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說過,此生他只為了我們娘仨而活。
爹還把哥哥送去讀書,爹說,這個世道,站得高才有好好活的權利。
爹還說,等我長大一些,也送我去讀女學,總要多學點本事,才能無論淪落任何境地都能活出一番光彩來。
這樣好的爹爹,絕不會為了富貴拋下我們。
也絕不會為了貪生怕死做逃兵。
7
外面雷聲一陣接著一陣。
沈南隱看了眼窗外,輕嘆口氣。
「雷打雪,墳成堆,今年冬天只怕格外難過了。」
他喝完最後一點茶底,茶盞往地上一放,和衣躺下閉上眼,眉心微皺。
「唱個安睡曲吧,我很久沒有好眠了。」
我把他的頭放在腿上,輕輕摁著他的額角。
就像我小時候,在每一個怕打雷的夜晚,躺在爹娘懷țů₇里一樣。
那時,爹娘一人捂著我一邊的耳朵。
輕輕哼唱。
「月兒明,風兒靜。
樹葉兒遮窗欞。
莫怕夜深冬日長。
春來萬物生……」
春來,萬物生。
爹,我會熬過這個寒冬的。
娘和哥哥,也一定會的。
8
第二日早上醒來時,沈南隱正在倒洗臉水。
見我睜眼,他端著洗臉水和毛巾走過來。
一手扶起我,一手打濕毛巾在我臉上揉了三圈。
「今日雪大,炊事房活多,趕緊收拾好過去。」
沒有意料中的冰冷。
水是溫熱的。
「暖和的?」我懵懂詫異。
他「嗯」了一聲,扔給我一塊干毛巾。
「昨夜睡得很好,獎勵你。」他頭也不回端著水走了出去。
我拿起干毛巾擦臉,才發現裡面還有個紙包,裡面有一塊糖餅。
在軍中,只有副將以上才能吃糖餅。
這一塊,是沈南隱從自己的食糧中拿來給我的。
我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我趕到炊事房的時候,有四個姑娘已經到了。
炊事房的管事兵點著我們的花名。
「珠蘭、彩菊、臘梅、木棉、虞美人……竹桃呢?」
「我在這兒。」
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
竹桃一瘸一拐面色慘白地走進炊事房營帳。
「昨夜傷了腿,這才來晚了,求軍爺不要罰我。」
管事兵看她可憐,也沒有追究。
只安排我們去後面燒火準備食材就離開了。
可他剛一走,竹桃立刻變了臉色。
她怨毒憤恨地瞪著我,一瘸一拐衝過來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都怪你害了我,昨天那個總參將本來看上的是你的!本該被摁到水裡,被扯傷雙腿的是你!」
我捂著臉推開,才反應過來。
原來,昨天那個精瘦將士,那個總參將,最後帶走的是竹桃。
若非我抓住了沈南隱,今日受傷的便是我。
「聽說昨晚你的帳子安靜得很啊,怎麼,是不是嘴巴忙著伺候人,都喊不出來了!」
她越罵越惡毒,還要跳上來繼續打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從她懷裡扯出那個熟悉的錢袋。
「錢也是我讓你收的嗎?
「自己看錯了人,還想怪在我頭上?這麼懂伺候人,怎麼沒有好好用嘴巴哄得他開心?
