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這個方法好眼熟。
我想起來了,我與母后下過。
我很喜歡易家的生活。
離去的時候百般捨不得,於是我奶聲奶氣地單方面與易姨姨做約定:
「易姨姨,我下次還來哦!」
易姨姨沒回答我,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這個摸頭的感覺好像母后哦。
兩旬後的清晨,溫母妃扒了我花里胡哨的小裙子,給我套上了一個白白的素裙裙。
我轉了轉圈,咦,這樣也挺好看的耶。
然後溫母妃帶我出了宮,來到了易姨姨家。
嗯,最近我出宮的次數好像變多了,本公主表示很開心。
易姨姨家今天一點都不空曠蕭索,人來人往,都穿著白色的衣服。
不知道為什麼,我左看右看都沒看見易姨姨。
太子哥哥眼眶紅紅的,站在最前面。
為什麼是太子哥哥站在最前面呢,夫子與我講過這種白白的禮,我不記得是幹什麼的了,但我記得是要直系親屬站最前面呀。
我還看見了一個很好看的伯伯,哭得好令人難過哦,大家都喊他「白大人」。
我偏了偏頭,白大人,好耳熟,但是想不起來。
算啦,不要為難小孩子的腦袋。
我還看見很多穿著白布衣的人,他們說是從蘄州來的,然後上前認真磕頭點香。
我還聽見有人感嘆,從此易家再沒有人了。
瞎說,易家怎麼會沒有人,易家還有我易姨姨呢,還有住在鳳儀宮養病很久沒見
的母后呢。
我小小的腦袋有著大大的疑惑。
但是沒關係,母后以前跟我說,不明白的事情記下來就好,長大以後都會明白噠。
我牽著溫母妃手手回宮時,發現已經是黃昏了誒,天空特別好看,紅霞漫天。
於是我奶聲奶氣地指著天空對母妃說:
「我知道,那裡有紅霞仙子哦!」
【白守竹番外】
我是世族白家嫡長子,聽起來是不是很威風。
然而白家奉行狼性教育,一個世子之位只給一輩中最優秀的人。
我沒有同母兄弟,但我有數不清的同父兄弟。
我小時候就被要求什麼都得做得最好,做不到最好就被打罵、被餓。
母親會救我,但娘家逐漸式微後,她的話也慢慢不起作用了。
其實也不必救我了,我早習慣了這樣的人生。
世族是什麼?在易笙的眼裡,是華麗袍子上的虱子。
如果我沒有遇見易笙就好了。
我第一次見到易笙,是在紫禁城外。
那天我照舊入宮伴讀,傍晚出來時,見到一個小女娘穿得喜慶,圓圓臉,藕節般的小手從筐里捧起一大捧鮮艷欲滴的櫻桃,微微抬起頭,要將櫻桃遞給小太監們。
姐姐如何做,妹妹如何學。
「那是易家人,聽說太后娘娘聽聞丫鬟學堂事跡後,特命易夫人帶她們進宮瞧瞧,那一大筐櫻桃是賞賜。」旁邊送我出門的小太監如是說。
不遠處,小太監們已誠惶誠恐地接過兩位易家小小姐手中的櫻桃,易家兩個小姑娘笑眯了眉眼,黑曜石般的眼睛內絲毫沒有對太監們的歧視。易家夫人站在一旁,溫柔含笑看著她們。
我心想,這確實挺特別。
易家馬車碾過厚厚的積雪遠去,有一個櫻桃脫離了筐子,咕嚕咕嚕掉下來。
我想去撿,守在門口目送易家遠去的小太監們卻更快一步。
他們快步向前,將掉下的櫻桃仔細擦乾淨,妥帖又珍惜地收在自己的懷裡。
2
第二次見易家姐妹,是在端午那天,一品樓。
許是大啟對不滿十歲的小娘子比較寬鬆,又許是易夫人疼愛她們,特帶她們來看賽龍舟。
我其實也才十歲出頭,也是隨父母出來湊湊熱鬧。
那天龍舟競賽熱鬧非凡,你追我趕,但具體的細節我不太記得清了。
龍舟嘛,大抵都是那樣的。
我記得的是,易笙在見到妹妹吃多後,一臉正經地教育她吃飯要適量,要如何配蔬菜瓜果才健康。
我記得的是,說著說著她們就跑題,易笙開始給妹妹講述一個茄子如何種出來。頭頭是道,生動非凡。
我記得的是,姐妹揚起的唇角,倚著欄杆握著小拳頭為心儀龍舟喊加油,熱烈的陽光不經意間灑在她們身上,眼角眉梢都帶著溫暖的味道。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
3
之後,我沒怎麼見過易家姐妹了,我在知識掌握得差不多後選擇了遊歷。
在蘄州的重逢,猝不及防卻又是意料之中。
猝不及防的是,這不是京城富貴窩的重逢,我擔心被藥材燻黑的臉不夠英俊。
意料之中的是,這是蘄州,這是當今陷入瘟疫的蘄州。
它像個孤零零被丟棄的孩子,迎來了一束光,拼了命地抓住。
多年未見,她們果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樣。
易笙像黑夜中深沉大海里的燈塔。
燈塔堅定地站在那,照亮了暗無天日的蘄州。
一開始我只派了個小隊陪她們折騰,治疫其次,首要任務是護著她們。
