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打了敗仗後,帶著我爹和伯父們跑了,只剩女眷們等死。
看著滿院子餓得奄奄一息的媳婦孫女們,祖母在門上掛了紅燈籠做起了妓門營生。
當晚,許多男人進了院子,阿娘和嬸娘們將他們迎入房中。
第二天,我們終於吃上了飯。
後來,祖父帶著阿爹和伯父們又打回來了。
有人來報信說他們明早就到,讓我們快逃。
祖母問我們:「要逃嗎?」
大家都說不逃了。
祖母點了點頭:「那就化好妝面,迎接舊客吧。」
01
祖父和阿爹他們來的比預料的還要早,晚上就到了。
當時細雪霏霏,祖母正在往門上掛紅燈籠。
我和堂姐則在門前鋪稻草,以免客人滑到。
有幾個恩客提前來了,不懷好意的看著我的堂姐。
堂姐今年十二歲,長我六歲,容貌如月中聚雪之色。
恩客們問祖母堂姐何時開始接客,他們要來拔頭籌。
話音未落,其中一人的頭顱就掉落下來,滾到祖母腳邊。
其他恩客見勢不妙要逃,也被當場割斷喉嚨。
我和堂姐嚇得躲在祖母身後,祖母卻神色平靜的看著前方。
明滅的夜色里,十幾個身穿黑甲的高大男子幽靈一般出現。
最前面幾人收了寒劍,向祖母頷首:「母親。」
我才知道是伯父們和我阿爹來了。
我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阿爹。
他拋棄我和阿娘的時候,我才三歲,對他並沒有什麼記憶。
直到我和一個年輕冷峻的男子眼神對上。
依稀覺得他有些熟悉。
可他卻移開目光,沒有再看我。
祖母平靜地問他們:「你們父王呢?」
為首的伯父回道:「父王還在行軍,明早會到。」
祖母點了點頭,轉身向院子裡的阿娘和嬸嬸們喊道:「舊客已至,姑娘們出來接客吧。」
伯父們臉色俱是一凜,殺意騰騰。
阿娘和四個嬸娘走了出來,她們都精心裝扮過,膚若凝脂,纖腰裊裊。
寒風吹過,薄紗在風雪中翻飛,猶如要踏月而去的神妃仙子。
她們盈盈一拜:「貴客請裡面坐。」
伯父們沒有動,只緊緊握著劍。
我想起今天一大早來送信的人說,祖母帶著女眷做了這三年不堪的營生,讓祖父名譽盡毀,他一定會找過來殺了我們,讓我們快逃。
我的心撲通撲通的跳,怯怯地躲在阿娘的身後。
大娘這時主動上前,走到為首的伯父面前,聲音溫婉:「世子,這裡風大,隨妾進屋坐吧,妾備了美酒佳肴,讓妾好好伺候您吧。」
伯父手腕翻轉,手中長劍架到大娘的脖子上。
祖母出聲:「少陵,既然來了,進去坐坐又何妨,難道要娘在這冰天雪地與你們說話麼?」
少陵,是我大伯父的名字。
原來他就是堂姐的阿爹,大娘的丈夫。
我扭頭看向堂姐,她眼中都是恨意。
怎能不恨呢?
