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排座位上的,是好久不見的程星回。
「為什麼不寫?」
他攤開便利貼,指了指後黑板,笑著說:「別的小朋友都寫了。」
「還給我。」
我朝他攤開手。
「噯,程星回,欺負我家方芋算什麼本事啊?」
唐思思和幾個女孩子出現在我身後。
她們一臉開心地看著我。
是那種一整個暑假沒見,終於見到面的那種開心。
原來也有人期待著我回到學校。
我走到座位前,從抽屜里掏出一盒藏好的沙縣拌面,遞給段曉曉。
「我放學偷摸去買的,可能有些冷了。」
她愣愣地接過。
香味撲面而來的時候,她嗷嗚一聲就哭了。
唐思思笑著摟住她的肩膀:「出息。」
任由曉曉把鼻涕弄到她校服上。
我還給班上的其他鬼帶了東西。
給矮個子帶了完結版的漫畫。
給丸子頭帶了小卡和髮夾。
班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窗外的霓虹燈泛著幽藍光,像彩條流動在教室的牆上。
程星回走到我身邊,將便利貼平整地歸還到我手裡。
「我不知道寫什麼。」我如實對他說。
「你沒有什麼想去的大學嗎?」
「沒有,明天都不想活下去的人,想不了那麼遠的事情。」
「你還有一年的時間,一年後你就能離開這裡了。」
「高考逆襲嗎?」我語氣平靜,「先不說我能不能,就是逆襲了又有什麼意義呢?上大學也不能改變什麼不是嗎?我媽不會同意的,我從來沒有出過這個城市,連搭高鐵的錢都沒有。」
「我有啊。」唐思思插了一嘴。
「我也有啊!我都藏我房間柜子里呢。」
「我也有啊。」
「我也有。」
教室里,一群鬼輪番舉起了手。
「那些什麼改變人生的意義我是沒想過,但是芋芋啊,」丸子頭湊到我跟前,「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看一場演唱會啊,我一直很想高考後去看的。」
「是啊,我還沒做過飛機呢!」
「聽說東北的麻辣拌很好吃。」
「我還沒燙過頭髮呢,我想把我頭髮全弄成粉色的!」
「我還想去畢業旅行呢。」
「不知道上大學是什麼感覺?」
大家一人一句地說著。
說到最後,唐思思把他們的願望都寫在了紙上。
她歪頭看著那張紙:「這麼看,活著還挺有意思的。」
大家跟著笑。
笑著笑著,教室里都安靜了。
唐思思把紙揉成一團:「算啦,死人想這些幹嗎?」
窗外,是歸家的飛鳥。
窗內,是無家可歸的鬼。
程星回把我送到學校大門口。
再多一步,他就出不來了。
像有一道鐵壁高牆,將他永遠困在學校里。
「程星回。」
我一回頭,他就在我身後,一直看著我。
「你以前想去讀什麼大學?」
「北京。」
他抬頭,眸光流轉:「我想去北京上學。」
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啊。
那晚回家,我在瀏覽器上輸入了程星回三個字。
只有幾頁。
大部分是和案件有關的新聞。
往後翻的時候,我看到初中時的程星回。
瘦瘦高高,皮膚白凈。
小小年紀就長著一副張揚招搖的模樣。
我在照片前久久停留。
很難將他和教室里那個滿臉是血的少年聯繫在一起。
這是他贏得全國少年人工智慧挑戰賽的時候,拍下的照片。
這樣的人,最後死在了沒人知道的河道里。
12
班主任說,以我的成績,要上北京的學校很難。
「不是老師說你啊,」她看都沒看我一眼,「人還是腳踏實地點好。」
回到教室的時候。
我和老師的談話,傳得大家都知道了。
「就你,還想上大學?讀個專科你家都沒錢交學費吧?」
「觀南都沒敢想的事情,你倒是想到天上去了。」周安安的閨蜜推了推我,「你怎麼不考到火星去呢?」
她話音未落,突然驚呼:「啊!我的手!抽筋了。」
我抬頭看去,只見唐思思懸在半空,捏緊她推了我的那隻手臂。
「什麼玩意啊。」
唐思思嫌棄地推開,飄到我身邊,坐在了林觀南的位置上。
「吶,」她指了指我的試卷,「別看我這樣啊,我沒跳樓那會兒,是年級第一。」
我知道。
我曾經在學校的光榮榜上看到過她。
她是學校為數不多的清北苗子。
但是在高考前一晚,崩潰了。
「思思。」我小聲喊她。
她沖我笑了笑:「我之前一直覺得我只是一台考試機器,活著沒有任何的意義。」
「雖然我現在也這麼覺得,但是吧,」她看著我,「如果是你想要的,我這點沒有意義的考試能力就變得有意義了。」
唐思思教我的時候,很有耐心。
她像是一位特別溫柔的老師,不帶任何偏見地幫我查缺補漏。
不僅唐思思,程星回帶著一整個班的鬼怪來教我。
每個課間,我都在寫題。
「裝給誰看呢?」
周安安她們路過,總是不免要說我兩句。
但我都沒有理會。
傍晚的時候,唐思思陪我在走廊背書。
背完一章節的筆記,我問她:「你以前認識程星回嗎?」
「認識,我們初高中都是同班。」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知道?」
我點點頭。
唐思思揚起嘴角:「再背一道主觀題我就告訴你。」
我乖乖背完了,她也和我說了。
以前的程星回是個很爽朗的少年。
