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和我說話間,賀錚已經進了浴室。
此時門外有房客在叫人,小姑娘匆匆跑了出去。
聽著裡頭哐當作響,我強撐起精神挪到浴室,倚著牆點了根煙,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忙活。
他半蹲著找工具,低下頭時領口微敞,凸起的鎖骨配上麥色的肌膚,就很性感。
我深吸了一口煙,看見他飄來的目光寒意逼人。
「不是我要看的。」我很誠懇地解釋,「眼睛不聽使喚。」
賀錚唇角抿成一條直線,面無表情地站直身體。
「出去。」
我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叛逆。
你非讓我去乾的事,我偏不幹,你好好說話,我指不定能聽。
我輕輕揚了揚眉梢,笑吟吟地站著不動。
賀錚壓了壓眼瞼,臉上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壞笑。
強烈的不祥預感向我襲來。
「噗嗤」一聲,賀錚抬手粗暴地擰出我頭頂斜邊的一截水管,噴射出來的激流瞬間就給我澆了一個透心涼。
指間的半截煙刺啦滅了,我像是個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落湯雞一樣愣在原地。
賀錚抱著手臂靠在裡面的角落,狹長的眼尾上翹著笑,有點壞。
「我好心提醒過你。」
「哦。」我沒什麼表情地長出一聲,又淡定地從洗漱台上拿過煙盒,抽出一根煙。
頭髮濕漉漉的,一低頭煙也就濕一截,我點了幾次火才點著。
賀錚就靜靜地瞧著我。
我狠狠抽了一口,抬眸沉靜地望向他:「濕身的我好看嗎?」
賀錚唇角的笑意一下子就凝滯住了,撇頭看向一側,擠出三個字:「有毛病。」
「呵。」我輕聲呵笑,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你這人其實挺壞的。」
我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又輕,這話說出口,便多了幾分的低啞撩人。
像調情。
賀錚斂去壞笑,黑著臉,不願意搭理我。
我自覺無趣,身體燒著,又澆了冷水,此時冷熱交加十分難熬,硬撐著淡定轉身出了浴室。
房間裡有男人,我也不好換衣服,索性就穿著濕衣服坐在窗台下玩手機,等著他弄完。
信號極差,手機一個頁面得等半天才能刷出來,我逐漸被消磨了耐心。
手機一甩,坐那發獃。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從浴室走出的腳步聲。
我回頭,賀錚擰著眉在看我,情緒不明。
「這麼看我做什麼?」我歪著頭輕笑,「不走,想留在這看我換衣服?」
6
「修好了。」賀錚冷淡告知,走了。
我掩去嘴角笑意,換了乾淨的衣服,沒有出門的慾望,索性爬上床繼續睡覺。
傍晚,小姑娘來敲門:「見疏姐,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嘆了聲爬起來,嗓子乾得難耐:「我沒事。」
小姑娘隔著門,不確定地問:「真的沒事嗎?」
「嗯。」
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臨走前還叮囑我:「那你有什麼事就去前台找我,今晚我值夜班。」
我不想否認,這一瞬間,我的心頭有一絲暖意掠過。
晚上八點,人燒得迷迷糊糊,還餓得不行,我只能硬著頭皮去前台找小姑娘。
「還有番茄炒蛋嗎?」
小姑娘看我這要生不死的樣子,伸手來探我額頭,一碰到我,手立刻縮了回去。
「你怎麼燙得這麼厲害?」她急得小臉赤紅,「你情況太嚴重了,得去醫院。」
我沒來得及說話,她都要急哭了,「怎麼辦啊,這裡到醫院得幾十里路,我沒有車。」
「沒事,我就是餓了。」我無力地趴在破舊的收銀台上,想安慰她幾句,開口都累。
「不行的。」小姑娘手忙腳亂地找手機,「我給陽陽打電話,他們隊里有車,問問他能不能來一趟。」
