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懷孕了。
我們沒有刻意避孕,這個結果可以說是自然而然。
只是在衛生間裡,看到驗孕棒顯示結果的那一刻,心裡還是大放煙花。
我有了宋慎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議。
宋慎在書房整理文件,我推門,走進去。
他抬頭,看見我,笑著問:「今天晚上想吃什麼?火鍋?炒菜?」
我問他:「孕婦有什麼忌口嗎?」
他認真想了想,說:「不能抽煙喝酒?其他的應該沒有忌諱,從醫學角度講,正常的飲食都可以……」
我望著他笑啊笑,笑啊笑。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說到一半的話頓住了。
很驚訝,很不可置信,輕輕把手搭在我的小腹上。
「這裡?」
我把驗孕棒遞給他:「恭喜你,宋慎,你要做爸爸了。」
有一瞬間,他很想把我抱起來,興許是顧及到這位還沒有黃豆大的小寶寶,他停住了。
然後我就看到他一圈圈在書房裡走。
我看得眼花,忍不住笑:「你能不能歇一會兒?」
他依言在我身邊坐下,手指插在我的長髮里,輕輕托著我的腦袋,然後低頭親了下來。
耳鬢廝磨。
漸漸地,由坐變躺,我窩在柔軟的沙發里,睜著眼睛瞧他。
我好像很少在這種時候睜開眼睛,以至於我有些驚奇。
「原來你的耳朵會變成粉紅色。」
他靜默了片刻,說:「你也很容易變成粉紅色,不止耳朵。」
某些片段在腦海里無限放大,我的臉騰地一下燒紅。
習慣性地想找東西遮住臉,奈何抱枕都被拋到了地上。
最後只好埋在他的肩窩,悶聲說:「宋慎,你好像學壞了。」
明明以前都是我調戲他。
宋慎學著我,也壓低聲音,告訴我:「從前有所顧忌,現在沒有了。」
我似有所覺:「所以?」
他笑起來:「所以,以後會更壞一點。」
42
宋慎開始正常上下班。
周六,我們倆都休息的時候,他陪我去做產檢。
四維彩超影像里,寶寶懶洋洋蹬腿,並不太配合。
宋慎專注地看著螢幕里模糊的影像,看得比我還認真。
醫生收起探頭,笑了笑:「寶寶很健康。」
又叮囑宋慎:「到了現在七個月的時候呢,睡眠也許會更困難,需要更加照顧孕婦的情緒,懷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慎一陣點頭,看上去像是要把醫生的話都背下來。
我忍不住微笑。
歲月很神奇,不是嗎?
最初認識宋慎的時候,我怎麼會想到,那個表情疏離冷淡的男孩子,有一天會陪我站在產科診室,認真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從醫院出來,路過電影院,他忽然問我:「要不要去看電影?」
我連忙去翻院線信息:「可是最近上映的都是動作片,啊,我們去看這個,愛情片。」
動作片免不了有廝殺搏鬥,不想讓他看見。
他說:「看你想看的,我都可以。」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對蹦蹦跳跳的情侶。
他平淡地說:「好像很久沒有陪你進過影院,做正常情侶應該做的事情。」
我微笑,搖了搖他的手:「宋慎,你是想要彌補你不在我身邊的那幾年嗎?」
他沒說話,算是默認。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笑了又笑:「不用特意做什麼事,只要你在,我就很幸福。」
43
散場的時候已是晚上。
不算很有趣的電影,看到後半程,我已經昏昏欲睡。
宋慎叫醒我的時候,影院裡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只剩零星幾個,在等彩蛋。
倒映了銀幕,他的眼睛看上去在發光,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咳了咳,說:「是你的小孩要睡的,不是我本人要睡的。」
宋慎低聲笑起來:「嗯,都怪寶寶。」
他慢慢扶我起來,又慢悠悠走出去,準備打車。
新街口很熱鬧,路過一個頭髮花白、穿旗袍的老太太,精神矍鑠,特有氣質。
我拉一拉宋慎的衣袖,示意他看過去:「我老了我也這麼穿。」
他想了想,笑:「那我是不是得寸步不離?」
我問:「為什麼?」
他一本正經:「老伴兒太好看了,怕其他老頭跟我搶。」
我笑起來,想說話,突然被一陣喧譁給打斷。
一棟大廈的窗口,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個小孩兒,死死拽著窗框,搖搖欲墜。
宋慎也望過去。
下一秒,他大步沖了過去——
同一瞬間,那孩子徹底脫力,從窗框連接處,狠狠往下墜。
我捂著心口。
幸好,幸好,宋慎接住了。
哇哇哭著的孩子已經被其他人接過去,宋慎按著胳膊,表情很痛苦。
我連忙打 120,扶著腰跑過去問他:「你怎麼樣?傷到了哪裡?是不是很嚴重?」
他鬆了眉頭,安慰我:「沒事,中途有卸力,並沒有很痛。」
撒謊。
