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完菜,林嶼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像個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等菜上齊,我動了一筷子,看他還沒動靜,便說:「吃吧,沒毒。」
他這才拿起筷子,默默地、認真地開始吃飯,吃相很好,但能看出有些緊張。
吃到一半,他忽然放下筷子,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抬起頭,眼神無比認真地看著我:
「姐姐,那二十萬塊……」
「哦,你加一下我,我轉給你。」
我剛轉完帳,將手機放回包里,就看見他拿出一個文件,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姐姐,這是我的體檢報告,以後我這個人就是你的了。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我……我會好好伺候你的。」
「噗……」
我差點被一口湯嗆到。「伺候」?
這都什麼年代的詞?
看著他那一本正經、仿佛在宣誓入伍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林嶼,」我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忍住笑意,「你看了多少言情劇?還『人都是我的了』?」
我看著他瞬間漲紅的臉,故意逗他:「我要你這個人幹什麼?」
他耳朵尖都紅透了,窘迫地低下頭。
「聽著,」我正了正神色,「那二十萬,買你三個月的『時間』。在這三個月里,當我需要的時候,你要隨叫隨到,幫我處理一些雜事,比如當個司機、跑個腿、或者……」
我頓了頓。
「或者,幫我看看圖紙,提點想不到的意見。明白嗎?」
「是『小跟班』,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我對要當爸爸的人的身體,沒、興、趣。」
林嶼愣愣地看著我,似乎花了點時間消化這番話,然後,像是鬆了口氣。
「那太好了!」這話脫口而出,真誠得冒著傻氣。
我白了他一眼。
「那姐姐你要體檢報告幹什麼?」
「萬一你有啥大病賴我手上呢?」
看著他收到轉帳後更加複雜的眼神,我決定再推他一把。
11
「還有,林嶼,」我看著他,「關於你女朋友懷孕的事,最好先確定一下,那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別辛辛苦苦幫別人養了孩子,到時候人財兩空,哭都沒地方哭。」
我以為他會反駁,但他沒有。
他沉默了幾秒,突然抬起頭,眼神里是一種混合著痛苦與堅定的複雜情緒。
「我知道。」他聲音沙啞。
我挑眉:「那就好。」
「我知道……孩子不是我的。」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
現在戀愛賽道的版本更新得這麼超前了嗎?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難堪都壓下去,繼續說道:
「我和蘇晴……是高中同學。她爸媽都是老師,一直不同意我們在一起。」
「他們覺得我家條件不好,沒出息,逼我必須考上研究生,才有資格和蘇晴談。」
「可是……我沒辦法考研。我爸身體不好,家裡需要我早點工作賺錢。」
「她爸媽知道後,逼她跟我分手。她不肯……」
他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後來,她就告訴我她懷孕了。她說,是……是家裡安排相親的一個男人的。」
「那個男人不肯負責……」
我想我一定是老了,思維跟不上了,我的大腦里彈出一堆亂碼。
林嶼抬起頭,眼圈微微發紅,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執著,「晴晴是我從小到大,一直想保護的人。」
「就算孩子不是我的,這個責,我也得擔。」
「我不能看著她一個人……掉進坑裡沒人管。」
我看著眼前這個二十二歲的男孩,他乾淨得像一張白紙,卻又固執得像一塊石頭。
他明明看到了坑,卻依然選擇跳進去。
為了他心中那份叫做「青梅竹馬」的情誼。
二十萬塊,我好像……買下了一個傻子!
