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第一次見我時,我正在吃一碗餿飯。
飢餓的蒼蠅跟我搶食,我都騰不出手驅趕。
後來,他把我帶回家。
給我辦了七歲生日宴。
他說:「小珏,今天是你的新生,以後每年今天就是你生日。」
所有人都朝我微笑。
只有養母,在宴席散盡後咆哮:「她是你的私生女,對不對?」
1
我是生父母的第二個孩子,上面還有個姐姐。
生母大著肚子,東躲西藏要生兒子。
十歲的姐姐因為能幫著幹活,舅媽勉強收留了。
七歲的我,則被留在家裡。
那會是夏天,生母的大肚子藏不住。
她跟爸爸只能白天躲在山上,晚上再偷偷下山給我做點吃的。
用竹篾子扣在桌上。
那次,他們兩天都沒回家。
我餓極了,喝了幾肚子涼水。
後來實在扛不住,我鏟起灶上大鍋里餿了的剩飯,筷子都顧不上拿。
一把一把往嘴裡塞。
蒼蠅從我碗里搶食,我也顧不上驅趕。
你們知道餿飯是什麼味道嗎?
酸的,有點苦,抓起來會拉出長長的絲,看上去像是……
嘔吐物。
養父隔著鐵窗,看到了這樣的我。
他大聲呵止我,遞給我一塊餅。
有點苦,還融化了。
不比餿飯好吃多少。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進口巧克力。
很貴。
一塊能換兩斤薄荷糖。
他教我用樹枝在地上畫畫,陪我等了兩天,生父母總算回來了。
他們手裡抱著剛出生的弟弟。
又白又胖。
不像我,又髒又瘦。
聽說養父想帶我走,生母猶豫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讓生父殺了只雞,破天荒地把兩個雞腿都夾給了我。
「快吃吧!」
雞腿燉得不夠爛,咬得我牙齒都流血了。
但我顧不上那麼多,把骨頭咬斷,把裡面的湯汁都吮吸乾淨。
生母摸著我瘦巴的臉,淚如雨下:
「別怪媽媽,家家戶戶都是要生兒子的。
「叔叔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家,你去他們家會比在這好多了。
「去了人家家裡,要乖要聽話。」
2
我死死抱著媽媽的腿,哭著哀求她:我以後會更聽話的,別把我送人。
可生父用力掰開了我的手,他很不耐煩:「你要留下,你弟弟就得交罰款。」
「家裡哪有錢?」
那天太陽很烈。
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緊緊覆蓋在我身上。
我在巨大的陰影里泣不成聲,瑟瑟發抖。
養父上前,緊緊捂住我的耳朵,皺眉道:「別跟孩子說這些。」
「她又沒做錯任何事!」
他將我抱上高高的摩托車,將唯一的頭盔扣在我頭頂。
頭盔太大了,像是一座晃蕩的山。
也像是……
一個巨大的懷抱。
摩托車突突突發動,帶出一股黑煙。
生母追上來,塞給我半包薄荷糖:「都給你吃,都給你吃!」
這糖平時她都會鎖起來,只要我表現特別好時,才會獎勵一顆。
「別怪媽媽,媽媽也是不得已。」
……
養父轟了油門,迎面而來的勁風,吹散了生母的叮囑和懊悔。
我抓了一把薄荷糖塞進嘴裡。
好涼。
好苦!
小小的我想不明白。
為什麼一顆糖那麼甜,一把糖卻那麼苦?
養父把我帶回家,給我辦了生日宴。
他拉著我的手,說:「今天是你新生之日,以後每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生日。」
家裡的親戚都來了。
除了養母神色淡淡的,其他個個都對我溫聲細語。
我穿著公主裙,拿著塑料刀,面前擺著雙層生日蛋糕,渾身僵硬地對著黑乎乎的相機,擠出一個生硬的笑。
我誠惶誠恐,感覺自己像個小偷。
偷了某位公主的時光。
等魔法消失,我就會被打回原形。
果然。
夜裡我睡不著,聽見養母厲聲質問。
「你以前跟那些女人勾勾搭搭也就算了,現在連孩子都往家裡帶。
「你把我往哪擱?
「什麼狗屁養女,她就是你的私生女對不對?