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可能沒事,我又不是沒學過物理。
周圍有人拿手機在拍視頻,嘴裡念念有詞:「臥槽,在新街口,這小孩兒一下就掉下來了,家長還是要注意……」
我急忙擋住宋慎的臉,喊:「你們別拍了!都別拍了!」
宋慎也反應過來,壓低了帽檐,安撫地拍拍我的手背:「沒事,我們走吧。」
沒有等救護車,我們匆匆離開現場,步行去的急診。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寧。
擔心他的胳膊,擔心那些視頻。
宋慎在被醫生打石膏,還分神安慰我:「沒關係的,曉曉。隔了那麼遠,我又戴了帽子,看清正臉的機率很低,你別擔心,好嗎?」
44
事與願違。
這天,周萱給我發來一則視頻。
視頻里,小男孩搖搖欲墜,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奔跑過去接。
掉下來的那一刻,小男孩的手打歪了男人的帽檐,露出了他的正臉。
…………
視頻的聲音還在繼續:「快准狠一把接住,什麼是平凡英雄?這就是平凡英雄啊!」
這條視頻的點贊量已經超過十萬,我無法推算瀏覽量會有多高,有多少人看到了這條視頻。
評論區里都在讚美,我卻看得手腳發涼,胸口發悶。
腦海里湧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想像,我想喊宋慎,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手機從手裡滑下去,哐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宋慎從書房出來,循聲望來,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他半蹲下來,擔憂地問:「曉曉?哪裡不舒服嗎?」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是溫熱的、鮮活的。
視頻播放結束,又開始循環,路人激動的聲音響起:「臥槽臥槽那小孩兒要掉下來了——」
宋慎撿起手機,瞥了一眼,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拍了拍我的手背:「不會有事的,相信我,我來處理。」
說完,他起身,去陽台打電話。
我木著手指,一遍遍刷新視頻。
宋慎回來,握住我的手,說:「曉曉,不要看了,會刪掉的。」
眼淚好像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說不出話,只掰開他的手,低著頭,繼續滑動手指。
再刷,再刷。
不知道刷新了多久,終於顯示「該視頻已刪除,請返回首頁觀看更多精彩視頻」。
我鬆了口氣。
宋慎慢慢從身後抱住我,完全將我籠罩。
他的體溫、他的心跳、他的氣息。
我又聽見他的聲音,帶著痛:「對不起,曉曉。」
我輕輕摩挲他的手背:「不要說對不起,宋慎。」
義無反顧救人不是你的錯。
隱姓埋名做臥底也不是你的錯。
你是個好人,頂頂好、頂頂善良的人。
即便全世界都該說對不起,唯獨不應該是你。
我轉身,捧著他的臉。
陽光照進來,我看得很清楚,他長而翹的睫毛上,竟然有一些濕意。
45
預產期將近,我們去醫院做最後一次產檢。
醫生笑著說寶寶很健康,又說寶寶不愛動彈,將來一定是個慢性子。
我也跟著笑起來:「慢性子好,像爸爸,沉穩。」
宋慎的表情卻像是有些遺憾似的。
醫生開他玩笑:「怎麼了,不樂意嗎?」
宋慎笑了笑,只說:「如果像我太太,就更好了。」
醫生笑了起來,打趣:「那你們再努力努力,多生幾個,總會有像媽媽的。」
他一貫不理會這些玩笑,此刻卻認真頷首,很認可似的:「如果我太太願意,的確可以。」
我有點臉紅,跟醫生道謝過後,牽著宋慎的手往外走。
他有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礙,我懷孕後,他就不讓我開車了。
車匯入主幹道,在紅綠燈處停下。
我偏過頭去看他。
歲月對他格外寬容似的,明明比我還大了兩歲,他卻年輕英俊得好像我剛認識他的時候。
宋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動聲色:「怎麼了?」
我笑嘻嘻:「帥哥,可以給個聯繫方式嗎?」
他配合我:「不可以,我已經有家室了。」
只是簡單的對話,我卻忍不住笑起來,靠著座椅,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倘若周萱在這裡,一定恨鐵不成鋼地大喊:「紀曉曉,你會不會太好哄啊?」
可是沒辦法,宋慎隨便說點什麼,我都很開心。
就好像,我生來就是要愛他的。
紅燈轉綠,車輛繼續往前移動。
前面卻像是出了什麼交通事故似的,兩輛車緊緊挨在一起,車主在人行道上吸煙。
大概是在等交警?
