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那他們該有多傷心啊。
我穿越之前,一度嫌棄自己的名字老土,因為小夥伴們看了葫蘆娃,總會追著我喊「如意如意,按我心意,快快顯靈」。
我哭著跑回家,我爸就會怒沖沖擼著袖子跑到幼兒園嚇唬小孩,我媽則蹲在地上,溫柔地給他們解釋,如意是吉祥如意的如意,是順心如意的如意,是盡如人意的如意。
可莫名其妙的一場穿越,令我死在了異界他鄉,既不吉祥,也不順心,更不能盡我之意。
我低著頭走在湖邊,忍著眼淚。
我以為我死了就能回家,可老天還是把我送回了這裡,是不是在告訴我,我再也回不去了?
「師姐。」
我轉身,大晚上霜寒露重,翡千山卻穿了一身紅,鬼一樣立在我身後。
我正想走,他淒淒一笑:「師姐不必避我如蛇蠍,你既然說我自私,如今我便真的自私一回。」
我警惕道:「你想幹什麼?」
「……我用婚事保護了師姐一次,作為回報,師姐陪我去個地方,可以嗎?」
20.
翡千山帶我來到後山的斷崖處。
月隱星匿,陰風陣陣,崖底傳來鬼哭狼嚎之聲,像是在應和此情此景。
我後背發毛,看見翡千山一步步後退,腳後跟踢到了一個小石子,石頭墜下,久久沒有迴音。
他紅衣艷絕,臉頰卻蒼白,眼神悽苦破碎:「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可師姐,當日我真的是被算計的,我——」忽地,低頭自嘲一笑,「罷了,反正你也不會在意。」
我誇獎他:「你很有自知之明。」
明明是譏諷的一句話,他聽了,唇畔卻溢出笑容:「師姐,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若我此刻跳下去,你會不會接住我?」
神經病啊!
我轉身欲走:「你跳下去不就知道了?」
演、演、演,演你媽的苦情劇!就是因為有你這種男主,我們這些配角 NPC 才會這麼苦逼!
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噗通一聲,我驚訝地回頭,身後空蕩蕩的。
這小子居然真的跳下去了?
我御劍騰空,降到極深處時,才看見了那身血般濃稠的紅衣。
崖底巨石嶙峋,凹凸不平,他要是不以修為護體,恐怕吃了大苦頭了。
我掏出夜明珠照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翡千山緊閉著雙眼,胸膛起伏微弱,氣息斷斷續續。
真死了?
我探他的鼻息,準備起身找一把鐵鎬。
眨眼的工夫,寂靜中突然傳來一聲痛到極致的抽泣。
「……師姐。」翡千山躺在地上,臉頰側向我,眼神是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灰敗。
他像是一支玉蘭花,正在一點點衰敗。
手指一點點挪動,觸摸到了我的鞋面。
他臉上、身下全是血,眼中不停流著淚,顫抖著、顫抖著又叫了一聲:「……如意。」
靠!
我一腳踢開他的手,噁心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管不了這麼多,我拋下一句「師弟等著,我去叫人幫忙」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噁心了,翡千山這個眼神,和上輩子更像了,每在他身邊多待一秒鐘,都是對我的精神污染。
他還在我身後說了句什麼,但風太大,還沒等送到我耳邊,就被吹散了。
21.
