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幹凈,你娘也不幹凈?」
我笑得愈發張狂,臉上猛地挨了重重一巴掌。
他打完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忽然無措起來:
「暮暮,我不小心,我……」
這裡過於嘈雜,正逢燕蒼過來回話,雲鏡將我扛到肩上,吩咐道:「全都處理乾淨。」
回府時,天上已經下起了蒙蒙雪花。
雲鏡看著我通紅的半邊臉頰,輕聲問:「疼嗎?」
「你以後罵我,別罵我娘。」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世?誰跟你說的?」
他叨叨了半天,才意識到我真生氣了,我既不說話,也不看他。
雲鏡急了。
「暮暮,你打我。」
他抓著我的手就要往他臉上打去,我厭惡地抽回手,將他拒之千里。
他說盡了好話,我眼睛一眨,淚水就吧嗒吧嗒地落下。
「別哭啊,你一哭,我的心都要化了。」
他伏在我的膝上,可憐巴巴地央求:
「跟我說句話啊,別不理我。」
「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該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冷聲道:「去外面跪上三天,我就原諒你。」
我本是為了氣他。
沒想到他說:「好。」
竟然真的去院子裡跪著了。
雪越下越急,細如牛毛,府內家丁匆匆走過,不敢往那邊多瞧一眼。
我不過是罵了他的母親一句,他便怒火攻心成那般。
他有母親,我也有爹爹。
眼睜睜地看著爹爹被他虐待致死的時候,我又是何種心情?
不知何時,臉上已溢滿淚水。
我拿錦帕擦眼淚,卻發現是雲鏡送我的那條,上面繡著「暮雲」二字。
他以前最喜歡對我說一句話: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恨恨地將手中錦帕撕成兩半。
16
雲鏡的母親名叫雲娘,擅彈琵琶。
我幼時跟著爹爹去參加當地一位富紳的家宴,雲娘被請來彈琵琶。
我不懂欣賞絲竹管弦之聲,從席上抓了幾塊糕點藏在袖子裡,就跑出去玩了。
後花園裡,幾個大人往一個小孩子身上扔石子。
「喲,頭一次見上門賣藝帶孩子的。」
「小孩,知道你爹是誰嗎?聽說青樓的女人被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懷的是誰的種。」
「雲娘不是號稱賣藝不賣身嗎,怎麼還有孩子?」
「嗐!那種地方出來的都是賤貨。」
小孩大聲喊:「我娘不是賤貨!」
卻引來了他們更惡毒的嘲笑和欺凌。
我過去轟走了那幫人。
俗話說富人怕官,他們是富紳家的兒子,但我是縣令的女兒,即便只有十二歲,他們不敢為難我。
那個小孩就是雲鏡,比我還大一歲,卻長得很瘦。
我安慰他:「你娘就是席上那個彈琵琶的嗎?她彈得可好聽啦,長得也很美,你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
小雲鏡抽了抽鼻子,一板一眼道:「我娘常教育我,『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就是。」我喜滋滋地從袖子裡掏出綠豆糕,分給他一半,「吃。」
我對那個年紀的事,本也沒什麼記憶,何況是這等小事。
十八歲那年的上巳節,我去承安寺看桃花,不知不覺誤入桃林深處。
有一青衫男子穿花度柳而來,他清姿卓然,衣袂翩翩,看得我險些恍了心神。
「小姐可是迷路了?」
他溫聲開口,聲音如崑山玉碎,好聽得緊。
我忙不迭地點頭。
他頗有風度地在把我送到寺廟大門處,跟焦急等待的小翠會合。
「多謝公子引路。」
「遲小姐不必客氣。」
我的眼睛亮了:「你認識我?」
他便說起當年之事,我想破了腦袋,也才想起了一點點。
那天我的心情莫名地好,到了晚上也翻來覆去地想白天的事,激動得睡不著覺。
17
我和雲鏡相識相知,海誓山盟。
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氣得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哪怕找個窮秀才,找個殺豬匠,都比嫁給這個娼妓之子要強百倍!」
