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娘被爹打死後,我跑了。
娘臨死前,讓我去找舅舅,說他是威震八方的大將軍,楊羨。
他會看在血緣上,給我口飯吃。
可我在街頭攔住舅舅時,他抱著大姨母的小女兒,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你這樣的髒東西,怎麼不去死?」
1
看到我眼裡的光滅了,他輕蔑一笑。
「想要錢?讓你那惡毒的娘自己來找我。」
說完,他便抱著長得粉雕玉琢的小表妹去金店裡買了一對金鐲子。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好看的物件,金燦燦的,上邊雕刻著祥雲和梅花鹿。
戴在小表妹的手腕上,閃著璀璨的光。
「看什麼看,你也配肖想我們珍兒的東西?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舅舅陰冷地瞪了我一眼,而後揚長而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久久未動。
摸著乾癟的肚子,難過得垂下臉。
娘還是錯了,舅舅不會給我飯吃。
他那麼有錢,給小表妹買那麼漂亮的金鐲子,眼都不眨一下。
可我求他給一個銅板買個饅頭,他卻要娘去找他。
可是娘已經死了呀!
被爹剁成一塊一塊,當豬肉賣了。
2
京城的街頭行人如織。
可天卻漸漸陰沉下來,撲簌簌地下起細雨。
我縮在小巷的屋檐下,撩起衣袖,乾瘦的手腕上,遍布著一道道猙獰的刀疤,這些刀疤有新有舊,有些結痂了,有些還在流膿。
每次爹生氣了,就拿小刀往我身上劃,劃得很淺很慢,他很享受這種過程。
每一次都很陶醉,還會舔我的血。
那感覺,就好像被蛇信舔到,噁心又恐怖。
我想起小表妹手腕上的金鐲子。
「那麼漂亮的金手鐲戴在我手上,肯定會被我的污血弄髒的。」
可若我也有金鐲子就好了!
我可以用它換好多白面饅頭。
娘說過,白面饅頭香香軟軟的可好吃了。
我舔了舔乾巴的嘴唇,強忍著眩暈站起來。
我餓了兩日了,好餓好餓……
可能只能把自己賣了,才能活下去了。
我想把自己賣給米鋪,才走到門口,掌柜就來趕人。
「哪裡來的小乞丐,滾出去,真晦氣。」
我冒著雨,麻木地在街上走著,去了好多鋪子,可始終沒人要我,哪怕我不要工錢,只要一口吃的。
最後……
只有怡紅院沒驅趕我。
那個自稱張嬤嬤的人,捏了捏我的臉,笑得很開心。
「五官不錯,別看眼下蠟黃乾瘦,好好養一養,以後說不定是個大美人呢!」
她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給我按壓。
她以為我不識字,哄騙我說,這是能讓我吃飽飯的單子。
可紙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認識,因為娘從小就教我識字的。
這是一張賣身契……
我眼下除了簽下它,還有什麼選擇呢?
而且賣身契旁邊就放著一盤剛出爐的饅頭,張嬤嬤拿起一個撕開,香氣立刻就沖入了我的鼻腔。
「快簽,簽了就能吃饅頭了。」
我盯著饅頭吞了口唾沫,手按在紅泥上抬起來,就在我打算按在賣身契上時。
一隻大手抓住了我。
居然是舅舅。
他抓著我的手,冷眼睨著我。
「長得跟楊黎一樣賤,連這欲擒故縱的骯髒手段也一模一樣,真讓人噁心。」
「我們楊家怎麼會生出你們這樣的人,自賣為妓,也虧你想得出來,簡直比你娘還下流。」
「走,帶我去找你娘……」
我被他晃得頭昏眼花。
我很清楚再不吃東西,就要餓死了。
所以在即將失去意識前,我拼著最大的力氣,發狠地在他手臂上咬下一塊肉來,囫圇吞了。
緊接著我被他一腳踹了出去,狠狠砸在地上,心口一陣劇痛後陷入了黑暗。
真好!
我這輩子也算吃過肉了,可惜一點都不好吃……
3
我是被冷水潑醒的。
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建築非常精美的院子裡。
我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一個面容兇狠的婆子捏住鼻子,強行灌下一碗冰冷酸臭的粥。
隨後,被帶到舅舅書房。
書房裡,舅舅正和一名大夫說著我的事。
「所以,她咬我一口肉,是太餓了?」
那大夫點點頭。
「是的,再餓一會兒,就該餓死了。」
舅舅揮揮手,大夫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我被人架到舅舅面前。
他的臉色很難看,被我咬了一口的手腕上包紮著白紗布,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隻醜陋的老鼠。
「快餓死了不知道說嗎?還是故意報復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輕輕地說:
「將軍,我見到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好餓,能不能給我一文錢買個饅頭吃。」
他愣了一下,顯然想起來了。但緊接著,他不悅地擰起眉頭。
「怎麼不叫舅舅了?」
我抿了抿嘴,垂下臉。
剛見到他時,我確實喊「舅舅」了。可是眼下,我不想叫了。
他抬腳用鞋尖挑起我的下巴。
「啞巴了?」
說著,他咧嘴冷笑一聲。
「還想吃東西嗎?想吃的話,就帶我去找你娘。我倒要看看外面究竟有什麼好的,浪了九年都不肯回家。眼下沒錢了,放你回來打秋風。」
我點點頭。
「給我白面饅頭,我帶你去找娘。對了,饅頭要剛出鍋的。不能像剛剛的粥一樣又冷又餿,我會鬧肚子的。」
跟在我身後的婆子立刻「撲通」一聲跪下去。
「將軍明鑑,奴婢分明喂了她熱乎的皮蛋瘦肉粥,她撒謊。」
舅舅看著我的眼神越發地厭惡。
「果然和你娘一樣,上不得台面。」
我看了婆子一眼,抬手就扣進咽喉,把剛剛灌進去的冷餿粥吐了出來。
一地的穢物,驚得舅舅後退了好幾步。
我淡淡地看著他。
「你看,這粥在我肚子裡待了一會兒,還是冷的,我的肚子可不是冰做的。」
他低頭看了眼地上的穢物,被濃烈的酸臭味勸退了。
剛剛吃進去的東西,怎麼馬上就會酸臭成這樣?