陽陽就是那個常來民宿幫忙的小伙子,她的小男友。
兩人都有點害羞,我每每看見他們避著人偷偷眉目傳情時,總能感受到純純的戀愛。
挺美好,讓人打心眼裡歡喜。
她電話已經撥出去,屋裡信號差,她直接跑到門口去。
很快,她就回來了:「見疏姐,陽陽馬上就來。」
她把手機揣回兜里,扶著我往門口走。
我再拒絕似乎不合時宜,看了看她,想說什麼又開不了口。
車燈自街尾亮起,小姑娘激動地說:「見疏姐,他來了。」
我努力睜著眼睛去看,車燈晃得我眼睛難受,車胎碾過泥土地,塵土在燈光里飛舞,能辨出是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小姑娘朝著車的方向揮手,車停在跟前。
我詫異地看見開車的人,竟然是賀錚。
他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斜眼掃了我一眼,沒說話。
陽陽從副駕駛座跳下來:「快上車。」
他搭了一把手,同小姑娘一起把我扶上后座。
我是真的栽了,平時嘴那麼欠,這會兒上了車,連和人打招呼的精神氣都沒有。
靠著小姑娘沉沉地閉上眼睛。
夜裡山路不好走,賀錚車開得已經很穩,還是免不了有些顛簸。
我沒能睡著,聽見小姑娘和陽陽在小聲聊天。
「怎麼賀錚哥也來了?」小姑娘問。
「隊長不放心我夜裡走山路,就陪我一起來了。」
少年在心愛的女孩面前,總是有很強的表現慾望,他又悄悄地補充一句。
「其實我開車技術很好的,隊長明明也知道,他還是不放心。」
7
小姑娘很體貼地照顧男友的感受:「你很棒的,是賀錚哥人好。」
我閉著眼睛腦海里閃過賀錚那張冷淡的臉,莫名有了異樣的意味。
一個多小時後,我躺在病床上,一隻手掛上點滴,一隻手等待被處理。
輸了液,人也清爽了一些。
年輕的女護士一邊替我的傷口消毒上藥,一邊念叨我:「這麼好看的一隻手,也不知道好好珍惜,傷口這麼深,指定是要留疤的。」
小姑娘比我還緊張:「明月姐姐,有沒有辦法不留疤啊?」
原來她們認識的啊,我繼續安心睡覺。
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叫明月的護士白了我一眼:「沒有辦法,她自己都不怕,你怕什麼?」
姑娘典型的嘴硬心軟,小聲嘀咕道:「傷口很深,發炎流膿成這樣,能疼死人,你看她吭都不吭一聲,擺明就沒想珍惜自己的。」
我小聲抗議:「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哼。」明月冷笑,「那你就是硬骨頭。」
這我倒是承認,就沒有爭辯了。
她替我包紮好傷口,叮囑了一兩句就走了。
輸液的過程無聊至極,我兩隻手都不能動,手機玩不了。
睡也睡不著,百無聊賴地四處看。
這小鎮子上的醫院,其實也很小,前後兩座兩層的樓房,中間有個院子供停車。
我很輕易就能鎖住了站在車旁賀錚的身影。
夜裡星子稀疏,院裡樹木拖著長長的影子,他立在暗影里,清淡的氣質比夜風冷。
方才給我上藥兇巴巴的明月小護士,這會兒正溫柔嬌俏和他面對面站著。
她柔軟的唇畔一開一合,說著某些悅耳的話。
賀錚側身,從車裡的置物箱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低頭點煙,又丟回車內。
他吸了口,煙頭火星跳動,我隱約瞅見他擰緊的眉梢。
呵,不解風情的傢伙。
小姑娘見我看著窗外,順著我的視線看出去。
無端的開口解釋:「賀錚哥他們的工作比較危險,經常受傷,時間長了,和明月姐姐就成朋友了。」
我有點好笑地問:「為什麼要和我解釋?」
小姑娘啞口無言,抓了抓耳朵,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和賀錚哥哥站一塊和別人不一樣。」
「鬼扯。」我訕笑,「他都不帶正眼瞧我的。」
關於賀錚反感我這事,是有跡可循的。
第一次敲他家的門,冤枉他;第二次敲他的門,調戲他;修水管,我還把人身體給看了。
嗯,怎麼算,他反感我都是情有可原的。
誰會瞧得上一個不正經的女人?!