「你還讓我給她當媽,你簡直欺人太甚!」
……
月色黯淡,我緊緊握著門沿。
抬眼看到對面的房間門開了,哥哥楚琦憎惡的目光透過門縫,死死釘在我身上。
3
我小心翼翼關上門,嚇得不敢再去廁所。
結果,尿床了。
天知道我醒來時有多絕望。
養母本就討厭我,我第一天就弄髒了又香又軟的床單被褥,她一定恨不得馬上將我掃地出門。
凌晨五點,我鬼鬼祟祟起床,抱著床單去廁所。
把床單泡進大大的水桶里,我光著腳踩進去。
踩了一小會,身後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你在幹嗎?」
我嚇得一個激靈,身體往後一仰,一屁股摔在地上。
桶翻了,水流了我一身。
養母朝我伸手。
我下意識捂住頭,瑟瑟發抖:「爸爸,別打我別打我,我下次再也不敢尿床了。」
等了好一會,一隻冰涼的手將我從地上拽起來:「那個桶是用來洗拖把的。」
啊?
可它比我在鄉下挑水的桶還要乾淨。
「衣服床單可以放在洗衣機里洗。」
小天鵝的雙桶洗衣機,我根本不會用。
養母手把手地教會我,道:「以後家裡的衣服,都歸你洗。」
這比我去河裡洗衣服輕鬆多了。
但我還是闖了禍。
我把深色衣服和淺色衣服混在一起,養母的白裙子被染成髒污的顏色。
她很生氣:「你知道這裙子多少錢嗎?我忍了兩個月才買的,才穿了一次!」
「就這點小事你都做不好。」
養父出來打圓場:「小珏又不是故意的,再買條新的就是。」
養母更生氣了:「說得輕巧,這裙子那麼貴。」
養父不是說說而已。
他當晚就買了條一模一樣的回來。
還偷偷把我喚到門外,將藏在樓道里拳頭那麼大的糖遞給我。
「這是整個超市最大的糖,快吃吧。
「你阿姨成天拉著臉,但她是個紙老虎,心地好著呢,你別怕她。」
養母可不像紙老虎,因為她發出了獅吼。
4
「這糖八塊錢一顆,八塊錢都可以買兩斤肉了!楚安邦,你腦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
「還有這裙子,我用 84 泡泡就能返白,錢在你口袋裡燒你腿了是嗎?」
……
那會養父母總為了這樣的事情吵架。
我當時不懂,長大後才明白。
養父是個畫家,天性良善,骨子裡都是浪漫主義。
他兜里只有二十塊,卻捨得將錢全部拿出,給養母買一大束好看卻無用的玫瑰。
哪天他靈感來了,騎著摩托就去採風了。
他是帥氣的流浪畫家,也有很多藝術上的知己。
生活的瑣碎全部壓在養母身上。
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碰撞。
說不上誰對誰錯。
養父不算好男人,但絕對不壞!
是以養母又厭又愛,終日暴躁。
連帶著對我也沒個笑影。
那個大棒棒糖我後來給了楚琦。
他接過後一把摔在地上,恨恨看我:「我才不要你的糖!」
養父是個待不住的人。
這次因為我,在家待了一個多月。
等辦好我的入學手續,在一個天氣陰沉的傍晚,他留下一封信,騎著摩托又踏上了流浪之旅。
養母大怒,將信撕得粉碎,拽住我胳膊往外拉,一把將我推出門。
「滾滾滾,他滾了你也滾!
