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將軍低聲些。」
有叛徒嗎?
龍植低聲提醒已是丑時,後面話音聽不清了。我坐在鋪著虎皮的龍榻上時才微微醒神。
「過來。」
更深露重,君主嗓音泛著沙啞。
我木訥抬起眼,不急不緩走到他身邊。
大概是速度太慢,龍植不滿蹙眉,一把撈起我的腰,太過突然,我心臟重重跳動。
當初說正常的人,此刻頗有興致地捏我的腰,身量比我寬大,緊緊將我圈在懷裡。
手下便是范洲與玉國交界地圖。
「朕瞧你兵法讀得不少,屋子裡也滿是科考的書,是想做官嗎?現在朕給你機會。」
溫熱的呼吸一點點噴洒耳畔。
我很癢,卻也頭一次因為龍植說的話心裡起了漣漪,聽他細細為我介紹此次戰事。
來之前差不多能了解個大概。
原本周邊小國都不足為懼,但玉國二皇子篡了哥哥的位後,野心龐大,妄圖吞噬龍朝。
他個性猖狂,十分好戰。
幾年裡陸續吞併周邊小國,龍植初登基內憂外患,只好奉行攘外必先安內政策。
由此讓玉不寧鑽了空子。
「朕這幾年精力有限,只要不是特殊情況,對待不聽話的便斬,卻有人生了反叛之心。」
我下意識問:「誰?」
龍植沉默著咬了口我的嘴唇。
「軍事機密。」
「……」
勾起的興致頓時偃旗息鼓。
地圖上處處都被做好了標記。
龍植指腹落在一處道:「龍朝贏的勝算很大,朕不過是想擊退外敵,重新建立政權。現在前方戰線已僵持了兩個月,不能再拖了。
「一月後朕便要親自攻進凝翠山,不過此處地勢複雜,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選。水路是玉國人強項,龍朝人大部分都不擅水,卻擅隱蔽身形。土路目標過大,卻勝在速度快,包圍快。」
我收集線索,視線陷入地圖裡。
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倒是也忘了身上的不自在,等有了盤算,卻發現身側人早已撐著頭睡了,眼下黑眼圈深重,下巴處隱隱露出青茬,鬆懈極了,偏偏手掌還禁錮著我的腰。
不知幾更天,我也沒了精力。
只好動手將他叫醒。
熟睡著的人眼皮都變成幾層,卻眸光冷寒,直直望向我眼睛,我被看得怔愣片刻。
他才回過神。
「睡吧。」
剛想說出來的計策,被瞬間熄滅。
我低低應是。
出來時滿是星光,我抬頭望了一眼,在那張死死印在腦子裡的地圖裡,竟然被我找到了一條路。
心臟重重跳動。
我撫摸著胸膛,內心變得雀躍。
真好,往後做自由的鳥吧。
第二日,軍營來了第二支軍隊。
我混在後勤,遠遠瞧見了為首騎著馬的祁標,竟是大伯父的嫡親兒子,驃騎將軍。
這些年在京中風采很盛。
「公子,陛下找。」
是鄭通。
我收回視線:「知道了。」
為何偏要祁標覲見時叫我去——
營帳里,龍植又恢復了往日精氣神,長眉舒展,眸光瀲灩,穿著重重的盔甲坐在主位。
「昨日朕乏了,今日有空,且講講吧。」
我耳邊重重打鼓,只感覺祁標馬上就要到了,不出所料,下一瞬果然門帘被拉開。
「臣祁標,請陛下安。」
「起身。」
盔甲起身,祁標目光頓時聚焦在我這方。
「陛下,祁願怎會在這裡?」
龍植視線同樣落在沉默的我身上。
「哦,朕與祁願當年是同窗,這些日子重遇,發現他有制衡之才,特叫來見見世面。」
這些說法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一個連科考都未參與過的人,陛下這等身份怎能接觸到?最要緊的是,當年丞相府得知我穿女裝被罰真相的人只有祁標……
祁標年少成才,最為忙碌,一年回來不了幾次,十五歲那年,我穿著艷俗的女裝倒在血泊里,是祁標出ẗŭₑ現叫的大夫。
等我醒來,他守在床榻邊淡聲問我:
「祁願,青樓里殿下為難你了吧。」
用的是肯定句。
祁標講,當初他剛入京準備述職,結果瞧見一粉衣女子驚慌跑出青樓,再之後又瞧見了滿臉煞氣的太子從青樓離開。
等進府看到我被罰跪才明白過來。
當初的我也沒反應,醒過來也像死了一般。
現在我緘口不言。
祁標唇邊笑意淺淺。
「這孩子莽撞,十五歲那年還偷偷去青樓,被臣二叔發現打了五十大板,險些死了。不想現在竟有這等造化,能有幸識得陛下。」
我呼吸一頓,驚恐看向他。
「大哥——」
「什麼意思,」龍植打斷我話音,平淡的面具像被人撕開,他眸光變幻,又驟然收斂,「告訴朕,什麼叫祁願險些死了?」
「當年不是說風寒嗎?」
「陛下不知道嗎?」祁標佯裝訝異,看著我緊抿固執的嘴,語聲毫無波瀾,「臣二叔一向刻薄,當年見祁願做了有傷風化的事,將祁願打了五十大板,又罰他跪在祠堂外,那天暴雨遍地血水就罷了,腰腹傷了半年,再不能去學堂,這大概是緣由吧。」
大哥一向看重家族榮譽,他比我年長十歲,看待龍植大概也像對待頑劣的孩子般。
我已無法回想起那天的痛苦,看著龍植略顯錯愕的神情也只覺得索然無味。
崇華殿里的藏書或多或少都被龍植讀過,那日裡偶然翻到一本《求生記》,上面詳述了人要溺水時,可以用的辦法,為首便是渡氣。
上面批註的字體是他的。
可那又怎樣?