婚禮前夕,新郎官跳崖自殺,喜事險些變喪事。
翡家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命人強拆了燈籠和喜堂,將翡千山和一擔擔聘禮都抬了回去。
他雖然和我一同長大,但只是借千手峰的靈泉養身體,並沒有拜入師門,屬於借讀生。
孩子在學校被人欺負,後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被逼婚後心情鬱結到想要跳崖,翡家人怒不可遏,當即辦了轉學手續,還四處宣揚,把我師父噴了個狗血淋頭。
師父當即被氣到閉關,小師妹被翡夫人撓了個大花臉,在房間裡又是上吊又是撞牆,足足折騰了七天七夜才肯安分下來。
她安分後,蕭寂偷偷跑過來找我。
我們很久沒有這麼平靜地說話了,確切地說,是他在說,我才懶得搭理這個死戀愛腦。
「師姐,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昔日的小蘿蔔頭長成了肩寬長腿的大男人,他蹲在我身前的模樣像只黑豹,露出垂頭喪氣的表情。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翡家人查出了,大師兄的傷藥里有催情散,可小師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是那種自輕自賤的人……」
我翻了個白眼。
當然是你大師姐我出了問題,如果按照劇本走,現在傷心落魄的只有我一個,你們仍舊是甜蜜體面、團結和諧的好兄妹。
蕭寂不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撓著臉,苦悶地替他的親親師妹辯解。
「……師妹很好,樂觀又堅強,白日裡對著我們強顏歡笑,努力討我們歡心,我都知道,她其實是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害怕會被我們拋棄。」
他瓮聲瓮氣道:「師姐你知道嗎,很多次我起夜,都發現師妹在練劍。她只是築基,手被凍得僵白,可練到手腕紅腫,她都沒有放下劍……明明你我都知道,她已經不可能再前進一步了。」
我微微挑眉,這樣的小師妹,倒是我所陌生的。
「……明明她不用這麼拚命也沒關係,我們都知道她的苦,不會因此輕視她半分,我——」
他雙手用力插進發間,痛苦道:「當初是我隨師父下山,親手從那個地方救出的她。看到我們,她雖然害怕,卻竭力擋在另一個更小的女孩面前……本以為這只是一面之緣,可她卻突然拿出了那塊玉佩與師父相認。師姐,你知道我那時候的感受嗎?我又開心,又心疼,又因為自己的開心而感到羞愧……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一定會保護好她,再也不讓她露出那種表情。」
「師姐……」
他仰頭看著我,狹長的眼底紅彤彤的,像以往一樣,受了傷、挨了罵,就會來我這,渴求我的安慰和認可。
「師姐,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你當然做錯了。」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摸他的頭,而是冷靜道,「如果有選擇,沒有誰願意做一個弱者,終身靠著他人的庇護苟活。」
他茫然。
「你說要保護她,可你真的好好做到了嗎?」我問,「拜師大典,我暈倒,你沒有陪在師妹身邊,而是等著我甦醒,質問我。練玉瑤劍,師妹哭著說放棄,你就真不再為她爭取,明明你心裡最清楚,玉瑤劍是她唯一的機會。」
他臉色慘白,張著嘴,我卻不給他逃避的機會,快准狠道:
「摘玄凌花,因為我一句話,你便原地等待,師妹落崖,第一個接住她的人是翡千山,不是你。留影石泄露,我說要你替換師妹的臉,師父喝止我時,你是不是暗自鬆了口氣?」
「師姐,我、我……」蕭寂想要辯駁,可我說的全是事實,他根本辯無可辯。
「表面上,你一直為師妹鞍前馬後。可實際上,凡是需要你犧牲自己去做的,你一樣也沒有做。」
「蕭寂,你有什麼資格說保護?」
身為師姐,這是我最後能教給他的。
之後,無論他落得什麼下場,都與我無關了。
22.
