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然後艱難地勾了勾唇角。
如果被助理王勵看見,一定又要說我笑得比哭還難看。
因為我每次給霍臣淵發去消息,卻等不到回信時,都是這種表情。
如今收到了,表情竟還是這麼難看。
就好像,是苦澀溢出來。
連心臟都忍不住皺成一團。
難過,怎麼藏也藏不住了。
我看向一旁奄奄一息的自己,兀自說道:「不會再發了。」
這次,我是真的沒辦法堅持下去了。
年少時,我總喜歡默默跟在霍臣淵身後。
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能肆無忌憚地看他。
霍臣淵肩寬腿長,我常常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從不停下來等我。
仿佛篤定我永遠會在他身後。
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感到生命在緩緩流逝。
我默默地想:
霍臣淵,你什麼時候才會想起回頭看一眼?
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你身後的小孩兒,已經跟丟了啊。
7
助理王勵對著手機嘆氣。
他收回放在霍臣淵號碼上的手指,躲到偏僻處,撥打了雷總的電話。
手機損壞。
我的魂體和信號相互干擾,電話遲遲打不通。
我奮力往遠處飄,卻又回到了霍臣淵身邊。
辦公室里。
他緊握著安靜的手機,一言不發。
忽然,他點開手機撥出一個電話號碼。
號碼輸得很快,仿佛那 11 位數字已經爛熟於心。
漫長的忙音里,霍臣淵肉眼可見地急躁。
三通未接後,他將手機重重撂在桌上,頹然地靠坐在椅背里。
我飄過去。
看見手機的撥號頁面上,是我的號碼。
他竟然,給我打電話了?!
可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
現在小王正用我的手機打電話呢!
霍臣淵沉吟數秒,又拿起電話撥號。
這一次,居然是王勵的電話。
他怎麼會有王勵的電話?
但可惜,對面仍舊沒人接。
霍臣淵眉心緊鎖,不安地低語道:「小澤,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他猛地站起,握著手機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
我的,王勵的,雷總的,統統沒人接。
霍臣淵的腳步越來越快,到地下車庫時,幾乎是小跑著。
不知打了多少通,電話終於被接聽了。
霍臣淵等不及對面出聲,急切道:「許澤在哪裡?讓他聽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王勵壓抑的哽咽:「霍總,求求您救救小澤吧……」
霍臣淵的腳步猛地頓住,呼吸瞬間放輕了。
「你說什麼?」他懷疑自己聽錯了,「許澤,怎麼了?」
「小澤,他摔下山……流了很多血,沒人送他去醫院……他就快死了!」
霍臣淵僵在原地,我卻能聽見他驟然加速的心跳和呼吸。
他瞳孔巨震,竭力壓制嗓音里的顫抖:「他在哪?!」
8
霍臣淵開車跟著急救車一路飛馳。
趕到的時候,導演正指揮人把我的身體抬上一輛拉貨的麵包車。
兩輛車急剎在麵包車前,在場的人一瞬間全部靜止。
發出聲音的,只有從擔架墜下的血滴。
霍臣淵跌跌撞撞下車,視線從血滴移向擔架上的人。
我依舊一身白衣,顯得腰間大面積的血跡異常刺眼。
「小澤?」
他輕聲喚我,眼眶霎時紅透。
以前我總會笑著回應他:「我在,霍叔叔。」
但這一次,我緊閉雙眼,蒼白的嘴唇一動不動。
救護車上,霍臣淵渾身緊繃,直挺挺坐在角落,似乎生怕妨礙醫生急救。
「他怎麼樣?」
霍臣淵說話時面無表情,只有微微發顫的雙手透露一絲異樣。
「情況不太好,」醫生沉重道,「看傷口應該是滾落時被鋒利的石塊割傷了,傷口很深,並且很可能碰傷了脾臟,出血非常嚴重,霍先生您最好有心理——」
「他不會有事的!」霍臣淵打斷道。
醫生輕輕嘆了口氣,繼續手上的工作。
我緩緩降落在霍臣淵身邊,聽見他仍在不停默念:「他不會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
像懇求,像祈禱。
更像自欺欺人。
我眨眨眼。
不明白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緊張。
霍臣淵,你對每一個身邊的人,都會這樣嗎?
