地和趙得千去鎮上扛活兒支撐著。
但干苦力能掙幾個銅錢?
顧頭就顧不了腚的,不夠花啊。
得萬每月要交一兩銀子的束脩,雖然他有空就替人抄書潤筆掙些閒錢,但若因此耽誤了鄉試,那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嗎?
「陳家能靠做生意起家,其實咱家也可以試試。」
隔著兩米遠,躺在炕頭的我,遙遙地對躺在炕尾的趙得千說。ӳž
「我也常琢磨,可陳家大丫頭春妹會做芝麻餅,我卻只會賣苦力氣。」
我「噌」地自炕上坐起身來,朝他一陣雙眼放光,「你不會我會啊!」
「你會?」
「對,我會做豆腐。」
夜色中,趙得千也坐了起來,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躍躍欲試,「做豆腐本錢大不大?」
「如今鎮上一斗黃豆是二十文錢,從莊戶人家裡收興許還要便宜些,一斗黃豆打量著能出五十斤豆腐,每斤咱按兩文錢賣,也可以用黃豆換,我估摸著一年到頭,不說吃香的喝辣的,起碼能讓得萬安心讀書。本錢不大,我有一個銀鐲子你明兒去鎮上當了,興許能夠。」
「這怎麼行?你自己的鐲子好好留著。」他斬釘截鐵地拒絕我。
我卻心直口快,「這沒啥,就當我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窗外蝲蝲蛄的叫聲此起彼伏,一陣兒賽著一陣兒的熱鬧,薄月之下,趙得千重又躺下,半晌沒再出聲。
就在我以為他要睡著時,他卻又開口了。
「本錢的事兒我來想辦法。」
我是萬萬沒想到啊,趙得千的辦法居然還是去老陳家借錢。
「二嫂,莊稼人就是這樣,七拐八繞地都沾親帶故,彼此麻煩才能走得更近。
前些年二哥沒少去幫陳二舅家種地和蓋房子,春妹姐成親那天,連我還去幫忙燒火了呢。」
見我一副詫異的模樣,得貫蹲在地上一邊編蟈蟈籠子一邊嬉皮笑臉地寬慰我。
「那行,二哥等等我,我也去。」
早飯後,趙得千將自己收拾得乾淨利索,拿著一包干蘑菇準備去老陳家,臨出門前我及時追上了他。
他雙眼含笑著點頭,「一起去也好。」
老陳家在村西頭,青磚灰檐,高門大院,大房子看起來氣派極了。
但推門進院之後,映入眼帘的卻是一畦畦綠油油的大蔥和一架架開著小黃花的胡瓜。
一個穿著灰色粗布的老太太正蹲在胡瓜架旁薅草呢,聽見趙得千喚了一聲「舅姥」,老太太站起身咧著嘴便笑了。
「得千來了?呦,這是你媳婦?天爺啊,這也忒俊忒水靈了,別是仙女下凡的吧。」
我對這個性情爽利的老太太印象極好,於是甜甜地朝她福了福,「舅姥安好,我娘家姓潘,您叫我『喜兒』就行。」
「好好好,說話也伶俐,快到屋裡坐。」
陳家舅姥熱情地將我們請到屋裡,還捧出一大把乾果招待,趙得千也不藏著掖著,很快便將要借錢做豆腐的事兒說了。
舅姥聽了,喜得一拍大腿,「早該如此!若前些年就踅摸點生意做,你娘咋會納鞋底子把眼糟踐成這樣!」
「就是又要在您面前討沒臉了。」
「說的啥外道話!你娘以前常幫我家改衣裳,你爹活著時,每到年下也沒少給我家寫春聯。這是春妹不在,若她在,還可以給你們說說這生意的門道呢。」
「春妹又去京城了?」
「嗯呢,京城她大姑姐想倆雙棒兒侄子,誰承想她這剛到京城就又有喜了,她大姑姐怕折騰,不讓她回村。」
說著話,舅姥自柜子里取出五吊錢和一塊簇新的花布。
「這錢你們先拿著,不夠了再來找舅姥,這塊布是給喜兒的,做棉襖面子或是外罩都好,就當是舅姥給的見面禮了。」
我哪肯收呢,起身就要推辭。
可誰料陳家舅姥竟比我還眼疾手快,她一把將東西塞進我懷裡,死死地按住了我的手。
「親戚里道的,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跟舅姥可不興見外呀。」
3
趙得千幹活是一把好手,沒過兩天麥子就都割完了。
一時間,趙家的小院裡搭起了高高的麥垛,得貫調皮,傍晚非要爬到麥垛上去躺著。