「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做夢!」
……
九月的深夜微涼。
樓道里的燈壞了,我抱著胳膊蹲在窗下,看著天邊被烏雲籠住的毛毛月。
這就是我的世界吧。
縱使有月。
也只是一點點模糊不清的微光。
也不知蹲了多久。
我都快睡著了。
房門吱嘎一聲打開。
養母居高臨下,冷漠中帶著厭惡:「進來吧。」
餐桌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雞蛋面,上面擺著我的專用筷子。
養母已經拍上了主臥的門。
我肚子餓得咕咕響,小心翼翼吃完了那碗面。
養父每周會打兩次電話回來,問我過得怎麼樣,是不是一切都好。
他會跟我講自己旅途的見聞。
一朵顏色奇異的花,一隻格外聰明的土狗,還有此生最絢爛的朝霞。
也會耐心聽我分享日常小事。
結束時他總說:「小珏,等叔叔採風回去,給你帶神秘大禮!」
每每跟我說完,電話交給養母后她總是語氣不好:「以前她不在,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打一個電話回來。」
「怎麼,我們母子加起來還沒她重要?」
……
養母待我一直冷冰冰的。
哥哥對我也很敵視。
我們在一所學校。
每天都是一起上學,我只敢遠遠跟著他。
他同學每次打趣:「楚琦,這是你的新妹妹嗎?」
5
他都拉著臉:「她不是我妹,她是我爸撿的。」
小孩子也是會察言觀色的。
哥哥不喜歡我,而我又是從鄉下來的新孩子,大家都在孤立我。
體育老師組織大家玩一對一對抗,我總是被剩下來那個。
是有些難過。
但還能忍受。
如此幾個月過去。
入冬了。
早起我就發現養母臉色不好。
我低聲詢問,她瞪了我一眼:「你巴不得我出事是嗎?」
我便不敢追問。
出了門,我發現自己忘記帶昨天的作業。
於是折回家拿。
結果發現養母暈倒在客廳中,不管我怎麼叫都沒反應。
我腦子嗡嗡作響,感覺四面八方的冷風都在往胸口灌。
我跌跌撞撞出門,敲響鄰居的門。
劉叔和嬸子急吼吼開著皮卡送養母去醫院。
我堅持要跟著。
恐懼像無數的觸手緊緊纏住我,我低聲嗚咽,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顆顆砸在養母的臉上。
也不知哭了多久,耳邊聽到熟悉的冰冷聲線:「哭喪呢?我還沒死!」
養母醒了。
我的嘴唇不住顫抖,良久「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養母皺著眉:「你吵死了。」
劉嬸在一旁低聲道:「她不知多害怕,你別再嚇著孩子了。」
楚琦放學後也趕來醫院,他紅著眼指著我的鼻子罵:「都是你害的,媽媽本來好好的,你一來她就病了!」
好在養母是缺鐵性貧血,輸液後開了點藥和食譜,醫生就讓她出院了。
她還需要臥床休息,舅媽每天中午做好一天的飯菜送過來。
都三天了,養母臉色還是不好。
我急了。
在廚房用水果刀偷偷劃破自己的手,鮮紅的血滴滴答答,滾珠一樣地落入舅媽送來的湯里。
也不知滴了多少,我覺得有些頭暈。
這時楚琦在身後大吼一聲:「你幹嗎往湯里滴血?」
「你的血有毒,你想害死我媽媽是不是?」
他跑過來用力一推,我後腦勺砸在門把手上。
痛得腦子一片空白。
養母也被驚動,她拿紙巾先纏住我的手指,冷聲問:「你這是幹嗎?」
6
我鼓起勇氣仰視她,顫聲道:「舅媽說你是血少才會生病的。」
「我血很多,我可以分點給你!」我眼淚洶湧滾落,「吃了我的血,你能快點好起來嗎?」
養母嘴唇輕顫,半天沒說話。
我淚眼矇矓看向楚琦。
「哥哥,你不要討厭我。
「你放心,我只分走你一點點的愛。」
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截距離。
然後不斷壓縮再壓縮,最後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漏光的縫隙。
我朝楚琦討好地笑了笑:「我就要這一點點,可以嗎?」
沒有被愛過,糊糊塗塗也能活下去。
可一旦品嘗過被愛的滋味。
就如上癮一般無法割去。
楚琦將拳頭捏緊,整個臉紅紅的,朝我吼:「你個蠢貨,喝血是不能補血的!」
罵完我,他轉身跑出廚房,上樓「嘭」的一聲把房門拍上了。
養母將我扶起來,下了命令:「去沙發上坐著,我去找藥箱。」
她去了樓上主臥,客廳的大門被敲響。
我去開門,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如兜頭一瓢寒冰,將我眼眶裡的淚凍住。
是生父生母!