自此,千手峰沉寂了很多。
蕭寂連日精神萎靡,薛容反而替代了她,陪在小師妹身邊,逗得她每日開懷。
春景綿柔,他們便整日游湖泛舟,然而有一天,蕭寂見了這幅場景,竟然凶性大發,當場和薛容撕打起來。
慌亂中,小師妹「噗通」一聲,掉入了湖裡。
她嗆了好多水,被撈上來時,整個人瑟瑟發抖,濕發粘在臉頰上,偎著我低聲啜泣。
「蕭師兄,明明是你對風輕疏遠在先,為何見我和薛師兄在一起,就大動肝火?」
蕭寂愣了:「師妹,我沒有,是薛容他先挑釁我的!」
小師妹搖搖頭,往我懷裡側了側,委屈地揪住我的衣襟:「師姐……」
我當即抬手,甩了蕭寂一個巴掌:「別說了!師妹天真善良,怎麼會撒謊!蕭寂,你本就爭強好鬥,定是你推師妹入湖!」
蕭寂抬起眼,看了看小師妹,又看了看我,身上那股意氣風發的勁沒了,眼底似乎有兩種感情在糾葛,時而痴迷,時而疼痛。
他什麼都沒說,扭頭走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留意了下。
果然,當晚,蕭寂便投湖了。
他少時總愛甩了上衣扎進湖中暢遊,如果不是自己願意,這種湖是淹不死他的。
我耐心等了一會,等到一具身體浮了上來。
我用劍柄把他撈起來,懶得給他做人工呼吸,就把他像鹹魚干一樣倒掛在樹上,砰砰砰捶他的腹部。
一捶,他就哇地一下,吐出一口水。
直到最後什麼都吐不出來了,他睜開眼,聲音幾不可聞:「師姐。」
我將他放平,轉身就走。
他在身後,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師姐,小心師妹,她——」
聲音戛然而止,暈了過去。
我倒回去,啪啪兩巴掌想把他打醒。
蕭寂掙扎了一下,濃眉緊緊皺在一起,眼皮劇烈顫抖,像是陷入了一個噩夢。
「師姐。」
不知何時,小師妹披著衣服,從黑暗中款款走來。
她如同綿草一般柔軟無害,蹲下身,抬手撫了撫蕭寂的眉眼。
說來也是奇怪,她來了,蕭寂仿佛找到了什麼倚靠,一下子安靜下來,腦袋微微偏過去,臉上的表情寧靜幸福。
小師妹得意地看著我:「師姐,師兄還是交給我吧。」
我看著她:「你的目的,是把我的師弟們一網打盡嗎?看著他們為你爭風吃醋,你很得意?」
小師妹斂眸,她的五官生得很美,低頭時,有股最讓人憐惜的,脆弱的風情。
「師姐知道嗎?有一種魚,漁民在捕撈時,總會放一條天敵魚在水中,好讓他們保持生機,一刻不停地在桶中遊動,不敢停歇。」
她細白的手指划過蕭寂有些凌厲的輪廓,停在下頜線上,溫柔地撫摸了一下。
「大師兄對我好,可他太過迂腐,猶豫不決。二師兄對我全心全意,可他缺乏分寸,三分鐘熱度。三師兄也不錯,可他心性不定,危險易變,也不是我的良人。」小師妹幽幽地看著我,「這幾個男人,無論我選哪一個,都不夠好。師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答:「你的選項里只有男人嗎?」
她愣了一下,臉上浮現出嬌俏的笑:「師姐當然也在我的選擇範圍內。可師姐,師兄們對我好,圖的是我的臉、我的噓寒問暖、我的乖巧順從。師姐你又圖我什麼?」
「世界上也有什麼都不圖,純粹的善意。」我說,「可惜你一開始就選錯了路。」
不過,我之所以有資格這麼說,也只不過是因為我已經選錯了一次罷了。
「是呀,我真後悔。」小師妹笑吟吟地看著我,「師姐,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一定離這群臭男人遠遠的,我會的東西可多啦,無論是挽發還是其他,總有一樣是師姐喜歡的。」
忽然,蕭寂嘴唇嚅動了一下,口中喃喃叫出小師妹的名字。
她趕緊托著他的頭放在膝蓋上,手指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嘴唇:
「蕭師兄,我在呢。」
23.