我沒有多想,指著右邊:「是不是可以轉向呀?那條路也能走——」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
砰砰砰幾聲槍響,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現前擋風玻璃碎裂了。
宋慎臉色森寒,手握著方向盤,青筋暴起。
他偏頭說了句「坐好」,緊接著車子急速轉彎,引擎發出轟鳴。
我抓著扶手,慌張地看向窗外,看見方才那兩個吸煙的車主,不知何時已經丟掉了煙,手裡拿著槍。
這裡是鬧市區,竟然有人射擊。
周圍一陣喧譁尖叫,人群四散跑開,依稀能聽見有人哭喊:「喂,警察嗎,這裡有人開槍了!」
不知為何,我很確定,這兩個人是衝著宋慎來的。
我渾身都在發抖,從包里拿出手機,打給袁叔叔。
嘟——嘟——嘟——
只是幾秒,竟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就見其中一個人跨上車,原本看上去剮蹭嚴重的車立刻啟動了起來,順著我們的路線,追了上來。
另一個則站在原地沒有動,眯著眼,舉起槍。
袁叔叔的聲音終於傳來:「喂,曉曉啊?」
手機已經掉落。
我撲上去,抱住了宋慎。
砰——
子彈穿過了我的後背,痛意洶湧澎湃,小腹有難以言喻的下墜感,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痛感淹沒了一切,我想閉眼,卻閉不上,大顆大顆眼淚往下掉,心臟一瞬間暖,一瞬間又變得涼。
宋慎緊緊抱著我,我看見他脖頸上有血。
努力去看他,幸好,他的身上沒有傷口,只是我的血而已。
他拿衣服包紮著我的肩膀,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慌張,手竟然在抖。
源源不斷的血湧出來,浸濕了他的指尖。
46
又有車輛轟鳴的聲音,然後車尾被撞,整輛車都向前滑行,發出了劇烈刺耳的摩擦聲。
連續的撞擊,像要把我們撞死。
宋慎伸手摸摸我的臉,啞聲:「曉曉,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
他鬆開我的手,表情一瞬間變得森嚴冷酷,他從腰後取出一把槍,哐當打開了車門。
我仰著頭倒在副駕駛上,尖銳的疼從後背瀰漫到全身,仿佛有把刀將我剖開,從上至下,宛若凌遲。
砰砰砰幾聲槍響,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接著有警笛呼嘯而來的聲音。
掉落在地上的手機里,袁叔叔還在不斷問話:「曉曉?曉曉?你們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卻無力回答。
渾身都好冷,小腹不斷有痛感,眼前閃過白光。
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好冷……
…………
醒來的時候是在救護車上。
我的口鼻被戴了氧氣罩,宋慎渾身是血,跪坐在我身邊,雙手死死握住我的,臉色白得嚇人。
幸好,他看上去沒事。
我眨了眨眼,卻發現根本無法說話,渾身都在痛,骨頭好像被一寸寸碾碎。
「不要死,曉曉,求求你,不要死。」他顫抖著,臉頰貼上我的。
臉龐感到一點點暖意,我費力去瞧。
那竟然是宋慎的淚水。
滴在我臉上,卻像是砸在了我心裡。
後背乃至小腹的疼痛頓時都不算痛了,我顫抖著想抬起手,告訴他不要哭。
抬不起來,也說不了話。
老天,我只是想跟他說說話,這樣也不行嗎?
