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給蕭遲倒水,順便看向謝懷寂:「不過是場誤會。謝懷寂,你走吧。」
謝懷寂漸漸站不住了,他雙手撐在桌沿,無力地垂著頭,胸腔里發出寒意滲人的笑。
「誤會?那我毒殺先帝,不是誤會,處死我吧。」
蕭遲剛醒過來,乍然聽聞此事,他猛地咳嗽起來。
他是真不想放過殺害先帝的兇手。
蕭遲和先帝,一母同胞,兄弟感情親密。
我給周汝臣遞眼色,他親自將謝懷寂請了出去。
蕭遲伏在床上,問我為何要放人走。
我站了起來,看向蕭遲,聲音漸漸冷了。
「蕭遲,你忘了先帝是怎麼死的?我們做過的事,也不比他好多少,還翻什麼舊帳?」
10
世上事並非空穴來風。
先帝纏綿病榻之時,我和蕭遲確實有過幾回。
寢殿縈繞著苦澀的藥味,宮人又用極重的沉香去遮蓋這藥味。
兩相重疊下來,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
蕭遲坐在桌邊,百無聊賴,偶爾會看看我。
我趁機對上他的眼神:「王爺很無聊?」
蕭遲從來不和我閒話。
此刻也只是怔了怔神色。
我施施然走過去,停在他面前,彎下了腰。
「我知道是你。」
蕭遲愕然:「什麼?」
我貼在他的耳側低語:「那半個月都是你。」
他失手打翻了杯子。
我蹲下身去,用手帕包起碎片,抬眸看向蕭遲:「現在是不是不無聊了?」
蕭遲眼神倏地晦暗起來。
也是從那時起,我就和蕭遲在一起了。
陳霜還在屋子裡站著。
她面色呆滯,嘴唇微張。
真實的宮廷秘聞,可比書上寫的刺激多了。
蕭遲被我說得氣勢弱了下來。
「阿鸞,孩子還在這裡。」
我見他氣色如常,甚至還能屈能伸,便知道謝懷寂沒有騙我。
蕭遲是真沒事了。
周汝臣從外面走進來,應當是送走了謝懷寂。
我也要和他回去了,順便把皇帝也帶回宮。
陳霜今日累了一天,便留在蕭遲府上歇息了。
馬車內,皇帝嘴裡塞滿布團,哭得眼睛都紅了。
周汝臣伸手取下他嘴裡的布團。
皇帝立刻開始了抗議。
「汝臣叔叔,母后要殺我!她比皇叔還可怕,拿著刀就進來了。」
皇帝伸出胳膊來,小臂上赫然是新劃的刀傷。
周汝臣安撫皇帝,皺眉嘖嘖道:「那我回去參她一本。」
皇帝用餘光瞟我,語氣些許不滿道:「只是參她嗎?不能把她打入冷宮嗎?」
我看他一眼,皇帝噤了聲。
他將周汝臣的胳膊,抱得更緊了。
我轉過身去,掀起車窗的帘子,讓晚風吹進來。
我總覺得悶得慌。
周汝臣側目看我,他將手搭在我肩上,用手指輕輕拍著。
我深呼吸了好久,才放下帘子,敢去問周汝臣:「他,怎麼說?」
周汝臣稍作措辭,簡短地說道:「阿鸞,他要離開京城了,大約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輕應了聲好。
此後,一路上再也沒說話。
等回到宮中,我和周汝臣進了寢殿,我才泄了全部力氣,腳步虛浮,徑直倒在了床上。
周汝臣站在床邊,嘆了口氣。
「陳霜,是謝懷寂的女兒,你為何要瞞著他?」
我閉了閉眼,臉頰一片冰涼,聲音也更加艱難。
「你也聽到了,他知道的話,他不肯放手的。」
周汝臣坐了下來:「阿鸞,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謝懷寂如山間明月,冰清玉潔,心思至純至真。
他的愛也是如此。
寧肯在天童寺苦守十五年,他也不肯原諒我和蕭遲。
我看向周汝臣:「他若是知道,我和蕭遲,早在和他之前就有了首尾,只怕又要耗去數十年的光景了。」
先帝第一次召我侍寢,嫌那燭火晃眼,便讓各處熄了燈火。
夜裡伸手不見五指,我等了很久,直到有人觸碰到我。
我用手勾住身上那人。
過了幾夜,我便發覺出來,這不是先帝,不是五十歲的人。
我在那人脖子上咬下牙印,白天便在小王爺蕭遲身上見到了印記。
原來是他。
這是先帝的安排。
直到我有了身孕,生下皇子,也再不用侍寢了。
蕭遲裝作不認識我。
在那以後,我成了無所事事的小皇后,在千佛殿遇到了謝懷寂。
周汝臣微微嘆氣,凝視著我。
「但我看到,阿鸞很喜歡他。」
11
那年的裴鸞,從貴妃成了妖后。
但也才十七歲。
謝懷寂說要娶我的時候,我真希望我是個小侍女。
「那你等我再過幾年,皇后娘娘放我出宮,我就能嫁給你了。」
謝懷寂抬眸看我,他倏地笑了,笑起來好看極了。
他說:「可我聽說過皇后,她會放你嗎?」
他聽說過我。
我怔住了,我的名聲可太差了。
尤其是我和皇帝,還有蕭遲的事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是皇帝的皇后,卻和蕭遲有個兒子。
我的臉紅得發燙,只能落荒而逃。
我那時候,每天夜裡睡不著,就望著月亮,在心裡準備措辭。
或許可以告訴謝懷寂,我的情況很複雜,但那都不是我自願的。
我和你私奔好不好?