三個師弟一個走一個病,師父中途出關了一次,勒令我們接下來要一起行動,共同保護小師妹。
於是,薛容辛辛苦苦打完怪,我將手一伸,讓他把法寶內丹獻上來。
薛容冷眼看著躲在我身後乾淨整潔的小師妹,皮笑肉不笑道:「師姐,這隻玄獸是你我二人合力擊殺的,給了師妹,她受之有愧吧?」
我驚訝道:「怎麼會呢,師弟,同門之間何必講究這種虛禮?你修為高深,哪裡缺這一顆?師妹和你可不一樣,她還小,你要讓著她。」
薛容臉色紅了又白,活像是吞了蒼蠅。
小師妹抬袖掩唇,她一笑,薛容就不生氣了,乖乖呈上戰利品,還故意激我:
「師姐以身作則,打算為小師妹獵一隻什麼等級的魔獸?」
我笑著看他:「獵一隻狸奴,如何?」
薛容一愣,蠍子似的眼角有些紅,興奮地舔了舔唇:「……好啊,師姐來吧。」
「吧」字尾音上揚,翻出幾層浪意。
我在心裡搖頭,薛容這種小惡魔,不知道小師妹要用什麼法子將他收服。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她真的成功了,也就到了我溜之大吉的日子了。
翡千山空有心計沒有武力,蕭寂空有力氣不長腦子,這倆我都不害怕。
唯獨薛容,狡詐陰險,劍術刁鑽,我不得不防。
又有一日,我們追隨一隻穿甲獸,踏入一處密林,不知踩到了何處,突然一陣天旋地轉。
等站穩時,我和薛容已經被陣法傳入一處秘境,同時還有那隻穿甲獸,而小師妹不知去向。
我看清周圍的景色,心裡頓時翻江倒海,無法鎮定——
這竟然是我上輩子身死的密林!
與此同時,心中的警報瞬間拉滿,隨著薛容的一句「師姐小心!」,身後劍風忽至,我出劍,毫不猶豫往後一捅!
「噗嗤——」
溫熱的血噴了我滿臉,腳下,剛鑽出土的穿甲獸嘶吼著倒下,巨大的身體砸得地面微震,鱗片縫隙處插著薛容的雙刃劍,微微反著光。
而身後,薛容左肩被我的長劍貫穿,只差一寸就到心口。
他的右手還保持著擲劍的姿勢,琥珀色的瞳孔凝固著緊張與不可置信。
鮮血順著劍刃,滴滴答答地倒流在我手上。
他的目光定在我手背上的紅痕,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了,一寸寸,機械地低下頭。
「……師姐?」
我趁他不注意,用力拔劍,噴涌的血瞬間浸濕了我們腳下的土地。
薛容踉蹌跪在地上。
「抱歉,」我毫無誠意道,「手滑,砍錯人了。」
薛容垂著頭,卷髮蓋住了他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輕笑:「是嗎,原來是這樣啊,師姐。」
手指用力攥住我的腳腕,他抬起臉,目光陰毒而怨恨,漂亮綺麗的面孔在陰森的密林中有些扭曲,指縫捂不住血,淅淅瀝瀝地溢出來。
「我還以為,」他一字一頓,「師姐剛剛,是真的想殺了我呢。」
「怎麼會,你誤會我了。」我親切地俯身將他扶起來,「胸口痛不痛?你看你都痛得說胡話了,我怎麼會想要殺了師弟,除非是師弟先對我動手。」
薛容原本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倚在我身上,聽到這句話,身體突然僵硬了一下。
「……師姐放心。」他歪頭蹭上我的肩,唇紅得像是塗了血,笑嘻嘻道,「我若殺了師姐,定會拔劍自刎,為師姐陪葬。」
你最好是這樣,狗東西。我腹誹。
24.
破解了陣法後,我們又回到了最初的密林,小師妹幽幽的泣聲忽遠忽近,像是在招魂。
「……師姐……薛師兄,你們在哪啊……快來救我……」
林內陰風陣陣,龐大的魔氣和妖氣形成淡紫色的霧瘴,沉沉壓在頭頂。
我扶著薛容,聞聲而行,發覺小師妹正被一隻藤樹妖卷著,固定在半空中。
看見我,她哭著笑了:「大師姐!」
我讓薛容在樹下等我,拔劍一揮,樹枝一抖,小師妹發出一聲尖叫。
而就在此時,陡生變故!