老天,我好累,好冷啊,不要,我不要閉眼,讓我和他說說話……
什麼儀器發出尖銳的鳴聲,醫生護士都圍了過來。
宋慎不斷地在我耳邊說:「不要睡,曉曉,不要睡。」
我費力搖頭,手指終於夠到他的臉頰。
他哆嗦著將我的手指貼在他臉上,聲音都在抖。
「你不要睡,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有一次老大懷疑我們中間有內鬼,把我們丟在深山自生自滅。那個時候我被流彈打中了腿,夜裡有狼聞著味道過來,我跑不了,已經想放棄了。幻覺里,我聽見了你的哭聲。我想到你還在等我,就把最後一顆子彈打到了狼的身上,一點點爬回了公路。」
他哽咽著,眼睛紅得嚇人:「曉曉,不要離開我。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疼痛慢慢無法感知,我拿手抹去他的眼淚。
一開口,就有血沫湧出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不要哭,宋慎。下輩子,我還來找你。」
劇烈咳嗽,劇烈倒氣,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宋慎緊緊抱住我,哭得像個孩子,撕心裂肺。
黑暗湧來,浸沒一切。
所有感官都在漸漸失去功能。
混沌的時空里,我又回到 18 歲那年的秋天。
我從車窗外探出頭,看見淅瀝的秋雨中,那清冷的男孩子撐著傘,獨自遠去。
車在往前開,他在往後走。
這人生漫長而短暫,我有幸與他擦肩,共度朝夕,也算幸運。
…………
曾經有一個人,我愛他重過生命。
我向佛許願,求他平安,哪怕用我的來換。
這一樁交易,我並不算虧。
宋慎,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正文完)
【周萱番外:瀟瀟雨歇】
1
接到宋慎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倒水喝。
手裡的杯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砸在地上的,我媽循聲出來,看見了,嚇一跳:「周萱你幹嘛呢?燙到了沒?」
我抓起外套就走。
曉曉在搶救,她竟然在搶救。
電話里,我追問:「是難產嗎?」
宋慎的聲音很痛苦:「不是……是我害了她。」
我趕上了最快的一列高鐵,到站直接打車去醫院。
司機問我:「家裡有人在醫院呢?」
我拿額頭抵著玻璃,答:「是我的好姐妹。」
要等著我啊,要活著啊,曉曉。
電梯間人太多,我從消防通道往上跑。
十樓,十樓。
推開門衝出去的時候,看見宋慎渾身是血,站在搶救室外面,失魂落魄,一動不動。
他身邊還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察,警惕地護著他。
我飛奔過去,那槍口就毫不留情地對準我。
我快嚇到腿軟,宋慎慢慢回過頭,啞聲說:「這是我太太的朋友。」
於是槍口放下。
我不敢大聲說話,輕聲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宋慎恍惚著說:「是毒販。他們的目標是我,曉曉替我擋了子彈。」
有淚水從他眼角滑落,他顫抖著,拿手遮住了臉,不再說話。
我握著座椅扶手,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湧。
搶救室的燈熄滅了。
門打開。
醫生推著轉運床出來,那床上蒙著一塊白布。
我捂住了嘴,大滴大滴的眼淚湧出來,順著指縫滴下去。
醫生說:「子彈穿過了大動脈,患者失血過多,多器官衰竭。送到的時候,胎兒已經在母體中窒息了……節哀。」
宋慎整個人晃了一下,伸手揭開那張白布。
曉曉閉著眼睛,像是在沉睡。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角。
一滴眼淚順著他滿是血污的臉滑下去,滴在了曉曉素白的臉上。
宋慎擦乾淨了手,很認真、很耐心地,一點點揩去了那滴眼淚。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2
曉曉葬禮那天,我請了假,帶上她留在我這邊的東西,又去了南京。
那張遺照里,她笑得真漂亮,沒心沒肺的,像我剛認識她的樣子。
靈堂里,曉曉媽媽哭得肝膽俱裂,曉曉生前的朋友都來了,忍著眼淚,勸阿姨節哀。