我側過身體不再看窗外的兩個人,煎熬地等著點滴結束。
到第三瓶時,小姑娘和陽陽都已經困得不行,在我再三催促下,他們才跑到車裡休息。
後半夜,病房裡更加安靜,我睜著眼睛虛無地看著空氣時,賀錚進來了。
病感退去,這會兒我恢復了理智。
面對他,有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和狼狽。
賀錚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隨意敞著腿,雙手撐在膝蓋上。
他傾過身體看我,臉上表情淡淡,氣勢卻迫人。
8
「想說什麼?」我預感他不會有什麼好話。
「兩件事。」他輕扯唇線,冷淡一聲:「我為早上的事向你抱歉。」
「???」我努力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故意使壞讓水把我淋濕的事。
我不在意地催促他:「直接說第二件。」
賀錚微深了深目光,神色嚴厲得肅冷:「林小姐,你是小蠻的房客,如果你出了點什麼意外,她會首先擔責。」
我一臉平靜地看著他,他沒說完,我就沒接話。
他緊緊盯著我,毫不留情:「你不珍惜自己,沒人管得著,但你別霍霍人家。」
「對不起啊。」我輕聲移開目光,盯著正對面牆上的燈管。
盯的時間長了,只覺那團燈光爆裂開來,眼中茫白一片。
「賀大隊長,其實你不用刻意來提醒我。」我無聲彎了彎唇角,「我這人挺怕給人製造麻煩的,讓人給我收屍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或許賀錚這番言論於我而言是冷漠的,但他關心自己人沒有錯。
我側過頭沖他笑道:「放心吧,我喜歡浪漫一點的死法。」
窩囊地縮在一個小房間裡死去,總會被人發現腐爛的屍體,既不雅觀,也不浪漫
餘光里,賀錚周身籠罩光,下頜微抬,修長的脖頸凸起形狀漂亮的喉尖,襯著麥色肌膚,有種粗糲的性感。
我心一熱,趣味地咬唇:「譬如——」
賀錚抬著繃緊的下頜,洗耳恭聽的冷漠姿態。
「死在你的身上。」
「林見疏。」賀錚眉心壓不住地突突,沉聲訓斥,「你能不能收斂點?」
「哦,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啊。」我直接忽略掉他後半句。
他看起來是真動了氣,站起來居高冷冷地瞪著我。
我坦坦蕩蕩地回視他:「我就舉了個例子而已。」
頓了頓,我無辜地眨了眨眼,用和他探討的語氣:「難道你不覺得那種死法很浪漫?」
「砰」!賀錚踢開旁邊的椅子,黑著臉走了。
火大了!
我愉悅地彎了唇角,撕開他那股子冷漠勁,就是特有成就感。
夜裡真是安靜呀,靜得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有什麼情緒在瘋狂叫囂,壓都壓不住。
我想,我真有點喜歡他了。
9
那天從醫院回來後,賀錚更加不待見我了。
民宿里養了一條叫布布的狼犬,個頭很大,瞧著兇猛,其實性子特溫順。
我常在院子裡嗮太陽,它總喜歡蹭到我腳邊躺著。
偶爾碰上賀錚,他連一個眼神都沒給我,卻每一次都會蹲下來逗布布玩一小會。
哎,這男人挺記仇的。
在他眼裡,我還沒有一條狗有吸引力。
這天我來了興趣,趁著他逗著布布的時候,故意揚聲喊:「老黃,過來。」
布布搖著尾巴跑過來蹭著我的小腿,我嘚瑟地擼著它的毛,陰陽怪氣地哼笑:「咱不要和小氣鬼玩兒。」
賀錚皺了皺眉,糾正道:「它叫布布。」
我挑眉問他:「你在和我說話?」
「……」
我更來勁逗他:「行啊,它可以叫布布,不過……」
賀錚逆著光筆直站著,眼窩挺深,面無表情地看人時,總能讓人望而生畏。
我迎著他的目光,不怕死地舔了舔唇:「你叫一聲親愛的聽聽。」
「林見疏。」賀錚直接被氣笑了,眸色倨冷瞥過來,「狗都比你像個人。」
我:「……」
日子不溫不火地滑過,入秋那天,我輕裝上山。
半山腰遇上一個折返的登山隊,好心的隊員和我搭話:「小姐姐,別上去了,那群人說中午會有大暴雨,封山了,讓我們原路返回。」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道有點熟悉的筆挺身影。
賀錚。
人裹著黑色的衝鋒衣,極短的黑髮根根囂張地立著,眉峰凜冽。
我道了謝,繼續往上走。
賀錚正在和旁邊的隊員說話,脾氣挺暴,拎著上次帶女人到他家的光頭後領就要訓人。
「賀錚。」我是有些故意拖長聲調的。
賀錚聞言回頭,冷瞥了我一眼:「你在這裡做什麼?」
不等我回話,他姿態頗強硬:「下山去!」
我站在石階上,仰著頭看他。
他說話時,抵著衝鋒衣邊緣的喉尖滾動,有股說不出的性感味兒。
「你怎麼在這裡?」我當做沒聽見他前面的話,還往上走了兩步。
賀錚擰眉,丟開被他勒著的小伙子:「回去負重十公里。」
光頭小伙剛露出劫後餘生的歡喜,聽到這話,耷拉著腦袋臉都白了。
「還不滾?」賀錚冷厲的目光在幾個小伙子身上飄過。
幾個人齊齊哆嗦,拔腿就往山下跑。
轉眼,就沒影了。
「沒聽見?」賀錚轉身,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語氣極不友善。
「聽見了。」我溫吞點頭,又猛然回味過來什麼,「你是讓我下山去,還是讓我滾?」
我感覺,他一語雙關。
賀錚雙手抄進兜里,挑眉:「有區別?」
「……」你他媽,區別大了去了!