可我覺得雲鏡除了出身以外,什麼都好。
他不僅生得俊美,而且在雲娘的悉心教導下,精通琴棋書畫,品行端方,是不可多得的君子。
相處兩年,他從未做過逾矩之事。
那次我與他偷偷約在茶樓的包間見面,還沒說上幾句話,爹爹便聞風而來。
相思之苦,斷人心腸。
我實在受不了不知何日才能與他相見的滋味。
在雲鏡茫然的目光里,我扯亂自己的衣裳,一頭鑽進他的懷裡。
爹爹來時,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難道你們兩個已經……」
我故作羞赧地轉過頭,低聲懇求:「還望爹爹成全我和雲郎。」
雲鏡急忙阻止我:「暮暮,事關你的聲譽,不要亂說。」
我一口咬定,已經與雲鏡發生了肌膚之親,今生非他不嫁。
爹爹氣火攻心地將我們兩個抓回去,分別關起來審問。
「暮兒,你知道雲鏡的娘是什麼身份嗎?是罪臣之女!」
我辯解道:「我見過雲娘,她人很好的!而且雲鏡說他家是被奸臣所害……」
「閉嘴!」爹爹給了我不算重的一巴掌,「不可妄議朝政!」
我強忍著眼淚。
爹爹掐著腰,煩躁地來回踱步。
「你口口聲聲說雲鏡才華橫溢,那有什麼用?他是賤籍,這輩子都不能考取功名。」
「你要是嫁給他,將來你們的孩子也是賤籍,永遠低人一等,一輩子被人欺負得抬不起頭!」
這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央求Ŧüₚ道:「爹,能不能讓雲鏡入贅?將來孩子跟著我們姓,就不算賤籍了……」
「你還嫌我這張老臉丟得不夠多?」
「你娘走得早,我就你這一個女兒,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火坑裡跳啊!」
站在爹的立場,他沒有錯。
得不到爹爹祝福的愛情,註定不會有好結果。
「雲鏡呢?」我問。
「他已經發誓,與你再不相見,我放他離去了。」
我悽然笑道:「即便他真這麼說,也是被爹逼的吧?」
自那以後,我就病了。
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有好幾次險些永遠地昏睡過去。
後來調養了許久,身體才有了起色。
府里上下像被禁了口,誰也不敢再提雲鏡這個名字。
這些年,我始終放不下他。
爹爹讓媒人說過幾門親事,對方無一不是家世清白,非富即貴。
可我都不喜歡。
我這廂抗拒著婚事,那廂不出三日,門口就掛上了白燈籠。
但凡與我定過親的男子,都在家裡不明不白地死了。
時間久了,別人就說我是克夫的命,再也沒人敢上門說親。
爹爹再也沒有提過我的婚事
我總覺得,爹爹知道其中的緣故。
但每逢問起,他總是閉口不言。
朝中的風向,爹爹定然是有所耳聞的。自從雲鏡得勢那天開始,爹爹或許就已經預料到自己的下場。
雲鏡睚眥必報,殘忍如斯。
18
雲鏡跪到晚上時,燕蒼對他耳語了幾句。
雲鏡隔著門道:「暮暮,我有事出去一趟,回來再跪。」
我還未允許,他便披上袍子出去了。
他不聽我的話,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氣呼呼地去床上睡覺。
第二日醒來時,我打開門,被外面的景象嚇了一跳。
雪已經停了,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雲鏡不知何時又跪在了院子裡,肩頭和發上都沾了雪。
白玉般的臉上還有乾涸的血跡。
我瞳孔一緊。
他解釋道:「不是我的,昨夜出去剮了個人,不小心濺上的,嚇到你了。」
「……」
他像一頭嗜血的猛獸,像人間的閻羅。
他身上的肅殺氣息太重,我不願離得太近。
燕蒼見雲鏡一直跪著,過來求我:
「夫人,掌印在太液湖受過風寒,已經落下了病根,太醫說掌印不能再受涼了!」
我置若罔聞。
燕蒼痛心疾首地勸雲鏡起來,後來索性要陪著他一起跪。
雲鏡罵道:「我跪我的夫人,你跪在這裡算怎麼回事?滾。」
燕蒼黑著臉滾了。
看得出來,燕蒼對我意見很大,他總是覺得我居心叵測,看我時的那雙眼充滿探究和防備。
我也看他很不爽。
雲鏡又在外面跪了一夜。
天再亮時,已經是雪後初霽。
我用過早膳後,隔著門帘瞧他。
他不知道怎麼就發現我了,喊道:「暮暮,出來跟我說會兒話吧。」
