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頭,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道:
「林悠,你看看你對著自己親媽是什麼態度?」
「我就是這麼教你跟長輩說話的?你個沒教養的東西,從我的家裡滾出去!」
我被推搡著,從房子裡攆了出去。
濕漉漉的空氣灼熱又黏膩,毒辣辣的太陽高高掛在天邊。
我無助地站在門外,刺眼的陽光炙烤著我裸露在外的皮膚。
時間一點點流逝,那些沒有遮擋的皮膚開始變紅、發燙,強烈的眩暈感陣陣襲來。
在我承受不住蹲下身時,一陣微風飄過,吹來了一大片雲彩。
星星點點的冰涼襲來,我得以有喘息的空間。
雨勢漸大,路上行人匆匆而過,各歸各家,皆有歸處。
獨我一人有家不能歸。
蒼茫天地間,竟無一人愛我。
看著眼前越來越密集的雨幕,我萌生出衝進雨里離家出走的想法。
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透過玻璃窗能看到我媽正在敷面膜。
是了,現在應該已經過了她洗第二次澡的時間。
我回頭,再也沒了任何猶豫,衝進雨里。
冰涼的雨水沖刷在身上,我竟感到難得的暢快。
那些窒息壓抑的情緒,也漸漸消失。
如果我能永遠擺脫她就好了。
如果我能永遠擺脫她就好了。
……
我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等我回過神時,已經走到了公交車站。
這裡是離開縣城的公交車始發站,想要離開這裡,只要隨便坐上一輛車就好了。
我坐在公交站牌前的長椅上,沉默地看著一輛輛車開走。
天色漸暗,大雨漸歇,末班車緩緩駛來。
如果要離開,這是最後一班車了。
我站起身,公交車門打開,上車的瞬間有人和我擦肩而過。
我的衣角被人輕輕拽住。
「林悠?」
我抬眼,一個瘦瘦矮矮的男孩,正眨著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我。
我認出那是我小學班主任的兒子,也是我曾經的同班同學,江誠。
或許是我的樣子太過狼狽,我察覺到他的目光里多了一絲憐憫。
我點點頭算作打招呼,說話間,末班車開走了。
我邁步想要追上,身體卻沒有任何力氣。
腦袋也變得昏昏沉沉開始發熱,四肢卻一片冰涼。
我冷到渾身顫抖。
這時一隻溫熱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
江誠把他的外套給了我,牽著我一直走,一直走。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早已混沌不堪的大腦已經不支持我去思考。
敲門聲響起,大門被打開,暖黃色的燈光灑在我的身上。
「媽,我帶同學回來玩……」
我聽到熟悉的班主任的嗓音溫柔地響起。
我想睜開眼給她打個招呼的,可身體不爭氣地失去了意識,暈倒在地。
5.
我緩緩睜開眼,嗓子乾澀腫痛,體溫卻已經恢復正常。
我整個人埋在溫暖的被窩裡,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散發著淡淡的馨香。
我靜靜躺著,享受著久違的平靜時光。
吱呀一聲,昏暗的房間裡透進一束微光。
我歪頭看去,江誠正小心翼翼地透過門縫觀察我。
似乎是察覺到我已經醒了,他對著外面小聲喊道:
「媽,林悠醒了!」
聽著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我緩緩坐起身來。
「葉老師好,謝謝你們……」
我開口道謝,嗓音卻嘶啞難聽。
我頓住,默默低頭噤了聲。
「嗓子很痛吧,可以不用勉強自己開口說話的。」
伴隨著溫柔的嗓音,一雙手輕輕撫上我的額頭。
江誠從另一側湊過來遞給我一個小碗。
「這是我媽給你煮的冰糖雪梨銀耳羹,很好喝的,你多喝點,病很快就會好的。」
葉老師看著江誠搖著頭輕笑,然後目光移向了我。
「看樣子,燒已經退了,不過藥還是要吃的。」
我認真地點點頭,目光對視的瞬間,我下意識移開眼。
處在黑暗之中太久,這樣耀眼美好的人,我竟覺得太過刺眼。
吃了藥,我在江誠期待的目光中喝下了那碗冰糖雪梨銀耳羹。
江誠興奮問道:
「是不是超好喝!就是可惜了,我只有生病的時候才能喝到。」
我點點頭,啞著嗓子道:
「特別好喝,是我喝過最好喝的。」
江誠聞言燦爛一笑,略顯得意。
我說的並非假話。
因為早產的緣故,我經常生病。
從我記事開始,我媽總嫌醫院裡病毒多,診所里環境差。
我一生病,她就去藥店裡隨便買點藥給我。
那些藥大多沒什麼效果,我幾乎都是硬扛過去的。
我記得很清楚,七歲那年冬天,我發高燒,整個人窩在被子裡出了很多汗。
昏昏沉沉間,棉被被掀開,寒氣瞬間將我包裹,我冷得瑟縮顫抖。
「林悠,起來洗澡,你出了一身汗,臭死了,被子都被你弄髒了。」