「趕緊走。」賀錚轉身,繼續往上走。
我哪能聽他的話,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他不理我,我也不說話。
天開始陰沉下來,厚厚的黑雲壓頂,懸在山頭,暴雨將來。
賀錚終於忍無可忍:「跟著我做什麼?」
他倏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我低著頭沒注意,差點就往他的身上撞,急急收住腳步。
距離不到一步,男人身姿挺拔,有絕對的身高優勢。
我微仰頭看他的眼睛,笑道:「我沒跟著你呀,我也上山。」
「不行!」賀錚不耐煩地挑眉。
我斂了笑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後通往山頂的路。
靜默良久,終是沒有回懟他,轉身離開。
手臂倏然一緊,我回頭,賀錚鬆開手,表情依舊酷酷的:「快下雨了。」
我歪著頭,探究地揚眉。
「危險,等雨停了我送你下去。」
話說完,也不等我,直接拐進林間坡道,自顧自往深處走。
10
我沿著他走過的路往前,頃刻間山雨滾滾打落,狂風呼嘯過林間,如有鬼號。
等我衝進林間平台巡山員工作屋,人已經淋了個半濕。
賀錚雙手插兜立在屋檐下,掃了我一眼,很快又移開目光,沒說話。
我在他旁邊找了個位置,沒什麼講究地盤腿坐在地板上。
暴雨滂沱,茫白的水霧飛濺進檐下。
賀錚終於捨得開口:「進去。」
「不好吧。」我沒動,輕笑道,「孤男寡女的,我怕……」
賀錚搭著眼皮看我:「怕什麼?我沒那興趣。」
「誰說我怕你了?」我好笑地彎唇,「我是怕我自己把持不住。」
「……」懶得理我,他轉身進屋去了。
我從口袋裡翻出煙,打火機進了水,怎麼都打不著。
沒辦法,只能進屋去找人。
屋裡擺設簡陋,一張做工粗糙的木床,角落裡堆放著工具,沒有通電,光線昏暗。
賀錚嘴裡叼著煙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背著光,冷峻的輪廓覆著一圈模糊的陰影,無聲勾人心癢。
我走過去彎下腰,含在唇上的煙碰上他燃著的煙頭。
輕吸氣,火苗攀上煙頭,一瞬照亮他的眉眼。
賀錚靠在窗欞下,極趣味地挑著眼尾沉沉看我,也不說話。
「借個火。」我直起身,坦坦蕩蕩地開口。
他拿下煙,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抿著的唇透出幾分似笑非笑。
看透似的,卻不點破,漫不經心的姿態,氣勢卻更讓人心跳加速。
我按捺不住問:「在想什麼?」
賀錚吊著眼角,反問:「你圖什麼??」
他突然這麼直接,我反而愣了一下。
撇開我不知道的他的家境,就目前現實條件來看,好像我真沒什麼可圖的。
但計較這些,未免庸俗。
沉吟片刻,我笑著把問題丟回給他:「你覺得呢?」
賀錚的手臂自然垂落在椅側,他低頭看著指間燃著的煙:「我他媽在問你。」
他的聲音不大,粗口從他的嘴裡出來,竟沒讓人覺得不適。
這種不拘的調調,嗯,就很有男人味。
心有點發熱,我輕咬唇:「想要你這個人。」
見他的第一眼,那肯定是因為荷爾蒙作祟,可幾個月下來,他雖不愛搭理我,我也能讀出來一些。
賀錚這人,骨子裡有硬氣,有血性。
我遇上過無數形形色色的男人,沒人入眼,唯獨他身上這股勁,抓心撓肺。
賀錚側目瞥過來,眼尾掛著壞壞的涼笑:「具體點。」
我平時臉皮厚,可我也就只敢口嗨,真到了他認真直白的時候,我不爭氣地紅了耳根。
半天不吭聲。
耳際傳入賀錚低低的哼笑:「別費勁了,我不找用下半身思考的女人。」
我的眼睛瞪得溜圓,他沒再看我,撇頭丟掉煙頭,用鞋尖用力轉動蹍滅。
出口的話,諷刺冷漠且直白:「這和街上明碼標價的有什麼區別?」
11
我的呼吸一窒,心頭就跟堵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怪難受。
「知道嗎?如果以前有人敢和我說這樣的話,我能和他拚命。」我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牆上。
「現在呢?」
「現在?」我低頭撣了撣煙灰,笑了笑,「你說得對。」
我對賀錚的那點瀲灩心思,確實是走腎不走心的,正常男人都看不上我這行徑。
可能是我平時牙尖嘴利的形象和此時此刻差距過大,賀錚反而有了興趣:「為什麼?」
為什麼?