我心裡五味雜陳,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嘆息。
「先吃飯吧,」我說,「菜要涼了。」
還是在那個昏暗的巷子裡,他下了車。
「林嶼。」
「嗯?」
「在我這兒,別當傻子。」我看著前方的路,聲音沒什麼起伏,「我不喜歡笨蛋。」
他怔住了,然後,極其緩慢地,低低地應了一聲:
「……知道了,姐姐。」
12
自從那晚之後,林嶼便開始隨叫隨到。他話不多,但做事極為認真。
一天早上,我因為前晚應酬,胃裡不太舒服,讓他來公寓接我。
他準時到了,手裡還提著一個保溫桶。
「姐姐,早上熬了點小米粥,養胃的。」他遞過來,眼神有些躲閃,像是怕我覺得他逾矩。
我愣了一下,接過還是溫熱的保溫桶。
粥熬得軟糯適中,散發著淡淡的米香,我靠在廚房台邊,慢慢喝著粥。
他安靜地坐在客廳,目光落在我唱片架上一張有些年頭的爵士樂 CD 上。
「你喜歡這個?」我問。那是我大學時痴迷的樂隊,現在早過氣了。
他搖搖頭,老實回答:「不認識。只是覺得……姐姐會喜歡的東西,一定很有味道。」
我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年代,連小學生都在刷短視頻,他卻用「有味道」這種老派的詞來評價音樂。
真是個古董!
但胃裡那點不適,確實被這碗溫熱的粥安撫了下去。
我讓他幫我整理一些舊的設計資料,他做得一絲不苟,甚至在一些圖紙的邊角,用鉛筆寫下了極細的註解和建議。
我拿起一張他標註過的圖,發現他的見解竟意外地精準。
我這才想起,他是建築系的。
「你很有天賦。」我難得地誇了一句。
他耳根微微紅了,低下頭:「只是……平時瞎想的。」
「為什麼不堅持做設計?」我問。
他沉默了片刻,聲音很輕:「想先攢點錢……等穩定些再說。」
我知道,他所謂的「穩定」,是為了那個叫蘇晴的女孩。
有一次,我需要為一個新項目定色調,隨口問了他一句。
他認真想了一會兒,說:「淺一點的藍色,可能會很好。」
「為什麼?」
他抬起頭,眼神溫柔:「因為……晴晴最喜歡天空藍。她說,看著心情會變好。」
那一刻,我在他眼裡看到了光。
「晴晴知道你隨叫隨到,不會誤會嗎?」
「她不會,我們相互之間百分百信任。」
我看著他年輕人那副孤勇又篤定的樣子,覺得既耀眼,又刺眼。
「行。」我收回目光。
那一刻,我心裡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了。
他不是在奉承我,也不是在賣弄審美,他只是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想起了他最愛的人喜歡什麼,並真誠地覺得那是好的。
13
一個暴雨的夜晚,我被雷聲驚醒。
手機里有兩條信息,其中一條是林嶼發來的,時間是一個小時前。
「姐姐,陽台的花我幫你挪進來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
後面還附了一張照片,幾盆綠植安然地擺在室內。
我甚至不記得我跟他提過這些花。
不知怎的,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姐姐?」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緊張,「出什麼事了嗎?」
「沒事。」我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就是告訴你,花看到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是他放鬆下來的聲音:「嗯,那就好。」
聽筒里有他那邊隱約傳來的、老房子在雨夜特有的細微聲響,和我這邊沉悶的雷聲。
「林嶼。」我叫他的名字。
「我在,姐姐。」
「你以後……」我頓了頓,說出了一句讓自己都有些意外的話,「別再做那種替別人養孩子之類的傻事了。」
過了好久,他才輕聲說:
「姐姐,你有些……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你嘴上很兇,但心是軟的。」
我不再說話。
他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也曾相信愛情、願意毫無保留付出的自己。
於是,我心裡下定了決心。
14
我約了蘇晴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包間見面。拿到她的聯繫方式還是很簡單的。
推開門,我愣了一下。
「我們見過。」
在星耀直播,王主管的辦公室門口,那個低著頭、肩膀很薄的女孩。
現在她坐在我對面,比那時更瘦了,臉上還是沒什麼血色。
「我們見過。」
我放下包坐下,「在王主管辦公室外。」
她猛地抬頭,眼裡有點慌,馬上又低下去了,聲音很小:「沈小姐您好!」
我沒繞圈子:「你需要多少錢?」