高燒幾乎讓我失去意識,我只能躺著不動。
我媽不滿地掐了我一把,看我仍舊沒醒,這才不情願地拖著我走進了浴室。
我那時候一度以為我已經要死了。
也許是我命大,被那樣折騰都扛了過來。
只是那次生病,讓我的右耳聽力受到了影響。
我時常聽不清別人小聲說話的聲音,因此上課聽講要比別人更加專注努力。
這種生病時可以喝到甜甜羹湯的待遇,我更是從未擁有過。
從記憶里回過神時,江誠正笑呵呵地跟我說著些什麼。
「等你病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我也考上了 A 中,我們開學可以一起去學校……」
我靜靜聽著,卻沒敢點頭。
我不知道,如果我被我媽抓回家裡,我還有沒有能隨便出來玩的機會。
江誠嘰嘰喳喳,嘴巴說個不停。
還在學校時,我就知道他是班裡的孩子王,人緣很好,好多同學都喜歡圍著他轉。
不過我一整年都沒和他說過幾句話。
江誠察覺到我的靜默,還想說些什麼,卻被葉老師揪住衣領拎出了房間。
「江誠,不要打擾妹妹休息,妹妹生病了,吃過藥要好好休息才行。」
「那好吧。」江誠掙扎著扭過頭,「林悠,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玩!」
房門關上,那一縷光線被收回,房間重歸昏暗死寂。
我閉上眼,眼角有冰涼的液體划過。
鼻尖處殘留的馨香,提醒著我,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我裹緊被子,蜷縮在牆角,貪戀著這不屬於我的溫暖。
我睡得很不踏實,夢裡我媽在追逐我。
她指責我在別人家過夜,指責我離家出走,指責我沒有一天洗三次澡。
我拚命奔跑,想要逃離她的魔爪,可身前她身體的投影卻越來越大。
砰的一聲,我摔倒了。
膝蓋磕破皮,流了很多血。
我媽追上了我。
她把我鎖在了浴室里,哪兒都不准我去。
6.
我猛地驚醒,滿頭大汗。
「你做噩夢了麼?林悠。」
江誠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床邊寫作業。
聽到動靜,他好奇地看向我。
我下意識搖頭否認,然後反應過來,又點了點頭。
「你餓不餓?我媽出去辦事了,留了銀耳羹給我們喝,我去給你盛。」
江誠把作業本合了起來,小板凳也收好,轉身出了房間。
我坐起身,昨晚吃了藥,我的感冒已經大好了,就是嗓子還有點不舒服。
我觀察起四周的環境,淡藍色的牆壁,嫩黃色的被褥,床頭柜上江誠一家三口的合照。
我後知後覺,這兩天我竟然霸占了江誠的房間。
我從被子裡起身,下了床。
恰逢江誠端著兩個小碗走了進來。
我內疚地道歉道:
「對不起,我霸占了你的房間。」
江誠急忙放下了碗,撓了撓頭道:
「沒關係的,你生病了,照顧病人是應該的。」
我和江誠並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甜羹,等葉老師回來。
喝完了甜羹,也沒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
江誠等得有點無聊了,從房間裡搬出個玩具箱。
他大方地把玩具分給我玩,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新奇玩意。
他一點一點教我,然後和我一起玩。
在江誠的指導下,超級瑪麗成功通關,兩個人興奮地大叫。
大門在此時被打開,葉老師笑著看我們鬧成一團。
等我們的心情平靜下來,才發現葉老師已經回來了。
葉老師遞給我一個信封,示意我打開。
我小心翼翼拆開,信封里是一張完好無損的錄取通知書。
我眨眨眼,眼眶就模糊了。
害怕眼淚弄髒了錄取通知書,我連忙擦掉了眼淚。
哽咽著和葉老師道謝:
「葉老師,謝謝您。」
葉老師只是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溫柔又憐惜道:
「好孩子,你家裡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和你媽媽通過電話了,這個暑假,你可以在我們家裡過,正好小誠總嚷著沒人和他一起玩。」
江誠聞言大喊道:「太好了,媽媽萬歲!」
我沉浸在突如其來的驚喜中,不敢置信道:
「我真的不用回家,可以在這裡過暑假麼?」
葉老師拿起一件衣服遞給我,點了點我的額頭。
「不用懷疑,是真的哦。我剛剛出去,看見了一條很漂亮的小裙子,一定很適合你,快去試一試。」
我抱著裙子進了臥室,等換好衣服出來,仍舊處於不敢置信的狀態。
「小悠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裙子很適合你。」葉老師滿意地點頭。
「真好看。」江誠躲在葉老師身後偷偷看我,害羞地誇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