是啊,我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該怎麼說呢,早就沒有了向所有人解釋自己的慾望,
我抬起頭,輕佻的調子:「怎麼,對我有興趣了?」
對牆敞開的窗有風灌進來,賀錚慵懶地眯著眼打量我,又轉開,唇邊掠過一絲莫名的笑意。
我有種被看穿的心虛,垂下頭看著已經燃盡的煙蒂。
風吹落最後點點鴉青的煙灰,偶有飄落在手背,隱隱地癢。
這天到最後,我們誰都沒再開口。
雨停了,我率先往山下走,到山腳時,賀錚開口了。
「林見疏。」
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回頭看去,雨後傍晚的風清涼乾淨,男人立在餘暉里,身影被拉得老長。
「天總會亮的。」
我愣了愣,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走遠了。
這天之後,我連連幾個晚上,都在做噩夢。
夢裡舞檯燈光璀璨,少女抓著我的手高高躍起,身體離開地面在半空中舞動成漂亮的弧線。
我腳尖點地飛速旋轉,理應摟住她的腰讓她借力落地的。
可我,失誤了。
少女重重落地,音樂聲喧囂,可我清楚地聽見了那一聲骨頭破裂的聲音。
鏡頭轉換,我坐在醫院長長的走廊里,少女撕心裂肺的哭聲此起彼伏:「爸,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裡頭哭了很久很久,終於停歇。
父親火辣辣的巴掌扇在我的臉上,他蒼老的臉在顫抖。
他邊哭邊罵:「林見疏,你把你妹妹毀了。」
我渾身冰涼,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病房裡嘩啦啦的玻璃破碎聲後,我似乎聽見了地面傳來的巨大震動聲。
警車來了又去,地面上的血跡被沖刷掉,人群散去,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只記得年邁的父母哭了一場又一場,暈倒醒來,不斷哭不斷罵。
我頭暈目眩,他們罵了什麼我記不清了。
但有一句,像是狠狠釘入腦袋一般。
母親說:「林見疏,該死的人是你啊。」
夢裡飛花掠影,總有些不真實的虛幻,我再一次驚恐地醒來。
夜深四處寂寥,濃郁的黑暗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來。
賀錚說天總會亮,我總在想,他沒說出來的後半句,應該是——什麼都會好起來。
可我的世界,好不了了啊。
12
我呆坐許久,沒了睡意,撈起煙和打火機上樓。
站在樓頂的露台,依稀能窺見遠處疊疊重山的輪廓,在茫白的霧裡,現出鴉青的稜角。
無人的夜晚,我忽地心念一起,踮起腳尖輕巧抬腿,幾欲翩躚起舞。
腦海中有血肉模糊的姑娘一晃而過,我的身體狠狠一顫,直接跌在了地上。
果然,還是不行啊。
風寒露重,我沒起來的打算,剛按下打火機,餘光便瞥見露台花架後走出來的人影。
黑夜籠罩著賀錚挺拔的身軀,他一步步靠近的腳步,每一下都似敲在我的心頭上。
秘密被窺見的難堪,充斥心腔。
我微愣的工夫,火苗舔著煙頭燒了一截。
賀錚半蹲下身體,拿走我手裡的煙:「不起來?」
我看著他把煙含在唇上,嘲弄地彎了彎嘴角。
「笑什麼?」他問。
「我聽人說,抽別人抽過的煙,等同於間接接吻。」我背靠向欄杆,抬起下巴譏笑,「怎麼,想和我接吻?」