「你最好別再鬧,不然違背軍規,下場可是粉帳子。」
她被我嚇住,不敢再出聲。
只拉著其他幾個人圍在一起,小聲譏諷。
「誰知道用了什麼手段……」
「肯定見不得光……」
「等著吧,沈軍師還能天天都要她不成?」
「……」
我置若罔聞,認真做活。
腦海中只想著,怎麼繼續從沈南隱嘴裡知道更多爹的事。
還有那塊頸骨。
我要帶回去,埋在爹的墳里。
讓爹完完整整魂歸故里。
9
炊事房的活兒不難,過了晚膳也做完了所有事情。
我們無處可去,便都在帳子裡待著。
外面已經不打雷了,只是雪還沒有停。
營帳上都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像一個又一個甜甜的白糖堆。
這兒本就是守城駐地,平時也只是練練兵,沒有外地侵擾。
因而下了雪,也沒人緊張。
只是打掃出來了演武場,在那裡豎起火把,演武對打。
叫好聲此起彼伏,傳到炊事房的營帳里。
不知道爹在這裡的時候,他拉弓搭箭時,是不是也有這麼一群人叫好。
若是爹沒有重情義,或許,他如今還在軍中,還得將軍看重。
我看著演武場的方向發了呆。
猛地肩頭被人一拍,是竹桃她們四個。
正不懷好意看著我。
「看這麼出神,不如我們一起走近看看好了?」
「聽說將軍也在那兒,你不趁機再攀個高枝兒?」
我忽略了她們眼中算計和口中嘲諷。
我只留意到,裴將軍也在。
那個強行將爹帶走,害得我全家家破人亡的裴將軍。
我很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
我應了好,跟在她們身後走去演武場。
演武場上正站著一個盔甲鑲金邊的人。
身材圓潤,面色白皙,渾身上下都散發養尊處優的氣質。
手中拿著一把雕刻精美的木劍,簡單揮舞幾下,卻得到所有人的叫好。
「裴將軍威武!」
他就是裴將軍,一個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將軍的將軍。
我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憑什麼統領全軍。
他得意洋洋站在台子上:「還有誰,敢站出來跟我一戰?」
我四處看著,在找沈南隱,沒注意到我的身後,竹桃幾人已經伸出手,用力推上我的後背。
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推到人群最前面,耳邊是竹桃惡狠狠的聲音。
「沈軍師有潔癖,你要是在人前露臉,被將軍副將要了,看你還怎麼回他身邊!」
我想後退,已經來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
裴將軍看著我挑挑眉,他身邊的副將站出來,上下打量我,語氣戲謔開口。
「營里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個大膽的姑娘?我可很久沒玩過烈馬了。」
那個精瘦的總參將站出來大聲道:「這娘們可好,她說特別擅長搓澡啊。」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我被一雙又一雙手推搡著向前,無處可退。
火光搖晃中,那一張張不懷好意的笑臉像極了惡鬼。
我怕極了。
我怕就此落入別人手裡再難出來。
我怕再不能接近沈南隱,再不能拿回爹的頸骨。
我求救似的看向人群最後的沈南隱,他抱著劍冷臉站在將軍身後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還是沒有開口求救。
軍營里的規矩,地位高的先選軍妓。
副將和將軍都比沈南隱位置更高。
他怎麼會為了一個普通的軍妓,當面駁了裴將軍和副將。
實在不行,我便努力去裴將軍身邊也好。
爹的仇,我一定能再找到機會報。
只不過,我可能難以全身而退,回去見娘了。
眼看著副將要拉住我拽進懷裡。
我認命地閉上眼。
下一秒,我落入一個懷抱,鼻息間,是熟悉的,淡淡的墨香混合著血腥味。
10
「將軍,她是我要的。」
沈南隱的聲音響起,我驀地鬆了口氣。
我沒想到,他真的會為了我出頭。
「沈南隱,我比你有資格先選。」副將似笑非笑走過來。
沈南隱把我擋在身後。
「將軍,她能治我的頭疾,我非她不可,不然夜夜難眠,只怕再難隨軍參事。」
「好!她是你的!」裴將軍毫不猶豫大手一揮。
「半月後南下圍剿,你可要提前養好身子,別到時候給本將掉鏈子。」
沈南隱把我帶回營帳,竹桃幾人狠狠看著我,卻也很快都被別的將士拉走。
沈南隱把我放在軟榻上,小心幫我脫下已經被雪染濕的鞋襪,搓了搓掌心,把我的雙腳抱在手裡。
「好暖。」我喃喃。
沈南隱輕笑:「小時候妹妹腳涼,我就是這麼給她暖的。」
「你啊,以後別亂跑了。」
我沒有應聲。
沈南隱,我沒有亂跑,我是去看殺父仇人的。
雙腳很快暖和過來。
沈南隱放開我,也脫下外袍,脫去鞋子也躺了上來。
我猶豫了一下,問他要不要洗個澡。
他挑眉看我一眼:「想謝我?不用這些。」
我抿抿嘴,不是想謝他。
主要是有些太臭了。
昨夜還好,今夜許是踩了雪水,更臭了。
我打來一盆水,給他洗腳。
他挽上去的褲腿下,露出滿是傷疤的皮膚。
他感受到我的驚詫,淡淡道:「無妨,都是從前保護裴將軍留下的。」
我小聲嘀咕:「裴將軍文武都不全,所謂愛才,只不過是自己什麼都不會,才想要把所有人都帶在自己身邊,為何還要受他桎梏,自己什麼都得不到……」
沈南隱沒作聲,屈起手指敲了我頭一下。
「這種話,出了營帳,就不要再說了。」
沈南隱壓低聲音,悠悠講著。
裴將軍的姐姐,是當朝皇后。
他想要的,就等於皇后想要的,誰敢不從。
更何況,皇后膝下也有一皇子,難保不是未來太子。
誰敢得罪未來的太子殿下呢。
說完,他又沉默良久。
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抬頭看他,正對上他幽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