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斜視地經過步月明身旁時,她皺眉說:「靈雲山現在已到這般地步了?之前我走時記得那兩位都尚未辟穀……你怎麼什麼阿貓阿狗都帶來。」
隨行的小師弟面淺,漲紅臉憤憤瞪她。
我只是笑了笑。
她不知道,我們都隱匿了修為,眼下的她在這最末的小師弟面前都走不過三招。
她看著我笑,微微恍惚了一下,又平了聲音:「到底師門一場,只要你們收起對阿尚的偏見。我這次得到魁首,在靈石的分配上……會酌情考慮的。」
她此刻孤身一人,沒帶阿尚。
因為今日的事情,阿尚已然成了某種揶揄她的笑話,更因為在大會宴飲上,步月明不肯吃他給的半盞殘酒,便和她生了氣。
其他修士看向步月明的目光帶了某種意味深長的嘲弄。
這樣一個不知場合不知輕重,如此膚淺的男人,她究竟是愛上了對方的什麼?
我看了步月明一眼,她的目光定定看著我。
我說:「想要的東西,我們會自己去拿。就不勞姑娘費心了。」
「難道你不信我可以?」她的驕傲一瞬顯露出來,「這些年,我也算是有頭有臉的。」
這兩年,她雖有些荒唐,但仍算得上勤修,而且又得了那小門派的供奉,自視甚高。
但是她不知道,她此刻的金丹早就被侵蝕得即將破碎,那半妖的痕跡浸透了她身體的每一寸。
沒有曾經我一顆一顆量身定製的丹藥加持,她靈脈缺損的部分擁堵凝滯。
這一世,就算她洗筋易骨,也很難突破元嬰期了。
我道:「信不信,比試中一試便知。」
離開之後,小師弟回頭,發現她還站在原地,愣愣看著我。
9
但是我沒想到,還沒到比試的時候,爭鬥就開始了。
步月明對擎天殿的大弟子動了手,要不是被執事及時分開,只怕會血濺當場。
霍露在飛檐上看完了熱鬧回來跟我彙報。
原來那個阿尚在受了冷遇後,賭氣跑了出去,卻正好碰到了擎天殿的女弟子。
他憂傷哀怨,惹得那弟子蹙眉心亂,最後他抓著人家袖子擦淚的時候,那女弟子面紅耳熱記住了這個柔弱無辜的男子。
這時正好步月明要安心備戰,對他亦稍微冷落了些。
他便哭訴著自己被冷落。
最後被步月明撞見一兩次,阿尚次次都說是誤會,他是故意想讓步月明吃醋。
對於凡間男女那一套,阿尚學得很好,青出於藍。
這一次,那阿尚故意在冷泉沐浴濕了衣服,正好那弟子路過,便央求她拿衣衫過去,結果過來時一不小心扯住人家袖子,雙雙跌入了冷泉。
和上一世一樣,連場景都沒有換一下。
步月明氣急,顧不得第二日就要比試和女弟子大打出手。
結果在凡世不可一世的她,在拈酸吃醋的加持下,竟然只和對方打了個平手。
小師妹全程觀戰完畢。
她指出了步月明幾個戰鬥中的關鍵失誤:
「沒想到,曾經那個高不可攀的大師姐,竟然……不過如此。
「她一直覺得是因為自己天資出眾,自己才會獲得如此高的修為,但現在看來,其實修行路就如同登天梯,一步之差,謬以千里。
「如果當初她留在靈雲山潛心修行,絕不可能後退到這樣的程度。她的靈力凝滯,少了專門針對性的培育,根本無法支撐她的元嬰期修為。」
小師妹目光灼灼看向我:「南宮哥哥,你說她若是知道她錯過了什麼,該如何後悔——」
我瞪她一眼:「叫師兄。」
10
她是否後悔,我已並不在意。
我曾經有無數次後悔。
我和她相識於微時,那時候,我是靈田中昏迷的孤兒,她是剛剛被收進靈雲山的外門弟子。
後來,我倆相互扶持成為內門弟子,一起在收徒大會上脫穎而出,我以為我們至少是有些情感和賞識在裡面的。
我選她作為道侶,是因為她是我相識中最熟悉的人,我們曾有共同的修行志向和目標。
而並不是於情愛上沉溺於她非她不可。
我憐她孤苦,天資聰穎卻不得其出,費力為她,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將她當成了自己。
上一世,我試圖撥正她的軌跡,或者至少讓她數十年的修行不要白費,從而徹底扭轉了我們兩人的命運。
這一世,我不再輕易介入他人的因果,背負他人的命運。
我有我的路要走。
我不再看她,甚至不曾留意她的消息。
仙門大會開始了。
這一次,靈雲山只出了三個人,我們孤零零地分別赴會,步月明則前呼後擁走在一旁。
看到我獨自赴會的樣子,她似生了憐憫,向我微微點頭。
我移開目光時,她臉上露出幾分輕視和可憐,周圍也有人在輕聲議論,言辭中說著我的可憐和步月明的重情。
弱者總是被解讀的一方。
我長劍出鞘,飛身落在擂台上。
周圍沒有同門的歡呼助威,也沒有師尊、長老的叮囑。
但輕鬆連勝十場後,已成了在場所有人的目標。
地上躺著毫無還手之力的各門派佼佼者。
我手持長劍,連衣襟都未亂得半分,懸空而立。