宋慎立在最角落的地方,穿了一身黑,整個人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凝望著她的遺像,一動不動,像道影子。
我走過去,把曉曉的東西交給他。
他遲緩地看了那個小盒子一眼,問:「這是什麼?」
我說:「是曉曉抑鬱症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她放在我這裡的信。我沒打開看過,她只說如果有一天她沒忍住,自殺了,希望我把這些全部燒給你。」
宋慎接過,仰起頭,閉了閉眼睛,啞聲說:「謝謝你。」
我搖頭,沒忍住,還是說:「她最愛的就是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短暫笑了一下,說:「對,她最愛的就是我了。」
3
葬禮過後,我失去了宋慎的消息。
只聽說他把全部財產贈送給了曉曉的父母,然後,不知所蹤。
餐廳的電視在播新聞,說日前南京鬧市區有人持槍搶劫,一名女性不幸遇難。
過程中,多名南京市民見義勇為,開車阻止罪犯進一步行動,受到了市政府的表彰。
同事問我:「周萱,你怎麼哭了?」
我伸手抹掉眼淚:「辣哭的吧。這家店的辣椒太辣了,你也少吃點,哈哈。」
同事疑惑地看我一眼,又看向新聞,說:「這年頭搶劫犯真囂張啊,不過你聽說沒有,好像說路人里就有一個警察,槍法賊准,當場擊斃了那兩個罪犯。」
眼淚又滑下來,我若無其事道:「是嗎?沒聽說啊。」
同事夾著菜,隨口說:「要我說,就該多一些這樣的警察,看那些壞人還硬氣不。」
頓了頓,她又說:「但說實話,這年頭做警察的家屬,那可太提心弔膽了。唉,前兒我大姨給我介紹警察,我都給拒了,我可沒那大心臟。」
我的眼淚悶在喉嚨里,大口喝著水,以做掩飾。
水嗆到了喉嚨,我拿紙蒙著臉,終於有理由放聲大哭。
同事嚇到了,連忙拍我的後背:「周萱你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在這則人們茶餘飯後討論的新聞里,我失去了一個親如姐妹的朋友。
她在最接近幸福的時候,迎來了死亡。
老天爺,你可真是個王八蛋。
【宋慎番外:夢裡朝夕】
1
六歲那年,宋慎見過一場大火。
雖然周圍的人都說他並沒有見過,但那場火燃燒在了他的腦海里。
以至於之後的十多年,那場火的灰燼依然飄飄搖搖,掉落在他的人生中。
在那場火里,他失去了父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還在等出差許久的爸爸媽媽回來。
說好了的,他們會帶一個奧特曼蛋糕給他的。
可他們食言了,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此以後,宋慎再也不過生日。
十八歲那年,高考填志願,一排下來,他填的全都是警校。
袁國明欲言又止,勸他:「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
對烈士遺孤,國家總有些優撫優待。
宋慎回答:「這就是我喜歡的專業。」
從十多年前開始,這就是他唯一的職業目標。
袁國明又說:「那麼到了大學,就可以開始談戀愛了。我可聽你班主任說,你高中班裡、隔壁班裡,包括學姐學妹,都有不少暗戀你的。」
宋慎笑了笑,沒有說話。
袁國明的表情終於變得嚴肅:「託大說一句,我把你當半個兒子。我希望你有健全、幸福的人生,而不是始終活在過去。」
宋慎點了點頭,提交了志願,關上電腦,回答:「好的,我會的。」
然後拎起外套,說一聲:「我先去打球了。」
帶上門走了。
袁國明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嘆了口氣。
宋慎的回答只是為了哄他開心,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2
在警校,宋慎是學得最認真的一個。
他身體素質好,加上肯吃苦、肯鑽研,把什麼都學到了第一。
老李覺得找到了個好苗子,打電話去在宋慎戶籍地的戰友拉家常。
想了解這孩子的家庭情況,順便把他留在北京。
北京好啊,北京有好去處,光榮的,給全家長臉的去處。
那戰友說,你死了這條心吧,他要真想過那種生活,當初也輪不到你們警校收他。
老李碰了一鼻子灰,仍然沒有斷了這個念頭,總想著再勸一勸。
年輕人,心性不定,哪裡就會定死了呢?
