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不該救他!
我一邊罵,一邊去院子裡推石磨。
我朝石磨狠狠一踹,踹得我腳疼。
娘在屋裡大聲罵:「有病啊!大晚上推磨,讓不讓人睡覺!」
有病,就是有病,都怪趙四水!
我看他才是有病!
這樣罵著,院門嘎吱一響。
一個瘦長人影走進來,正是趙四水,他手上提著個包裹。
我歡呼一聲抱著腳單腿跳過去。
「你回來啦!」
復又叉著腰罵道:「你還知道回來!」
趙四水道:「不回來,怕你罵我有病。」
可不是,就是有病!
「我去春風樓瞧如意了。」
我在心裡又罵了他一陣,平復下心情,問:「你去哪了?」
啊?
有病,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我氣鼓鼓就要抱著腿往回跳,趙四水卻朗聲笑起來。
他扭著我的雙臂將我轉回去,又把手裡的包裹塞過來,順手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我去瞧如意了,秀才眼瞎,嗯……照我看,如意還沒有你一半好看。喏,你要的藕粉色紗裙,給你買回來了。」
我呆呆抱著懷裡的包裹,只覺耳邊轟然一響。
那是我的心跳。
「喜歡」的樣子,有千八百種。
4
從前我喜歡秀才,巴不得他天天來買豆腐。
現在趙四水天天住在我們家,我又希望他不要總是出現在我面前。
他會殺人。
他會用劍。
原因很簡單,趙四水這樣的人,我把不住。
他的一塊玉佩或許能買下一條街。
我在心裏面罵自己。
一條藕粉色紗裙,就把你給收買了。
林小小,你真是沒出息。
更重要的是,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們家吃飯,兩條長凳。
阿娘長得胖,她自己坐一條,我和趙四水坐一條。
從前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坐在趙四水旁邊,總感覺是他是捆柴火,碰不得,一碰就燙人。
我端著碗湊到娘那邊,娘擦著汗,不耐煩攆道:「去去去,別挨著我。」
那、那我去哪兒?
我偷瞄一眼趙四水,端著我的小飯碗,不情不願坐到門檻上吃飯。
娘用筷子敲敲碗。
「林小小,你幹什麼跑那麼遠?!」
……
我磨磨蹭蹭走到趙四水旁邊坐下,隔他老遠,半個屁股都懸在外邊。
趙四水什麼也沒說。
他不動聲色吃完一碗飯,又不動聲色站起來盛湯,「啪」一聲,留下我原地摔個大馬哈。
「趙四水你!你故意的!」
趙四水彎腰一把拉起我,語氣里的關切滿滿當當。
「怎麼如此不小心?哎,我都沒注意到你竟然坐得那麼遠,你瞧瞧,都是我的錯,你快坐過來些。」
如果不是他嘴角掀起個壓不下去的弧度,我就信他是真關心我了。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人啊!
恨他!!
我打開書,圈圈圈圈圈,趙四水坐在旁邊優哉游哉地喝茶,渾身上下寫滿了「我在這裡,快來問我」。
誰要問他!
我惡狠狠剜他一眼,合上書,跑到院子裡濾豆渣去了。
家裡面到處都是趙四水。
西廂房裡是他,灶房裡是他,院子裡還是他,只有鋪子裡沒有他。
我只好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鋪子裡面。
我賣豆腐,我賣豆腐,我賣豆腐。
我一天到晚都在賣豆腐。
啊!我真是討厭死趙四水了!!
一碗骨頭湯重重撂到桌子上,掀起波浪,灑出來半碗。
趙四水疑惑地抬頭看我。
「看什麼看!愛吃不吃!」
「……我是哪裡惹到你了嗎?」
「你說呢?呸!」
「……」
王大娘家要嫁女兒,邀請我娘去吃酒。
王大娘跟我娘自小相識,又是前後腳嫁的人,兩個人比了半輩子。
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麼好比的。
但是,只要是跟王大娘有關的事,我娘總是如同喝了雞血一般地有勁。
就比如現下,我娘看我,就覺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
「人家王春花都要嫁姑娘了,你看看你!
「聽說他家姑爺在衙門裡當差,你一天到晚路過衙門多少次,怎麼沒有給我領回來個當差的姑爺?!」
……
我不是,我沒有。
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裡面賣豆腐。
「你穿的這是什麼?一點女人樣沒有。你去吃酒,就不能打扮打扮給娘掙掙臉面?」
我又不是新娘子,只是去吃個酒,為什麼要打扮?
況且,我扎個褲腳,還不是為了方便推磨?