她肩膀縮了一下,眼睛立刻紅了:「沈小姐,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喝了口咖啡,好苦,「你懷了孩子,不是需要錢嗎?」
「這孩子,跟王主管有沒有關係?」
她整個人抖了一下,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不是的……您誤會了……」
「誤會?」我攪動著咖啡。
「你去找他,不是為了錢?還是,」我看著她,「是想讓他幫你處理掉這個『麻煩』?」
這是我現在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
「不是!」她聲音突然大了,「我不是為這個!我找王主管,是想求他放過林嶼!」
「放過林嶼?」
蘇晴一下抿緊嘴唇,不吭聲了。
空氣里都是唱片的音樂在流淌。
我把紙巾盒往她面前推了推。
「先把眼淚擦擦,」我的聲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然後,慢慢說,到底怎麼了。」
她拿起紙巾,在手裡捏成一團,像是終於鼓起了勇氣,也像是找到了釋放口。
「他同學帶他簽的那分外包合同根本就是個陷阱,等於是賣身契!」
「林嶼未來五年的設計版權全賣了!他那麼有才華,不能就這麼被綁著!」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卻倔強地咬著嘴唇。
我握著咖啡杯的手一頓。
「我爸媽逼我跟他分手,逼我去相親。」
「林嶼他家的情況……他不可能考研,他得工作養家。我不能拖累他……」
「那孩子?」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
「孩子……是假的。根本就沒有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編的。」
她的淚眼朦朧中帶著一種堅定,「只有用這種辦法,他才會死心,才會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15
包間裡的音樂停了,陷入死寂。
只有她壓抑的抽泣聲。
我拿起手機,聽見自己蒼白的聲音。
「你可以進來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突然明白了林嶼那愚蠢的執著從何而來。
包間的門被緩緩地推開。
林嶼站在門口,臉色慘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蘇晴臉上,裡面全是震驚和痛苦。
蘇晴整個人僵住了,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比剛才還要蒼白。
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仿佛想把自己藏起來。
「林嶼……」她喃喃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林嶼沒應聲,像個木偶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他在桌邊停下,目光從她濕漉漉的睫毛,移到她被咬得發白的嘴唇上。
「所以……」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你就不要我了?」
蘇晴低下頭,手指緊緊絞在一起,眼淚一直砸在手背上。
我緩緩站起身,木質的椅腳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包間裡卻顯得格外刺耳。
我看著眼前這對年輕人,一個哭得幾乎脫力,另一個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你們……」我頓了頓,覺得任何話在此刻都顯得多餘。
「……好好談談。」
我輕輕帶上了包間的門,將那方狹小的、充斥著淚水、謊言與真相的空間留給了他們。
門合上的最後一瞬,我瞥見林嶼緩緩地、幾乎是顫抖地伸出手,碰了碰蘇晴的肩膀。
門外,走廊的燈光有些昏黃。
心裡有股憋悶的酸澀。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指甲掐進了掌心。
我曾預想了所有基於人性自私的骯髒劇本,卻唯獨算漏了少年人之間這種自毀式的成全。
沒有算計,沒有背叛。
只有一個傻姑娘,親手把自己變成罪人。
他們都在用自己認為對的方式,為對方鋪一條自以為更好的路。
哪怕那條路上,沒有彼此。
裡面隱約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聲。
我低頭看了看手機。
算了,咖啡錢下次再讓林嶼還吧。
16
我坐在車裡,心跳還未完全平復。
拿出手機,找到號碼撥通。
「陸總,」我的聲音還帶著一絲微顫,「麻煩幫我聯繫最好的智慧財產權律師,為了一個被賣身契合同坑了的傻子。」
