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窗戶外映照出一個人影。
我正要喚人,卻發現是阿霽。
他也沒睡著,高束的馬尾在風中飄蕩。
見我推開窗戶,他愣了一下,低聲道:「打擾你了。」
我問:「你怎麼還不睡?」
「在想事情。」阿霽說。
我猜他是為身世煩憂。
便安慰了一句:「當今聖上仁慈寬厚,你不必太過緊張。」
阿霽看我一眼,點了點頭。
他想起什麼:「你把湯灑在我的身上,就是為了看我身上的胎記,對嗎?」
他果然知道。
不然依他的武功,想要躲過去,並不是難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
阿霽說:「下次不用拐彎抹角,你想我做什麼,直接說便是。」
我有些怔怔地看著他。
月色下,少年冷漠的眼瞳,好像一隻銳利又明亮的野貓。
他分明長得和蕭銘很像。
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16
翌日,宮中來人,接走了阿霽。
而我在收拾好東西後,和蕭銘回了太子府。
兩年不見,院裡添了新的小丫鬟。
已經做了良娣的夢菡抱著孩子來見我,跪在我面前:「太子妃。」
她梳著婦人的髮髻,容色嬌艷,可與我記憶里的樣子,有了許多不同。
她看起來,沒那麼天真無邪,也沒那麼活潑了。
「起來吧。」我賞了些給孩子用的東西,就讓她退下。
她不走,而是抱著孩子,咬唇道:「太子妃,您回來了,這掌管後院的權力,也該歸還於您。只是您身體不好,如果忙不過來的話,妾身可以幫襯一二。」
這話落下,我身邊的鄰香當即翻了個白眼:「良娣不必操心,有府里的嬤嬤會幫忙,以前良娣還是侍女時,她們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良娣就放一百個心吧!」
提及往日身份,夢菡白了臉色。
她什麼都沒說,忍氣吞聲地退下了。
我還真當她不在意,結果傍晚,蕭銘來我房裡時,提起了此事。
他道:「鄰香雖是你身邊的丫鬟,跟了你許久,可夢兒到底是主子,身為丫鬟,不該對主子出言不遜。
「看在鄰香伺候你多年,這一次孤便不罰她了,下次,孤不希望再聽到這種事。」
我有些想笑:「鄰香說的難道不是實話?」
蕭銘皺眉:「之煙……」
我神色冷了下來:「你趁我在藥王谷治病期間,移情別戀,我本不想多說什麼。可眼下我的丫鬟不過說了句實話,你就要為此罰她。你既然這麼寵愛夢良娣,那為什麼還要接我回來?」
蕭銘頓住。
他眸光閃了閃,突然問:「你這是……吃醋了?」
我看著他,發現他好像在為我吃醋而歡喜。
真是無聊。
我扭過臉,蕭銘卻以為說中了我的心事,不僅讓跪在腳邊的鄰香起來了,還一連幾天都來了我房裡。
17
府中下人都說,夢良娣要失寵了。
太子妃雖然跟太子分離兩年,可情意根本不是她能插足的。
夢菡有些坐不住。
她又一次來了我這裡,但我不想應付她,只跟她說了幾句話,就打發她離開。
當晚,院外傳來一道悽厲的哭聲。
我派鄰香去查看情況,卻發現是夢菡的孩子吃了什麼中毒了。
她站在池邊,一遍遍地哭訴:
「盈兒下午還好好的,晚上吃了太子妃賜的羊奶,便嘔吐不止,我的盈兒,你要是有事,娘親可怎麼辦……」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府中的下人都圍了過來,竊竊私語。
蕭銘抱著她,心疼地看著襁褓中的孩子:「你放心,夢兒,孤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有些無語。
夢菡泣道:「妾身知太子妃不喜妾身,可孩子是無辜的,盈兒才一歲,他什麼都不懂……」
見她還在顛倒黑白,我站出來,高聲道:
「是你下午來找我,說孩子需要補充營養,我才讓人送羊奶過去。
「這羊奶是府中買的羊產下的,又不曾經過我的手,你以此來誣陷我,未免有些荒謬!」
夢菡止住哭泣,睜大泛紅的眼,惱怒道:「太子妃什麼意思?難道是我害自己的孩子嗎?」
「我沒有說你害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有些冷漠地看著她。
前世,她的手段也似這般拙劣。
可不管是蕭銘還是蕭澤,都因為我曾不喜她,先入為主地認為是我的錯。
我百口莫辯,又敵不過女主光環,最終潦倒收場。
今生,我都決定放過她了,她為何不肯放過我?