正這般想著,就聽見娘說:「你不是新買了條裙子嗎,你就穿那個去!哼,我陶冬梅生的姑娘,就是比王春花生的好看!」
「不是我買的,是趙——」
我剛開了個頭,就被娘從後面推了一把。
「趕緊去給我換衣裳!」
藕粉色紗裙,果然好看。
但因為是趙四水買的,我穿在身上,哪哪都不得勁。
老娘才不管我得不得勁。
酒席上,一群大嬸圍著我,嘰嘰喳喳嘰嘰。老娘高談闊論,左干一杯,右敬一杯,快活得像個老鴇。
太陽從西邊落下去,我攙著喝高了的老娘,提著吃剩打包的一條魚,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走。
「小小?」
我轉回去,是張大牛。
大牛哥撓撓頭,眼睛直往我身上瞄:「嘿嘿,是你和陶嬸啊,我遠遠看著,都沒敢認。小小,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
看見張大牛,老娘立馬不醉了,找了個藉口把我推給他,一溜煙走了。
大牛哥嘿嘿兩聲,搓搓手。
我也嘿嘿兩聲,搓搓手。
「小小,你今天真好看……」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大牛哥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緊緊拽著我那半條魚,嘿嘿來嘿嘿去,就是不說走。
「要不……進去喝口水?」
「好啊!」
大牛哥答得飛快,眼看院門就要被他推開,我突然想起,壞了!家裡還藏著個趙四水呢!
我一下子躥上前去堵在門口。
「我家——燒水的鍋壞了,今天實在是不湊巧,改天、改天哈哈,我親自送兩壺開水到你家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打發走張大牛,我長舒一口氣,反手推開門。
只見月光下,一個漆黑的影子靜靜站在門背後,唯有一角銀面具揭示著他的身份。
「嚇死我了!趙四水,你有病嗎,站門口不出聲!」
我白了他一眼就要回去睡覺,趙四水卻突然反手把我按在牆上。
「你躲我,還穿我送你的衣裳,出去和張大牛逛街?」
我沒見過趙四水生氣,但我覺得他現在有點生氣。
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這條裙子是他買給我的不假,既然送給我,可不就是讓我拿來穿的嗎?況且,今天出門前,他也看到我穿這件衣裳了。再說了,我是穿出去吃酒,娘叫我穿,我才穿的。
趙四水按著我的手緊了緊,整個人幾乎貼在我身上了。他沉聲道:「你說話。」
我……
我十分艱難地把那條魚提起來,湊到趙四水眼睛面前,討好地笑笑。
「那什麼,你吃魚嗎,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
5
一條魚,剩下半截魚骨頭。
怎麼看也和「特意帶回來」不沾邊。
趙四水不理我了。
我也不想理他。
吃飯,一條板凳,邊上掛著兩個人。
左邊那個是趙四水,右邊那個是我。
活像一條扁擔。
娘問:「今天怎麼沒有骨頭湯,你沒去買肉嗎?」
趙四水在旁邊陰陽怪氣:「喝什麼骨頭湯,喝兩壺開水就好了。」
我點點頭:「對,娘,你幫我燒上兩壺水,我待會兒送去大牛哥家。」
趙四水猛地站起來盛飯,我猛地摔在地上。
不疼。
就是想哭。
趙四水蹲下來想拉我,我拍開他的手,忍著眼淚同娘道:「我家這條扁擔不好。」
娘忙著燒水,頭也沒回道:「咱家哪裡有扁擔?」
為了不同趙四水這個討厭鬼碰面,晚上娘來叫我吃飯,我說不吃,只在鋪子裡灌了自己兩碗涼水。
半夜我從夢中餓醒,摸一摸餓扁的肚子,大罵一句趙四水混蛋,認命地起床去灶房找找有沒有剩菜。
月亮偷藏在烏雲背後,院子裡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星燈火讓人心安。
嗯……一星燈火?
那是趙四水的屋子。
大半夜不睡覺做什麼?
我躡手躡腳摸過去,躲在牆根下,偷偷扒著趙四水的門縫。
趙四水背對我站著,一個黑衣人跪在地上,正同趙四水說著什麼。
「……主子交代的事情,屬下都已經辦妥……是誰?!」
黑衣人耳尖一動,足尖點地,瞬間如魅影般掠出。
我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摁倒在地上。我緊緊抓著掐在我脖子上的那隻手,艱難地望向趙四水。
「放開她!」趙四水喝道。
掐在我脖子上的那股力道消失了,我無力跌落下去,被趙四水一把接住。
那個黑衣人消失得乾乾淨淨,如同他從未出現過一般。
我窩在趙四水懷裡猛烈地咳嗽起來,委屈、後怕、震驚,數種情緒一起湧上心頭。
趙四水低頭問:「嚇到了嗎?」
我點點頭。
他用下巴蹭蹭我的發尖。
「不怕,沒事了。」
我剛覺得趙四水是個好人,就見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後一掀衣袍,拍拍屁股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只覺得難以置信。
走了?