這人,口裡說著不喜歡,做出來的事兒,可不像。
賀錚低頭把半截白煙掐滅,看透我似的扯唇:「你嘴是真的硬。」
我笑容僵住,語氣冷了:「別裝作你很懂我似的,你……」
話沒說完,下巴突然一緊,賀錚指間收緊,強硬地掰過我的臉面向他。
他出口的話,比寒涼的風更尖銳:「你不就想死嗎?」
我渾身的血液一瞬直衝腦門,腦子空白呆愣地看著他。
「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
暗沉的夜裡,他眼底寒芒銳利:「每年被困在山裡等不到救援絕望死去的人有多少知道嗎?為了救他們,我的隊員受傷,甚至犧牲。
「沒人想過放棄,哪怕是只能找到他們的屍體,因為那是生命,它的開始和結束,都需要尊重。」
賀錚鬆開我,往後退了一步,居高臨下睨著我。
清淡的聲音無不失望:「生而為人,輕視生命才是你最大的悲劇。」
月朦星疏,夜裡寂靜只剩下低低盤旋的風聲。
我抬頭看著他,只覺眼前的男人,眼裡心裡都燒著一團火。
鋼鐵之軀下,包裹著一顆熱忱的赤子之心。
這樣的男人,他無論在何種境地,都能百堅不摧。
在他的襯托下,我卑劣得無地自容。
我們在兩個極端,遙不可及。
有被觸動到吧,心逐漸也靜了下來。
默默地再次點了根煙,青煙燻過眼睛微微泛酸。
我說:「賀錚,你是個好人。」
13
對面的人微微側頭,對我給他發的好人卡很不屑。
「抱歉啊。」我沖他歉意微笑,目光越過他看向遠處,「我為自己的輕佻向你道歉,以後不會了。」
賀錚的眸光筆直地看過來,沒表露情緒。
「不信?」他肯定不信呀,我聳了聳肩坦蕩道,「我是真喜歡你,若是早點遇上,我一定會走心。」
有點遺憾,遇見太晚,就只剩下走腎的衝動。
賀錚仰著下巴,眼神沉了幾分,不答腔。
風聲在耳邊散去,眼睛也沒了焦距:「如果早點遇上就好了,天氣好的時候,我會給你跳一支舞。」
那樣他大抵會發現,其實我這樣的人,也是有滾燙的靈魂的,不全是下流。
王若爾常誇我:「你跳舞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一團火,在燃燒,在沸騰,靈魂都是滾燙的。」
他說:「林見疏,你是天生的舞者。」
是啊,我把整個青春都獻給舞蹈,那樣熱烈沸騰的歲月,自然是發著光。
只是後來,光滅了。
賀錚一直沒出聲,空氣瀰漫著涼意,我低下頭不再說話。
「啪嗒」,打火機突兀響起的聲音在格外清晰。
煙霧散開,賀錚的聲音低沉:「現在跳。」
我訝然抬頭,隔著幾米的距離,他的眉眼浮沉在薄霧裡,情緒不太明朗。
「林見疏。」
「嗯?」他每一次喚我的名字,尾音都會微微挑高,或壓著火或嚴肅,我的心會不自覺提起來。
賀錚叼著煙,有股邪勁:「不是喜歡我嗎?」
我一瞬失笑:「激我?」
「不願意?」
「你剛才不是都看見了嗎?」我試過了,沒辦法。
賀錚不置可否:「再試試。」
我盯著手背上留下的青色傷疤,輕搖頭:「賀錚,我廢了。」
王若爾說手是舞蹈家的命,一個沒辦法跳舞的舞蹈家,手有什麼用。
風聲似乎停了,露台陷入一陣凝滯的安靜。
男人凜然的氣息忽然靠近,賀錚半蹲下身體。
我怔怔地抬頭看他,目光相對,他沉沉的眸緊緊鎖著我,難得的眉目溫淡。
他拿走我唇上的煙掐滅,低啞了聲:「林見疏,信我。」
我心頭髮著熱,無聲沉沒。
臉頰上他粗糲的指尖摩挲而過:「我們一起,慢慢來。」
14
自這天起,賀錚對我明顯多了幾分耐心。
有時候上山巡查,也會捎上我,趕在黎明破曉之前站上山巔。