而那婆子已伏趴在地上,渾身抖動不已。
這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
舅舅冷哼一聲。
「誰給你的膽子,竟敢陽奉陰違?」
那婆子抖著嘴,剛要說話。書房外頭,就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
「是我讓她灌的,楊黎的女兒,給她碗餿飯,都便宜她了。」
人未到,聲先到。
一個身著華麗衣裙的婦人,在奴僕環繞中,慢悠悠地走來。
看到她那張臉時,我愣了一瞬,差點就喊出一聲娘來。
可我知道,她不是。
娘親和她長得極像,但更柔媚一些,更蒼老憔悴一些。畢竟,娘親被人賣給爹後,就沒過過好日子。
哪能和養尊處優的大姨母比?
大姨母楊芸沉著臉走到我面前,看到地上的穢物,嫌棄地用香帕捂住了鼻子,那雙與娘親極像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快意。
「長得跟楊黎還真像,一副狐媚子模樣。楊黎那個連姐夫都勾的賤物呢?她在哪?」
我垂下眼睫,輕輕地說:
「給我吃的,我帶你們去找她。」
大姨媽看著我冷哼了一聲: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舅舅卻皺了皺眉頭,吩咐下人端來一盤熱饅頭。
「吃吧!別死在我府里,晦氣得很。」
大姨母不高興地瞪他一眼。
「你該不會心疼這個雜種吧!」
舅舅搖搖頭沒說話,但看著我的眼神沉沉的。
我餓得不行,抓起饅頭就啃。
入口綿軟香甜,娘果然沒有騙我,饅頭超好吃的,比草窩頭好吃了不知多少倍。
但我沒敢吃太多,而是把剩下的饅頭都裝進破爛的衣袖裡。
舅舅看著我的舉動,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娘都沒給你東西吃的?」
我搖搖頭。
「娘把好東西都留給我吃了。」
舅舅冷笑,一臉嫌惡。
「那你怎麼還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樣,演戲演上癮了?」
我沒回答他,只淡淡道:「走吧!我帶你們去找娘。」
大姨母冷哼一聲,讓人去備了馬車。
但是她不允許我上去,說看見我都嫌噁心,有我在的地方空氣都是酸臭的。
我看著打扮漂亮的小表妹被她抱上馬車,心裡止不住升起羨慕。
娘親很少抱我。
娘親說,她有時候恨不得掐死我,因為我的出生就是錯的。
可是她一個人被關在地窖里時,唯一能陪她的人只有我。
而且她的心總很軟……
她有時心情好,會教我識字,會跟我講了很多關於楊家的故事,還會教我習武。
可我太沒用了,總學不好。
她說,楊家女巾幗不讓鬚眉,她以前也是在戰場上立過功的。
若不是遭人陷害,被挑斷腳筋,廢了武,她不會落到那般境地。
她多次想要自行了斷,但仇恨又迫使她活下去。
4
舅舅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頭。
他問我會不會自己騎馬,我搖了搖頭。
「你娘都教了你什麼?你是廢物嗎?」
「對!我是廢物!」
我低下頭,腦海是娘親被爹剔除骨血切成一塊一塊的模樣,他還哄我吃。
而我這個廢物,救不了她。
「你……」
舅舅氣笑了。
「我們楊家的血脈,怎麼會生出你這種窩囊東西,你以後出去可別說我是你舅舅。」
我點點頭。
「好!」
「……」
舅舅看著我,一陣無語。
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模樣,最後讓隨行的侍衛帶我騎馬。
侍衛沒法拒絕,便只好用面巾捂住口鼻,以減少被我身上的惡臭攻擊。
可才帶著我騎到半路,侍衛就沒忍住吐了。
舅舅黑了臉。
「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這麼臭。」
他黑著臉在路邊的驛站里要了個房間,讓侍候他的隨身丫鬟給我梳洗。
房間裡,丫鬟才脫去我身上的破布衣,便沒忍住驚叫出聲。
守在門衛的舅舅以為出了什麼事,一腳踹開房門衝進來。
「綠萼,怎麼了?」
綠萼捂住嘴,看著他,眼淚一滴滴地滾下來。
「爺……你心疼心疼小小姐……」
「什么小小姐,她也配……」
他才說完,便看到脫了衣裳的我,一時間失了神。
我想,我的後背除了細碎的刀傷,還有上次被爹用爐灶里的燒火棍打出來的傷。
那燒火棍可燙了,當時打在我背上,我立刻就聞到了肉香,可我自己夠不到,也看不到。
應該很醜吧!