薛容被另一隻潛藏的妖藤卷著,拔地而起,和小師妹一左一右,吊在我兩旁。
妖藤收緊,他傷口被擠壓,噗地吐出一口血,聲音微弱:「……師姐,救我!」
小師妹也喊:「師姐,救我!」
我立刻扭頭去看小師妹,妖藤堅固,哪怕是我,也要揮劍百次才能斬斷,而期間,藤妖吃痛,會不斷掙扎著收緊枝幹。
知曉這一點,我不敢猶豫:「師弟,你自己拔劍,鋸斷妖藤!」
身後果然鏘的一聲,只不過劍刃沒有朝向妖藤,而是橫在自己頸上。
薛容緩了口氣,放軟了聲音,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師姐,我傷口好痛,先救我,好不好?」
我給他加油:「男子漢大丈夫,頭上不過掉個碗大的疤,百年後你薛容又是一條好漢!」
薛容手一抖,鋒利的劍刃立刻劃破了脖頸,溢出一絲血線。
他目光陰鷙,寒氣森森地俯視著我:「師姐,這種時候就別開玩笑了吧。當初是你把我帶回來的,親口承諾,會永遠護著我!」
「現在……我和小師妹,你選誰?」
我選誰?
如果可以,我一個也不想選。
也許是見我猶豫,薛容放緩聲音,試圖喚起我那少得可憐的同情心。
「……師姐,你我相識數十載,平日裡,大師兄和二師兄都排在我前頭,新來的小師妹,也比我更會討你喜歡……算我求求師姐,偏心我一次,好不好?」
他語氣軟而輕,聲音發抖,像是被暴雨淋濕了皮毛,瑟瑟發抖的貓咪,逢人便睜著琥珀色的眼睛,露出柔軟無害的肚皮,喵喵甜叫。
我沉默片刻,腳尖移動,堅定不移地朝著一根樹藤走去。
——背對著薛容。
是啊,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可數十年,我依舊沒能認清楚,他是只披著人皮的獸。
薛容不甘的怒吼從身後傳來:「師姐!師姐你當真要如此狠心!玉如意!你回頭看著我!!」
「我當然狠不下心啊。」我背對著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所以,你要死,別死在我面前。」
身後的聲音,一下子停了。
25.
一劍、十劍、百劍。
樹藤斷裂,小師妹落入我懷裡,她抱起來很輕很瘦,像是一朵雲,絲毫沒有重量。
被救了,也沒有很開心,而是面色複雜地看著我。
隨後,一把把我推開。
身後傳來遲緩的腳步聲。
薛容拖著無力的左肩,越過我,和小師妹並肩而立。
向來帶笑的嘴角緊緊抿著,臉色難看,冷冷吐出幾個字:「願賭服輸,你贏了。」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們之間的貓膩。
我緩緩拔出劍,握緊:「是自己解釋,還是我打到你們解釋?」
雲風輕道:「我們打賭,師姐會救誰。誰贏了,師姐就歸誰處置。」
「哦?」
苦肉計,我並不意外,我在意的是,那句「處置」。
「你們一個築基,一個偽金丹,處置我?」我啼笑皆非。
小師妹謙遜地笑了一下,抬起手,白皙的指尖內,源源不斷地放出一股股黑煙。
「若我是修士,當然打不過師姐。」她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可,蠱蟲呢?」
原來是蠱蟲!
有如散落的珠子被穿成一線,我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想起了很多事情。
……恐怕,小師妹經脈里的魔氣也壓根不是魔氣,而是,如煙如霧,密密麻麻的蠱蟲!