逐漸地,大家都在主動被動地跟著易笙治疫。
她的方法簡單有效又新奇。
易笙是有魔力的,對我來說尤盛。
她在繁忙之餘,會溫柔地安慰重病的百姓,離開的時候不忘給他們不願吃藥的孩子一顆糖。
她在熬藥之際,不顧自己灰撲撲的臉頰,親手給大家舉例如何借著藥的蒸汽熬藥紗。
我看見她被蒸汽燙到了,然後面不改色地悄悄把那隻手指縮回去,背對著人時悄悄尋求妹妹擦藥,嚶嚶求安慰。
她在最昏暗的時候,溫柔又堅定地站在城中央的高台處,對著所有百姓說明要開辦眾生所,耐心解釋眾生所存在的必要性,呼籲人們主動將家人送去。
我毫不猶豫地陪著易家姐妹率先入住眾生所。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初次藥方出現時,易笙開心得像個孩子。
如果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在暴動那天晚上出去巡邏。
彼時我已和易家姐妹熟稔,離開眾生所的時候易安還囑咐我要注意安全。
點燃假裝平靜的躁動水面只需一丁點油星子。
我接到消息趕回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我留下的衛隊拚死相護,往日病懨懨的百姓像一隻只張牙舞爪的惡魔。
而我的易笙,後背緊貼著門,小臉煞白,唇角帶青,裙擺帶血,跌坐在地上了無生息。
了,無,生,息。
我笑了。
既然這些螻蟻要親手摺斷仙子的翅膀,那我就做守衛仙子的惡魔。
一個一個,我都記得。
那晚趁著夜色,我示意殺了不少人。
易笙錯了,鎮壓暴亂的最好方式是血腥,不是言語。
我眼中帶煞,小心翼翼地抱起易笙,推開紅棕木大門,身後很安靜,一邊倒的屠殺自然很安靜。
我看見了跌落在地被嬤嬤鉗住後直直盯著紅棕木門方向的易安。
雙眼通紅,髮絲凌亂。
那是我這一生中唯——次見到毫不在乎形象的皇后娘娘。
可能因為彼時她只是易家小妹妹。
5
幸好易笙還活著。
易安對蘄州百姓的憐惜銳減,只一心照顧姐姐與打理眾生所。
我拿捏著城中所有的藥材,逼著病人進眾生所。
不是親手摺斷燈塔嗎?要麼進,要麼在所外等死。
治得好是你們的幸運,治不好是你們的命。
我去給易笙送藥時,她喚住了我。
她掙扎著坐起來,我膽戰心驚地給她墊好了靠背。
她說,白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有怨。
她說,世族已經剝奪了他們生活的權利,不能再剝奪他們生存的權利。
她說,知禮懂感恩都是需要文字教化的,我們世族把控著文字,又哪有資格去指摘疲於奔命的文盲老百姓呢?
我有些迷茫,文字自古就是世族才有資格學的。
易笙仿佛看出了我的迷茫,笑了笑,說,沒事兒,白大哥能來蘄州,已經做得很好了,偶爾的強硬,更有利於事情的推進。
她說我很好。
我有些飄。
6
意料之中,我與易笙的事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易家嫡長女,這身份妥妥地夠得上白家主母。
更何況——下定那天,父親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口齒不清地說著另一個易家女有大好前途。
我有些驚愕地發現,父親居然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大概就是白家娶的是嫡長女,而皇家只能選擇嫡幼女。
「你父親最愛的依舊是當年拋棄他入宮的那個女子。」母親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冷冷地告訴我。
荒誕。
但荒誕本就是白家的常態。
易笙嫁予我為妻那天,鑼鼓喧天,十里紅妝,每一台嫁妝都壓得厚實。
據說嫁妝是易安幫忙易夫人打理的,我有些懷疑她是不是搬空了半個易家。
我想到了些不可思議的猜想,從易安邊上接過易笙時,只看見易安笑得溫柔又幸
福。
事後回想,不能說她預料到了易家盛極必衰的結局,那可能是人在某種危險來臨時充滿直覺的行為。
紅蓋頭下的女子美目盼兮,朱唇紅顏,臉羞澀得如春月杏花。
掀開蓋頭的那一瞬間,我將我們的一輩子都想好了。
我會拿下世子之位,然後只生一個男孩,將白家的狼性教育在我這一代斷絕。
易笙的一輩子,就該如同太陽一般,不應染白家半分污泥。
她理應過這樣的一輩子。
7
我與易笙的日子過得輕鬆又閒適。
一半原因是因為我已經成為了同輩最優秀,另一半原因是因為易家的繁榮鼎盛。
常年冷漠的母親出乎意料地對易笙很好,她也不催著我們要孩子。