他還是恩將仇報——
等祁標離開,龍植頓了頓,掀唇道:
「那日……不是說睡了嗎?」
少時,他靠近我,略顯粗糙的指腹落在我脖頸傷痕處,聲音很輕:「原來是這個睡。」
對,是上吊時留下的痕跡。
營帳里空寂無聲,誰也沒有說話。
這時鄭通話音傳來:
「陛下,范洲御史求見。」
我自覺要離開,龍植想了很久只問我:
「可想要什麼補償?」
說出計劃無異於自尋死路,龍植天生的劣根,他只是要給我補償,並不打算道歉。
身影頓住,我開口道:
「讓祁願參兵,不做個廢物。」
戰事連連獲勝,聽起來玉國勝算不大,但若是死在戰場,算我的命吧。
「在軍營里未必有在朕身邊好。」
我想都沒想,搖頭:「也未必。」
沉默了好一會,男人唇線微抿道:
「好,那朕便如你所願。」
7
我被安插在祁標陣營,混在五十人同住的營帳里,這裡人人訓練有素,唯我不同。
每次行進時我都是被落下的。
祁標偶爾關照我:
「陛下便是這樣彌補過錯的嗎?」
像是怕我聽不懂,又補充一句:
「把你扔到軍營里。」
「不,這是我要求的。」
大哥聽後愣了幾瞬,拍拍我肩膀。
「跟緊了。」
一日又一日,整整半個月,軍隊駐紮到玉國邊境,我形容髒亂,勉強露出張臉乾淨些。
祁標講西部大軍將要與我們會合了。
我想起那日沐浴時聽到的,多嘴道:
「近些日子還有什麼大人要來嗎?」
「你怎麼會問這個?」
那日被咬的嘴唇隱隱作痛。
「想問而已。」
黑暗裡祁標的臉在篝火旁若隱若現,他琥珀色的眼睛裡情緒莫測,旋即出神道:
「不知曉了。」
不遠處有人載歌載舞迎來轟動聲。
注意力被分散,祁標循著我視線看過去。
「祁願,這些年在丞相府里怨嗎?」
柴火被燒得炸開,我思緒驟然回來。
「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都是定數罷了。」
答案是含糊的,祁標道:「你倒是豁達。」
第二日繼續前進,為了趕往目的地,軍隊需要整日整夜無休。
我累到眼前都是重影。
算是隊尾最末的。
其中一個衛將軍注意到我。
「驃騎將軍護著你,本官可不護著,現在任務緊,要是因為你暴露行蹤,你自己看著辦。」
我拼了命地往前趕。
「一路做下標記,給他留條路。」
這是大哥喊的,就像衛將軍說的,不可能一直護著我,前面人們都已落下我許多了。
然而意外突然而至,山林一側有個陡坡,我因一時不察,竟踩空掉了下去。
驚呼聲聊勝於無。
……
徹底休養好用了兩天。
我緊趕慢趕,卻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帶著一小伙人的鄭通。
看到我,他難得呆滯,片刻壓低聲道:
「公子?」
我口乾舌燥:「鄭通,你怎麼來了?」
他還沒回應我,身後有人踩著草急急前來。
天色昏暗,龍植穿著鎧甲頓在原地,俊顏滄桑,神情陡然變得歡喜:「祁願,你沒死。」
半個月沒見,陛下鬍子拉碴,仍然穿著厚重的盔甲,攥著我的胳膊的力量又重又緩。
隨後便被緊緊抱在懷裡。
像被揉進骨髓里。
我悶哼一聲:「陛下,奴才需要呼吸。」
龍植大喜過望。
「甚好,還會說話。」
「……奴才剛才講了話。」
「朕耳朵差了,這兩日可有發生什麼?」
我應對如流。
「只是暈倒後緩了一日,抓緊跟上來。」
龍植盯著我,啟唇:
「就沒什麼了嗎?」
「……奴才應當發生什麼?」
話一反問,龍植唇邊笑意很淡。
「怕你死在外面,朕便失去你了。」
跟龍植回軍營時,天已經黑成一片,祁標帶Ṭŭ̀ₐ著士兵巡視看到我們,ṭũ̂ₚ見狀趕過來。