「另外,城投項目的視覺設計,我可能需要一個特別的設計師。」
電話那頭只回了一個字:
「好。」
掛斷電話,我看著前方閃爍的車流。
行吧。
這倆傻子,我護了。
李律師的效率很高。
三天後,一份詳細的合同分析報告放在了我桌上。
「這份合同權利義務嚴重不對等,違約金遠超合理範圍,存在多處模糊地帶。」李律師推了推眼鏡。
「真要對簿公堂,他們占不到便宜。我們可以發函主張合同無效。」
「發。」我點頭,「用最正式的方式,抄送他們法務部和總經理。」
律師函發出的當天下午,「王主管」的名字在手機螢幕上第三次跳動起來。
我慢條斯理地劃開接聽。
「王主管?」
電話那頭是強壓怒氣的乾笑:「沈小姐,關於那個合同,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們可以坐下談談……」
「誤會?」我打斷他,「李律師在函里寫得很清楚。如果貴司堅持執行合同,我們很樂意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對面沉默了幾秒,語氣軟了下來:「沈小姐,何必鬧這麼大?年輕人想走,不是不能商量……」
「不是商量,」我再次打斷,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是通知。按正常流程解約,結清他應得的報酬。」
「另外,」我頓了頓,「我不希望聽到任何關於林嶼和蘇晴的不實流言。」
「王主管,有些事真要追究,對誰都不好看,不是嗎?」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最後傳來一聲:「……明白了。」
放下手機,我看向螢幕上林嶼的設計稿,粗糙但靈氣逼人。
我再次拿起手機:「林嶼,明天上午十點,來我公司一趟。」
17
第二天,他準時出現在辦公室。
比上次見面時鎮定了很多,但眼底帶著青黑,緊抿的嘴唇泄露了他的緊張。
「和蘇晴都談妥了?」
「姐姐,談妥了,我們倆不會再放開彼此了。」
我懶得評價這過期的糖精。
「對了姐姐,那個錢……我現在轉給你。」
「不用,就當你們以後結婚的賀禮。」我想了想:「如果新娘不是蘇晴,錢就得還回來!」
「那姐姐的錢是拿不回去了!」
哎,真酸。
我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兩件事。第一,你和星耀的合同解決了,他們會聯繫你辦解約,工資照付。」
他猛地抬頭,眼裡滿是難以置信:「解……解決了?」
「第二,」我指向螢幕,「城投項目我看過你的稿子,風格合適,但經驗不足。我給你找了個老師。」
我按下內線:「秦主管,麻煩進來一下。」
辦公室門被推開,設計主管秦風走了進來。
「林嶼,這是秦主管。這個項目,你以設計助理的身份加入他的團隊。他會帶你,能學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林嶼看著秦風,又看向我,眼眶紅了。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鄭重地鞠了一躬。
「謝謝您……姐姐。」
「不用謝我,」我低頭翻開另一份文件,「路給你鋪了,能走多遠,是你自己的事。」
18
我拿起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對話框。
「陸總,晚上有空嗎?想請你來家裡吃個便飯,謝謝你這次的幫忙。」
手機很快震了一下。
「好。」
「需要我帶什麼?」
「人到位就行。」我回了過去,「七點見。」
放下手機,我看著窗外車水馬龍,心裡有些複雜。
陸沉。
我很少主動請他到家裡來。
但這次,他幫我解決了這麼大的麻煩,一句輕飄飄的「謝謝」顯得太沒分量。
晚上七點,門鈴準時響起。
我拉開門,陸沉站在門外,穿的不是平日裡一絲不苟的西裝外套,而是一件質地柔軟的灰色羊絨衫,這樣看起來有一些居家的溫和。
他手裡還提了一顆飽滿的、金黃色的柚子。
「等會兒我來剝。」
「陸總大駕光臨,還帶什麼東西。」我側身讓他進來。
「你喜歡的。」他言簡意賅,走進來,目光在整潔卻略顯清冷的客廳里掃了一圈,很自然地去了廚房。
「問題都處理乾淨了?」
「嗯,解決了。」
我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合同解了,人也安排進項目組了。」
「這次多虧你找的李律師,效率很高。」
「那就好。」
他洗好手接過水果刀,看著我,「你很少為這種事開口。」
我正系圍裙的手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嗯,看著那兩個孩子,像看到以前差點被人坑死的自己。」
背後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是他低沉的聲音:「你那時候,可沒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