與我的呆若木雞不同,他們十分激動。
用力擠進門內,死死握住我的手:「來娣,總算找到你了!」
生母眼眶通紅,激動地摸著我的衣服和臉:「瞧瞧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剛才哭過嗎,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媽媽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的眼珠子在他們身上轉了又轉。
真奇怪。
此刻我的心怦怦亂跳。
不是久別重逢的歡喜,而是不該相見的恐慌。
生父吸完最後一口煙,將燃著的煙頭隨手丟在樓道里,拽著我的胳膊往外拉:「別廢話了,走,跟我們回去!」
媽媽擦了眼淚,滿面歡喜:「家那邊要修高速公路,每個人口能分兩萬塊呢。」
「你跟我們回去,咱家就能多分兩萬塊。有了錢,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7
他們連拉帶扯,將我往外拖。
我把手死死扣在門沿上,止血的紙團掉落,鮮血汩汩往外冒。
沿著門框如蛇一般向下遊走。
雙拳難敵四手,我的心如墜寒冰。
或許現在。
就是魔法消失的那一刻。
南瓜馬車水晶鞋華麗裙子溫暖家,終究是一場會醒來的夢。
眼看著要被拽走,身後響起下樓梯的腳步聲。
養母拿著藥箱,站在暖黃的走廊白熾燈下,冷眉冷眼看來。
萬般恐懼,此刻化為無盡委屈。
數不清的情緒翻湧至喉頭,我幾乎下意識喚一聲:「媽媽……」
養母目光一凝,快步上前,斥道:「你們眼瞎嗎,她的手在流血,沒看到嗎?」
生父不以為意:「就破點皮,有什麼要緊的。」
生母從地上撿起髒污的紙團,壓在我手指上:「走吧,咱們回家。」
他們繼續將我往外拽。
養母單薄卻有力的手,卻緊緊地扣住我的手腕。
她冷峻開口:
「你們說不要就不要,說帶走就帶走。
「她是個人,不是路邊的野貓野狗。
「而且當初你們可是收了錢的。」
我一怔,呆呆看向生母。
她心虛地躲避了我的視線。
生父沉下臉:「不就是兩千塊,等我們拿到兩萬塊的人口補貼,把那兩千塊還給你就是。」
楚琦也衝出來了,他從背後死死摟住我:「小珏已經是我妹妹了,你們誰也別想把她帶走。」
我回頭看他,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他凶我:「哭什麼哭,你個笨蛋倒是使勁啊!」
雙方拉扯爭吵動靜很大。
拉扯間養母頭髮散了,大衣扣子都被拽掉了一顆。
鄰居們都被驚動,紛紛上前幫養母護住我。
養母得了空,捋了一把自己雜亂的頭髮,看向我的眼神很複雜:「你要不要跟他們走?」
生母喘口氣,笑了笑:「她是我千辛萬苦生的,肯定會跟我走。」
生父也一臉的志在必得。
我小心翼翼牽住養母的手:「我想留下來,跟你和哥哥在一起。」
楚琦激動得跳起來,大聲道:「聽到沒聽到沒,她想跟我們一起,你們趕緊從我家滾出去。」
生父大怒,他抬手來抽我耳光:「老子生你養你六七年,幾個月你就忘光光了。」
「老子打死你這個白眼狼!」
從小到大他都是這樣。
稍有不快,就對我拳打腳踢。
恐懼被鐫刻在骨子裡,我定在原地,本能般伸手護住自己的頭。
關鍵時刻,養母一把將我拉到身後。
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抽在了她臉上。
她臉迅速腫了起來,嘴角滲出了血漬。
楚琦如炮彈一樣衝出去,狠狠撞在生父的肚子上。
「你敢欺負我媽,我打死你!」
烈火一樣的憤怒在我體內燃燒。
我一口咬在生父的胳膊上。
生父打了女人,鄰居們看不下去,全都衝上來,齊心協力將他扭住。
生父咆哮著:「她是我的種,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我帶走她天經地義,你們憑什麼攔我!」
……
養母捂著臉冷笑,毫不畏懼:
「你們收了兩千塊,把自己女兒賣了!
