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不動彈了。
眼熟的紅衣妖邪浮上水面,嬌笑著將他的身軀分食。
童年的回憶一閃而過,大師兄在我來之前就是大師兄了,浪蕩子一個,每次回來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以至於在山裡也不安生。二師兄三師兄都不理他,最後入門的我是他帶大的,也自然被逼著給他收了無數次的「屍」。
他的嗜殺沒有原因,單純就是為了找樂子。
我問過老不死的,但只得到了一句「他腦子有問題」的回答。
「湊上來的時候就瘋了。」
回憶中的老不死依舊端坐在高台之上,坐著他成仙的美夢。
老不死的踩著點趕來了,拂塵的白須一揮便打散了向我靠近的三隻妖邪。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脫力的我。
「好些了嗎?」
一隻寬厚的、修長的手出現在我眼中。
在萬人坑邊上,也是這麼一隻手遞給了我。
我滿心以為,我有家了。
「我還不如死在萬人坑裡!」
三師兄說的對,我真真切切恨著師門裡的每個人,包括自己。
我是菟絲子,我是吸血蟲,眼前這個人失敗的成仙材料,都喂給了我。
「你糊塗了,不苦。」他蹲下來平視我,指腹按住我的眼皮,「為師讓你活,你就得活。」
「我想活啊!師尊,我想活的……」我哀哀哭泣,「可是您怎麼不去死啊!」
他搖頭嘆息,似乎是覺得我在賭氣。
「為師還要帶著不苦一起成仙,不能死。」他頓了頓,似乎在等我緩過來,「不苦沒有把材料帶回來,為師不怪你。明日為師就將林若若帶回來。」
他的指腹按著我的眼皮,輕輕揉著:「到時候,你陪為師成仙,為師在仙界給你做兩個傀儡陪你,一個林若若,一個趙昌意,讓你在仙界也跟在人間一樣快樂。」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像溫柔寬厚的父親,垂下的眸子裡又有令人心驚的占有欲。
「我不想成仙!」
時隔多年,我終於有勇氣說出這句話。
也是……破罐子破摔吧……
這句話總算碰到了老不死的逆鱗,他臉色變了,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力道加重。
「不苦不要和為師賭氣了,為師可是真的生氣了。」
他的眼神可怕,但又十分違和地很平靜,靈魂與身體好似互不相融。
「幽月,殺了他!」
我當即大喊,幽月輪急速奔向老不死的後背,刀尖閃爍寒光。
檀香混著行將就木的老人特有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裡。
幽月輪短暫地將他割成兩半,可須臾之後又自動合併在了一起。
我趁著這個機會,將林若若的心頭血送進他體內。
帝王之血能不能讓他成仙說不準,但根據我在皇宮的藏書閣找到的古籍來看——其可退萬邪,而我的師尊——早已是萬邪之邪!
老不死的也有失算的時候,我覺得可笑又可悲。
成仙、成仙——做了神仙不也逃不過七情六慾嗎,不也還是個「人」嗎?
「師尊,你去死好不好,不苦求你了……」
我嗚咽著懇求,幽月輪來回將人分割成數十塊。
可轉瞬間又長成了很多個老不死的,步伐一致地朝我走來,甚至連說話的內容語氣也一模一樣。
「為師要帶著不苦成仙啊……」
十幾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一聲又一聲地鑽進我的耳朵。
腦袋裡像是有蟲子在啃噬,耳朵流出鮮血, 甚至連口鼻也血紅一片。
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身軀抽搐痙攣。
「可是,誰才是我的師尊啊……」我氣息微弱地說, 「師尊, 這裡好多假貨, 不苦好怕……」
「別怕,師尊在這裡!」
十幾個人同時圍上來, 爭先恐後地伸出手,卻又因為意見不合,相互扭打起來。
「你是誰?」
「你是誰?」
「我才是不苦的師尊!」
「我才是!」
肉塊被削下來, 在地上滾了滾, 瞬息之間又長成一個新的人。
場面奇詭恐怖, 我閉上眼捂住耳朵,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
「不苦, 不苦……別怕, 為師來救你了……」
一道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我睜開眼,有些描述不出眼前的「人」。
那應該不能算是人。
它的臉上沒有眼睛, 也沒有鼻子,只有無數張嘴張張合合喊著「不苦」, 可胸前又全是密密麻麻的眼睛, 直勾勾地盯著我。
它手上長著腿, 卻又有成百上千條腿支撐著它,腿上又長著手、眼、鼻、嘴。
「師尊、師尊,你好可怕啊,不苦怕你……」我機械地流著眼淚。
它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
「別怕、別怕, 為師變花……」
幼時盛開在他掌心的小白花長滿了它巨大的身軀,我躺在上面,感受著溫熱涼透,散發出腐朽的味道,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萬人坑,一樣的衰敗、腐朽——令人厭倦。
11、
我下了山。
山路盡頭有火光。
「唐不苦,你怎麼搞成這副鬼樣子!」
趙昌意牽著馬, 一臉嫌棄地說。
「披上!」
一件還帶著熨帖溫度的大氅劈頭蓋臉地扔來。
「哦……」
他沒有問我為什麼搞成這幅慘兮兮的模樣,反而一臉彆扭。
「咳!我、我和若、陛下說了,請假出去玩幾天……」
「去哪兒?」
「你不是說想去塞北嗎?我倒也可以陪陪你!」
趙昌意有些不自在, 緊張地揉亂了頭髮。
我:「我一個人也可以……」
趙昌意:「啊?那、那我倆順路搭個伙唄!」
我:「嗯……你出錢也不是不行……」
趙昌意:「誒你!」
我朝他促狹一笑:「怎麼, 你沒錢?」
趙昌意惱怒道:「怎麼可能!」
我一邊往坑裡填土,一邊大噓:「得了吧你吶,你那脖子以下都攪成泥了沒見你喊疼!」
「(但」「嘖, 行行行!」
「趙公子大氣啊!那馬是給我的吧?」我看見樹底下還栓著一匹馬。
「誰、誰說的!」趙昌意心虛地提高音量,「這誰的馬, 怎麼放這兒不要了?」
我走過去摸著馬背,鬃毛入手觸感上佳, 顯然不是普通馬。
「既然沒人要, 那我就騎走了!」
我翻身上馬, 一夾馬肚子便飛奔出去。
「趙昌意,咱倆比比誰先到鎮上!」
「肯定是我!」
我一輩子都想下山。
山下有漂亮的花燈,有熱騰騰的羊肉湯, 有至交好友。
但我得一輩子背著鎮惡觀活,背著血海屍山,背著老不死的和師兄們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