成績好,人緣也好。
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長得好看的女生被男生造黃謠。
女生回家哭了很久,告訴了父母。
家長鬧到學校的時候,老師把那個男生找來了。
男生說:「我只是和她鬧著玩。」
老師讓他道歉。
他也哭了,不服氣地說:「班上其他男生也開玩笑了,憑什麼只罰他一個?」
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了。
但是那個女生在班上的處境更難了。
那個男生帶頭說:「她開不起玩笑,動不動就告狀,別和她玩了。」
這時候,程星回出頭了。
他直接揍了那個男生一頓。
當著全班的面,讓那個男生寫道歉信。
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對女生說了什麼話,一字一句都要如實寫下來。
那個男生扭捏著寫不出來。
「說得出來,寫不出來?」程星回揚起眉毛,「原來你也知道是非對錯啊。」
最後那個男生勉勉強強地寫了半張紙。
那半張紙上,全是與年齡不符的黃色攻擊。
「你今晚回家,把你說的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全說給你父母聽,讓他們簽字。」程星回將紙甩回他臉上。
那是程星回第一次在學校動手,他被通報批評了。
但那之後,班上再也沒有男生敢對女生造黃謠。
「後來呢?」我問唐思思。
「不知道。」
她說:「上了高中後,他像變了一個人,逃學打架都是常事。我和他上高中後就沒怎麼說話了,他變得很難接近,話少沉默。」
「再後來,是在我變成鬼了之後的事情了。他在天台找到我的,他和我說,沒關係,不用怕,一步一步帶我走下來。」唐思思望向窗外,「其實我挺後悔的,如果當初能和他多說點話,或許我倆之間還能活下來一個。」
灰藍將晚的天空上,划過飛鳥。
我和教室里的鬼同學們說再見,收拾書包往外走,看見了走廊里等我的程星回。
我們一前一後,他送我到校門口。
「方芋。」
他叫住我。
我回頭。
「我以前是騎著自行車回家的,車騎得很穩。」他望著遠處華燈初上,「可以送你回家。還能順路買零食給你吃。」
「現在,」他看向我,晚風吹著他的校服,顯得他身形單薄,「只能讓喜歡的人自己回家了。」
十七歲的程星回,被永遠困在夜晚的學校里。
沒有未來。
我問他:「你中考後的那個暑假髮生了什麼?」
他看著我。
一直沒說話。
很久之後,他才笑著說:「你如果一模能夠到重本線,我就告訴你。」
13
他總是希望我好的。
沒有未來的人,希望他喜歡的人,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高三的生活像加速帶,擰緊了發條跑。
卻也追不過時間。
一場接一場的考試,讓我以為很遙遠的畢業,離我越來越近。
班上的同學說,周安安想申請國外的名校。
家裡花了很多錢請了留學中介,幫她準備作品集。
「她和我們不一樣,她都不用高考。」
周安安是班上同學明里暗裡的羨慕對象。
和她悠閒形成對比的,是每天埋在試卷里的我。
「有什麼用呢,有些人從出生就輸了。」
我沒有理會那些閒言碎語,在唐思思的幫助下,成績進步明顯,但仍舊有些吃力。
要寫的東西太多,剩下的時間太少。
和林觀南比起來,我的進步太微不足道了。
「沒事,」唐思思安慰我,「穩住自己的步伐就好。」
但林觀南不這麼想。
家裡我弟弟經常吵鬧,我乾脆搬著凳子,在樓道里背書。
偶遇了補習回來的林觀南。
他對我說:「別做無用功了,來不及了。」
「林觀南,你想考哪裡?」
他對我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吃驚。
班上的傳言他也知道。
她們說,我之所以突然這麼努力學習,是為了能和林觀南上同一所大學。
「省會大學。」林觀南說。
那是他的分數,沖一衝能達到的最好的學校。
「你其實不用一定和我考一個學校,畢竟你的實力也只有——」
「林觀南,」我打斷他,冷靜地說,「我一定會考得比你好。」
他一愣,隨後輕蔑一笑:「你也只會放狠話了。」
14
高三百日誓師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隊伍的最末。
從高一到高三,一直都是這樣。
只是這一次,我回過頭。
看見了那一整個班的鬼同學。
他們陪著我。
丸子頭朝我大聲喊:「我會用魔法一直保佑你的!」
曉曉問矮個子:「咱們鬼也能保佑人的嗎?」
「不興這個吧。」矮個子說。
「我說能就能。」
丸子頭氣鼓鼓地說:「芋芋,我最喜歡你了!」
她慫恿大家:「你們也快點說啊!」
段曉曉笑嘻嘻地大喊:「芋芋,我最喜歡你了!」
唐思思也跟著喊:「芋芋,我最喜歡你了!」
最後一個接一個地喊。
聲音響遍整個操場。
像回聲一樣傳到我的耳朵里。
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
他們堅定、赤誠地全說給我聽。