哪怕那個人一點也不重要。
一路上有警車開道,急救車很快到了醫院。
數十位專家候在門口,第一時間推著我進了手術室。
短短時間,霍臣淵居然安排好了那麼多事。
王勵追上來,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他怎麼會摔下山?」霍臣淵的嗓音很沉,很啞。
王勵邊哭邊說:「小澤被拉到最高處時,身上的威亞突然斷了。」
「其實劇組裡好多道具都很老舊,小澤細心,很早就跟導演提過,但導演非但沒換,還把小澤罵了一頓……」
霍臣淵額角青筋盡現,咬牙道:「他罵了什麼?」
王勵哽咽道:「他罵小澤窮講究,說他都被老東家扔出來了,還擺譜,還說……還說他活該被霍家拋棄。」
最後一句話像是深深刺痛了霍臣淵。
他閉上眼狠狠皺眉,眼睫顫動。
我飄在一旁,心裡倒沒什麼波瀾。
畢竟離開霍家的這一年,更難聽的話我都聽過不少。
王勵抹抹眼淚,繼續道:「小澤其實很努力,很能吃苦。他為了武戲提前進組訓練,每次回到酒店都是一身汗、一身傷。發高燒也是輸完液就回到劇組繼續拍戲,可不知為什麼導演就是處處針對小澤,讓他受了很多委屈……」
霍臣淵筆直地站在手術室門口,雙手緊握成拳。
他緩緩睜開眼,眸子裡布滿血絲。
我又難看地笑了笑,很想跟他說:
嗐,也沒有很多委屈。
不過就是夜戲多一點,淋雨和挨打的戲份多來十幾條罷了。
對我來說,這些都沒什麼的。
正想著,我就看見我的老闆雷啟明大步走過來。
「霍總,您——」
話未說完,霍臣淵就猶如一支弓箭衝出去,將他一拳打倒在地。
雷啟明垂首不語,又被拎著衣領摜到牆上。
「我把人託付給你,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一縷汗濕的黑髮垂下來,遮住霍臣淵半邊猩紅的眼。
他從未如此兇狠,像一頭暴怒的雄獅。
「你們所有人,最好祈禱許澤沒事。」
雷啟明被甩出去,又爬起來。
「霍總,您大概不知道,您母親找過許澤的導演。」
9
雷啟明無視霍臣淵震驚的臉,繼續道:「她來找我,說想讓許澤徹底在娛樂圈消失,最好是遠走他鄉,以確保永遠不會出現在你眼前。」
「她讓我跟許澤解約,雪藏也行。」
「我沒同意,然後她說會讓我後悔。」
雷啟明皺眉道:「我今天才知道,她在那之後找到了許澤的導演……」
原來,一切針對都有背後的原因。
「是因為我……」
霍臣淵雙目失神,嘴唇微微翕動:「都是因為我……」
他仿佛無力支撐,倒退兩步又堪堪穩住。
「把許澤的經紀合約轉回來,現在就轉。」
霍臣淵扯住雷啟明,語氣慌張:「你現在就去公司,把他之前的合約拿來,現在就去!」
雷啟明:「霍總,您要冷靜!」
「我很冷靜,」霍臣淵收回手,深吸了口氣,「我必須……彌補小澤。」
「等他好了,我要給他最好的資源和照顧。」
霍臣淵有些語無倫次:「對,還有生活助理,我要給他兩個生活助理,不會再讓他受傷生病……」
我不高興地想:
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
只要你留我在身邊。
或者,肯接我的電話,回我的信息。
就很好呀。
「啪」的一聲,手術室門上的指示燈驀地熄滅。
霍臣淵口中的絮語戛然而止,盯著門猛地提了口氣。
門開,醫生們結隊走出來。
整層樓寂靜如空谷,霍臣淵的呼吸仿佛被凍住。
「對不起,霍先生。」
為首的醫生摘下口罩:「傷者送來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因失血過多過世了,請您節哀。」
「什麼?」
霍臣淵的聲音像哽在喉嚨里。
他臉上的血色一瞬間消失了,像一台突然斷電的機器,停止了一切運作。
一旁,王勵癱倒在地。
他崩潰地抱住頭,聲嘶力竭地喊:「他明明可以活下來的……是導演不叫救護車,也不讓我們任何人與外界聯繫。」
王勵哽咽難言:「他們拖了整整六個小時……」
「小澤孤零零躺了六個小時……」
「他是硬生生被拖死的啊!」
哭聲里,霍臣淵始終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直到王勵抽噎著,從包里拿出我的手機,遞給他。
「這是小澤的手機,他吊威亞時摔壞手機,所以每次都交給我保管。」
「還每次都要強調,如果你打電話,或者發消息給他,就第一時間告訴他。」
王勵垂著眼皮,低聲道:「可是……」
可是一次都沒有等到。
以後,也等不到了。
霍臣淵接過手機,動作遲緩,仿佛魂魄也抽離出了身體。
搶救室的門開了,窄窄的平車上,是我的身體。
霍臣淵走過去,伸手掀開我臉上的白布。
「小澤,醒醒。」
他俯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賴床了,給你做最喜歡的厚蛋燒。」
以前霍臣淵不忙的時候,會早起給我做厚蛋燒。
我每次都會吃光,然後仰著臉對他笑:「最喜歡厚蛋燒了!」
其實,厚蛋燒即使作為霍臣淵唯一會做的一道菜,味道也沒有很好。
有時忘記放鹽,有時又太咸。
但因為是他做的,所以我很喜歡。
我透過湧出的眼淚看他。
傻瓜,我喜歡的哪裡是厚蛋燒,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你啊。
10
霍臣淵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的臉,似乎篤定我會在下一秒睜開眼。
可惜沒有。
他茫然地抬頭問醫生:「他怎麼了?」
醫生們面面相覷,小心翼翼道:「霍先生,病人已經去世了。」
「不可能,」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小澤不會死。」
「你們必須救活他,」霍臣淵面無表情地把醫生和平車往手術室里推,「回去,搶救到他活過來為止。」
他說話的樣子很認真,力氣卻大到幾位醫生們都攔不住。
雷啟明從身後拉住他:「霍總?」
霍臣淵很反常,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
醫生為難道:「霍先生,我們知道您很難接受,但現在他需要去太平間。」
霍臣淵掙脫雷啟明,一把將我攔腰抱起。
「你們放棄他,我不會。」
時隔一年,我又回到了跟霍臣淵的家。
這裡什麼都沒變。
我的拖鞋規整地擺在門口,出門常戴的鴨舌帽還掛在玄關。
霍臣淵把我小心翼翼放在沙發上。
「小澤,你躺一下,我拿毛巾給你擦臉。」
我跟著他飄進衛生間,看見他的牙杯旁邊,是我的。
兩支牙刷相對,仍是一年前我刻意擺放的樣子。
霍臣淵低頭擰毛巾,手指發顫。
回到沙發邊,他細緻地給我擦臉:「怎麼還是瘦了那麼多?」
「我派人送給你的水果和劇組加餐,你是不是沒有乖乖吃掉?」
我在一旁暗自詫異,那些,竟然都是霍臣淵做的!