綠萼似乎是個多愁善感的,她輕輕觸碰我身上的傷,眼淚不要錢似的落。
「她會臭,是因為,她爛了呀!而且,她一直在發燒……」
舅舅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像忽然意識到男女有別,急忙背過身去。
深吸了一口氣後,才極為克制地說:
「你先給她清洗傷口,我讓人去請大夫。」
綠萼應下。
我卻搖搖頭,拒絕了。
「不用了,我用黃泥敷一下,就會好的。以前都是那麼好的,這兩天為了趕路,忘了……」
綠萼驚得張大了嘴。
「怎麼能用黃泥?」
5
舅舅出去後,綠萼小心翼翼地給我把傷口清理出來,抹上隨身帶的金瘡藥。
因為給我上藥浪費了點時間,大姨母面色很難看。
「幹嘛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和錢財?真是和她娘一樣矯情,慣會使手段的。」
舅舅本來想抱抱小表妹的,可聽到這句話後,微微一愣,收回手來。
小表妹嘴巴一扁,委屈地掉起金豆子。
「舅舅抱抱!抱抱……」
她才四歲,是大姨母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自然珍惜不已。
眼見著她受委屈,大姨母立即就不樂意了。
「你幹啥呢?沒看見晴晴想讓你抱抱嗎?」
舅舅嘆了口氣,淡淡道:「我累了。」
隨即便朝我走來,第一次在我身前蹲下來。
他真的很高,如果不蹲下來,我根本無法和他平視。
「你娘是不是經常虐待你?」
我搖搖頭。
「娘對我很好的,她每天挨的打,比我還多。」
舅舅一愣,面容有些龜裂的跡象。
「怎麼會,她明明……」
緊接著,他眉頭又緊緊擰起來。
「你撒謊,是不是你娘讓你撒謊騙我,好讓我心疼她?」
我定定看著他,想著娘親曾對我說,她弟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用兵如神,智謀高遠,是個頂頂聰明的人。
我的娘親啊!
她又錯了。
她的弟弟只差把傻寫在臉上了。
如果只是想騙他,我身上那些陳舊的疤痕又怎麼說?
難道為了騙他,我就要從小挨打,做好準備嗎?
他或許是被我看傻子的眼神惹惱了,冷哼了一聲。
他很喜歡冷哼一聲,好像很得意似的。
「帶路吧!我倒要看看,她在做什麼把戲。」
這回,他沒讓侍衛帶我。
而是親自把我抱上馬背,把我按進他懷裡,可我卻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這才想起我背後的傷,輕輕將我扶起來。
「沒長嘴嗎?疼也不知道說?」
我緊咬牙關,疼得不想說話,便就當自己沒長嘴了。
6
馬兒走得快,我兩日的路程,半日便走完了。
到了石楠村時,我爹還在村口賣豬肉。
他看到我們的馬隊和馬車時,驚了一瞬,沒敢抬頭看。
村裡人都知道,遇到這樣的場面,一定不能抬頭看,不然衝撞了貴人,丟命都是輕的。
隔壁村的一個書生只看了公主的香車一眼,便被屠了族。
可我卻指著他對舅舅說:「那是我爹,他在賣我娘。」
舅舅面色一黑。
「你說這個殺豬的是你爹,你娘還被他賣了?小小年紀,撒謊都不打草稿的?」
我嘆了口氣。
我覺得遇上舅舅之後,我就一直在嘆氣,跟他說話實在太累了。
娘到底是從哪裡看出他聰明的?
我想下馬,但他摟著我的腰,不讓我下去。
我只好衝著爹大喊:
「爹,我回來了……」
我爹聽到我的聲音,立刻兇狠地抬起頭來,可在他發現我被人抱在馬上時,神情錯愕了一瞬。
他粗略看了眼這一小隊人馬的著裝,便趕忙放下殺豬刀,一臉慈愛地看向我。
「閨女,你這是幹啥去了?爹找了你兩日了……」
舅舅看著爹那張蒼老醜陋的臉,瞬間陰下了臉,那眼神黑沉黑沉的,裡面洶湧著我看不懂的東西。
舅舅緊緊扣住我的腰,不讓我有從馬上滑下去的機會。
「他真的是你爹?」
我點點頭。
「對啊!」
我爹站在馬下,一臉容光煥發。
「這位小爺,您是看中我家這妮子了麼?這妮子乖巧得很,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您給個十兩銀子,您就帶走。」
「是麼?」
舅舅冷冷地看著他。
隨後又問我:
「你剛剛說,他在賣你娘?」
爹一聽,立刻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