將蠱蟲養在血脈里,何其可怖。
我看向小師妹的眼神變了,下意識地,我問:「你對他們下了蠱?」
灰塵般幾乎無法察覺的蠱蟲朝我湧來,我運轉真氣將它們振開。
這些蠱蟲十分弱小,吹口氣就能殺死一大片,只是無孔不入、源源不斷,甚是惱人。
「師姐果然敏銳。」小師妹遺憾道,「這些蠱蟲會使被下蠱者對我情根深種,無法自拔。師姐也看到了,蕭師兄是如何像變了個人一樣的,對不對?」
我用力抿住唇。
那麼,上輩子,他們對我做的那些事,只是因為被下了蠱嗎?
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在隱約意識到小師妹有鬼時,我其實想過很多次。
或許,就像我讀過的小說那樣,他們只是被「劇情」控制,才不得不對我這個「惡毒女配」折磨報復。
又或許,這其中有什麼誤會,是陰差陽錯,是無可奈何。
可隨著我重生的時間日益推移,我就越發覺得,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是多麼愚鈍,我的內心,又是多麼軟弱。
人非草木,就連我也會陷入感情的魔障,下意識包庇至親之人。
而今天,最後一縷猶豫,也終於在小師妹的幫助下,斷得一乾二淨。
師妹的蠱,只會讓他們愛她至瘋狂,而不會影響他們最基礎的判斷。
也就是說,上輩子,他們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毀我名節、偷我劍法、剖我金丹的。
……原來我的師弟們,從骨頭裡就是爛的、壞的。
愛欲我生,恨欲我死,容不下別的。
26.
如果我沒有穿進這本小說,恐怕我會感動於男主角們的用情至深、忠貞不渝吧?
——可我已是書中人。
就像很久之前我聽到的童話故事,騎士打敗了邪惡的女巫,從高塔中解救公主,多麼美好的結局。
騎士是智勇雙全的,公主是純潔善良的,女巫是狠毒自私的。
——可如果,女巫也是上一任公主呢?
在小師妹出現之前,翡千山也曾為我吹簫作畫,蕭寂也曾為我仗義執言,薛容也曾為我與他人打架。
他們喜歡我,於是待我極好,對他人不假辭色,甚至隱隱敵視。
可那時我是公主,在我眼裡,師弟們都是頂頂溫柔,頂頂善良,頂頂聽話的。
而現在,王冠消失了,我成了惡毒女配之後,清冷就是殘忍,直率就是口不擇言,獨占欲就是殺意。
——當我身在山中,撥雲見樹、見花、見鳥獸蟲魚。
——可當我身在山外,撥雲見懸崖、見利刺、見虎豹豺狼。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重生了。
這一刻,我的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我不必再猶豫、不必再彷徨、不必再一次次質問自己,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
我只需舉劍——斬!
一層層氣浪隨著劍間蕩漾開,劍氣一舉摧毀了半邊樹林。
薛容帶著雲風輕,險而又險地避過,可我不等他們站穩,就拔劍疾沖!
「鏘」的一聲,薛容用劍格擋我的攻勢,劍刃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他左臂有傷,壓根不是我的對手。
劍鋒一點點下壓,他咬牙,竟然直接用骨頭頂住劍刃,帶著身體的力量一起抵抗!
他的劍是雙刃劍,如此一來,比起我,他率先血流如注。
可饒是如此,他也沒有後退半分,腳跟在土地上擦出一條長痕,他咬著牙,臉皮被劍鋒映亮,臉上居然還生生擠出了一分笑容。
「師姐……終於只看著我一個人了啊。」
「瘋子!」
我怒斥一聲,抬腳踹去,腳下傳來清脆的骨裂聲,薛容倒在地上,眼睛仍然透過草叢,死死看著我。
「師姐,師姐。」他費力地呼吸,笑容癲狂,「我殺不了師姐,換師姐親手殺了我,也是極好的。」
「師姐別被他騙了。」雲風輕站在我們身後不遠處,平靜道,「他從一開始就發現了我的異樣,也沒有中我的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挑撥大師兄和二師兄,除掉他們,獨占師姐。」
「那你呢?」我緊緊盯著她,「你想要的不是他們的愛,而是他們的命,對不對?」
雲風輕笑了:「師姐果然聰慧,我越來越討厭你了。」
她抬起頭,喃喃:「時間到了。」
我察覺到了什麼,豁然抬頭。
只見紫黑的天空驟然被撕開一條裂縫,如柱粗的閃電落雨般急急劈落。
那個方向……是千手峰!
