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展閱完後將信紙燎在了燭火中。
後半夜,有人將我放在妝奩第二格中的手令取出,他們會代我去見一個人。
蕭煜一夜未回,發生在安平郡主府上的事,我大概也知道。
從湖中被撈起的可憐人兒,在蕭煜趕來之後才慢慢甦醒。
她撲進蕭煜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只說著不願意離開京城,不願意離開君王身邊。
「安平,賢王保證過,只要你隨他離京,他不會傷害你。」
可安平郡主不願意,哭到傷心時,她問:「是不是皇后嫂嫂容不得我?我只是想待在自己的家園,兄長,我曾經為了你,孤身去了草原啊。」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蕭煜。
安平最終還是和蕭諶出發了。
只是剛離了京郊,安平的車馬便失了控制,整個人連人帶馬車一起墜入深崖,被稱為安平郡主的人在這世上算是徹底被抹消了。
同去賢王爺不信,執意要去探那馬車虛實,也被帶了下去。
萬幸的是他受傷不重,只是醒來後人瘋魔了,說是在他瀕死時見著了心念之人。
賢王從此不再理正務,每日如同孤魂般遊蕩,想盡了法子傷害自己。
只因他說這樣能讓他見著自己故去的王妃。
消息傳回京中時,蕭煜正守著我。
聞言他只是低頭輕吹著手中的湯匙,目光專注地喂我喝著湯藥。
我將他手中的藥碗掀翻,他也不惱,只神色淡然地再續一碗。
直到一整碗藥飲盡,
他將藥碗放下,迴避著我的目光似在對我開口,又似在欺騙自己。
「朕對安平,從來只是報恩而已。
「容悅,你和旁人永遠不一樣,你是朕唯一的妻子,你能理解朕的,對嗎?」
他已做出了決定,
我沒理會他。
只是看著他那隱隱透著烏紫色的嘴唇,笑出了聲。
9
再見到安平是在半個月之後。
彼時她已經換了身份,成了侍奉在太后身邊的孤女。
這名先帝在時無寵的皇后,在小女兒離世後,便一心求佛問道,不問世事。
而今,外界皆知我纏綿病榻。
而這後宮總還是需要管事之人,她便是打著這樣的名號歸來。
並且將蕭煜送往她那的人一併帶了回來。
蕭煜很是憤怒,他恨他的母親,卻又為了安頓安平,不得不與之合作。
太后回宮那日,身為兒子的蕭煜不曾前去相迎。
可是太后卻是不甚在意,這些年看守皇陵的生活似乎打磨出了她的善意。
她命隨身的嬤嬤將一碟糖糕送去了御前。
據說那是她親手做的,趕來的路上怕涼了,還專門起了炭爐烘著。
那一日,蕭煜在御書房中枯坐一下午,最終還是沒有退回那碟糖糕。
他並不貪甜,可他卻貪戀從前漠視他的生母為他親手做糖糕的這份快意。
只是一份點心,便讓他紅了眼睛。
那一夜,他在我的宮中長坐許久,他似是有許多話想同我說,從他少時的委屈到如今這份點心。
可他少年時的過往我早已全然知曉,眼前的這份點心我並不能看得上眼。
但最後,他便這樣枯坐了整夜。
到最後,第一縷晨光照進來時,他說:「容悅,或許我該放下了。」
他想放下過去的仇恨,與曾經的自己和解。
僅僅是用一盤點心,這條我和楚游在他被生母棄之不顧時為他拚死保下的性命,便輕易選擇了原諒。
我有些震驚,這些天來第一次正眼瞧他,目光從他越發蒼白憔悴的面容上掠過,最後發出點評:「夠賤。」
可蕭煜並不這樣認為,他看著我,沉聲開口:「容悅,朕是帝王。」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強調他的身份,在得到生母賞賜的一盤點心後,在自以為能把握住年少時缺憾的愛之後。
蕭煜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背棄了曾經的自己。
到最後,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容悅,若你總是這般固執,你不願意理解朕,自會有人願意。」
10
理解他的人自然是在太后那邊。
蕭煜渴望了二十多年的生母之愛,雖是來遲,但終歸是有了。
可那份愛似乎也並沒有那麼真,
至少太后不曾關注到蕭煜日漸虛浮的步伐,和逐漸單薄的身形。
可蕭煜確實很容易滿足,一碟糕點,幾句關懷,流水似的珍寶便朝著太后寢宮送去,似要將這些年的虧空盡數彌足。
相比之下,我這邊便顯得冷清了許多,也自由了許多。
這一日,我剛借著喂魚的由頭,將手中的密信投入玲瓏池中的錦鯉口中。
轉身,卻撞見了站在我身後的安平郡主。
她帶著帷帽,披散的髮絲遮住了她缺失的半隻耳朵。
「你真可憐。」她看向我,笑著挑釁,「你再不願意我留在京中,可我不僅留下了,還住進了皇宮,甚至陛下還准我在御前侍奉,我與他,整日都在一起。」
見我沒有反應,她更是欺近一步,言語中是毫不掩飾的惡意。
她說:「你和你的朋友,都是沒用的廢物。」
聞言我一把投盡了手中的餌料,看向了她。
安平的笑容消失了,
我不過是朝她走近一步,她嚇得渾身一抖。
可她依舊沒有後退,眼角餘光瞥向了暗處,那裡已經有人悄然離開,前樣御前通風報信了。
像是生怕我將她罰得不夠狠,安平口中還在不斷地招惹。
「你那朋友可真沒用呀,不過是當著她的面刺上你幾句,她便急得要動手。可笑她待那兩兄弟如此真心,到頭來卻沒人願意信她。」
「還有……」她話未說完,一道清脆的巴掌聲便打斷了她。