我笑他,「你也不嫌扎得慌?」那麥芒多扎人啊。
可他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皮糙肉厚扎不透。」
接連幾日的碾麥、揚場、種地之後,夏忙終於接近尾聲,而我則開始做豆腐。
因著陳家舅姥借的那五吊錢,我很快就將磨盤、豆腐箱、紗布、鹽滷等物什備齊了。
黃豆去歲家裡收了幾斗,是現成的,之前一直放在地窖里的大缸里藏著。
待一切準備得當之後,我和趙得千提前將豆子用水泡上,然後半夜便開了工。
錢家主母嘴刁,尤喜吃新鮮水嫩的豆腐,而且她矯情得很,總覺得自街上買來的不幹凈,非要吃小廚房裡現做的。
所以,我做豆腐非常得心應手。
磨豆子、濾豆渣、煮豆漿、加滷料、裝豆箱、壓成型,待到日頭高懸時,兩箱白如凝脂的嫩豆腐就做好了。
見院子裡的小蔥青綠可人,我拔了兩根做了一盤小蔥拌豆腐,第一口先讓婆母嘗。
婆母顫巍巍地用筷子夾了一口放入嘴中,登時便喜得腦門的皺紋更深了。
「嫩吶,甜吶,香吶,老二媳婦,你做的這個豆腐也忒好吃了些!」
我也美得合不攏嘴,「娘,那您說這生意能行不?」
「能行。對了,昨兒村裡的劉老漢沒了,今兒發喪,老二你拿幾塊豆腐送過去給主事的,沒人手的話順便跟著忙活忙活,也算咱鄉鄰一場盡點心意。」
我好奇了,「娘,也沒見劉家人來報喪啊。」
婆母正色道:「紅事不請不到,白事不請自來,這是咱莊稼人的老規矩。」
我自幼時便到了錢家做婢女,自然是不懂這些鄉下規矩的,乍這麼一聽,還眼眶一熱,覺得莊稼人甚是有人情味。
於是,我麻利地自豆腐箱裡撿了十來塊豆腐,用紗布包了小心翼翼地遞給趙得千,「咱雖窮,但別摳門,多拿兩塊吧。」
趙得千幽幽地望了我一眼,含笑拎著豆腐包走了,沒出一炷香的工夫,他又回來了。
「娘,劉家收了豆腐,給了一條腰絰,我見那裡不缺人手便回來了,如今天熱,我這就去鎮上賣豆腐。」
桃水村到桃源鎮有十幾里地,趙得千用扁擔挑著兩箱子豆腐走了,他一走,我便開始趁著好日頭,漿洗家裡的枕頭被褥。
婆母雙眼模糊,家務活做得非常勉強,在我嫁進趙家之前,她也只能摸索著胡亂做做飯養養雞而已。
錢財主家洗衣用皂粉,但趙家太窮用不起,我便用濾過草木灰的水來洗,別說,洗得也挺乾淨。
馬上要七月份,山里暑氣漸盛,晾在繩上的枕褥沒出兩個時辰就乾了,我抽空還給婆母用篦子篦了頭,做了一鍋綠豆粥。
篦頭時,婆母躲躲閃閃的,還有點不好意思。
「娘,您躲啥?」
「我自己篦。」
「我來幫您。」
「我——我之前對你不好。」
我被婆母那尷尬的神情逗得捧腹大笑,「哈哈哈,您對我挺好的,陳家舅姥說了您就是嘴上厲害,其實心眼熱著呢。」
「嘿嘿——」婆母也憨憨地樂了,「別的不敢說,我做人還湊合。」
神出鬼沒的得貫又不知從哪兒鑽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精巧的蟈蟈籠子。
「在哪買的?還挺好看。」
得貫洋洋得意,「我用麥秸編的。」
我驚得張大了嘴巴,「真是你編的?」
「那還有假?蒲扇、柳筐、魚簍、籃子、籠子我都會編。」
說著話,趙得千挑著擔子進了家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生意不錯,果然,一問,他居然把豆腐都賣光了。
「今兒賣了五十六文錢,還收了一大袋豆子。買到的人都夸咱家的豆腐鮮嫩,晚去的人都沒買著。」
「真格的?」婆母坐在炕上伸著脖子問,激動得臉都紅了。
趙得千將銅錢袋放到婆母手裡,「您摸摸。」
婆母摸來摸去不過癮,掏出銅錢就往嘴裡放,「我咬咬。」
「呦,娘,那多髒啊。」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嗔怪道,婆母登時又想哭又想笑,最終還是掉眼淚了。
「唉——要是早些年也琢磨著做點小買賣,你公爹沒準就不會死了。」