我是姊妹中最小的,對三年前的事都記不大清楚,懵懵懂懂的過日子。
可堂姐,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是刻骨銘心。
大伯父的劍緩緩放下,隨著大娘向院中走去。
其他嬸娘也走到其他伯父身邊請他們進去。
阿娘走到剛才與我對視的男子身邊,她纖細的手指撫掉他肩上的落雪,聲如春鶯:「將軍,請吧。」
男子一把推開我娘,阿娘跌在地上。
「娘。」我立刻衝過去將她扶起。
祖母看著他:「少閔,你怎麼還是這麼衝動。」
我有些茫然。
原來,他是我阿爹。
02
屋外風雪交加,屋內春意融融,甜膩的薰香讓人沉醉。
祖母坐在上位,伯父們坐下方,嬸娘們為他們斟著酒。
阿娘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裙,依舊笑著坐在阿爹身邊。
我和堂姐則像往常一樣在珠簾後溫酒。
我的手在顫抖。
堂姐一把握住我的手,低聲道:「別緊張,有阿姊在。」
原本我們是有六個姊妹的,但在我們被流放到寒川城的第一個冬天,餓死了三個。
剩下的一個姊妹去年在街邊玩耍時,被城主兒子的馬踩傷,最後在她阿娘的懷裡咽了氣。
祖母沒有去討要說法。
甚至她還在城主面前笑著:「一個卑賤的小丫頭,能被您的大公子送走是她的福氣。」
那晚她還留下伺候城主。
祖母是個極美的女子,雖年近五十卻依舊貌美無雙。
她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少女時被太子喜歡,差點就做了太子妃。
可她卻對祖父一見鍾情,十七歲那年不顧一切的嫁給了祖父,還隨著祖父去了貧瘠的封地。
在那裡她和祖父生了五個兒子。
後來天下大亂,她娘家覆滅讓她沒了依靠。
她說她不怕,她還有丈夫和兒子們。
未料到最後丈夫和兒子都拋棄了她。
伺候完城主的第二天,城主對家臣說:「本君問她,這床笫之上是本君厲害還是晉王厲害,你猜她怎麼說?」
「怎麼說?」
「她說若是能三人同榻而歡最厲害。」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從此,祖母至淫傳遍九州,祖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也有人擔心:「她就不怕晉王一朝翻身,將她剝皮抽筋麼?」
如今祖父已經東山再起,寒川城是流放之地不是軍事要塞,祖父特意來這裡,只會是因為祖母。
03
我擔心的看向祖母,她和平常一樣,並不見擔憂之色。
她見阿爹和伯父們都不喝酒,笑道:「怎麼,怕酒里有毒?」
阿爹和伯父們都沒說話。
祖母讓阿娘和嬸娘們先喝,然後她自己也喝了一杯:「沒有毒的。」
伯父們依舊沒有動作,阿爹則將酒倒在地上。
祖母沒有再勸,讓我和堂姐將籠里的炭火加滿一些。
聽阿娘說,我們還有八個兄弟,有嬸娘們生的,也有伯父們姬妾們生的。
三年前城破之時,因車馬不夠,祖父便偷偷丟了下了我們,帶走了他的寵姬和所有男丁。
等祖母察覺的時候,只剩下一屋子的女眷面對叛軍。
我和堂姐拿來木炭熟練的往火籠里加。
祖母繼續道:「家裡六個女孩,如今就剩她們兩個了,雖是女孩兒,但比男孩子還能幹。」
「少陵,嫣兒十二歲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放在天都城也是一等一的。」
「少閔,緹兒雖才六歲,但也乖巧聰慧,假以時日也會是個不錯的孩子。」
大伯父冷冷看著堂姐和我:「養的再好又如何,母親讓她們在這般低賤處長大,還不如讓她們死了。」
祖母苦嘆:「都是為娘的錯。」
大伯父站了起來:「母親,您不用再拖延時間了,此次我們先行來到此處的緣由想必您已經知道。」
祖母點了點頭:「我自然是知道,畢竟是我毀了你們名聲,以死謝罪是應該的。」