趙四水就這麼走了?
他的人剛剛差點殺掉我!
脖子上的痛還沒有消掉,我看著空蕩蕩的房門,眨巴兩下眼睛,十分不爭氣地哭了。
王八蛋趙四水!
白眼狼趙四水!
狗才喜歡你!喜歡狗都不喜歡你!
我抱著枕頭哭得正起勁,忽聽得一個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
「你哭什麼?」
趙四水掰過我的頭,把那些眼淚鼻涕用袖子擦乾淨:「你這腫了,我剛剛去給你煮了個雞蛋。」
熱雞蛋滾到脖子上,燙得我一激靈。
我說:「燙。」
他說:「嗯。」
我說:「你王八蛋。」
他說:「嗯。」
我說:「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趙四水說:「這個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你、你個王八蛋!第一次見面,你就用劍威脅我。你還故意讓我摔跤,你不讓我吃飯,你甚至,甚至還想殺我!」
「因為我捨不得你,還有,我沒有讓你不吃飯。」
我十分震驚地望著趙四水,連哭都忘記了。
趙四水仍舊滾著雞蛋,神情冷靜,如同剛剛在討論明日買什麼菜一般平常。
肚子咕嚕一聲,打破了這寂靜。
趙四水莞爾,然後把雞蛋在床沿輕輕一磕,開始給我剝雞蛋。
「你最近,有不認識的字嗎?拿來看看?」
「……哦。」
於是趙四水一邊教我認字,一邊往我嘴裡送雞蛋。
雞蛋很噎,抽泣著吃,更噎。
我說:「趙四水,你去給我倒點水。」
他說:「開水嗎?幾壺?」
我大罵:「你沒完了是吧!」
趙四水大笑,順手又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他說:「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
6
因為一句「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我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趙四水。
日子重歸平淡,我們仍舊一起喝骨頭湯,一起坐一條板凳吃飯。
可我知道趙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傷在肉眼可見地變好。
我幫他換藥,揭下紗布,後背已經長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飯,趙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說道:「我要走了。」
沒有預兆,又好像早已經做好準備。
我問:「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趙四水站起來,十分有禮地向我娘行了一禮道:「陶嬸,院子裡埋的那枚玉佩作為信物,每個月可在匯通錢莊,換五十兩銀子。叨擾數日,在下不勝感激。」
五十兩銀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趙四水說的是,每個月五十兩。
我救了趙四水一條命,換來一輩子榮華富貴。
趙四水白吃白住時,娘總是對著老樹根破口大罵,現在潑天的富貴砸下來,她卻不為所動。
老娘把我拉到旁邊,對趙四水說:「我只要我和小小平安。」
趙四水點點頭:「這是自然。」
我和趙四水並排走出灶房。
落日最後一點餘暉映在天際,隔壁養的公雞不合時宜地開始打鳴,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戲,四嬸在叫她家虎頭回去吃飯。
這是西巷,我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
趙四水忽然側目。
「跟我走嗎?」
我出神地望著天際,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吃。
良久,我反問趙四水:「你留下來嗎?」
趙四水沒說話,過會兒,輕輕拍拍我的腦袋。
我想這約摸就叫作相忘於江湖吧。
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搬了把椅子到院子裡去納涼。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顆兩顆三四五六七八顆。
就像趙四水,住在我家一天兩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對。
他馬上要走了。
蒲扇蓋在臉上,我閉上眼睛,在心裡悶悶又想了一遍——趙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罵出聲。
「嗯,我有病。」
睜開眼睛,趙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沒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見他的真容。
長眉微挑,鴉睫下綴著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許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許多,融在夜色里,猶如雲間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時是笑著的,眉眼間的冷峭便被沖淡許多,仿佛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陸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
過了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四水,你真該去春風樓掛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來看我嗎?」
他漫不經心答著,搬了把椅子到我旁邊坐下。
「想什麼呢,半夜不睡覺?」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沒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給他申冤嗎?」
我驚訝地望向趙四水——我原以為他是來同我道別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趙四水道:「依律,殺人償命,這事交給我來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權勢,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公子哥,是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無論如何也開罪不起的存在。
在趙四水那裡,替秀才申冤,卻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
我忽然意識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同我一起搶骨頭湯喝的趙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劍殺人的白衣裳。