提到過世的公爹,五大三粗的硬漢子趙得千也紅了眼眶,「娘,等賺了錢,我再去鎮上抓幾副草藥給您治眼睛。」
「娘您放心吧,以後咱家的日子會越過越紅火,對了,我聽說咱村裡有個田老頭會針灸,趕明兒我去問問?」
我平素最見不得年長的人掉眼淚,因此忙不迭地安慰婆母。
誰料婆母抹抹眼淚,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可不行啊,那田老頭比我還瞎呢!」
這麼一打岔,總算將屋裡的悲傷氣氛攪散了,見趙得千滿頭是汗,我又去灶間做了一盤豆皮拌山菜。
豆皮是做豆腐時留下來提前放進地窖里涼著的,山菜是我抽空去山根下挖的,撒上鹽,澆上醋,再滴上兩滴芝麻油,一盤脆生生鮮靈靈的鄉間小菜就做好了。
雖然比不得大戶人家的精細吃食,但如今是盛夏,這開胃又解暑的小菜是最好不過的了。
趙家人都愛吃我做的飯,自從我嫁進來,得貫的腮幫子都鼓了,眼見著長高了許多似的。
都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正在躥個頭的得貫是真能吃啊。一頓能卷五六張雜麵餅子,一碗綠豆粥幾口就吸溜進肚,我在一旁見了直眼暈。
不是嫌棄他,是真怕他把肚子撐壞。
因為嘗到了賣豆腐的甜頭,趙得千幹勁十足,當即決定再多泡一斗豆子。
我自是願意,於是早早地將豆子泡上,早早地吹了燭,第二日不待雞鳴,我倆便頂著星光起身做豆腐。
雞叫了一聲時,婆母也睡不著了。
她摸索著來到擁擠雜亂的灶間,伸手遞給我一枚香甜的山杏,「老二媳婦,吃個杏吧,怪累的哩。」
晨光中,我用手抹了抹鬢角的汗水,笑嘻嘻地將杏接過塞進嘴裡,「娘,您捨得給我吃杏了?」
婆母的炕上有一個鎖著的炕櫃,柜子里也不知藏著啥好東西。Ϋź
我之前見過她將自己捨不得吃的杏鎖在柜子里,趁人不注意偷偷拿給得貫吃。
窮家養嬌子,慈母愛么兒,婆母她對得貫這個寶貝老疙瘩可嬌了。
只是沒想到,今兒她老人家居然也嬌起我來了。
我這麼一打趣,婆母又抿著嘴不好意思起來,不過她一向刀子嘴,明明是好心好話,說出來卻很是不好聽。
「吃吧,吃完還有——這不是怕你餓死嘛。」
「娘,瞧您說的。」趙得千笑著搖搖頭,對自己這個不會說好話的娘很是無奈。
婆母悻悻地轉身走了,見婆母一步一步地走遠,趙得千滿臉愧色地望向我,「我娘說話不周全,我替她給你賠不是。」
我濾著豆渣,聞言身子一怔,隨即大聲笑了。
「說的啥話哩,我壓根兒沒往心裡去,前些日子娘對我確實有點成見,但如今她在學著對我好,我心裡有數。」
趙得千仍不放心,「你當真不介意?」
我瞧了他一眼,正色道:「我進趙家,過的不是絆子,是日子。過絆子,那就有的生氣了,一言不合、一事不隨心都能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來,最終搞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都不是稀罕事。但過日子,就得互相擔待互相周全,娘不會說好話,可我也有行事不妥的時候,誰也別挑誰。再說了,你不能光聽人說了啥,也得看人做了啥。我在錢家做婢女時,錢家主母是個笑面虎,可她打人坑人賣人,那心可黑著呢。」
要不是我到底年輕了些,也不至於被那笑面婆子蒙蔽,受了委屈傻乎乎地跑到她面前去告狀啊。
幸好趙家名聲雖臭,卻人人都有好心腸,不然的話,我這輩子可就真掉進泥坑爬不出來了。
想到以前那些腌臢事,我不禁悲從中來,一邊做豆腐一邊寒起心來。
見我雙眸中隱隱有淚光,趙得千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淡薄的晨光中,他盯了我很久,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只堅定地道了一句:「你放心。」
哈?
