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我的腦海里突然跳出一段不存在的記憶,來自於 17 歲的許以喬。
是暴雨的學校,下午六點。舒舒站在教學樓的大門口重重地嘆了口氣。
許以喬看到了我在信紙上的留言,二話不說,將自己僅有的一把傘塞進了舒舒手裡,隨即沖入雨中,回頭只留下一個瀟洒的笑。
我在 21 歲時接過這把 17 歲的傘,盯著舒舒無語凝噎。
舒舒只是輕輕抱住我,語氣帶上釋懷:「喬喬,我們頂峰相見。」
然後我走向檢票口,對著我十幾歲的友誼揮手。
這不是再見,而是——
你好,我的老朋友!
11
今天晚上的許以喬特別興奮,連字都抑制不住地飄飛。
看得出她有許多想同我說的,但她克制住了。只因為信紙上留給我與她的空白,已經不多了。
其實當她提出想問我三個問題時,我還覺得太少,現在看來,倒剛好合適。
我儘量精簡語言,在她的第二個問題旁寫:「躺在大馬路上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很……」
許以喬搶先在「很」字後添上:自由。
我在旁邊畫了一個「?」
疑惑她為什麼知道。
許以喬得意洋洋地圈出了我昨晚的留言,她寫:「跑進雨里的時候,我腦子裡只有兩個字,就是自由。
「謝謝你啊,21 歲的我,不然我再也沒勇氣在高考前淋雨了。」
我無奈地笑笑,到底是該誰謝誰呢?
我盯著信紙上只余半掌的空白處愣神,竟控制不住地想寫幾個高考的選擇題答案或者是關鍵的填空題。
只需要幾個,許以喬就能去到理想大學,了無遺憾。
這不就是這封情書出現的原因嗎?
許以喬的字跡卻及時打斷了我。
「我的第三個問題是,有沒有和媽媽去看日出?」
我的筆尖觸在信紙上,很久沒動。
我高中在尖子班,班上規矩很多,早上到校的時間一般在六點半左右。
這個時間段踏入學校,只要微微向左側頭,就能看見一輪圓日從廣闊的操場邊緩緩升起。
很美,所以我想起了媽媽。如果她也能看見就更好了,畢竟媽媽也曾經和我一樣,是一個小女孩。
她過得沒我好,比我辛苦,卻在高三這段我最敏感的時期,竭盡所能地照顧我的情緒。
當時尖子班的壓力很大,每一次成績的波動都能讓我的情緒極不穩定,常常冷臉,面對她的關心,語氣也不禁帶上不耐煩。
媽媽因此變得沉默。
我擔驚受怕的高三一整年,媽媽和我一樣夜不能寐。
我敏感,自然也察覺到了媽媽的小心翼翼。
那時候我就想,等考完就好了,等考完就和媽媽好好談談,同她暢所欲言。
可是許以喬,誰知道呢?
高三那麼多次考試,偏偏讓我在最後一次栽了跟頭。
查成績的那個晚上,我盯著差一點的分數默默流淚。媽媽在一旁坐著,欲言又止。
於是我們只好繼續沉默。
6 月 23 號的晚上,是我覺得自己最失敗的一晚,沒有楊之林優秀,站不到和舒舒約定好的頂峰,甚至也給不了媽媽驚喜。
因此,我的大學四年全補償給了這一晚。
各種競賽與項目將我淹沒,我在學校有很多身份,部長、主席、組長、助理。總之,我變得比高三還忙,連回家的次數都很少,更別說特意去看一場日出。
我猶豫很久,才在紙上寫:「等你 18 歲生日那天,我給你答案。」
許以喬回答:OK。
12
我的生日在小滿。
今年的小滿與 2021 年的日期剛好重疊,都是 5 月 21 號。
我提前一天回了家。
媽媽邊幫我收拾行李,邊問我明天生日要吃的菜。
我心不在焉地點菜,很尷尬地不知道要怎樣與媽媽開口,說要與她一起看日出。
這就和當面對她說「我愛你」一樣,既羞恥又彆扭。
於是,我 20 號這一整天,都耗在了準備食材這件事兒上。
躺在床上時,我甚至想擺爛騙騙許以喬得了。反正她就是我,我比誰都了解她,她肯定不會發現任何破綻。
生日那天吃過飯後,我就一直粘著媽媽,做著最後的掙扎。
小姨見我這樣,還調侃道:「許以喬今天可就 22 歲了,還像個小孩。」
我媽附和:「是,長不大咧。」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沖我媽撒嬌道:「媽,我有個生日願望,你幫我實現好不好?」
我媽奇怪地瞧我一眼,猶猶豫豫地問:「啥?」
我沖她眨眼,說:「你明天早上六點半起來好不好?」
趕在我媽說「起這麼早做賊啊」這句話前,我補了一句:「我做早飯給你吃。」
我去見楊之林那天,都沒此刻緊張。
還好,我媽雖然狐疑,但也沒再反駁。
我鬆口氣。
這下至少不用騙許以喬了。
翻冰箱時,我偶然看見了一個生日蛋糕。
我挺驚訝,畢竟大學期間,我生日這天總有課,飯都沒怎麼好好吃,更別說生日蛋糕了。
小姨路過廚房的時候,在我耳邊輕聲一句:「你媽買的。」