「買賣兒童是犯法的。
「抓起來要判刑,至少三五年!」
劉嬸眼珠子轉了轉,趕緊附和:「對對對!楚琦你別愣著,趕緊報警!」
8
生父神色驚疑不定:「我把自己孩子送人,也犯法?」
養母大聲道:「收了錢就是買賣,肯定犯法!」
那會村裡人對於警察和警局有天生的畏懼。
沒人願意進局子。
楚琦已經拿起了客廳的座機。
養母一字一句質問:「我再問你們最後一次,你們仔細看清楚,小珏是你們孩子嗎?」
生母已經被唬住,一邊拽生父一邊訕訕笑著:「認錯了認錯了,我們認錯了!」
生父心有不甘,但又懼怕警察,便任由生母拽著走。
兩人已經到了樓梯口,生母又跑回來。
從兜里拿出用報紙包著的一小把薄荷糖,眼眶發紅:「給你吃。」
我搖搖頭,沒接。
「這糖太苦,我不愛吃。」
長大後我才明白。
幼年的我覺得薄荷糖好吃,是因為吃了很多苦,一點點的好便讓我覺得很甜很甜。
可實際上。
我本不需要吃那些苦的。
看熱鬧的人散盡,養母在洗手間照鏡子。
她換掉了那件掉扣子的大衣,用梳子一下一下將自己凌亂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拿著消腫的藥膏,輕輕抹在自己臉上。
她平日是個精緻仔細的人。
哪怕出門買菜,頭髮也打理得一絲不苟。
可為了我,卻弄得披頭散髮,臉頰紅腫。
我心頭愧疚,低聲致歉:「對不起,阿姨……」
養母臉色沉沉,譏諷道:「有事喊我媽媽,沒事就喊我阿姨。你逗我玩呢?」
我急急解釋:「我不是,我是怕,怕你不……」
她扔下藥膏,徑直走到我面前,兇巴巴地:「叫……」
「啊?」
她拔高語調:「叫媽!」
我抬眸看她。
她又凶又冷,幾乎不對我笑。
可是這幾個月來,她從來沒有打過我餓過我。
她的臥室門從未上過鎖,無論何時我都能打開那扇門。
她從未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
外出時只要帶上哥哥,也必定會帶上我。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不管我走得快或慢,一回頭。
她一定會在我身後。
她很好。
我是怕。
我不配……
回憶紛涌,我喉頭哽咽,顫聲輕呼:「媽媽……」
養母眼眶裡都是血絲,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說過多少次,不要給陌生人開門,以後記住了嗎?」
眼淚被拍落,顆顆砸落地面。
我重重點頭:「我記住了!」
「我一會給你請假,你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吧!」
9
我心內一個咯噔。
養母剜我一眼:「你親爹媽都已經知道你住哪兒,保不齊下次還來。」
「為了你這一聲媽,我可虧大了。」
她雷厲風行,當晚我們就搬到小叔一處空置的房子裡。
小嬸已經提前把房子簡單拾掇了一下。
冬日飛雪紛紛,在寂靜的黃昏簌簌下落。
雪天路滑,馬路上的桑塔納行駛緩慢。
天地萬物,似乎都因一場大雪變得溫柔。
小嬸拉著我的手笑眯眯:
「小珏越來越漂亮了,我已經把過年的新衣服買好了。
「等你給我拜年了,我就給你!
「咱們以後住得近了,你經常來小嬸家玩。」
說完她又訓哥哥。
「楚琦,見了我不叫人?
「你現在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今年的壓歲錢不想要了?」
跟我們兩個孩子鬧完,她跟養母抱怨小叔:「楚海跑去什麼藝術學院進修了,還是鬧著要去當演員。」
「這都一大把年紀了,他們楚家的男人,沒一個靠譜的!」
雖搬了家,卻只能等下學期再轉學。
過了周末後我回學校,同學們都對我指指點點。
「原來她是親爸媽賣掉的。」
「得多招人討厭才能被賣掉啊?我家的狗生了小狗我媽媽都捨不得賣呢!」
「他養父買了她也從來不來接送上學,肯定也討厭她!」
……
我原本就沒有朋友,如今更慘了。
走到哪裡都像是瘟疫,同學們避之不及。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我背著書包迫不及待要逃離。
一路跑到校門口,聽到一道熟悉的聲線:「小珏……」
雪後初晴,夕陽如碎金,灑落在皚皚白雪上。
養父靠著摩托車,站在一棵堆滿雪的松樹下。
他的手上提著一串巨大的風鈴。
是用五顏六色的石頭穿制而成。
風一吹,松樹上的細雪灑落,石頭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像是來自天堂的樂章。
他晃動著手裡的風鈴:「小珏,這是我答應你的禮物。」
放學的校門口正是人多。
養父如此招搖,吸引了很多視線。
他燦爛笑著,指著摩托車頭吊著的一大串七彩棒棒糖。
「我是小珏的爸爸,你們都是她朋友嗎?