朦朧的天幕初開,日出山海,希望浩瀚鋪滿人間。
金光柔柔鍍了人一身,這個時候的賀錚,難得地輪廓柔和。
我盤腿坐在石頭上,撐著下巴看他。
被我看得不耐煩了,他擰擰眉:「不是來看日出?」
「日出哪有你好看。」我脫口而出。
這是真的。
賀錚可不吃這一套,強硬道:「那下次不許跟了。」
我輕嘆氣:「你這男人真不解風情。」
「才知道?」
「額……」我不著調揶揄,「挺想看你軟下來是什麼樣子的。」
賀錚看向遠處,不想理我。
我低頭點煙,岔開話題:「聽小蠻說你是外地人,怎麼就來這裡了?」
他這人,有一身傲骨,且有血性,放在哪兒都能成事。
可他偏偏選了個山溝溝,不是說他做的事沒意義,就是屈才了。
沒聽見他回話,反而聽到他撩開打火機的聲音。
我想,大抵是我唐突了,觸到他不願意提的禁忌。
「抱歉。」
「找人。」
我們倆的聲音齊齊響起,又一起陷入安靜。
「嗯。」料想這裡頭藏著一段傷心事,我沒有追問的慾望。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未經允許,就不要輕易泊岸上島。
我靜靜地看著山間日升,沒再說話。
「六年前,我弟弟高考結束,和幾個同學畢業旅遊到了這裡,失蹤了。」賀錚在這時打開話匣子。
我挺驚奇,他竟然願意主動提起。
話題很沉重,我默不作聲聽著,不好插話。
賀錚深吸了口煙,眉眼在散開的煙霧裡隱晦難言。
默然半晌,他才繼續開腔:「那時我也剛從警校畢業,一頭扎進來,一無所獲。」
我沒什麼安慰人的天賦:「怎麼會一無所獲呢,你找到了在這裡的意義,不是嗎?」
或許一開始,他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弟弟。
可這些年下來,其實他心裡很清楚,再找多久,有些人還是找不到的。
他留下來了,因為他骨子裡啊,有血性,有大愛。
我沒有問他,如果找不到,你會離開嗎?
關於未來的話題,我們很默契地沒再談下去。
15
從山上下來,賀錚只說去見個人便走了。
小蠻從店門口探出頭來:「見疏姐,還是番茄炒蛋?」
我搖了搖頭:「先不吃,去買包煙。」
小姑娘甜甜一笑:「好,想吃了再喊我。」
「裙子很漂亮。」我朝庭院裡忙碌的陽陽抬了抬下頜,壞笑調侃,「情侶裝啊。」
小姑娘登時紅了臉:「見疏姐,你好壞。」
我十分受用地眯起眼,擺擺手往街上走去。
這地方,被八千大山包圍著,用一個字形容——「窮」。
兩個字形容——「很窮」。
唯一的一條街道,還是泥路,兩邊稀稀落落一些商鋪,趕集的時候人多些,尋常時候,就是一片冷清。
我在街尾的便利店買了煙,煙癮上來了,在門口拆開包裝點煙。
日照很強,我倚著牆躲在小小的遮陽棚下,吞雲吐霧。
閒得無聊,目光懶懶散散地掃過街上伶仃來往的行人,對面餐廳的玻璃窗里映出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餐廳簡陋,幾張桌椅就是全部。
長身筆挺的男人穿著軍綠色的迷彩褲短袖軍綠色上衣,皺著眉坐在逼仄的餐廳里,舉手投足間,卻有著一種蓄勢待發的無聲力量。
不是賀錚還能是誰?
我咬了咬煙,視線移到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著精緻的小洋裙,黑長直的頭髮垂在身側,光亮盈澤,美麗動人的嬌小姐模樣。
這打扮,應該是剛從大城市來的。
原來他說來見個人,就是來這見姑娘的啊?