27.
「雷劫?」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將那不祥的顏色看得更清楚。
不對,那力度,不是雷劫,而是——天罰!
能招出天罰的人選,和原因,只有一個——
有大能……入魔了!
來不及質問,我直接御劍而起,直直向千手峰飛去。
我雖討厭師父,但他從來只對我一人嚴苛,刨去這點,他罪不至此。
雲風輕究竟與他有什麼恩怨,竟然想用如此殘酷的手段毀掉他?
我落地之後,幾乎被天道的威壓壓得跪立在地。
不遠處,師父的身形已經完全被天雷湮沒,閃電刺目,天地怒吼,我一個站立不穩,卻被身後的人牢牢扶住。
回頭,是一張意料之外的臉。
……蕭寂?
我們無法前進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師父的身影在滾雷中掙扎、痙攣,如同投入火中炙烤的蟲子,昔日不可反抗的高大身影此刻無比渺小無力。
忽然,有一道身影飛速鑽入那層層雷幕之下,以身體護在了師父身上!
可那個人,分明是……
天罰隆隆退去,烏雲飄散,晴空如洗,陽光照亮了雲風輕瘦小的身軀。
腳下的土地上,是兩枚被轟成碎片的耳鐺。
而一把匕首,正從師父的後心,深深地捅進去,把手正牢牢握在她手中。
她唇角掛著昔日令人神魂顛倒的甜笑,在這張純白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煩惱與痛苦。
而此刻,她表情猙獰,淚流滿面,狠狠將匕首轉了一圈,抽了出來!
「爹,娘,我替你們報仇了!」
她仰天大哭,聲音不清脆,也不甜美,像是剛出生的嬰兒,用盡全身的力氣,抱怨蒼天的不公。
「風、輕……為什麼。」
師父栽倒,失去修為的鬆弛臉皮下,有無數細小的凹凸,一隻只蠱蟲正在他皮下遊走、長大,啃食他的血肉。
「為什麼?」雲風輕慘澹一笑,說出了讓我們所有人都震驚的話,「你可還記得,你那好友叫什麼名字?我他娘的壓根不叫雲風輕!我姓林,林淡!風輕雲淡的淡!」
28.
她講了一個和師父版本迥異的故事。
一對好友,相約去拜師修劍,可千手峰峰主只收一位徒弟,於是他們決定比賽,誰更快跑到千手峰,誰就是峰主的徒弟。
師父贏了,而林淡的爹輸了。
可他並沒有放棄修煉,而是想盡辦法,融百家之長,創造出了獨門劍譜。
而有一日,師父下山雲遊,與好友重逢,看到劍譜心生歹念,於是灌醉了林淡的爹,偷走了劍譜,不辭而別。
然而,強大修士的味道吸引了低智魔修,林府被屠戮,林淡也因為長相貌美被魔修擄去,被折磨了近二十年。
林淡交代出一切,看向我們的眼神中滿是陌生的恨意。
「我不光要毀了你,還要毀了你看重的徒弟們!要怪,你們就怪自己命不好,跟了這麼一個無恥之師!」
她看著蕭寂,露出殘酷的笑容:「還有你,二師兄,多虧你喝下了我的每一杯茶,才能讓我的計劃實施得更為順利。你不覺得自己奇怪嗎?為了我,甘願頂撞朝夕相處近百年的師姐,你們都想保護我,可笑卻沒有一個人,說要保護師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師姐好像只比你大了兩歲?還是師姐從不像我一樣撒嬌訴苦,所以你覺得她不會疼,不會累?」
蕭寂身體狠狠一震。
不知何時撐著拐杖趕來的翡千山聞言,也紅了眼眶。
「不是……這樣的。」
不知何時,師父竟然掙扎著坐起身,聲音含混模糊,喉管時不時鼓動,看著甚是恐怖。