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來了興致,折下一截樹枝,從背後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開始教。
趙四水教我寫過很多字,大部分時候,他半倚在床榻上,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學得不好時,他就用書敲我的頭。
現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銀亮如水,趙四水與我貼得極近。
我聽見他的聲音如同月光皎皎。
往後經年,我與他糾纏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這一日,趙四水呼吸滾燙,在我耳邊輕念:
「昭,下面四點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趙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裡,京城發生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個命案。
說是有位世家公子當街強占民女,湊巧,被微服私訪的皇帝瞧見。
天子腳下,竟無王法,陛下震怒,當場叫人徹查。
查來查去,發現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個秀才,一個學識過人,卻屢試不中的秀才。
殺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決。
公子哥的父親,戶部侍郎韋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玩忽職守的官員,通通革職查辦。
此事一出,坊間百姓,無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為太子,另擇首輔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瑤為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著菜籃子站在皇榜粘貼處,看了許久。
趙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趙四水是太子。
趙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著空籃子去買菜,又提著空籃子回來。
老娘正在切豆腐,提著菜刀罵:「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廂房空空蕩蕩,只剩下趙四水穿過的幾件舊衣裳疊在床上。
我放下空籃子,拎上一壺酒,出了門。
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著炊煙,門口支著個架子,上面曬滿衣裳,牆角處,放著個接雨水的瓦罐。
這裡已經住進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了,拎著酒壺茫然四顧,兜兜轉轉,又來到春風樓。
我覺得春風樓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陰也好下雨也罷,這裡永遠歌舞昇平。
原以為守門的小廝又要攆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丫頭遠遠看見我,就迎出來,說她家姑娘已經恭候我多時。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裝扮很是素雅,只是手臂上,戴個白袖圈。見我神情驚異,如意杏眸低垂,解釋道:「我在為他服喪。」
「是秀才嗎?」
如意悵然一笑:「說起來也許你不信,我並不認識他。」
啊,那秀才不是白死了嗎?
我說:「他每逢初一十五,都來看你。」
「我貌美又有才名,初一十五,來看我的人一直很多。」
呃,我沒話說了。
如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天韋公子逼我玩色子,輸一局,就脫一件衣裳,每脫一件衣裳,要從二樓丟到花廳,讓大家都看見。」
這……是什麼玩法,還把人當人嗎?
我瞪大了眼睛,如意瞧出我的震驚,仰口咽下一杯酒,淡然道:「不必為我生氣,妓子嗎,可不生來就是給人玩的。況且那天,我並沒有脫成衣裳。
「我在房間裡面被韋公子灌酒,勉力支撐時,有韋公子的僕人來稟,兩人耳語幾句,韋公子大罵晦氣,摔門而走。
「第二天我才曉得,出人命了。你瞧,有個人為我死了,我連他姓甚名誰,叫什麼住哪裡都不知道。
「一直到那天你來找我,我才曉得,為我死的,是個秀才。」
我默然無語。
我原以為,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可沒想到,原來是這麼個故事。
良久,我悶下一口酒,舌頭上又麻又辣。
「這個世道不好,」我說,「你想出去嗎?我贖你出去。」
如意先是怔住,眸子微微一轉,凝在我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這件事情太荒唐。
「你……我曉得你同情我,咱們都是女人,可你不必——」
我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我穿粗布麻衣,只是個賣豆腐的,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可能就是腳上這雙鞋。
可是趙四水每個月給五十兩,我和娘都沒去動過,算算半年,應該有三百兩。
我打斷她道:「多少銀子,你說。」
「三千兩。」
我深吸一口氣。
如意急忙道:「我這些年已攢了一些,加上客人給的首飾,不差多少了。你不用管我,我再攢一攢就好了。」
「還差多少?」
「一千八百兩。」
我閉上眼睛盤算一二,咬咬牙道:「收拾東西,三日後,我來贖你。」
我把那塊玉佩挖出來,拿到匯通錢莊。
掌柜的忙著撥算盤,眼睛都沒往我身上看,就叫夥計去取三百兩來。
「不要三百兩,我要一千八百兩。」
掌柜的手頓在算盤上,抬起頭看我,我緩緩把玉佩遞過去。
「玉佩當給你了,換一千八百兩,一次結清。」
面上看著挺像那麼回事,可只有我曉得,其實我心裡,沒底得很。
一千八百兩,怎麼看也不是小數目。
幸而掌柜接過玉佩,對著光照照,沒再說什麼,利落地一揮手,叫夥計去拿銀票出來。
我揣著一千八百兩銀票回家,心臟狂跳,一路形同做賊,只怕有人跟著來搶。
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從枕頭底下翻出來,借著油燈細細地看。
「別再數了,你都數了八遍了。」
一聲輕笑從窗外響起,我毫無準備,驚叫一聲猛地站起來。
正準備再叫第二聲,嘴已經被人捂了起來。
「噓!我是趙四水。」
趙四水的手修長有力,他半擁著我,心跳沉穩,一下下響在耳邊。
我沉寂一秒,覺得受到更大的驚嚇,張嘴咬了下去。
半炷香工夫後,我端個小板凳坐著,看趙四水黑著臉用紗布纏手指。
許久沒見,趙四水居然更清瘦了一些。自覺有愧,我尷尬道:「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