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我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人,別睡了。」
視線下移,看到阿紅正拉著被子另一頭,傘帽繃緊,看起來很用力的樣子。
我下意識鬆手,它立馬拽著被角骨碌碌滾了兩圈,整個身子陷入軟乎乎的被子裡。
接著,被子底下鼓起一個小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鑽了半天。
它頂著一個紅艷艷的腦袋冒出來,呼哧呼哧喘氣。
「阿紅,你怎麼在這?」
阿紅揚起傘帽,語氣十分急切誠懇:「人,我需要你的幫忙!」
我呆呆啊了一聲。
「來不及了,快跟我走。」
我腦子一熱,手穿上衣服,腳已經跟著它往外跑了。
等我反應過來,大半夜跟著一朵菌子上山,是多麼不明智的決定時。
後悔,已經晚了。
8、
不知道跑了多久,阿紅慢下來。
太陽初升,晨光熹微。
我在一片厚實的松針下,找到一窩小藍菌。
它們察覺有人靠近,小小的傘帽抖了抖,抱在一起竊竊私語。
「阿紅哥怎麼會帶人類回來?」
「這個人會不會把我們吃了?」
「姐姐,阿紅哥瘋了,我好怕!」
「嗚嗚嗚 X﹏X」
……
一朵稍大的藍菌擋在所有小菌前面。
「阿紅,你帶人類來,是想害死我們嗎?」
阿紅往前跳了兩步,解釋:「阿藍,你誤會了。」
「她是好人,是來救你們的。」
「你就信我一次,如果她是壞人,我早被吃了,哪裡還會出現在你們面前。」
猝不及防被發好人卡的我:「……」
阿藍半信半疑,歪著傘帽,小心又期待地問:「人,你真能救我們?」
阿紅和所有小藍菌齊刷刷朝我仰起傘帽。
面對一窩菌子的期待,我慎重道:「不好說,得先看看情況。」
我輕輕扒開周圍的松針和落葉,發現不少小藍菌還沒長出來,就爛在地里。
那些長出來的,菌杆上也或多或少長了黑霉,並有向上蔓延的趨勢。
我摸摸潮濕的土壤,基本可以斷定,應該是最近雨水太多,加上地勢低洼,藍菌一家遭水災,被泡爛了。
我在附近找了一些簡易工具。
先用竹片輕輕刮掉菌子身上的黑斑;
再把周圍的枯枝爛葉清理乾淨,換上無菌腐殖土;
接著用尖石頭挖出一條簡易排水溝,防止再積水;
最後用樹枝搭了個小棚子,鋪上乾草擋雨。
之後幾天,我都上山精心照顧。
感染黴菌的藍菌子漸漸好轉,而且有了足夠養分,它們長勢大好。
阿藍羞澀道:「你居然不吃我們,還救了我們,之前是我誤會了。」
「謝謝你,好人。」
我:「……」
你就差把有毒寫臉上了,我敢吃嗎?
不過下山時,我又滿載而歸。
這次我學聰明了,繞過村口,悄悄走小路溜回家,沒讓大伯一家發現。
外婆直誇我能幹,笑眯眯地把菌子拿進廚房,不多時香氣瀰漫開來。
看著滿滿一桌菌子大餐,我拿出手機「咔咔」拍了好幾張,拼成九宮格發到朋友圈。
很快,許多朋友點贊留言。
我正一條條看得開心,忽然,一條評論讓我的笑容瞬間凝固:
「論文改好了?」
舍友群立刻有人@我。
何文:「阿珂,你怎麼沒屏蔽劉逗號?」
劉逗號是我們私下給導師起的綽號,因為他頭頂只有一縷頭髮,像逗號似的貼在腦門上。
我:「忘了⊙﹏⊙」
張曉晶:「你完了。他看你過得這麼舒服,肯定要給你加任務。」
方婭楠拍了張照片發群里,「論文又被否,第 106 稿,在改。」
果然,晚上劉逗號的奪命電話就打來了。
他先客套了幾句,問問假期生活,然後話鋒一轉,提醒我假期不能鬆懈。
開學就研三了,讓我收收心,這兩天把改好的論文發給他。另外他帶的課題小組缺人,讓我提前一周返校幫忙。
一聽要提前回校,我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扇飛。
嘴上卻乖巧地回答:「好的好的,我知道,沒問題。」
掛掉電話,我整個人都 emo 了。
煩躁地倒在床上,左滾右滾。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坐到電腦前,準備改論文。
就在這時,「篤篤」的敲門聲又響起了。
9、
打開門,我愣住了。
眼前立著一根白色巨柱,龐大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抬頭看去,竟是一朵兩米多高的大雞樅!菌杆粗壯,傘帽寬大,像一把合攏的巨傘,令人震撼。
它低頭打量我,壓迫感撲面而來。
與之前胖嘟嘟的小菌子不同,面對這個大傢伙,我真的,升不起半點食慾。
究竟是什麼品種的雞樅能長這麼大?