「不那麼早要孩子也好,當年我生守竹的時候,差點沒扛過去,大夫說幸好我年歲大了,身子骨長開了。」
易笙是極贊同這個觀點的,她時常擔憂皇后娘娘的身子。
當今皇后已是易氏安娘,年歲十七時誕下大啟嫡長子,據說生產時狀況很不好,但所幸母子均安。
我在刑部任職,很忙,但休憩日時都會抽空帶著易笙簡服遊玩。
易笙也找到了新的愛好,照拂與陪伴慈幼局的孤兒們。
有次下衙後我去接她,看著她溫柔又不舍地對那些布衣孩子們道別,我想,我們是時候要孩子了。
孩子要得不是很順利,易笙倒看得開,只說是緣分未到。
我看得開嗎?我看不開,我早已把這個未出世的孩子規劃在了我和易笙的幸福一輩子裡。
大夫與我說,易笙的身子是當年蘄州事留下的病根,受孕渺茫。
我如墜冰窖。
8
我死死地瞞著這個消息。但美好閒適的日子也沒有因此而延長太久。
父親向來是很捧著易笙這個兒媳婦的,見我們成親五年未孕,臉色也逐漸冷淡下來。
「白家嫡支雖只你一個,但如若你無法傳承血脈——」父親笑得很殘忍,「我可以讓別人成為新的嫡支。」
母親有些黯然又有些堅定:「我可以只認易笙一個兒媳婦,但我必須有孫子。」
她爭了一輩子,終於把兒子扶成了最優秀的白家人,是不會願意在最後關頭的血脈傳承環節便宜了後院中、外面的某個妾室的。
易笙感受到家裡氛圍的變化,有些小心地問我是不是她做錯了什麼。
明亮的太陽暗淡了自身的光,小心翼翼探出雲層的樣子讓我心碎。
我安撫地笑了笑,娘子,你無錯,宗族裡有些小事惹了父母不快罷了。
易笙將信將疑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長隨與我建議借腹生子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我以為只要有孩子就好了。
這混亂又窒息的一切,只要有孩子就能歸位。
9
易笙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別莊。
我匆忙地遮掩現場,但昏厥的丫頭、凌亂的衣衫以及驚慌的僕從們,已經將我最醜陋的一面展現在了易笙的面前。
「白守竹——」她絕望又悽厲地喚了我。
我有些想上前,但我又有些踟躕。
易笙走了。
我閉了閉眼,我知道,我們完了。
我不願和離,我在易家門口跪了很久,易夫人很溫柔,她向來很溫柔的。
很溫柔的易夫人送予我一斗篷,然後溫柔又堅定地讓我離開。
隔日,宮裡皇后娘娘宣我入宮。
皇后娘娘沒有直接見我。
她讓我在鳳儀宮門前跪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喚我進去。
我心甘情願地跪著,我總覺得只要我還跪著,只要易家還有搭理我,我和易笙就還是有希望的。
有希望嗎?
離開皇宮時皇后賞了我一筐梨。
新鮮的,仿佛還沾著朝露的香梨。
負責賞賜的太監扶我起來時,似笑非笑地低聲說:「白公子,皇后娘娘讓我告訴您,若處理不妥當,下次跪在這的就是您的父親了。」
我沒有細想他的話,因為我的腦海里不停在回放皇后娘娘在殿中對我說的話。
那是冷漠又理智的聲音。
白守竹,因害怕失去導致的認錯不是真正的認錯,也不是真正的醒悟。」
「你的行為在這個世道有錯嗎?」
「你,和我姐姐——」她笑了笑,似乎又回到了蘄州的時候,「都沒有錯。」
她似乎不想再與我說什麼,卻又在我離去的時候喚住了我。
「我姐姐曾經告訴過我,不適合的最好結局是彼此放過。」
心痛如絞。
踏出殿門的瞬間,我仿佛聽見了一聲悠悠的嘆息:...只是我好像永遠沒法達成這個結局了。」
我最終還是放我的小太陽離開了這個泥淖。
10
我與易笙和離了。
父親想給我挑個新夫人,但整個京城願意嫁過來的女娘他看不上,他看得上的恨不得與我們家劃清界限。
父親憤怒得幾乎砸了書房。
「父親,您氣什麼呢?」我瞧著,竟有些快意,冷冷地嘲諷他,「皇家的力量,幾十年前你不就明白了嗎?」
「逆子——」他甩了我一巴掌。
我沒有躲,我甚至苦中作樂地想,好一個年老雄獅的無能狂怒。
後面的日子過得很快,我刻意對易家減少了關注,自顧自地剪除父親的勢力,替換上自己的勢力。
易老將軍被困臨城的消息傳來時我心一緊。
就像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大刀,終於落下來了。
之後的事情發生得很快,身子不好的易夫人悲痛去世,易老將軍戰死,易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