「只是我與你們父親終究夫妻一場,我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大伯父卻道:「母親多慮了,我們再恨母親也不會讓您去死,我們此次前來是處理她們。」
他掃視一番我們這些女子,拿出一個白瓷瓶:「這藥服下後不會有任何痛苦,我會給你們找個風水寶地,也會給你們做法事讓你們早日輪迴。」
平日最潑辣的三嬸娘輕笑一聲:「你怎麼知道吃下後不會有任何痛苦,你吃過嗎?」
大伯父:「我沒吃過,但見別人吃過。」
三嬸娘:「你都沒吃過,怎麼肯定會沒有痛苦?」
大伯父眉目不耐:「你們不想吃藥也可以,我可以讓外面的軍士進來,但那會死得很痛苦。」
我的手抖了一下,木炭掉在地上。
我想起叛軍入城那天,他們燒殺搶掠,我親眼看見過他們怎麼殺人。
祖母讓堂姐跪在大伯面前:「少陵,明天是嫣兒十二歲生辰,你們父女一場,讓她過完生辰再走吧。」
堂姐也以頭觸地哭泣道:「爹,女兒願死,但女兒已三年未見爹,想為爹盡孝一回再走。」
大伯父思索一番,點頭同意了。
但二叔三叔不同意,他們恨不得我們這些毀了晉王府聲譽的人立刻去死。
他們問四叔和我阿爹的意見。
四叔考慮後站在了大伯父一邊,最後的關鍵在我阿爹身上。
阿爹回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處理,那就留她們到明日。」
說完他一把將阿娘拽起來向房間走去。
大伯父見狀出聲阻止:「少閔,別在這個時候犯渾,外面漂亮的女人多的是。」
阿爹拋下一句:「我自有主張。」
04
阿娘房間的門被重重關上。
伯父們說阿爹本事大了,不聽他們話了。
嬸娘們笑著說這叫小別勝新婚,她們或彈琴或跳舞,把伯父們像平日的恩客那樣招待。
我不知為何有些昏昏沉沉,想睡。
往堂姐身上靠的時候,卻發現堂姐離開了。
我追著她的身影過去,見她悄悄進了暗道。
這裡的每間房子都有暗道相連,是祖母在門上掛紅燈籠後帶著我們一起修的。
偷偷的,從沒讓外面的人發現過。
有時候過往之人會住在這裡,不讓嬸娘們進去,祖母就會在密室里聽他們談話。
堂姐從暗道爬進了阿娘房間的密室,我跟過去:「姐姐,祖母不是說我們小孩子不能在密室偷看嗎?」
堂姐捂住我的嘴:「是祖母讓我來的,你小聲點。」
阿娘的聲音這時候也傳來:「魏將軍,天寒地冷,請先來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我從小孔看出去,只見阿娘正在倒酒。
她是背對著阿爹的,雖然聲音嬌柔嫵媚,可神色卻悲涼。
阿爹則在案上鋪開筆墨。
「將軍這是要寫字作畫?」阿娘端著酒走到案邊。
阿爹再次推開酒:「我要你給裴竟寫一封信,就說你已經逃到了珈藍渡,讓他來接你。」
阿娘臉上的笑慢慢凝固。
裴竟,是阿娘的恩客,也是阿爹的宿敵。
阿爹八歲時被送去天都城,那時各地的藩王都要送一個孩子到天都,裴竟是長安王的幼子。
從前我祖父與長安王就關係不睦,以致我阿爹和裴竟也常常爭鬥,兩人不分高下。
後來,阿爹敗給叛軍,阿娘做了妓生。
裴竟為了羞辱阿爹,便來了寒川城,成了阿娘榻上客。
三年里他來過很多次。
最初只留宿幾天,後來便是月余。
他最後一次來,在寒川城住了三個月,幾乎每天都讓阿娘伺候。
一個月前他回封地前來了小院,要阿娘拋下一切同他走。
那天我躲在角落裡吃糖粿子,裴竟站在廊下對阿娘說:「本王可以讓你做個貼身婢女,保你一輩子生死無憂。」
窗前的阿娘正在梳妝,她回裴竟:「妾寧為妓不為婢,多謝小王爺好意。」
裴竟一向不容人反抗,就連城主見了他都要恭敬相迎,否則他的那些隨侍的甲衛就要殺人。
可那天,他卻沒有生阿娘的氣,只靜靜地看著阿娘。
風吹著院子裡最後的合歡花,他在風中問阿娘:「你是不是還放不下他?」
阿娘雙目含情:「妾放不下的人太多了,小王爺說的是誰?」
裴竟沒有回答。
等風停的時候,他不見了。