大雞樅率先開口:「你就是救了藍菌一家的人?」
「……」
它等了幾秒,腦袋往後移了移:「她是啞巴?」
這時我才看到,阿紅哆哆嗦嗦地從大雞樅後面探出頭,可憐巴巴地說:「雞哥非要我帶他來找你,不然就……」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找回自己的聲音,問它:「你找我什麼事?」
雞哥彎下腰,把我頂到它頭上,接著「啪」地打開菌傘。
啊!!
我整個人坐在菌帽上,緩緩上升。
雞哥越飄越高,帶著我往山上飛去。
低下頭,隱約看見一個黑點跟在後面,一跳一跳往前追。
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將廣袤曠野溫柔相擁。
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欣賞山中夜景,我看得入迷。
不知道飛了多久,雞哥開始緩緩下降。
等看清四周的景色,我不由得驚嘆出聲。
太美了。
幽暗的林間小徑上,隨處生長著發光蘑菇,五彩斑斕。
空中流螢飛舞,點點微光,仿佛置身於夢幻的潘多拉星球。
雞哥突然低頭,我毫無防備地順著菌傘滾落,摔了個屁股蹲。
痛得齜牙咧嘴,我揉著屁股爬起來。
一朵同樣很高的白雞樅不知從哪冒出來,語氣有些遲疑:「看起來呆呆的,你確定她能救孩子們?」
「不能救,那就埋了做肥料。」雞哥的聲音不容置疑。
我一聽,冷汗都要下來了。
原本壓在心裡的火氣瞬間消散,忙道:「救,一定能救。」
不能救,也得救。
白雞樅顯然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默默讓開去路。
雞哥沿著小逕往前飛,我趕緊跟上。
越往裡走,空氣越清新。
一棵大樹出現在眼前,樹根和樹幹上長滿了各式菌子。
繞樹半圈,雞哥落地,用傘尖輕觸一窩小雞樅。
小雞樅像被喚醒般,緩緩張開菌傘。
我安靜站在一旁,等雞哥退開,我上前查看,發現張開的菌傘千瘡百孔,有的已經爛得化水。
輕輕挑開腐爛處,裡面全是蠕動的菌蛆。
情況十分糟糕,必須馬上處理。
「能救嗎?」雞哥壓迫感十足的聲音傳來。
仿佛我敢說個「不」字,它就會立刻把我活埋沃肥。
我點頭:「但需要些東西:乾燥苔蘚、艾草葉、干木屑,還有螞蟻……」
很快,雞哥帶我找齊材料。
回到雞樅窩,我先用松針小心挑出蟲眼裡的菌蛆,再鋪上乾燥苔蘚,然後把艾葉揉碎撒在菌蓋和菌柄上,用干木屑在外圍鋪了一圈「防護帶」。
最後放出捉來的螞蟻捕食蛆蟲。
「這樣就可以了?」雞哥問。
「也許吧。」
「也許?」雞哥緩緩咀嚼這兩個字。
我心虛地低下頭。
實在不行,那就只能用農藥了。
但現在不用,一是條件不允許,二是怕污染這裡的特殊環境。
幸好,一天後我再去檢查。
菌蛆不見了,小雞樅重新恢復生機。
菌子林里的菌子聽說小雞樅病好了,都很開心。
紛紛跑出來,躲在大樹上偷看我。
我坐著雞哥的菌帽飛回家。
臨走前,他低下頭,用傘尖輕輕抵住我的額頭:「人,謝謝你,你永遠是我們的朋友。」
我心頭一暖:「不客氣。」
等雞哥走遠,我朝屋裡喊:「別躲了,出來吧。」
阿紅從被子裡鑽出頭,扭捏半天才跳到我面前,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你不會怪我出賣你吧?」
「你說呢?」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見我不理它,它急了。
「別生氣了,明天我帶你去撿菌子。」
見我把臉撇朝一邊。
它繼續承諾:
「後天也帶。」
「大後天也帶。」
「好好好,以後天天帶你去撿菌子行了吧!」
我壓下瘋狂上揚的嘴唇,瞪它:「那你發誓。」
阿紅連連點頭:「我發誓,以後絕不出賣阿珂,否則就讓全世界的菌子滅絕。」
「……」