但是,謝懷寂看見我了,看見我和先帝同時出現。
那一瞬間,不只是講經聲停了,我的心也幾乎停滯了。
我準備的話術一句沒用上。
我再沒見到謝懷寂。
我蹲在千佛殿的地上,重複喃喃道:「只是皇后,就把你嚇跑了啊。我的情況還很複雜呢。」
周汝臣用手拭去我的眼淚:「那你和我說,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會照單全收。
我靠在周汝臣懷裡:「那我和你說吧。」
後來我發現我懷孕了,我不敢叫太醫。
我天天還要守在先帝的病榻前,每天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有蕭遲。
蕭遲在找謝懷寂,但他都找不到,我更不可能了。
我等不了,我只能想辦法。
我和周汝臣說:「其實,我一開始是見到蕭遲就彆扭,但在最絕望的時候,我才發現還好有蕭遲。」
蕭遲不算是好人,但他也不是壞人。
先帝子嗣艱難,讓蕭遲代為臨幸,日後讓蕭遲扶持江山,也更為可靠。
蕭遲覺得古怪極了,僵持了幾年,都不太情願。
而且先帝的嬪妃都年紀很大了。
先帝也犯難,於是就說,那重新為你納一個吧。
那個不知道算倒霉還是幸運的小姑娘,就是我,裴鸞。
十五歲那年,我還在和周汝臣放紙鳶。
我不知道在層層朱牆紅瓦之內,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
周汝臣少有才名,紙鳶也扎得精緻。
他說,我要是以後嫁給他,給我扎個鳳凰的。
我問他,鳳凰是什麼樣子。
周汝臣說:「你啊,你的名字就是鳳凰的一種。」
一語成讖。
周汝臣花了十五年,走到了我身邊。
他闖進我的宮中,問我願不願意看他一眼。
我開玩笑地說:「可是,周大人,我的情況比你想得要複雜。」
【番外篇】
謝懷寂在離開京城前,向周汝臣討要了一件裴鸞的東西。
周汝臣身上的配飾幾乎都是裴鸞送的。
他在自己隨身攜帶的香囊、玉佩、荷包里猶豫了許久。
最後將頭上的青玉簪送給了謝懷寂。
謝懷寂輕輕接過,問了句:「看來,她很喜歡你?」
他不甘心。
周汝臣唇角微彎:「阿鸞,她喜歡別人的時候,都是很用心的。」
謝懷寂點點頭。
裴鸞也是喜歡過他的。
她喜歡他的時候,經常跑來陪他,什麼也不做,就盯著他微微出神。
他問她在看什麼。
裴鸞支起臉來,神色頗為認真:「謝懷寂,你真好看啊,比我還好看。」
謝懷寂停下筆。
他好像才注意到,裴鸞長得好看極了。
他那時鬼迷心竅,沉迷於裴鸞的謊言,早該猜到她身份的。
謝懷寂帶著青玉簪,走了三個月,回到了幼年時長大的寺廟。
他懂得個失傳的古法,能造個回到過去的夢境,但從來沒人試過。
也不太可能試。
因為成與不成,施法人都得死。
謝懷寂要裴鸞的東西,就是為了這場造夢。
他不相信,裴鸞真的不愛他
他想知道,在他離宮的三個月里,裴鸞到底發生了什麼。
鮮紅的血從手腕處湧出來,浸透了掌心的青玉簪。
他再睜開眼,已經是身在講經的高台上。
數百人茫然抬起頭來,看向驀然停聲的謝懷寂。
裴鸞站在不遠處,臉色微微發白。
這次回來後,謝懷寂不再像前世那般,堅持不肯同裴鸞見面。
裴鸞來見他了。
「謝懷寂,我騙你了。其實我是皇后,我..