宋慎長得好看,性格也沉穩,不僅長輩喜歡,女生也很喜歡。
兄弟們受人之託,問起宋慎心意,他只說不打算談戀愛。
他的生命里有太重要的事情,留給他自己的空間並不多。
他本就稀薄的情感,大半留給了那個目標。
剩一小半,留在夢裡,讓他反覆回到六歲以前,一遍遍重演和父母在一起的溫馨時刻。
學妹一茬茬地進來,總有新鮮人好奇想折那朵高嶺之花。
宋慎一貫點到為止、冷淡疏離,姑娘們也都識趣,漸漸換了方向。
良禽擇木而棲,他就成了樹梢上最孤高的那一支,永遠有人伸手,卻永遠摘不走。
3
在紀曉曉出現之前,宋慎是不相信所謂「正緣」的說法的。
他是無神論者。
那天突然被人叫住的時候,宋慎已經不太能想起這個女孩子到底叫什麼。
姓張還是姓紀來著?
只是在派出所簽名的時候瞥見了一眼。
宋慎拒絕了她的邀請,卻留意到她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
也許是因為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她從期盼到失落的表情太過熟悉,令宋慎想到了六歲的他自己。
於是拒絕的話繞了個彎,再出口的時候,他問:「要不要喝咖啡?」
哥們兒促狹地拿手肘撞他:「不容易啊,鐵樹開花了這是?」
宋慎卻覺得那並非男女之情,硬要形容的話,更像是給路邊遇到的小貓拆一罐貓糧。
不忍心而已。
所以在她結結巴巴地表露心意的時候,宋慎明白地告訴她,自己一輩子不會談戀愛,也不會結婚生子。
請另覓良人,就像那些曾對他有意的女孩子一樣。
又過了很久,宋慎已經快忘了那個叫作紀曉曉的女孩子。
他又碰見了她,在地鐵上。
擁擠的人群中,她顯然沒有留意到他,整個人沒精打采的。
但就是這樣的她,在看見有咸豬手的時候,第一個跳起來大罵,把另一個女孩子護在了身後。
多好笑啊,她其實還沒有被保護的那個女孩子高,對峙的時候手也在抖,卻偏偏一步也沒往後退。
宋慎找來了地鐵警察,地鐵警察很快把他們移送下站。
車廂里恢復了安靜,紀曉曉又縮回去,繼續垂著頭,繼續沒精打采。
宋慎忽然覺得很有意思。
4
宿舍夜聊時,一致認為:男人對女人的愛情,始於憐惜心與好奇心。
很多年後,宋慎被紀曉曉追問當初為什麼會允許她成為他生命中的「意外」時,不知怎麼,想起了這句話。
憐惜心與好奇心。
看到她的時候,會不忍心拒絕,會心軟,會想要保護她。
儘管他還在猶豫,擔心自己會給她帶來傷害,但她已經信誓旦旦地說:「只要朝夕。」
後來的事情發展得太快,宋慎始終不敢放任自己去愛她。
他曾糾結是否該明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像她那樣,毫無保留地,把愛都捧出去。
但多年之後,在中越邊境命懸一線的時刻,宋慎總是非常慶幸。
曾經他表現出來的愛越少,如今她就越容易抽身,不是嗎?