18
一股腥甜湧上喉嚨,我驀地吐出一口血。
鄰香大驚:「太子妃!」
眾人手忙腳亂,蕭銘也拋開夢菡,朝我奔來:「之煙!」
我倒在他懷裡,心口傳來陣陣的疼痛。
養了三年的身體,好像還是快不行了。
恍惚中,我看到了蕭澤。
他握著我的手,驚慌地叫道:「母親!母親你不要有事……」
我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可吐出來的,卻全是血。
鄰香憤怒地指著夢菡:「都是你!我們太子妃並沒有做過這種事,你為什麼要汙衊她!
「她的身子在楓山明明養得差不多了,若不是你,她怎麼會氣得吐血!」
夢菡呆住,不斷地搖頭:「不是我,她自己本來就命不久矣,我……」
「閉嘴!」蕭銘怒斥了她一句,將我抱進了房間。
夢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無力地跪坐在地上。
本來是圍繞著她的一場戲,現在眾人全都忙著照顧我。
太醫匆匆趕來,忙活到子夜,我才幽幽轉醒。
蕭銘不知在床邊守了多久:「之煙。」
我緩緩開口:「夢良娣的孩子……」
「孤信你。」蕭銘緊緊握著我的手,好像握著失而復得的珍寶,「這件事,孤一定會查清楚,還你一個清白。」
「……嗯。」
得到他的允諾,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負責擠羊奶的人都被蕭銘叫到一起,然而誰也不肯承認,是自己下的毒。
最後抓到真兇的,是阿霽。
他認祖歸宗後,改名蕭霽,一襲紫衣,華貴非凡。
「昨日路過時,見他在府外鬼鬼祟祟,似乎是處理藥渣,便留了個心眼。」
阿霽將殘餘的藥渣遞來,太醫檢查後,確定和夢良娣的孩子,中的是同一種毒。
蕭銘看向腳邊的兇手,瞳孔驟然一縮:「是你。」
19
下毒之人,居然是蕭銘身邊的侍衛。
蕭銘勃然大怒。
他不敢想,自己信賴的侍衛,竟然會做出這種事。
嚴刑拷打下,侍衛吐出了實情。
原來,他傾慕夢菡已久。
見夢菡因為我的歸來受了冷落,便和夢菡生出一計,想要利用孩子扳倒我。
最後他後悔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只能等府里搜查得不那麼嚴格時,再出來處理藥渣。
蕭銘憤怒地殺了他,緊接著將夢菡永久禁足,孩子也交給了皇后撫養。
我以為他會對夢菡心軟,但他這次沒有。
不過,這本來就是他該做的。
廊下,蕭霽交付完兇手後,便要離去。
我站在不遠處看他。
他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朝我望了過來。
我乾脆上前幾步,答謝他的幫助。
蕭霽沉默了一下,扭過頭去:「不用謝,我也是正巧才抓到兇手。」
「是嗎。」我不太信。
蕭霽抬眼看著我,沒有多解釋,只是道:「你當初救了我,我無以為報。雖然在楓山只待了兩個月,但卻是我此生不會忘記的回憶。」
我愣了一下,蕭霽後退一步,轉身告辭。
之後,我們就很少見面。
只偶爾在宮宴上擦肩而過。
到了玄元二十一年,我連宮宴也無法參加了。
病情重卷而來,我倒在床上,虛弱地朝外道:「鄰香,去……叫太子來。」
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20
深秋的桂花,隨風飄到了窗前。
他大抵是沒想到我病得這麼重,握著我的手一直在顫抖。
蕭銘怔了一下,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
我勾起抹笑,輕聲道:「殿下,可還記得妾身出嫁的時候?」
蕭銘來了。
嫁給他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一頂精緻的花轎將我接走,在黃昏時分,抵達了王府。
那時,他還不是太子。
也只是一個少年而已。
洞房花燭夜我們合衣睡了一晚,什麼都沒幹,他握著我的手卻緊張得發抖。
我至今記得,他和我正式洞房的時候,是我及笄後的那天。
他說這一生只會愛我,護我。
而我也在奪嫡之爭最激烈時,義無反顧地擋在他面前。
我從沒想過,蕭銘會在我療傷的期間,愛上其他人。
九年朝夕相處的夫妻情意,居然比不過三年。
我失望了,也不想再沉浸在過去,但我走後,萬一夢菡的女主光環又生效了呢?