我還以為他醞釀了一盞茶的工夫,能說出一番能驚動老天爺的大道理呢,誰料就只等來一句「你放心」。
唉,果然對鄉野糙漢子不能有過高的期待啊。
待做完豆腐,日頭也升起來了,婆母早已煮好了雜豆粥。
吃完喝完,我累得渾身濕透,得貫獻寶似的自他屋裡拿出一把焦黃色的麥秸芭蕉扇給我。
「二嫂,我給你編的,你看稀罕不?」
我驚喜地接過,立即揮著扇子狂搖了幾下,天爺啊,頓時身子就涼快多了。
該說不說,得貫雖然是個小子,可手比大姑娘的還巧。
就拿這把扇子來說,邊緣光滑,包角精緻,還透著隱隱的麥香氣,竟是個毫無瑕疵的。如果拿到鎮上去賣,肯定有貪新鮮的婦人小姐們喜歡。
「得貫啊,我瞧你不喜讀書也不喜做農活,你以後想做個啥?」
得貫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我就願意閒逛瞎鼓搗。」
「逛啥?鼓搗啥?」
「就四處閒逛,看見新鮮東西就想自己動手鼓搗鼓搗。」
「那好呀,家裡快沒油了,我想讓你二哥上山抓點活物煉點油脂,你看你能鼓搗個稱手的叉子不?先說好了啊,咱家沒錢,你得自己想法子。」
得貫樂了,「這有啥難的?二嫂你瞧好吧!」
這傢伙,一向好吃懶做的半大小子終於挺起腰板來了,打心底洋氣起來了,有用了哈!
今天出了四箱豆腐,吃過飯,趙得千挑著擔子又去了鎮上,而我將灶間收拾乾淨便上了山。
桃水村四周都是山,山坡上的果田裡種著很多果樹,山杏半個多月前已經採摘,還有梨子、桃子、核桃、柿子等密密麻麻的青果遙遙地掛在杈間。
背陰的山坡上長著很多蒲公英、馬齒莧等野菜,沒一會兒,我便挖了整整兩大籠子,翻過一座小山,我還看見了一叢叢開著粉紅色花朵的地黃和開著金色小黃花的柴胡,果然山間儘是寶,等到了秋日多挖些藥材,想必也能給家裡添上兩斗米。
我把野菜拿回家時,趙得千還沒回,於是我又拿著魚簍去河邊撈了點小魚蝦。
早晨做豆腐時剩了些豆渣,我把豆渣、雜麵和洗凈切碎的馬齒莧混在一起,做了一鍋馬齒莧窩頭。
待馬齒莧窩頭、燉小河鮮和綠豆粥擺上了桌,趙得千也挑著擔子回來了。
「今兒賣了一百多文,收了二十多斤豆子,豆腐剩了四五塊,方才我路過陳家時,把剩下的豆腐給舅姥留下了,舅姥追著死活要給錢,我不收,她便硬塞給我一塊臘肉。」
望著擔子裡那塊又長又肥的臘肉,我當即氣樂了,「硬塞你就收了?」
趙得千也頗為無奈,「舅姥說若不收,下次便不許我登門。」
哎呦,到了桃水村將近一個月了,我才發現前十幾年我在錢家算是白活了。
原來,與富貴相比,淳樸的風俗、熱情的互助和鉚足了勁頭要過火炭般日子的心腸,才是真正的過日子啊。
4
夜裡,趙得千沖完涼進屋後,紅著臉拿出一支木簪遞給了我。
「我今兒在鎮上看見有人賣這個,就買了。」
「簪子?多少錢?咋亂花錢呢!」
「六文錢。給你花,不算亂花。」
燭火下,我摸著木簪頭上的拙樸桃花,真是越摸越喜歡。