那天阿娘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蹲的腳發麻摔了出來。
她忍俊不禁,為我擦掉嘴角的碎屑,笑著說:「真是只小饞貓。」
我學著小貓在阿娘懷裡鬧,阿娘在笑。
後來,我在阿娘懷裡睡去。
阿娘輕柔地拍著我的背,我聽見她說:「我的阿緹,要平平安安長大啊。」
05
阿娘問阿爹:「將軍是想讓妾將裴小王爺騙到珈藍渡,然後在那裡伏擊他?」
阿爹並未否認:「是。」
阿娘笑道:「將軍你找錯人了,妾沒那個能耐。」
阿爹卻一把捏住阿娘的下巴:「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對你動了心。」
「你寫信,他一定會來。」
「只要你按我說的做了,將來我就放過你的父母,許他們晚年安度。」
阿娘被迫仰著頭,她的目光在阿爹的臉上逡巡,似乎在尋找什麼。
然後她又笑了。
她並不是一個愛笑的人。
今天卻在阿爹面前一直笑。
她雙手勾住阿爹的脖子:「只要將軍與妾再做一夜夫妻,妾就寫這封信。」
阿爹眼神警惕:「你別想耍什麼花樣。」
阿娘楚楚可憐:「妾一個弱女子能耍什麼花樣,妾只是太思念將軍了。」
「與將軍成婚的那四年,是妾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今夜之後,妾會寫下這封信,也會服下那顆藥丸,妾便死而無憾了。」
我覺得不對。
這不像我的阿娘。
我的阿娘是恨阿爹的。
雖然她從不在我面前提起阿爹。
可我就是知道。
阿爹反問:「若是我不願呢?」
阿娘斂了神色:「那妾也不能滿足將軍的願望了。」
阿爹冷笑一聲,答應了。
他去沐浴的時候,阿娘重新裝扮自己。
她在唇上抹上鮮紅的口脂。
那樣鮮亮的顏色下,她卻有種無悲無喜的平靜。
然後她打開一個瓷瓶,將裡面的藥丸全部倒出吞了下去。
我聞到房間有種淡淡的香甜瀰漫開,讓我心跳加快。
堂姐立刻捂住我的鼻子,拉著我回到廳中。
廳中嬸娘們還在歌舞,伯父們也開始喝酒。
燃燒的炭火味,胭脂味,酒味像一團厚重的棉花向我壓下來。
我心中煩悶,便走到外面吹風。
十幾個黑甲士站在院子裡,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聽說當年祖父逃到北地後,和那邊的人結了同盟,自立為帝。
北地的人身強力壯,隨著祖父一路南下,所過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這些黑甲士讓我有些害怕,我忙又回到廳里。
祖母這時候說她乏了,要回房休息。
她把我和堂姐也叫到她房間,讓我們今晚和她睡。
我困的睜不開眼。
迷迷糊糊聽見堂姐將剛才看到我爹娘的事都說了出來。
祖母回道:「他比他的哥哥們能成大事,也比他們更危險,咱們要小心。」
我想問她們究竟在說什麼,可我太睏了,終於沒撐住的睡了過去。
06
醒來的時候天蒙蒙亮,堂姐和祖母都不在。
我揉著眼睛去找阿娘,經過前廳時,叔伯們伏在桌上沉睡著,嬸娘們也睡著。
從大伯父身邊繞過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睛,像貓看著老鼠般看著我。
我以為他們睡著了,沒曾想他們這般警醒。
難怪祖母昨天叮囑嬸娘們要謹慎小心,不可妄動。
我快步走到院子裡,阿爹在雪中練劍。
他赤著的上身遍布新舊交錯的傷痕,那是戰場的痕跡。
我不由停下腳步,他也停下劍。
我們在雪中相望。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清晰的看見他。
他很年輕,也很好看,和裴竟不分上下。
但他比裴竟更讓我害怕。
他向我走了過來,我侷促的撒腿就跑,一口氣跑進阿娘的房間裡。
房間很凌亂,昨晚讓我心跳加快的香味還殘留了一些。
帳中的阿娘蜷縮著身體還在睡。
我輕輕爬上床,看見她唇上鮮紅的口脂已經沒了,唇也破了。