「陛下,往後這種事不必親自前去。」
龍植擺擺手:「無甚,速來營帳。」
我沒去,當晚便又被鄭通叫走了。
裡面還燒著炭火,屏風後龍植出了聲:
「過來。」
我步子邁得小,心裡忐忑,然而剛到便被攥緊手腕。此刻陛下已卸下盔甲,他未著寸縷,眸光意味明顯,我睫毛狠顫著。
龍植鼻尖摩挲我臉頰,看我低眸,順勢吞沒我所有尾音:「許久沒見,祁願。」
等事了,我已沒什麼力氣。
「陛下,奴才有事想問。」
出口的嗓音沙啞。
「准說。」
龍植手臂懶散搭在我腰間。
「陛下對奴才這般,難不成是喜歡男子嗎?」
那手臂頓住:「不。」
「朕從青樓後便睡不好了。
「祁願,朕沒提過,這些年你身上的味道始終沒變,現下聞也心安,你是朕的藥。」
好似情人低喃,我話音淡淡:
「奴才身上的味道是荷花香,丞相府住處旁挨著荷花池塘,浣洗衣物時便用荷花。」
龍植並未反應如何。
「嗯,總之朕喜歡。」
夜已深了,龍植又啞著嗓音補充一句:「祁願,你活著真好。」
深夜,我空落落回營帳時,伸向門帘的手驀地被攥緊,夜裡寂靜無聲。
滿是螢火蟲的野草地里。
祁標嗓音似浸透了冬夜,低緩而悠長。
「祁願,」他叫住我,「等戰事結束,便與丞相府斷了關係吧,大哥送你離開。」
我愣在原地,抬頭看進他眼裡。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仍然寫滿認真。
大哥拍拍我肩膀,轉身離開。
「你該有自己的人生。」
朝夕相處的日子裡,祁標對我講過,丞相府的事他從不關心,他最看重的不過是家族榮耀,即便我在丞相府受欺負。
他看著也不願意管。
「一個深陷泥潭卻絲毫不想自救的人,我瞧不上,祁願,你的翅膀該豐潤起來了。」
不遠處迎來一陣風,風冷,可惜我身子單薄到像抵擋不住,眼眶紅到掉出眼淚。
很快,很快了。
8
戰爭持續的第三個月。
距離獲勝僅差這一場戰事,龍植很高興。
「凝翠山一戰結束,便是班師回朝之日。」
當晚全軍烤肉,以慶祝即將到手的勝利。
龍植帶來的將士只有兩千,加之祁標手底下的,共三千多人,不過不在一個營地。
祁標手下的這一千都是親兵。
今日十五,月光灑在地上,篝火旁有人載歌載舞,有人喝酒猜拳,人人喜上眉梢。
祁標喜靜,看著他們熱鬧。
「大哥,這些年你在外難道不想家嗎?」
辛辣的酒水入喉,祁標嘴角邊灑出不少。
「二叔刻薄,你大伯父也未必能同他有什麼區別,你我都是喪母之人,便也算沒家了。」
他遞過來烤好的雞肉。
「在外面風風雨雨十幾年,我也想通了,大丈夫當忠君愛國,若無戰事,天地便是家。」
祁標眼裡閃著篝火的火光。
我喉嚨乾澀極了:
「怪不得人人道祁標是個好將軍。」
他笑笑沒說話。
丞相府里的祁標是個傳說,他年少參軍,戰功赫赫,但從不驕傲自滿,小到五歲孩童,大到七十婦孺都受過他的幫助。
這時前些日子訓斥我的衛將軍拿著杯盞湊過來,看著我懵懂的樣子,調侃道:
「將軍說什麼了?這孩子好像要哭了。」
「不小了,今年也二十歲了。」
大哥笑著替我回。
衛將軍哈哈大笑。
「你這人,這歲數人生不是剛剛開始?祁願參軍晚,我和你這般歲數時早就當了幾年兵了,他也算剛剛嶄露頭角,還有機會。」
緊接著碰我酒杯。
「上次對不住了,無論何時都要先以大局為重。」
我回碰過去:「自然,小生明白。」
衛將軍欣慰笑了兩下。
十五月亮圓,初春風涼。
「真好啊,等大勝回朝,便可休息一段日子和妻兒多待待了,在外打仗最虧欠她們。」