可是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他明明不關心我。
他沒等到我的回答,房間裡瀰漫著令人絕望的靜謐。
他停下動作,打開沙發邊的投影儀。
白色幕布上驟然出現我的臉,數千張照片和視頻循環播放。
十五歲,我的初中畢業照。
十六歲,我參加學校運動會,在操場上奔跑、跳躍。
十八歲,學校成人禮上,我站在講台上宣誓,眼神卻在尋找一個人的身影。
霍臣淵太忙,我的學校活動他從未參加。
但這些照片和視頻,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霍臣淵將我扶起,用肩膀支撐我軟塌塌的脖頸和腦袋。
他挽著我的手,像尋常情侶一樣,跟我十指交握。
也許是我的手太涼,霍臣淵臉上有轉瞬即逝的苦痛。
「小澤,你看,這是你第一次試鏡。」
「這是你第一支代言廣告。」
「這個,是你第一次在公開活動上走紅毯。」
他用臉頰緩緩蹭我的頭,低聲道:「我的小澤……真好看啊。」
幕布上的畫面仍在不停變換,我看見自己的各種樣子。
開懷大笑的、皺眉憤怒的,眉眼彎彎的、默默流淚的……
那麼多,那麼多。
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這些照片和視頻的出處。
多到我都快以為:其實,霍臣淵愛我。
可是,怎麼可能呢?
我壓下心中梗痛,強迫自己低下頭,不再看。
卻聽見霍臣淵的聲音出現在視頻里:「小澤,生日快樂。」
我抬眼,發現幕布上播放著客廳的監控視頻。
去年十月,我生日那天。
畫面里的我喝醉了,昏睡在沙發上。
霍臣淵單膝跪在沙發前,俯身吻在我的額間。
我瞪圓了眼睛,瞬間飄得很高,聽見他說:「願我的小澤永遠平安、健康、星途坦蕩。」
「永遠,也不要知道……我愛你。」
11
我驀地笑了。
眼淚卻先湧出來,流進咧開的嘴巴里。
霍臣淵,真的愛我!
我好開心啊。
可是為什麼要哭呢?
明明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為什麼還會那麼痛?
我不管不顧地朝他俯衝下去,像少年時飛撲進他懷裡那樣。
可觸到他的瞬間,我的魂魄就像一團稀薄雲霧,在觸到的剎那散開。
我抱不到他,永遠也抱不到了。
一滴淚穿過我的手掌,墜到地上。
然後有更多淚滴穿透我。
我的手像虛影,撫摸著霍臣淵淚濕的臉。
傻瓜。
我也流淚,卻笑著罵他。
早點讓我知道,不好嗎?
那樣的話,我們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了。
「還是……被你聽到了啊。」
霍臣淵悽然地笑了下。
他抬頭,似乎在看著我的眼睛。
「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像一隻倔強又可愛的小鹿。眼睛很大,很圓。」
「脊背很直卻站在最隱蔽的位置,偷看我。」
「得知你父母過世,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怎麼辦,會不會想不開做傻事。所以我立即跑去醫院找你。」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臨終託孤。」
我頓住,望進他的眸子。
那裡面,盛著純真的熱忱。
「握住你手的那一刻,我就決定要一輩子牽著你。」
「可是你太好了,太耀眼了。」
他伸手打開桌邊櫃,裡面滿滿當當,裝的都是我的東西。
我用過的鋼筆,壞掉的耳機,隨意擺放的學生牌和校卡……
還有好多好多我早已遺忘的東西。
這些,都被他好好地保存著。
霍臣淵從裡面拿出一沓厚厚的信封。
我訝異地發現,這些都是我上學時收到的情書。
這些情書當時第一時間就被他板著臉收走。
沒想到還在。
他一封封拆開,笑著看上面的字。
「他們說得沒錯,我的小澤真的很好。」
我飄到他身後,看見情書里描述我的字句都被霍臣淵做了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