她蹙著眉眼角有淚,像是在夢魘中。
我忙將她搖醒。
她迷迷糊糊看著我,眼神漸漸清明:「那個男人呢?」
我想她說的是阿爹:「在院子裡練劍。」
她喃喃一句:「他竟然還能練劍。」
說完她就咳嗽起來,臉色也有些蒼白。
阿爹這時也走了進來。
阿娘讓我走,可阿爹卻讓我留下。
他催促阿娘寫信。
阿娘挽著散亂的發走到桌邊,按照阿爹的要求寫起來。
寫完後阿爹仔細檢查,還用長劍割下阿娘的一縷頭髮放進去。
阿娘又笑了。
阿爹問她笑什麼。
阿娘回他:「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將軍竟斷我發送給別的男子。」
阿爹看著她:「你我早已不是夫妻。
「若你當時自盡在叛軍前,待我奪得這天下,必定追封你為皇后,一生不再立後,死後與你同穴長眠,來生再做夫妻
「可你卻偏偏做了娼妓。
「是你,斷了你我的姻緣。」
可我想說,我常常會想念死去的四個姊妹,但我再怎麼想念,也見不到她們。
人死了,活人做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還沒等我說話呢,阿爹就拿著信出去了。
阿娘還在笑。
雖在笑,眼中卻又有淚水。
祖母走進來幫阿娘擦掉淚水:「娘做了你最愛的栗子粥,來吃吧。」
阿娘點了點頭:「待女兒梳洗後就來。」
07
祖父是我們還沒吃完早飯的時候來的。
城外傳來喊殺的聲音,但沒持續多久就偃了下去。
大伯父說寒川城主不自量力,祖父來了竟不立刻開門迎接,自討苦吃。
然後是滿城的哭喊聲。
祖父屠城了。
空氣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膽子最小的四嬸娘扶著柱子嘔吐著。
四伯父笑她沒用。
還說這寒川城裡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便死了,沒什麼可惜的。
四嬸娘擦了擦嘴角:「是啊,這裡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她起身去了偏房,在裡面給她夭折的女兒上了一炷香。
風從院子裡卷過,吹起簌簌的雪。
祖母讓我們都進廚房幫忙。
我年紀小,在廚房幫不上什麼忙,便在廳里擦桌子。
聽見四伯父在問阿爹:「小五,看你眼下發青,昨晚沒少折騰啊。」
我看向阿爹,見他眼下果然有青色。
昨夜我在密室瞧他時,他都還沒有。
阿爹擦拭著劍沒有回他。
四伯父繼續問:「比起她從前做良家婦,滋味如何,是不是更銷魂?」
阿爹冷冷看了他一眼。
四伯父撇了撇嘴:「你不會對她舊情復燃吧,可別怪四哥沒提醒你,要是被北地公主知道你和姜玉娘還有糾纏,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出意外,公主此刻也應該進城了。」
「姜玉娘,慘囉!」
姜玉娘就是我阿娘。
我立刻放下手裡的抹布去了廚房。
阿娘正在和祖母和面,我把聽到的事告訴了她們。
祖母誇了我,同阿娘說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對的。
她讓阿娘若是真見到了那北地公主,要把衣領拉低一點:「你要讓公主知道你和少閔發生了什麼,要讓他們亂起來,越亂越好。」
阿娘點了點頭。
我急了:「不行不行,阿娘不能去見那什麼公主,四伯父說若是見了,阿娘會很慘的。」
阿娘讓我別擔心,說最慘的日子她已經經歷過了。
午膳時,桌上擺了滿滿一桌的菜,比我們過年時還豐盛。
祖母帶著我們站在院門口等祖父前來。
可祖父並沒來,來的是傳令官,讓我們所有人去城主的宅邸。
祖母沒有很意外,好像這一切她都早已知曉。
她讓堂姐在這裡給大伯父敬酒磕頭,也讓我給我阿爹敬酒磕頭。
我疑惑:「可今天不是孫兒生辰啊。」
祖母回道:「不為生辰,只為你爹與你這世父女一場。」