心尖尖冒出點酸澀,我自嘲地哂笑了聲,覺得沒意思。
賀錚那晚說「我們一起」,卻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
想來,不過是好心安慰我的話。
也是,他怎麼會喜歡我這樣輕佻不正經的女人呢,此時此刻他眼前那位,才是良配啊。
我出神地看著,對面的女人嘴裡說了一通話,停下來滿眼柔情熱切地看著賀錚。
而他冷漠的眉宇間透著不耐煩,丟下一句話就起身離開。
他走出餐廳門口,似有所察覺,往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不偏不倚地和他四目相對,捕捉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不悅。
嗯,他應該是以為我故意偷窺吧。
我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大大方方沖他回了個微笑,轉身走了。
走到街道盡頭,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賀錚還站在餐廳門口,女人提著行李柔柔弱弱地跟在他身邊。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賀錚領著她進了巷子裡的小旅館。
午後陽光灼人,我在太陽底下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煙燒到食指,才恍惚回神。
悄聲揶揄地罵了一句:「臭男人,真吝嗇。」
16
姑娘大老遠跑來找他,都把人帶進旅館了,也不捨得找個好點兒的地。
小蠻這裡就挺好啊。
「回來了。」小蠻利落地收拾著客人用餐後的桌子。
我點了點頭:「借個電話。」
手機信號極差,座機倒是可以的。
我抱著話筒給撥出一個號碼,靜靜地等待即將而來的暴風雨。
之前王若爾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發了無數個消息,我借著信號不好當藉口,愣是一條沒有回。
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格,這會兒不得想弄死我。
電話接通,出乎意料的,王若爾竟然很平靜。
「在哪?」
我也沒仔細回答:「在一個你一輩子都不會來的地兒。」
王若爾身嬌體貴,出個門都要抹三五遍防曬霜的男人,怎麼可能受得住這裡的紫外線。
他也沒再追問,沉吟了會,說:「在那裡遇上什麼有趣的事了?」
我一瞬失笑:「為什麼這麼問?」
「我聽得出來,你平和了很多。」
我不說話了。
要說這個世界上,我父母和我並不親近,王若爾算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總能從我細微的言語中,讀出我是否開心,抑或是有什麼心事。
其實他在眾人眼中,並不是一個親切溫善的人,甚至,他很兇,很事兒,一點兒也不好相處。
但偏偏就是這麼一個人,在我的事上,總是事無巨細。
如果當年不是遇見他,我的人生,估計從不會發光。
我耐心地同他講:「遇上了一個男人。」
王若爾脾氣立馬就上來了,急吼吼地喊:「林見疏,你丫不會被人騙財騙色了吧?」
瞧,他老是把我當小孩子,一沒看好我就覺得我會被人騙了。
我苦笑道:「我倒是想啊,人家看不上我。」
王若爾愣了愣,又馬上憤憤道:「那他肯定是瞎了。」
他最是護犢子,在他眼中我是閃閃發光的,如果旁人看不到我身上的光,那人肯定是瞎了。
我被他逗樂,笑著笑著又莫名覺得心口悶得慌。
「他……挺好的。」
該怎麼說呢,賀錚很好,只是我們相逢不對。
話筒里許久沒聲音,王若爾沒來由地沉默。
好半晌之後,他語重心長地說了句:「不是我對那地方的人有偏見,而是你能在那遇上他,就已經能說明一點。」
我假裝不懂,笑問:「什麼?」
「你們不會是一條道上的人。」
這一句話,像一根綿細的針,分毫不差地扎進心臟最軟處。
他太一針見血,容不得我逃避。
我想,賀錚自始至終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他不會離開這裡,我不會永遠留下。
「扯遠了啊。」我盯著纏繞在手指上的電話線,輕笑道,「人家這會兒正和姑娘在旅館纏綿呢。」
算了吧,我連人都得不到,還想什麼以後。
通話結束,我往房間走。
小蠻在身後說話:「見疏姐,陽陽他們宿舍完工,今晚他們要慶祝一下,一起去玩嗎?」
這一瞬我腦海中突然就閃過賀錚和那姑娘進入旅館的背影。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不了,我困,想睡覺。」
17
小蠻好心,晚上出發前,還特意來敲門邀請我。
許是早上吹了冷風,我隱隱有點發燒,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回了什麼,小蠻默不作聲走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敲門聲再度響起。
我以為是小蠻,晃晃悠悠地爬起來開門。
夜裡寒風撲進來,賀錚挺拔的身影沉在夜色里,拖出長長的一道影子。
有點意外,我倚著門框睡眼惺忪,笑問:「不用陪妹妹?」
賀錚微微蹙眉,冷笑:「你難請,大家眼巴巴地都在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