我要做最後的打算。
蕭銘回憶起過去,眼裡泛起一絲淚意:「之煙,是我、是我對不起你。」
他聲音哽咽,仿佛極為後悔。
我只是搖了搖頭:「妾身福薄,不能再伴太子身側,只願太子看到這麼多年,妾身還算安分守己的份上,好好對待澤兒,還有跟著我的鄰香。
「若是他們過得不好,妾身在天之靈,也難以安息。」
鄰香自小跟著我,情分自不必多說。
而蕭澤,我雖埋怨他前世疏離我,但今生,他還沒有走到那個地步,他還是我的兒。
「我答應你。」蕭銘喃喃,仿佛自我安慰一般地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許你死!」
他竭力想挽留我,可生死豈由他定。
我咽下嘴中的血,緩緩道:
「還有,最後一件事。
「請太子,賜死夢菡。」
我思來想去,還是唯有一死,可解後顧之憂。
不然依我們結下的仇怨,只怕她再次得勢,報復的便是我身邊的人。
我不容許。
21
蕭銘沒有絲毫猶豫:「好,我都答應你,你好好養傷,我……」
他話音未落,我壓制不住的鮮血便噴了出來。
淋漓斑駁,濺到他的手上。
蕭澤和鄰香都趕了過來。
我最後看了他們一眼,閉上眼時,只聽見一陣哭聲。
人死之後,魂歸九泉。
但我的魂魄卻還留在這裡,看到了我死之後發生的一切。
蕭澤和鄰香哭得不能自已,甚至連蕭銘也落下淚來。
依照我死之前的要求,蕭銘處死了夢菡。
夢菡跪在他腳下,拉著他的衣角求饒:「不要,蕭銘,你曾經明明說愛我的啊,你說我跟別人都不一樣,你都忘了嗎?」
蕭銘冷漠地望著她,仿佛眼前的不是他傾心過的女子。
而這樣的眼神,我前世也無數次地見過。
侍衛端著毒酒上前一步:「良娣,上路吧。」
夢菡拚命掙扎,但蕭銘卻親手掐著她的下巴,給她灌了下去。
她絕望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痛哭一聲,吐血不止。
漸漸地,她在掙扎中沒了呼吸。
22
蕭澤一日日長大。
他腰間還佩著我給他繡的香囊,因為那是我給他留的唯一一樣東西。
有時候,他會對著香囊說想我了。
我在他身邊忍不住嘆息。
……
時光流轉,很快到了玄元二十七年。
皇帝退位,蕭銘登基。
他選了許多與我相似的女子入宮,在那些人身上找尋我的痕跡。
人人都說,聖上對我情深義重。
可我看著那些替身,只覺得可笑。
蕭銘不過是在滿足自己罷了。
我作為宮人與妃嬪口中的白月光,有人羨慕,有人嫉妒,還有一些人則認為,我不過是死在了蕭銘最愛我的時候。
或許吧。
我都已經死了,還管她們怎麼評說。
只是下一世,我不想再遇見蕭銘了。
我只想健康快樂,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以及……阿霽。
回到楓山別院,形單影隻的阿霽。
對不起,死之後才發現你的心意。
可我無法回應。
抱歉啦。
我先走一步了。
番外蕭銘視角
巍峨皇宮,風雨飄搖。
我躺在床上,又夢到舊時的畫面如潮水襲來。
那是玄元十三年。
管之煙不在的第一年。
新來的侍女打翻了茶水。
我抬頭,剛想要訓斥,卻愣住了。
其實自從管之煙走後,我就做著同一個夢。
夢裡,我一向溫柔體貼的太子妃會變成不可理喻的妒婦,而眼前的少女,才是我真正的心上人。
我們相伴一生。
我想,這怎麼可能?
這只是個夢而已。
然而,當我問對方的名字時,對方卻給出了和夢裡一樣的回答。
她說:「我叫夢菡。」
真的是她。
我怔住了。
我開始慢慢地傾向於,夢裡的畫面,就是我們的未來。
不知不覺中,我對夢菡越發上心,而對於管之煙,則日漸厭棄。
到了玄元十六年,管之煙回來了。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沒有像我夢見那樣,纏著我,又處處針對夢菡。
她淡淡地,仿佛對一切都不在意。
我對於這種變化,有種莫名的驚慌。
我忍不住試探她,但又在她冷漠的回答中落荒而逃。
我總覺得,她好像離我越來越遠。
就連我送給她的玉佩,她也毫不在意地送給了旁人。
我起初很憤怒,但走到她面前時,不知為何,又泛起一絲苦澀。
我問,為什麼。
她卻說,她早就知道我變心了。
「還君明珠。」她捧著玉。
我的手幾乎是顫抖的。
我不想讓她還。
明明我已經有夢菡了,可管之煙的一舉一動,還是牽扯著我的心。
我拿著碎玉回到房中,然而無論如何彌補,都無法歸於原樣。
就像我們的感情。
管之煙說得沒錯,是我先變了。
我因為一個夢疏離厭惡她,是我對不起她。
我想要彌補,可是管之煙卻搬去了楓山別院。
她好像不想再看見我。
我有些氣惱,有些心痛。
就像賭氣一般。
第一年,我忍著沒有去找她。
第二年,我開始在皇后身邊旁敲側擊。
第三年,我還是忍不住親自去了。
可是……可是她居然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嫉妒沖昏了頭腦,我恨不得將那個男人立即處死。
尤其是看見那男人與我長了一張相似的臉,我立刻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