我喃喃道:「好久沒吃過了。」
小姨點頭笑道:「我記得你 18 歲時,你媽也買了一個蛋糕,後來你上大學不在家過生日,就再也沒買了。」
「18 歲?」我驚訝。
18 歲那天,我記得尖子班最後一次的小測驗剛出成績,全班一片哀嚎。我運氣實在是不好,生日撞上這天,滿腦子都是揪心的錯題,到家後一言不發地在書桌旁研究到深夜。
原來,那時候的冰箱裡藏著一個生日蛋糕。
我一直以為,我 18 歲的生日禮物,只有一堆錯題呢。
我回到臥室,翻開許以喬寫給我的情書,找了個空處,寫道:「晚上一定要打開冰箱!!!」
寫完後還拿紅色的原子筆畫了好幾個大圈。
也不知道許以喬會不會打開這封信,看到我的留言。
可是晚上,許以喬的字跡沒出現。
13
第二天六點我就爬了起來,在廚房煮湯圓。
媽很準時。看著碗里的湯圓也是無奈:「你叫我起這麼早,就只是為了吃湯圓?」
我尷尬地聳了聳肩,將她推到客廳的陽台那兒站著。
於是我倆就這樣安靜地趴在陽台上,吹著清晨微涼的風,吃湯圓。
等天邊有橘黃色的光透出時,我才放下碗,指著天空說:「媽,那邊有日出。」
媽順著我指尖的方向看過去。
靜默兩秒後,天空倏地被點亮。深藍的天空仿佛一張信紙,邊緣處被火點燃,慢慢發燙。
媽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她輕輕「嘖」了一聲,說:「許以喬, 你喊我起這麼早,不會就是想讓我看這玩意兒吧?」
我撓了撓頭。
她輕輕一笑, 補上一句:「還挺好看。」
我盯著太陽,恍惚間看見了 17 歲的許以喬。
她回到家, 打開冰箱,發現了那個蛋糕。
然後, 她的 18 歲開始了, 是一個不止有錯題,還有媽媽的愛的 18 歲。
22 歲的第一天, 我看著身邊被暖光包圍的媽媽,問:「媽, 你開心嗎?」
「你媽我每天都很開心。」她笑著說。
——包括 2021 年的 6 月 23 號。
即使是沒有任何驚喜的分數, 媽媽仍然開心, 只因為她的女兒孜孜不倦地努力了很多年。
而今晚過後,她的女兒就自由了。
14
看完日出後, 媽媽繼續睡覺,我卻坐在書桌前默默地看許以喬寫給我的情書。
我幸運地等到了許以喬。
她問我:「日出好看嗎?」
我回復她:「當然。」
我問她:「18 歲的蛋糕好吃嗎?」
她在我的「當然」旁寫「+1」。
我看著只剩下一角的信紙,還是沒忍住寫:「真的不要高考答案?」
許以喬的筆跡很輕鬆:「不用, 我已經知道了。」
我只好畫了一個「?」
她似乎嘆了一口氣:「傻瓜許以喬,我知道你沒去到廈門啦。」
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驚訝地問她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
她得意地圈住我第一次寫下的「不好」。
我失笑。
她很得意:「所以你才沒發現楊之林的表白信, 也忘了和舒舒躺在大馬路上, 自然也沒和媽媽看日出。」
她繼續寫:「但別難過啦,我親愛的許以喬, 畢竟 17 歲的你真的十分努力!」
她說:「不對,今天我已經 18 歲了。不過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了, 22 歲的許以喬。」
我熱淚盈眶。
四年後的我騙不了許以喬。
我太想彌補許以喬在高考上的遺憾, 害怕讓她失望。因此費盡心思地想改變結局, 結果到頭來, 竟是 17 歲的她彌補了我的遺憾。
但親愛的許以喬, 我有一個秘密, 你不會知道。
其實我過得還不賴。
我的大學四年並沒有辜負我,我的努力換來了成功, 我保研到廈門了。
紙上的空白處卻所剩無幾, 已經不能再多寫一句話。
我思慮再三,終是在漢字的縫隙間,最後寫:「我等你。」
我在廈門等著你, 18 歲的許以喬。
18 歲的我寫下了最後幾個字:「迫不及待。」
然後那張信紙徹底被填滿,藍色與黑色的字跡交織, 跨越時空,互相擁抱。
一瞬的眨眼後,信紙上藍色的墨水飛快消逝。
到最後, 只留下了信紙最初的模樣。
標題是:給許以喬的情書。
落款人——17 歲的許以喬。
信里的第一句話是:
「親愛的許以喬,你好嗎?」
我笑了笑, 在一旁的空白處寫:「很好。
「與楊之林坐上廈門的海上列車, 和想像中的一樣。與舒舒躺在大馬路上,連風都是自由的。自然也和媽媽看了日出,她說很開心。」
可這一次, 許以喬沒有回答。
但,我相信,我們永會重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