宋慎又開始做夢。
夢裡卻不只有年輕的爸媽,還有蹲在衛生間裡,悄悄哭泣的她的身影。
宋慎想起來分手那天,曉曉是如何祈求著他,可以不要任何聯繫,只想知道他還活著。
而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後來,他即將執行一個極端危險的任務,暴露的風險很大。
出發前,宋慎委託他的上線,敲下了那封定時郵件。
他沒有給任何人留遺書,他只是想讓曉曉以為,他還平安地活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她很愛哭,他不希望她哭。
再後來的事情在腦海中只剩影影綽綽的片段。
省廳請來的心理醫生告訴宋慎,那是人腦的自我保護機制。
最殘忍的剔骨、剜肉、砍頭的回憶,都被過濾掉,最後剩下一些尚有實感的痕跡,留在他年輕而傷痕累累的身上。
治療還沒有結束,宋慎聽說了紀曉曉要結婚的事情。
他連夜趕到了北京。
真正站在酒店門口,看見她挽著新郎的手臂微笑的照片時,他忍不住問自己:宋慎,你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然而雙腿還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宴會廳。
簽到台邊,一個圓臉的女孩子笑盈盈地注視著他。
宋慎看見她手邊一沓禮金,才反應過來,立刻走出了酒店,去最近一台 ATM 機取錢。
他隨身帶著的那張卡里只有十萬,於是他就取出了十萬。
那圓臉女孩子驚呆了,把筆拿手裡,問他叫什麼名字。
宋慎沉默了許久,笑了笑,說:「不用寫名字,我進去坐坐就好。」
他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周圍大概都是新郎的親朋好友,正在講這一對郎才女貌,實在太合適。
他就默默地聽著,從旁人口中,一點點拼湊起他所錯過的,她的這些年。
她去了瑞士留學,導師非常欣賞她,想留她繼續讀博士。
她卻說自己想早點回到國內,於是回到了北京,就在自己本科學校的附近找了份工作。
他們又說起新娘太瘦,另一人則笑著說:「讓阿河多做好吃的,給她養胖些。」
宋慎忽然覺得自己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
他斟了杯酒,衝著舞台上互道誓言的新人,遙遙舉杯。
從邊境逃脫後,他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等待著接受相關手術。
於是他並沒有看到,舞台上的新娘忽然愣住,忽然淚流滿面。
同桌的親朋好友還在熱烈討論,猜測新娘是否願意生二胎,孩子是外婆帶還是奶奶帶。
宋慎把酒杯放下,起身走了。
21 歲那年,他許下了一個生日願望。
他希望他的女孩幸福。
今天這個願望實現了,真好。
5
從雲南打過來的電話震得手機沒停過,是要勸他趕緊回去接受治療。
他的內臟、骨頭、眼睛和耳朵,都需要漫長的治療。
他關了機,把手機丟在一邊。
聽到狗叫聲的時候,宋慎正在收拾回去的行李箱。
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狗叫聲間隙,似乎有熟悉的哭聲。
可他又覺得是自己幻聽,因為無數次掙扎在生死邊界的時候,他也時常聽見她的哭聲。
很小聲,很細弱,像貓一樣的哭聲,讓他不要死。
而現在,這個聲音的主人應該還穿著漂亮的婚紗,接受著親友的祝福。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力量迫使他放下手中的衣服,打開門,走出去。
然後,宋慎看見了她。
本該光彩照人的新娘子,正蜷縮在牆角,雙手遮著頭。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夜裡,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
耳朵像被人用重錘掄過,他的世界都在嗡鳴顫抖。
宋慎抱起了她。
她的眼睛裡全是淚,以至於她並沒有發現,他拿帽檐遮住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已經泛了紅。
他們擁抱,親吻。
本能告訴他,他很想念這個姑娘,非常非常想念。
然而她的手撫摸上他胸口的刀疤,他忽然清醒過來——
他是個半隻腳被地獄裡的魔鬼拉扯住的人。
而她,今天是她的婚禮,她有愛她的丈夫,會有幸福安穩的後半生。
宋慎推開了她,坐起來,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6
他一直認為,曉曉是上天送來的禮物。
否則沒法解釋他為什麼唯獨對她心動,也無法解釋她對他始終如一的等待與愛護,究竟源自哪裡。