被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的啊。
「程星回,」丸子頭拍了拍他,「輪到你了。」
他越過人群,目光落在我臉上。
被大家盯著,他反倒說不出口。
一改平常臭屁的樣子,話還沒說,耳朵先紅了。
他別開眼不看我。
大家推搡他。
「搞什麼啊,你在害羞什麼?」
「大家都是朋友啊,坦蕩蕩地說出你對朋友的喜歡。」
「就是啊,咱心裡又沒鬼,就很正常的朋友情誼。」
操場響起進行曲。
該回教室了。
我跟著前面的隊伍走回教室。
卻還是忍不住回頭。
程星回站在操場的芒果樹下,遠遠地看著我。
盛夏的驕陽照得他幾乎透明。
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樣。
回教室的隊伍走得很慢,堵在了走廊的樓梯口。
走著走著,廣播里的聲音突然終止了。
「喂喂喂,現在試音。」
廣播里,那個男生的聲音很是隨性洒脫。
「現在給同學們放一首歌,一首我最喜歡的歌。」
那首歌唱著:
「白雲在天上,而鬼魂在心裡。」
「我孤單、我懦弱、我不知道該往哪走。」
「春天來得很慢,春天才有浪漫。」
廣播里的音樂沒有放多久,就像卡帶一樣只剩下滋滋的電流聲,過一會才正常地放起了進行曲。
「什麼東西啊?」
「對啊,廣播站怎麼了?」
周圍的同學也聽到了。
「是不是廣播站放錯帶子了。」
「這個學長的聲音好好聽啊。」
「你們不知道吧,以前廣播站有個很帥的學長,聽說後來出事了。」
「啊,什麼靈異事件,你別嚇人了——」
沒聽他們說完,我直接起身跑到廣播站。
我其實曾經想過無數次。
以前程星回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我和他活在同一個時空又會是什麼樣的?
開朗率真,無憂無慮的少年坐在廣播站。
在某個盛夏午後,播他喜歡的音樂
天之驕子有著大把美好的期許。
如果一切都能夠回去。
如果我能改變。
如果程星回擁有光明的未來。
「老師!」
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廣播站。
老師剛關上門,問我:「怎麼了?」
「剛剛那個放錯的帶子,可以借給我嗎?」
「那是學校的東西。」老師被我逗笑,「哪能說借就借的?你是哪個班的?趕緊回教室。」
走回教室的路上,在轉角處,我遇見倚著牆的程星回。
我沒理他,自顧自地走。
他輕輕拽住我脖子上的紅繩。
我轉過身。
他鬆手,笑了笑:「別用那種難過的眼神看我啊。」
「程星回。」我說,「一模我考上重本線了,雖然只是勉勉強強夠著,但是我真的很努力——」
「方芋,我喜歡你。」
他眼神落寞:「但我不能,我是個死人。」
程星回,死在七月二日。
和他媽媽的祭日是同一天,只是晚了三年。
中考完的暑假,程星回全家都很開心。
因為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進了市重點中學的重點班。
程星回的爸爸從外地趕回來為他慶祝。
夏季多雨,雷雨來得急。
程星回想著他爸在機場沒人接,於是對媽媽說:「媽,我們開車去接我爸吧。」
那是程星回說過的,最後悔的一句話。
車在路上出了車禍。
闖紅燈的司機肇事逃逸。
救護車來的時候,程星回的媽媽已經沒了生命特徵,只救回了他。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啊?」
這是他甦醒後,他爸對他說過唯一的話。
也是在他去世前,父子倆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內疚,自毀,贖罪。
高中的程星回活在一場又一場車禍的噩夢裡。
班上的人討厭他。
朋友漸漸疏遠。
老師拿他當反面教材。
他們說,程星回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經沒法救了。」
「他算是毀了。」
所有人都放棄他了。
直到那天放學,下著暴雨。
有隻小貓被衝到河裡。
程星回想都沒想,跳下去救貓。
貓就上來了。
人留在河裡了。
程星回就這樣,死在了他永遠出不來的那個夏日暴雨的回家路上。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而死。
小貓不會說話。
雨水也不會說話。
他們說:「雨天別去河邊。」
他又被當作了反面教材。
葬禮上,只有他奶奶來了。
草草了之。
如果我們曾經一起上學。
如果我們在一個班裡。
我是不是也會聽見他的名字被無數次地叫起?
每次叫起時,都會下意識在人群里尋找他。
「程星回。」
他轉過頭看我時,額前的碎發落在黑眸前。
「別哭啊,方芋。」
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沒辦法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