裴鸞對自己的情況還是難以啟齒。
謝懷寂注視著她,遲疑地開了口:「所以,你不能嫁給我了?」
裴鸞眸光微黯。
她低下頭,盯著腳尖,儘量平靜地說道:「我情況比較複雜。你知道的,我有位皇子,他..!」
裴鸞抬起頭,看向謝懷寂:「他是我和..!」
她狠狠掐了把大腿,心一狠,繼續道:「是我和蕭遲的孩子。」
謝懷寂聽到這句話以後,腦子裡轟的一聲,周邊瞬間安靜極了。
他短暫失聰了。
是他完全沒想過的事情。
裴鸞的皇后,竟然是這樣的。
他後悔沒真的殺了蕭遲。
裴鸞認真道:「如果你不怕死的話,謝懷寂,我們私奔吧。」
謝懷寂怔了怔。
他已經死了啊。
這只是一場夢。
但在這夢裡,十七歲的裴鸞想要和他私奔,是不是代表當年裴鸞也是這麼想的?
謝懷寂胸腔里泛起酸澀,又覺得心滿意足。
「阿鸞,我帶你走。」
謝懷寂將裴鸞擁入懷中,用足了力氣,體會失而復得的快樂。
裴鸞聽見他在重複對不起,卻不太明白,只是用手輕撫其背。
謝懷寂閉了閉眼。
他的死,很值得。
謝懷寂給蕭家兄弟倆都下毒了,又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裴鸞帶出了宮。
馬車裡,裴鸞問他:「謝懷寂,我什麼也不會,我們能吃飽飯嗎?」
謝懷寂淡淡道:「無妨,我略通醫術,應當能養活你。」
裴鸞來了興趣,將雪白的手腕遞給他:「那你給我看看。」
謝懷寂嘴角噙笑,隨意地給她搭脈。
裴鸞便看到他臉色僵住了。
她想往回縮手,「謝懷寂,我怎麼了?」
謝懷寂眸光震驚,雙指扣著她的手腕,聲音也帶了顫音:「阿鸞,你你懷孕了。」
裴鸞聞言微怔,她往後挪了挪,用手拍著胸口。
「還好出宮了,不然我死定了,我早就不侍寢了。」
謝懷寂收回了手。
他明白了。
攝政王府上,裴鸞騙了他,她取的是皇帝的血,而陳霜的確是他的女兒。
謝懷寂側過頭去,看向後怕的裴鸞。
他伸出胳膊,將她圈在半個懷裡:「阿鸞,別怕,有我。」
他多希望,這句話,他能真的說給當年的裴鸞聽。
謝懷寂的心,好像還在,又好像已經碎掉了。
他竟然自以為是地拋下她。
讓她獨自面對絕望。
難怪她說有緣無分。
謝懷寂低下頭,將手從裴鸞的後頸,繞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
裴鸞抬眸看他。
謝懷寂閉眼吻了下來。
阿鸞,我不問來處,我將沉溺此夢了。
時間過得很快,裴鸞順利生產了。
謝懷寂抱起嬰兒,眉頭緊蹙,這怎麼是個男孩?
他記得,陳霜是個女兒。
裴鸞倒是不奇怪。
當初她入宮後,服用過諸多秘藥,說是能保她生皇子。
如今卻讓她也給謝懷寂生了個兒子。
但是謝懷寂的表現,好像不是很喜歡,堅持給兒子起名謝霜。
如今謝懷寂留起了長發,用青玉簪挽著髮髻,額角邊垂下兩縷碎發。
他素年著白色,氣質稍顯冷清,但抱著嬰兒,就像初春融雪般的,柔和了許多。
謝懷寂是她的夫君。
裴鸞想到這件事,心中微微盪開漣漪。
謝霜一天天長大,謝懷寂越看越覺得,他和陳霜無甚差別。
十五歲那年,謝霜還是碰到出宮的小皇帝了。
這世的小皇帝,沒了雙親,少年老成,心性沉穩。
他沒和謝霜多作糾纏,而是回去和老師提及,他遇到了個很像母后的少年。
周汝臣手執白子,輕輕落在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