誤會解除,他從未想像過的生活圖景,被她親手捧到了他面前。
小小的家裡,有貓,有盆栽,有陽光。
最重要的是,有她。
無論是她早上醒來蓬鬆著頭髮沒睡醒的樣子,還是她漸漸又恢復的撒嬌耍賴的樣子,都很可愛。
讓他走在路上想起來時,都忍不住會微笑。
失而復得,是上天最大的驚喜。
就像宴席上男方親友所說的那樣,曉曉的確是太瘦了。
宋慎變著花樣給曉曉做飯,只希望把錯過的那些,都補償給她。
打掃房間時,他發現了她用以穩定情緒、緩解睡眠障礙的藥物。
但她沒告訴他,他也就假裝並沒有發現。
只是深夜,她在夢中流著淚喊他的名字時,宋慎會想起那些藥。
一遍遍提醒他,在他「死去」的那兩年,她是如何煎熬、如何痛苦。
他從沒告訴過她,倘若那天在民宿中,她沒有攔下他,他就會徹底消失於人海。
因為遇見她之前,宋慎為自己安排的結局是同歸於盡。
支撐他爬出地獄的,是她的愛。
他沒有為自己計劃過未來,除了她。
宋慎的人生,以 28 歲為分界。
28 歲之前,他為了打掉販毒集團而活。
28 歲之後,他為了那個將他從深淵中撈起來的女孩子而活。
7
可是老天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
這大約是宋慎人生中最接近圓滿的時刻,他和她有了家,有了安穩的工作。
即將出世的寶寶也早有乾媽和干爺爺送來平安扣與長命鎖。
各種胎教的音樂、視頻,全方位無死角地在家裡播放。
曉曉走著走著,會突然低頭跟肚子裡的寶寶對話。
「寶寶,你很想吃冰淇淋對不對?可是爸爸不讓誒,怎麼辦呢?」
他失笑,只好屈服於尊貴的孕婦大人,在冬天買一盒冰淇淋,讓她嘗一小口。
看上去,那些金錢、暴力、血腥,都離他的生活很遠了。
他被曉曉感染,也開始想像一家三口的生活。
曉曉興致勃勃地自己買棉布做針線活,做到一半覺得麻煩,又是宋慎撿起針線, 一針一針地縫出一件小衣服。
隔天曉曉醒來,看著那衣服驚嘆, 各種撒嬌, 要他再給大人也做兩件。
「這樣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親子裝了, 全世界獨一無二, 超酷的好嗎?」
於是拿慣手槍和匕首的那雙手, 不得不挑燈夜戰,去縫製那組據說「藏著爸爸的愛, 寶寶一定會很喜歡」的親子裝。
每逢這種時候,曉曉彎彎的笑眼裡, 總是藏著一點點狡黠。
可他甘之如飴。
後來, 在她的墓前, 他把這三件大小各不相同的漂亮衣服都燒掉了。
連同周萱轉交的曉曉的遺物,她帶著淚痕的情書, 還有他與她的合照。
燒給曉曉, 燒給未曾謀面的孩子,以及, 提前燒給他自己。
他們很快就能再團聚, 他很確信。
8
就像無法回憶起曾經受苦的細節那樣, 那個槍聲響起的傍晚所發生的事, 宋慎也無法完全憶起。
他問心理醫生:「有沒有辦法全部回想起來呢?」
心理醫生說:「這是大腦在自我保護, 你如果要強行回憶,會對你造成損害。」
他說:「這些都沒有關係,我得想起來。」
心理醫生不解。
就看見這個瘦削的男人對著窗外笑了笑, 那笑容極度悲傷。
他說:「那是她留給我最後的畫面,我得想起來才行。」
心理醫生並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但她知道,倘若這個叫作宋慎的男人一遍遍回憶妻子去世的畫面, 他必然會陷入漫長而無法自拔的痛苦。
宋慎中止了治療, 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後一個對宋慎有印象的人,應該是南京某墓園的管理員。
非年非節的,墓園本就來客稀少。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就更加無人來訪。
管理員聽著收音機,昏昏欲睡。
然後玻璃被敲響。
他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 撐著一把黑傘, 褲腳已然濕透。
管理員連忙讓他進來登記。
他注意到這個叫作宋慎的年輕人帶著一盒蛋糕來, 就多嘴問了一句:「今天是你家人生日啊?」
年輕人微笑著說:「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他明明帶著笑, 管理員卻覺得自己大約說錯了話。
恰好收音機里傳來戲腔,唱的是牡丹亭。
眼角餘光里,那角落,已經沒了人。
「(千」那年輕人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些回憶, 很久才記起要放下筆。
「我先走了。」他說。
管理員走到門口, 目送他的身影沒入傾盆大雨之中。
天與地之間,山與山之間,仿佛只剩他這麼一個背影。
管理員不由回想,七八十年代聽過的那首歌, 歌詞是怎麼寫的來著?
哦,想起來了。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