我沒有動,只是朝左右宮人看了看,便有人上前將她按下,伺候在我身旁的個個可都是精挑細選的。
甩起人巴掌時可從來將胳膊掄得滾圓。
縱然安平是來故意挑釁,此刻也被打懵了。
「顧容悅,你這個賤人!」她的面頰高高腫起,看向我時神色怨毒。
「啪!」再一掌,她的一顆牙齒被擊飛出去。
庭院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安平看著我,眼中透出得意,下一刻,她語調里透出哀戚。
「陛下救我!」
可來的人不是陛下,是太后身邊的掌事姑姑:「陛下今日在御書房暈倒了,太后叫姑娘快些回去準備探望。」
說罷,她才好似剛見著我一般,瞬間噤了聲。
我頗為好笑地看向安平,
此刻她的面上是真真切切的驚恐。
我卻沒有再朝她發難,只是看向她墜在心口的鷹哨。
「好別致的玩意。」我說,「聽聞安平郡主從前嫁與草原之王前,便曾得到過這樣一枚鷹哨作為定情信物,坊間有傳言她在和親之前,便已與草原之王定情,若是當真,便可真是一樁美談。」
左右桎梏著安平的人鬆開手,她渾身顫抖著直接跌倒在地,
看向我的眼神如同見鬼了般,甚至連行禮都忘卻了,從地上渾渾噩噩爬起來就跑。
那天夜裡,便有人將密箋傳到了我的手上。
傳音的人語調急切,只說著自己可能已經暴露,問奇襲軍隊已然行至何處。
我想了想,揮手落下回信:將至城下。
第二日,病中轉醒的蕭煜來到了我這邊。
他來為安平出頭,此刻正看著我,滿面的不贊同。
「她不比你,她在這宮中無依無靠,你又何必去為難她。」
「蕭煜,別再自欺欺人了。」我說,「這世間沒那麼多兩全的好事。」
蕭煜沉默了許久,方才在我面前開口:「可朕是帝王。」
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強調他的身份,為的是向我宣告,為了補償安平,他已決定將她納為妃子。
從前,他最憎恨他的父皇以此為由,理直氣壯偏寵貴妃母子。
到了如今,這終於也成了他為自己失信毀諾開脫的理由。
恍惚間,他的面容於當初在宮宴上怒斥他為廢物的先帝眉眼重合。
權勢總歸是最迷人眼的,
我看了看他蒼白的面色,再想到那已暗中入京的人。
緩緩勾起唇角,
蕭煜如今是帝王,但很快便不是了。
我一般不會讓別人用同一個理由來招惹我第三次。
11
似是為了刻意敲打我,
蕭煜竟專門給安平準備了冊封儀式。
這是她人生最為風光得意的時刻。
她一身華服,滿頭琅彩,朝著她心慕之人而去。
她朝著他伸出了手。
卻在手掌將要相疊時,驀然變了神色。
安平猛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對著蕭煜的心口便要狠狠刺去。
若是從前,蕭煜輕易便能避開這一刀。
可他如今便是連反應都要較人慢上半分,慌亂之下,他的手臂被匕首狠狠穿透。
等不及刺出下一刀,安平被趕來的御前侍衛制住,可她渾然不懼,吹響手中的鷹哨。
過了許久,卻無人回應。
「在等你的草原兒郎嗎?」我笑著,取出一把長弓,站在不遠處對她輕聲說道。
「你,你都知道了!」她霎時驚變了神色。
「我當然知道,因為,一直跟你聯絡的人都是我啊。」我笑著開口,手中長弓拉滿,箭頭對準安平那張全然失色的臉。
我說,「就憑你帶來的那幾個細作,還想裡應外合吞併城池。
「在你將他們安插進來的第一個月,那些人就被我盡數拔光了。
「還有你千辛萬苦偷來的城防圖,也在我手上,你的草原鐵騎從來都不曾收到信號,今日更不會有人前來救你。」
「為什麼!」安平尖叫起來。
我指尖撥動,一支羽箭瞬間貫穿她的小腹。
那是楚游最先受到傷害的地方。
「因為我這個人很是記仇,還很壞,最喜歡看人在最輝煌時跌入地獄。」說著,我單眼閉上,瞄準了她的小腿。
曾經,楚游被她推下湖中,凍壞了一雙腿。
又是一聲慘叫聲響起,我拉滿弓,再次對準了她。
今日我的精神特別好,忍不住唇角勾起,口中吹著氣音模仿著箭矢中的的聲音:「咻——啪——」
安平在風中嚇得顫抖,她渾身鮮血,匍匐在地,衝著我嘶吼:「你殺了我,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我會殺你的,你可以等著。」
在那之前,我要先將被虧欠的債務討回來。
……
直到最後,身中四十二箭的安平被拖下去,她被扔在了大獄中,慘呼數個時辰後咽了氣。
人們到此才發現,他們的偉岸帝王從頭到尾竟一言都不曾發。
再一看,蕭煜癱倒在地上,整個人變得好無知覺。
所有人都知曉,當今聖上是因為被心愛的妃子刺殺背叛導致急火攻心生了重病。
最開始,他還能發出些聲音。
他試圖要我救他,我只是笑著坐在一旁品茶。
在這期間,太后曾經來過一次。
在確認蕭煜已是廢人之後,她毫不掩飾面上的棄嫌,掩住口鼻離去。
蕭煜本來努力張嘴想要喚她的動作停下。
就因為梗著脖頸一路目送她匆忙遠去的背影。
那日之後,他便不能再開口。
可國不可一日無君。
是以當我將流落民間的九皇子帶回時,蕭煜睜大了眼,他的神情異常憤怒。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先皇當初為了保護九皇子,可是費盡苦心,我也是花費許多力氣才與這方搭上的。」我說著,伸手理了理蕭煜面上散亂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