我聽話的過去給阿爹敬酒。
祖母對他們二人說:「喝了這杯酒,你們父女的緣分便盡了,你們要想清楚。」
大伯父毫不猶豫的喝下酒。
阿爹思索一番後,看了我一眼,也將酒一飲而盡。
祖母神色悽然,卻也僅僅只是一瞬便隱了下去。
我們回房間換了乾淨的衣衫,然後迎著風雪走出院門。
祖母親自將門上的紅燈籠摘了下來,她久久撫摸著她嫁衣做成的燈罩,然後點燃。
褪色的燈籠,在風雪中燃成灰燼。
走了很遠之後,我又回頭去看。
卻見院子也燃起熊熊大火,就連那棵遮天蔽日的合歡樹,也被火舌吞噬。
「阿娘,家裡著火了。」我忙告訴她。
可阿娘沒有回頭。
她掰過的臉,讓我看向前方,一字一句:「阿緹你要記住,永遠不要回頭。」
08
一路上屍橫遍野,殘肢滿地。
寒川城有一兩萬人,僅僅半天的功夫,原本熱鬧的街道就死寂一片。
死的死,躲的躲。
傳言說的沒錯,祖父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剛到城主的府邸,一個嬌俏的女子便飛奔而出,身邊還跟著一隻牛犢般大的狗。
女子投進我阿爹的懷裡:「阿閔,你終於來了。」
阿爹客氣的叫她公主,伯父們也對她十分恭敬。
她和阿爹說完話後又看向我們,最後目光落在阿娘和我身上。
她問阿爹:「她們便是你以前的妻女?」
阿爹點了點頭。
她上上下下將阿娘打量一番:「她真好看,可以把她送給我嗎,我要用她的皮做燈籠,一定很漂亮。」
阿爹回道:「她非良家女子,改日我送給公主更漂亮乾淨的。」
公主嬌嗔:「我們北地不在乎女子貞潔,我就要她。怎麼?你捨不得?」
阿爹說不是。
祖母上前解圍,公主卻白了祖母一眼:「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能不能活著出這城主府。」
祖母淡淡一笑,帶著我們繼續向府中走去。
城主府修在高地,很大很氣派,能俯瞰整個寒川城。
祖父就站在高高的台階前,身邊有一位比我阿娘還年輕的女子,穿著白色的狐裘,懷裡抱著個三歲左右的女童。
那女童也穿著狐裘,長的珠圓玉潤,很有福氣的樣子。
我知道那個女人是祖父的寵姬,懷裡的女童是她為祖父生的孩子。
雖然我們都出生在晉王府,但命運截然不同。
在祖父身後,還有好幾個少年,是三年前被祖父帶走的堂兄們。
他們怨恨地看著嬸娘們。
曾經他們也在嬸娘們的懷裡鬧騰歡笑。
可現在,他們覺得他們的母親丟盡了他們的臉面,恨不得生死不再見。
祖母帶著我們給祖父請安。
祖父居高臨下的看著祖母:「你來了。」
祖母抬著頭,神色肅穆:「臣妾來了。」
祖父說:「你生的兒子們還是向著你,竟然讓你活到了今日。」
祖母輕笑:「是啊,都是臣妾生的好兒子。」
祖父嘆了一聲:「明月,你還有何未了的心事,朕今日可以成全你。」
祖母沒有為我們活下去求情。
她提了三個請求:一是讓她手刃城主和他的長子。
二是她想和祖父再吃一次飯。
三是我們這些女子需同一時間死,這樣黃泉路上有個伴。
祖父沒有同意第一個。
他說城主已經投降,且願意奉出所有金銀糧草,從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而且他已經屠城,那些曾經進過我們院子的恩客都已經死了,也算是給祖母和女眷們一個交代。
寵姬也在一旁勸道:「姐姐,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總抓著不放只會讓自己難受。」
祖母沒有再爭辯:「也對,抓住不放只會為難自己,那就改成再看一次煙火吧。」
「臣妾記得和陛下第一次相見,就是在天都城的煙火下。」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如果能再見一次那樣的盛景,臣妾死也無憾了。」
祖父聽著祖母的訴說,也有些恍然。
或許他也想起了他年少時,沒有父皇的寵愛,沒有兄友弟恭。