周圍的人全部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驚呼,為我準確無誤能輕易看破所有人的弱點而連連稱奇,比起之前對微不足道的容貌的讚嘆,現在他們眼裡只有絕對的實力。
「靈雲山竟然……有如此弟子——那為何步月明卻那樣廢物?」
下面的步月明拼盡全力,幾乎震碎了內丹,才險險站住,最後一戰,雖勝猶敗,早已喪失了繼續的戰力。
她站定了,身形晃悠,狼狽中帶著幾分慘然。
這個昔日靈雲山最出眾的弟子,現在成了一個幾乎拚命也沒法進入前十的尋常弟子。
她身旁那個小門派的掌門和弟子,都冷哼一聲徑直走了。
而她身後那個依然穿紅著綠,張揚誇張的阿尚,沒有上前攙扶,只呆呆看著我。
競技比賽才是原罪。
落敗的步月明直接摔昏了過去,等她醒來,我已完成了所有的比試。
她不知怎的悠悠醒轉,此刻她的臉上竟無一絲血色,如同經歷了一場大夢,只看著身上的衣袍和正好走到旁邊的我。
她渾渾噩噩,渾身是血,碎裂的內丹讓她思緒混亂,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師弟——我剛剛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昏了頭,竟然放棄修行下了山,我夢見我竟然為了一個妖修傷了你……」她的思緒斷層,顯然沒有意識到她現在的狀況,只遲疑著看向神色漠然的我,手指微微顫抖。
「月明姑娘已離棄靈雲山兩年,並不是做夢。」
她聞言神色一震,惶然一眼看向四周,片刻,眉間似壓著深深的憂愁,髮絲恰到好處地落在身側,顯出幾分脆弱的絕色。
她伸手拉住身上的衣袍:「師兄,是你幫了我嗎,沒想到你還關心我——」
這完全不是曾經驕傲的她會有的姿態和討好。
我平靜道:「衣服不是我的。」
旁邊一個專門負責會場的小道童撇嘴:「你謝錯人了,那個是我蓋的。」
我徑直離開,走向眾人驚羨和欽佩的目光。
這萬眾矚目的光鮮和尊崇本是曾經的步月明的。
但現在,她只能躲在人群的最後。
天道酬勤,唯有努力不會辜負。
11
步月明落敗後就消失了,我再也沒見過。
直到某日,山門下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她的貼身婢女,帶來了步月明的消息。
據說那個她曾經心心念念的阿尚,在她體弱時露出了本來面目。
他竟然對步月明剖丹奪靈,讓她徹底成了一個廢人後,養在後宅。
那阿尚說:「曾經她好吃好喝養著我,如今我也是好吃好喝養著她。
「她曾如何對我,我如何對她,這有什麼問題嗎?」
妖之所以是妖,在於其根本不能理解人是有尊嚴的。
在被磋磨了大半年,步月明說動了一個每日給她送餐的侍女,讓她帶著密信來求我出手幫忙。
我聽完了侍女的訴苦,又聽見她說步月明有親筆信給我,便示意她上前。
那侍女低著頭上前伸手向懷中,剎那間,一股妖毒橫生,撲面而來。與此同時,我抬眼,一道金光連同威壓直接切斷了她的手腕。
「自不量力。」
那侍女撲棱一滾,竟然撕掉人皮,變成了阿尚的模樣。
原來她早就知道步月明的求助計劃,所以將計就計想要搏一把大的。
她冷笑:「你已中了我的妖毒,即使你現在是化神期,也毫無辦法了,只要你乖乖的,等會剝你臉皮的時候,我會輕點。」
那日仙門大會步月明落敗回去後,一直不言不語,仿佛如以前和阿尚一起生活,她甚至還會給他作畫。
但阿尚卻發現,她的那些畫像竟然全都是我的模樣。
「女人都喜歡皮相,她昔日愛我,現在愛你的臉,既然她喜歡這張臉,大不了我換上就是。」
我收緊手,他拼盡全力卻像是碎裂的花瓶一樣散在地上。
她被網縛中仍在掙扎:「不就是一張臉嗎?仗著自己有點姿色,便想勾引我的女人?!告訴你,她只是被你暫時迷了心智。她愛的是我,始終是我,只有我!別說你沒揭穿我身份,就算當初揭穿我的身份,她也照舊會護著我!她愛的是我的全部,而不只是這張臉。」
我只是憐憫看著她:
「愛你的全部嗎?包括你的真身嗎?」
阿尚目光一瞬變冷:「你想說什麼?」
「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留在她身旁這麼久,甚至不惜自封妖丹,只是為了延緩自己妖化的過程。既然你對你們的感情這麼有信心,為什麼會怕自己真身被看到後,她不能接受呢。」
阿尚立刻瘋狂叫起來:「你少威脅我。」
「我沒有威脅。現在步月明已經被救出來了,就在山下,你可敢讓她看看?」
從他出現在山腳,我便一眼看出了他的偽裝認出了他。
阿尚的聲音帶了恐懼和瘋狂:「我有什麼不敢的?」
他這樣說著,卻瘋狂後退,轉身想要往外跑。
但就在這時,一道身影落下,一把劍迎面而來,直接刺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