「如果是的話,可以來拿一個糖吃喲!」
……
同學們遲疑了下,有膽大的過來,取了糖果後又要求看風鈴。
養父笑眯眯:「這是我送給小珏的,你問問她願意嗎?」
我點點頭。
很快,我被一群人圍住。
有些我甚至都不認識。
她們羨慕不止。
「這風鈴好大好漂亮。」
「我也好想要一個呀!」
「你爸爸對你可真好!」
……
不知過了多久,楚琦也放學了。
他拉著臉過來,擺手驅趕:「行了行了,下回再看,我們得回家了。」
10
人流散盡。
車上掛的棒棒糖早就被取光,養父從兜里魔法一般又變出兩個大的。
遞給我和哥哥。
「還好我留了一手!
「坐好了,我們要出發了!」
養父坐前面,我坐中間,哥哥坐最後。
摩托車轟鳴,激起樹上碎雪。
紛紛揚揚灑落在我們肩上。
我抱著養父的腰,問:「爸爸,你還沒回過家嗎?」
車尾巴上還掛著他的行李。
寒風送來養父有些氣憤的話語:「回去了,家裡沒人,都被搬空了!」
「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呢!」
到了新家後,養父抱怨養母搬家也不打個招呼。
養母舉著鍋鏟就衝出廚房。
「我怎麼跟你打招呼,我聯繫得上你嗎?
「你知不知道我頭髮被拽散了,我還被人打了一巴掌!」
淚水在養母的眼眶裡打轉轉,她回身往廚房走:「我要你個男人有何用!」
養父怔了下,滿臉愧疚。
他不顧養母的反對,死皮賴臉貼上去。
兩人前後腳進了廚房,廚房門被鎖上了。
我有點急。
「哥哥,爸爸媽媽不會打起來吧?」
楚琦一把拽住我,嗤笑:「別管他們,我爸嘴甜著呢。我媽蠢得要死,一會肯定又被哄住了。」
楚琦比我大四歲。
那會大概正是叛逆期吧。
主打一個看誰誰不爽,見誰誰蠢貨。
他開了大肚子彩電看得氣定神閒,我聞著廚房裡燒焦的飯菜如坐針氈。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
門總算開了。
養母面色坨紅,雙眸里似乎還含著淚,用鍋鏟把對著養父一頓敲:「趕緊去洗澡,身上都能搓下來三斤泥。」
養父嬉皮笑臉:「就去就去,夫人的話無敢不從!」
楚琦翻了個白眼,嘀嘀咕咕:「我就說不用急,他巧舌如簧!」
養父經過客廳,順手關了電視,板著臉:「作業做完了嗎,就在這看電視!」
這年過年。
我穿著嶄新的紅棉襖和新靴子,戴著養母給我買的紅髮卡,收到了許多壓歲錢。
爺爺奶奶,小叔小嬸,姑姑姑父,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姨媽姨夫……
每個人都給了我五十。
對我來說,是巨款了。
以前在鄉下,我是沒有壓歲錢的。
親戚們都會把壓歲錢給姐姐,但那錢姐姐也拿不到手上。
只是做做樣子,很快就要上交給爸媽。
可現在,他們給我和哥哥一人一份。
晚上回家,我把錢交給養母。
她瞪我一眼:「你給我幹嗎?自己的錢自己收著,我可不幫你保管,到時候弄丟了我還得賠你!」
楚琦帶我去買了一個只能進不能出的存錢罐。
我把所有的壓歲錢都存了進去。
他神情嚴肅:「你把錢都存進去了,萬一要買點東西怎麼辦?」
11
「我有吃有喝,我不需要買東西!」
楚琦嗤我:「瞧你那小家子氣。除了吃喝,我們還可以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貼紙,明信片,你們女孩子買點發卡信紙丑得要死的筆、弱智小說什麼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錢,猶豫了半天,無比肉疼地抽出一張五十遞給我。
「這個是我給你的壓歲錢,拿去花!」
窗外白雪皚皚,屋內卻很暖意融融。
我仰起頭看楚琦,眼眶不由自主濡濕。
我輕輕問他:「哥哥,我不要錢,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楚琦滿臉戒備和狐疑。
我垂下眼瞼:「不抱也沒事的。」
下一秒,楚琦伸手,輕輕抱住了我,語氣嫌棄:「你眼裡裝了自來水管嗎,動不動就哭。」
「女孩子就是麻煩。」
我鼻子酸得厲害,問:「你會一直是我哥哥嗎?」
「廢話!」他豪氣回答後,伸手生疏地拍著我的後腦勺,放軟了語調,「你別哭了,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愛都分你!」
「分你一半!」
人啊。
就是很貪心。
從前我覺得一點點的愛,就足夠我活下去。
現在我卻盼著,以後的每一天,都是跟今天一樣美的夢境。
這年,養父在家一直待到三月底。
公園裡的杏花開了。
他騎著自行車,養母斜坐在車后座,攬住他的腰。
春末的風捲起養母的淺色風衣,露出裡面碎花裙的裙擺。
三月的陽光落滿她一身,在她眼角眉梢都塗上溫柔的顏色。
她真美!