他孤獨的生長,以為這一生也就如此。
卻沒想有一位明月般皎潔的少女闖進他的生命,牽著他的手闖進洶湧的人潮。
祖父答應了:「好,朕答應你。」
寵姬卻急了:「陛下不可,她一定是在拖延時間,陛下還要南下與臣妾的父兄匯合,耽誤不得。」
祖父說也就一天的時間,不妨事。
09
我們又多活了一日。
我和堂姐站在高台邊看著寒川城。
堂姐向南眺望著。
我問她在看什麼。
她回我:「看來時的路。」
堂姐是晉王府第一個孫輩,生下來就被冊封為郡主,食八百邑。
她是祖母親自教導的,端莊嫻靜,詩書飽讀。
八歲那年她隨祖母去天都城時,天子對她很滿意,意圖將她賜婚給皇長孫。
將來,她會做太子妃,做皇后……
可現在她卻被困在這屍城,等待著明日的死亡。
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做過。
但跟著為娼的母親生活,我們便也是不幹凈了。
祖父和、伯父們還有我阿爹是要得天下的人,他們不能允許身上有這樣的污點存在。
「堂姐,你怕死嗎?」我問她。
我其實是怕的。
尤其是看到四姐被馬踩死那天,她像一條脫水的魚不斷地抽搐。
我拚命的求路過的人救救她。
可人來人往,沒有人停下。
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噩夢。
堂姐點了點頭:「我怕死。」
「但是阿緹,怕,也要走下去。」
身後傳來歡笑聲,是祖父寵姬的女兒在雪中玩鬧,陪在她身邊的除了侍女,還有我的堂兄們。
他們也看到了我和堂姐,卻像避瘟疫一樣避著我們。
甚至她的親弟弟還團了一個雪球砸到她身上。
他恨恨道:「你們當時為什不去死,為什麼要讓我們被天下嘲笑?」
堂姐反問:「被嘲笑的是你,為什麼是我去死?你承受不住,你去死好啦。」
「你你你……」堂兄氣的說不出話來。
其他堂兄們勸他不要生氣,說堂姐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
他們得意的走了。
堂姐看著他們的背影:「天下若是落在這群無情無義的人手中,會是何等的淒涼。」
然後她又看向南方,眼中是堅定之色。
雖她說她在看來時的路,可我覺得她像是在等人。
可我們早已沒了可等之人。
她在等誰呢?
10
晚上公主宴請,讓阿娘過去獻舞。
阿娘換上輕薄的衣衫,衣領拉的很低。
我看見她胸口上有青痕,還有牙印。
她在宴會上輕盈的旋轉,公主見到她身上的痕跡很是不快。
而宴會上的北地男子們對阿娘目不轉睛。
他們有人按耐不住,一把將阿娘拉進懷裡。
阿爹騰的一下站起來,冷冷地盯著那男人:「放開她。」
男人並不懼怕阿爹:「魏將軍,她只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女,你不必動怒,若是你也想要她,我們可以讓你第一個來。」
阿爹依舊一句:「放開她。」
男人問:「我們若是不放呢?」
阿爹拔出劍。
伯父們也站到他身後。
男人推開阿娘,他的族人也紛紛站了起來。
堂姐嗤笑一聲。
我問她笑什麼。
堂姐告訴我:「祖母說的沒錯,他們就是一盤散沙。」
我聽不懂。
堂姐解釋,北地的人並不是真心幫祖父打仗,他們也想進攻中原。
現在他們大部隊已經進入中州,便想甩開祖父。
否則一旦祖父和中州其他人聯合起來,必定會反殺他們北地人。
而祖父也深知這一點,所以肯定也早就防備他們了。
相互不信任的人,會一點就著。
他們之間缺一根導火索。
阿娘,就是這根導火索。
堂姐咬牙切齒:「打啊,快點打起來啊。」
但北地公主喝止了那些北地人。
她的馬鞭抽到阿娘身上:「你真是個禍害,來人啊,把她給拖出去喂本公主的狗。」
原來她身邊那條大狗,吃人。
阿爹攔住:「公主,不如給她個痛快。」
公主生氣了,連連發問:「你心疼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