他兩隻眼睛看著林淡,流出混濁的淚水。
「你父、你父執念過重,為了贏過我,走上魔道……那日我去林府,是你母親捏碎了玉佩,求我幫他。」
林淡赫然轉身,面目猙獰:「不可能!你說謊!」
「我、我想勸林疏回歸正道,可、可他不聽,我只好藏起劍譜拜別……那劍譜,你看見了對不對?我把它藏在藏書閣最深處,你以為我是心虛,可我、我只是怕你們誤習此譜,害了你們一輩子。」
林淡瘋狂地想撲過去補刀,我從後面緊緊抱住了她的腰。
她不停掙扎,發出絕望的嘶吼,卻只能聽著師父斷斷續續說下去。
「你父親與魔族交往過密,身上沾染了魔族氣味,才會迎來滅頂之災。」
大概是迴光返照,師父越說越順暢。
「我不想讓你知道,尊敬的父親在臨死前已經墮落成魔修……我對你有愧。」
「當年,我確實是因為閉關,才漏掉了你的消息,等我出關,你已經流落魔窟,不知去向。」
「我一直在調查當時的真相,也一直在找你。一年前,你以為是你認出了我,可我早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你,只是不願提起往事讓你傷心,才沒有叫你的本名。」
他嘆了一聲:「阿淡,你與你父親一樣,左耳垂有粒小痣。」
聽到這句話,林淡渾身狠狠一顫,如同篩糠一般,牙齒咯咯地碰撞著。
她按得住自己的手,可按不住發抖的身體,「……你在說謊,我不信。」
「沒關係,孩子。」師父緩緩閉上眼睛,「看到你之後,我一直在後悔。後悔當年跑得太快;後悔沒有留下來,多勸勸你的父親;後悔為什麼要沉迷修煉……從那天之後,我就一直在跑,為了贏你的父親、為了振興劍道、為了查明真相……如今,我終於可以停下了……謝謝你。」
他說:「還有,對不起。」
隨後,便頭一歪,徹底沒了聲息。
此刻的師父,甚至沒有人形,只是一具披著薄皮的骷髏罷了。
我鬆開林淡,她便沒有了支撐似的,緩緩滑落,癱倒在地。
蕭寂、翡千山也相繼跪了下來。
我沒跪,因為我的劍鋒,正抵在林淡的脖子上。
29.
她如同溫順的羔羊,一點都沒有掙扎,脖頸柔軟纖細,只要輕輕一割,就能結束這荒唐的一切。
「師姐……我不敢回頭看你。」林淡喃喃,「一開始,我想害的人,是你。你是他的首席弟子,是他們敬愛有加的大師姐,是千手峰的支柱……我曾經想毀了你。」
「我知道。」我說。
上輩子,你已經成功了。
她低聲慘笑:「師姐,我對你撒謊了,我不討厭你……我只是,很羨慕你。羨慕你擁有一切,也羨慕你失去一切之後,仍舊雲淡風輕。」
我也輕笑了一聲。
林淡怕是不知道,我曾經也很羨慕她吧?
只不過,現在想想,曾經的那些花團錦簇,背後,未必不是同樣長滿了蛀蟲。
沒什麼可羨慕的。
「師姐,不要!」蕭寂衝過來,抱住我的後腰,苦苦哀求,「求求你……」
我問:「你是要原諒害死師父的兇手嗎?」
他搖搖頭,將我摟得更緊,蒼白道:「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什麼辦法?」我笑了,「不如你代替她,以死贖罪,好不好?」
就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他退縮了。
我高高揚劍,玉痕劍發出一聲輕鳴,如同一陣風、一片落葉,輕而易舉地割開了半截手掌,啪嗒一聲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