祁標酒氣四散,神態絲毫不顯醉意。
「待戰事結束,我也該娶親了。」
他眉間難得溫柔。
那位嫂嫂我曾見過的,大家閨秀,曾被侍郎府退了婚,但大哥卻始終如一喜歡嫂嫂。
「恭喜大哥。」
見我看著他,回望過來,與我低聲道:
「屆時偷偷請你過來。」
我眸中笑意淺淡:「好啊。」
十五了,該團聚了。
衛將軍喝得打了個飽嗝,眼裡都是笑意:「那祁願呢,何時成親?讓大哥我也去瞧瞧。」
祁標亦將目光投向我。
篝火旁影子明明暗暗,我的臉也被薰染得發紅,睫毛顫抖的幅度輕如風。
「等有機會吧。」
凝翠山進攻之日,龍植帶領士兵,從西側走土路,而我與祁標從東側繞進山里走水路,三日行程,務必要我們突襲成功。
祁標與衛將軍們都不擅水。
一路走得頗為坎坷。
地圖將要濕了,我主動包攬過來。
「大哥,把地圖交給我吧。」
祁標遞過來:「跟緊我。」
第一日體力虧損極大,夜裡將士們累到躺地便睡,我藉口如廁,將從前描繪的新地圖拿出來,再刻意灑著水漬。
幾乎與真的一ţü₍般。
說來也是巧合,我這些年唯獨畫工精湛,其他方面都讀不出來個好字。
第二日,全員按照規劃好的路線走。
夜深時繞到山洞裡。
祁標從我手裡接過去地圖,蹙眉道:
「為何……我記得這裡要繞去溪里。」
他想找備用地圖,可惜前兩天剛被我調包走,用同樣的方式。
地形圖,只微微修改一點便能差許多。
對比之後他搖了搖頭。
我說:「大哥,你是太累了。」
祁標也默認了這種說法。
水用盡,我隨幾個人去打水,在裡面下了藥,胖廚子我也認識的,原來我們住在一個營帳里,我去幫他的忙,下的藥劑量也大。
雖說只是簡陋的飯食,我也找到機會。
夜深人靜,人們都睡熟了。
我將早就寫好的信塞到祁標懷裡,默不作聲看著將要升起的朝陽,一步步出發。
帝王心似海。
掉隊那日雖也暈了過去,但我清醒過來時恰好瞧見了西部大軍反方向回朝。
還有陛下龍植。
他們在原地休整,交談時我也得知真相。
原來龍朝與玉國之間的戰事早已結束,剩下的這一千兵力,只是為了找個由頭絞殺。
丞相府勢力龐大,單單一個出言勸誡的罪過,滿門抄斬會惹眾怒。
借著玉國這場戰事順手殺人。
從始至終,龍植與其他部隊都未與我們這支隊伍遇到過,他所說的戰術也只有我們和龍植知道,待出凝翠山,龍植率領的不知情將士們會將我們團團圍住,讓大家的眼睛看到我們手拿兵刃,與他們對峙。
做實通敵罪名。
人怎麼能這樣可怕——
宋將軍是先皇后的親哥哥,他提到了我。
「陛下,聽聞丞相府那祁願與陛下淵源頗深,可是有留情的想法?」
只聽那帝王淡淡道:
「舅舅,你不會不知道朕有多厭惡斷袖,當年先皇只因母后斬了他男寵便大發雷霆,讓母后死在了那個雨夜。
「朕的確對祁願不一樣,或許從五年前就開始了,可那又如何?成了君王便不能有弱點。」
宋將軍問:「那為何又重遇上了?」
黑暗裡龍植睫毛落下,遮擋諸多情緒。
又化為熟悉的嘲諷笑聲:
「舅舅當祁隆昌這個老東西又是什麼好人嗎,他五年前便將朕喜歡祁願的事調查清了,五年後惹了朕不開心又將祁願送來。不然以他胞弟祁知年的性子,祁願早該死了。」
我的命輕如羽毛,好像絲毫不值得提一般。
忍著劇烈跳動的心臟,任由身體輕抖。
君王情緒莫測。
「朕原本不打算將祁願列入計劃之中,但祁隆昌給祁願說了親,這是明面上落朕面子。」
其實落沒落面子完全沒有關係。
君主已然入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