結果不用我去撿,菌子就自動送上門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外婆喊起來,跟著她去院子裡一看,呆住了。
滿滿一院子雞樅,把地都鋪滿了。
這…
我腦子飛快運轉,CPU 都燒乾了,只能強行解釋,昨晚龍捲風,把山裡的雞樅都吹到咱家院子了。
外婆用「我讀書少你儘管編」的眼神瞅了我一眼,笑著說:「快收拾。」
「哦哦……」我忙應下,拿蛇皮口袋不停分裝。
吃飯時,外婆做了清炒雞樅、鮮燉雞樅湯、火腿蒸雞樅、雞樅炒蛋……還炸了一大鍋雞樅油。
隨便舀一勺拌飯,都能香掉舌頭。
這些雞樅比市面上的更鮮甜可口。
就是太多,放久了容易壞。
我和外婆一合計,決定把剩下的雞樅拿去城裡賣。
到農貿市場,定價 150 元一斤。
好多人圍過來,見雞樅品質好,都不砍價直接買。
兩小時不到,全賣光了。
我抱著一大袋錢,比考上研究生那天還開心。
我把錢交給外婆,外婆起先不要,最後拗不過只好收了。
自從治好小雞樅,我在菌子界聲名鵲起。
常有生出靈智的菌子來找我幫忙:
有的嫌曬,找我搭遮陽篷;有的太干,找我澆水;有的要驅蟲;還有的想挪窩……
每天早出晚歸,忙碌又充實。
再次接到劉逗號的電話,我不得不開始收拾行李。
「人,你為什麼不開心?」阿紅跳進行李箱,菌蓋蹭了蹭我正疊衣服的手。
我把它拎出來,嘆了口氣:「大概是得了開學綜合症。」
「那是什麼病?比菌子毒還厲害?」它菌蓋一縮,似乎有些緊張。
「就是一種,想到要回學校就害怕到焦慮失眠,喘不上氣的病。」
「你這麼厲害,也有害怕的事啊?」
我拉行李箱拉鏈的手一頓。拉鏈卡在一件半舊的衣服上,進退兩難。
「你覺得我厲害?」
「當然!」阿紅的傘帽興奮地開合,「你能救活阿藍一家,連雞哥都敬你三分!菌子林里誰不說你是最厲害的人!」
我看著卡死的拉鏈,忽然想起改了無數遍依然過不了的論文。
問就是:你這麼多年書白讀了,標點符號都改不清楚。
罵著罵著。
連我都覺得,自己就是個笨蛋,白痴。
阿紅見我沒回答,自顧自地說:「我雖然不懂你為什麼怕上學,但我常聽村裡人誇你讀書厲害,還讓自家孩子向你學習,將來也考個什麼研什麼生。」
風從山間吹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我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10、
拖拖拉拉,還是到了返校的日子。
前一晚,廚房的燈亮到後半夜。
清早起來,我發現行李箱旁多出一個大編織袋,鼓鼓囊囊的。
外婆正顫巍巍地紮緊袋口。
「這也太多了……」
「不多。」她頭也不抬,固執地繫著繩子,「城裡買不到這麼好的火腿。水豆豉,炸菌子,土雞蛋……你媽也愛吃。」
她絮絮叨叨,交代我回去記得打電話報平安,好好學習,交到男朋友一定要帶回來給她看……
正聽著,目光掃過院子,我愣住了。
門檻邊,不知何時放著一大片芭蕉葉。葉子上堆滿雞樅和青頭菌,鮮嫩肥厚,沾著晨露。
我抬頭望向後山,什麼都沒看到,卻又什麼都明白了。
最後,我只能認命地扛著大包小包上車。
外婆一直站在車外看著。
車子發動,我趴在窗邊用力揮手。
她佝僂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
我抱緊那筐菌子。
像抱住了整個故鄉的秋天。
11、
回到學校,我以為宿舍沒人。
推開門,卻看見方婭楠。
聽見響動,她從堆滿書籍文稿的電腦前抬起頭,緩緩轉過來。
眼眶青黑,滿臉油光,一副被吸干元氣的模樣。。
「我靠,你晚上做賊去啦?」
她目光挪回螢幕,有氣無力地說:「論文 107 稿,在改。」
「又被否了?」
我皺眉走過去,拿起她之前的論文對比。
「沒區別啊!」
方婭楠噼里啪啦敲著鍵盤,抽空指了幾個地方。
哦,發現了。
標點換了,格式調了,字體改了,排版變了。
「這不純純折騰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