聲音明顯虛了很多。
我很好奇他會說什麼,便出去了。
雲鏡看了我一身打扮,吩咐侍女:「給夫人拿披風和暖爐過來。」
雲鏡穿得不多,但依舊在雪地里跪得筆直。
「你知道,我是賤籍出身,我娘是望春樓的花魁,她叫雲娘。」
「從小有很多人看不起我們,我娘告訴我即便生為賤籍,也不要自輕自賤,她親自教我詩詞歌賦和君子六藝。」
我淡淡應了一聲:「嗯。」
「誰願意生來賤籍啊?」雲鏡自嘲一聲,「更可笑的是,我本不是賤籍。」
「我的父親是戶部侍中,因查出了工部貪污治河款項,被奸臣陷害,鋃鐺入獄。」
「家中男丁全部被流放為奴,女眷被迫為娼。」
「我爹被殺頭後,我娘本想一死了之,結果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為了保住我的命,她在那種髒地方苟延殘喘活了下來。」
我聽完唏噓,這些事他以前從沒有跟我說過。
「暮暮,你知道我昨夜殺的人是誰嗎?」
「工部尚書褚尚廷,就是當年陷害我爹的人。」
「如果不是他栽贓陷害,我生來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會有爹娘疼愛,可以大膽追求自己心愛的姑娘,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
天上就下起了細雪,鑽到脖子裡有沁人的涼意,我抬首望望高處,也許不是下雪了,只是起風了,風把屋檐上的雪吹下來一層。
雲鏡凍得鼻尖通紅,聲音也哽噎了。
「可我再怎麼努力讀書,都考不了功名。」
「我付出再多真心,也沒有能力留住心愛的女子。」
他無助地望著我:「那種被人一輩子唾棄的滋味,真的太苦了。」
手中的暖爐漸漸失了溫度。
他望著東邊初升的太陽,怔怔地出神:
「暮暮,你知道嗎,你的出現給我的生命帶來了光。」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有個房子,過尋常夫妻的生活。」
他無奈地搖搖頭,自語道:「Ťű̂ₐ如今我這副模樣,是與你做不了尋常夫妻了,莫不說你嫌棄,我也嫌棄自己。」
「這些年支撐我活下去的,便是兩個仇。」
他悽然一笑。
「終於報完了。」
一個仇,便是工部尚書褚尚廷的滅門之仇。
「另一個呢?」
我剛問完,他身子一倒,凍暈了過去。
「快來人!」我大喊。
19
他暈過去的那一刻,我竟是真的擔心他。
我嘲笑自己,遲暮啊遲暮,你不會聽完一個悲愴的故事,就對他生了惻隱之心了吧?
血債只能血償。
這些天我衣不解帶地親自給他喂湯藥,雲鏡很快退燒了,到了夜裡又燒得更厲害,偶爾還會精神恍惚,夢中囈語。
太醫診出,他服用過寒食散。
尤其是最近幾天,服用的劑量不小。
燕蒼立即派人搜查全府,最終一無所獲。
我端坐在病榻前看著雲鏡的睡顏,他睡得並不安穩。
燕蒼帶著刀進來,異常警覺地望著我,但還是先行了禮:「夫人,全府上下都查過了,除了夫人身上。」
「為證夫人清白,請允許在下讓婢女給您搜身。」
我不答應,他不敢輕舉妄動,瞧見了桌案上剛熬好的湯藥。
「這碗藥是夫人親自熬的吧?」他給太醫眼神示意。
我搶先端過碗,一飲而盡,示意給他看:「我喝了,你還懷疑嗎?」
他拱手:「冒犯了。」
燕蒼讓太醫等人出去後,支起了腰杆:「夫人這一招可騙不了在下。」
「你要如何?」
他左手按住刀鞘,右手慢慢拔刀:「自然是替掌印永除後患。」
「住手……」
聲音虛弱無力,我側首望去,雲鏡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燕蒼把刀按回去,朝著床榻拱手道:「掌印,請恕屬下不能從命,這女人根本就沒有失憶,她一心想害您性命,不能再留著了。」
雲鏡掙扎著用胳膊撐起上半身,啞聲道:「她有沒有失憶,難道我不清楚嗎?」
「掌印!」燕蒼這次真是氣壞了,「屬下這次就算不要這條命,也要殺了她!」
他拔出刀,朝我砍來。
我急忙往後躲,腳下被椅子絆倒。
突然一個重物落地的「哐當」聲,燕蒼頭上血流如注。
剛剛竟然是,雲鏡用床邊的燭台,砸了燕蒼。
屋內的聲響引來了外面的人,東廠番子包圍了整個屋子。
雲鏡大聲喘著氣,想來剛才那一下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