天底下哪有不愛珠翠首飾的女子呢?在錢家時,我曾悄悄攢了好幾年的錢買過一個銀鐲子,但卻不敢日日戴著,生怕平白為自己招惹事端。
可如今,卻有男子主動送我簪子,雖然不值什麼錢,卻足夠令我心花怒放,消掉一身疲累的了。
我咧著嘴角將木簪插在了鬢間,家裡沒有鏡子,我便到水缸前,映著水影喜滋滋地左瞧右看。
「好看的。」
趙得千在一旁端著燭燈,將臉扭向一邊不好意思瞅我,他雖然刻意保持著平靜,言辭中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意。
我假意瞪了他一眼,「你都沒瞧我,咋就說好看?」
「真好看。舅姥不是給了你一塊花布?你閒時做件衣裳穿上,定然更好看。」
我搖搖頭,「那塊花布我打算給娘做枕頭皮,娘平日枕的那個枕頭都是補丁,怪不像樣的。」
「還是給你自己做身新衣吧,你放心,日後我會多做些豆腐,必不讓你在銀錢上受癟。」
趙得千說話算數,自那日起,他早起晚睡,每天能賣出五六箱豆腐。
鎮上賣不完,他便挑著擔子到鄰近的幾個村子去吆喝,刨去成本,到了八月末,居然每天能賺近一百文錢。
不過就是太辛苦了些,我瞧著盛夏還未過,他整個人都清瘦了一圈似的。
我有些心疼他,於是在吃食上更加用心,且把家裡有油水的東西都緊著他吃,生怕他把身子累壞了。
可他每每卻將碗里的臘肉、河鮮夾給我。
「你身子弱,多補補,我一個大男人無礙的。」
除了他,得貫也令我很是驚喜。
我讓他做個打獵的木叉,他卻一口氣做出了好幾個玩意兒,「這是牛角叉,這是三頭叉,這是流星錘,這是飛彈弓。」
連平素在幼弟面前有些嚴肅的趙得千都不由得吃驚起來,「你是咋琢磨出來的?」
得貫一挺胸脯,「我瞎逛時曾見過,就隨手做出來了唄,二哥,咱上山試試?」
試試就試試。
趙得千也是個爽利人,二話不說就帶著得貫上了山,兩個時辰後,兄弟倆扛著一袋子的獵物回了家。
我打開袋子一看,謔,四隻野兔、六隻野雞、七八隻不知叫啥名字的肥鳥,收穫真不小呢。
兔子肥肉少,我打算做成風腌肉乾;野雞脂肪厚,用來煉雞油是再好不過的;至於那些鳥,就任他們哥倆處置吧,燒著吃烤著吃都行,估計那都不夠得貫塞牙縫的。
得萬放月假回家時,看到家裡的變化,滿是書生氣的臉上浮現出萬般詫異之色。
「這都虧了你二嫂!」
婆母美滋滋地坐在炕頭撫摸著我新給她做的花布枕頭說。
「辛苦二嫂!」
得萬什麼都好,就是這動不動就給人施禮的習慣著實令我渾身難受,沒別的,覺得外道。
所以我很不自然地朝他擺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個月的束脩已經攢夠了,你日後就安心讀書,別再替人抄書耽誤學業了。」
得萬一愣,扭頭瞅他娘,婆母忙著稀罕新枕頭,無暇顧他;他又瞅他二哥,他二哥忙著做豆腐,更沒工夫搭理他;無奈,他只能用眼神向他四弟問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