比電視劇里下凡的七仙女還要美。
騎了兩圈後,養父停了下來。
他喘著粗氣,微笑著:「現在小靈通好火啊。」
「我也準備買一個,以後無論我在哪,你都能隨時聯繫上我!」
養母的笑凝在臉上,問:「你又要走?」
「待在家裡,會要了你的命嗎?」
……
養父還是走了。
或許他前世是一隻信天翁,這種鳥只在尋求配偶和撫養幼崽時落地,其餘時間一直飛翔在天空。
漂泊,一直在路上,才是養父的宿命。
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年。
楚琦上高中了。
他本來成績不錯的,但中考發揮失常,沒考上最好的高中。
養母急得落了淚,養父在電話里卻相對淡然:「學習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做人。」
「高中還是三年,不要急嘛。」
養母所在的國企業績不好,已經前後有三批職工下崗。
每年冬夏,我和哥哥總是容易生病。
養母得帶著我們上醫院,盯著我們吃藥,夜裡起來給我們蓋被子……
有時養母給養父打電話,但小靈通信號總是不好。
養父時常接不到。
那時網絡論壇開始發展。
養父長得帥,日常在流浪,又有藝術氣質。
他出圈了,很多人追隨他流浪的腳步,就為了能與他有藝術上的交集。
還有很多年輕姑娘會在論壇里曬出跟養父的合照。
養父賺的錢越來越多,他幾乎全部都交給養母。
可養母越來越不愛笑了。
她有時候開著電視,躺在沙發上發獃,半夜兩三點也不睡。
以前她只要出門,必定會好好收拾一番。
現在她連保濕霜都不擦。
那是一個平常至極的八月天傍晚。
天很熱,窗外飄來西瓜的清香。
養母給了楚琦二十塊錢,讓他去街對面的水果店買個西瓜。
楚琦下去沒多久,她打開臨街的窗戶,喊道:「再帶一瓶醬油!」
他停下腳步。
次第亮起的路燈將他包裹,他站在溫柔的光芒里,微笑回頭喊道:「聽到了……」
也就是這一瞬。
一輛失控的桑塔納衝過來,直直撞在哥哥身上。
12
那一刻。
天地都失去顏色,耳朵隆隆作響。
大約五秒的停頓後,養母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瘋一般地往外衝去。
她整個人在顫抖,鞋子都沒穿,理智盡失。
哥哥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我頭腦空白,一度失去心跳。
可我已經十二歲了。
養母亂了,我就必須穩住。
我先打了 120,然後再給住得近的小叔小嬸打電話。
醫院隔得近,救護車來得很快。
楚琦傷勢複雜,馬上被推進急救室。
養母一直在哭,深深自責:「我不喊那一聲就好了,我不喊他他就往前走了……」
小叔掏出諾基亞:「哥還不知道吧,我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通後,小叔將手機遞給養母。
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女聲:「楚老師在洗澡呢!」
「您有事嗎,我一會轉告他!」
啪嗒!
手機從養母的手上掉落,她輕輕笑了。
越笑越大聲。
我很害怕,挪過去抱住她。
她將頭枕在我肩上,眼淚如漲潮的海水,很快將我的肩頭濕透。
那一刻。
我深深理解了養母的恐懼和無助。
我一直以為她是大人,堅強勇敢,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