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晝後續章節

2025-01-1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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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恕……哥哥。」

我張了張嘴,聲音都在發顫。

「阿織回來了。」我說:「你不來陪阿織玩麼?」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亦或者是更久。

那雙昳麗的眼睜開了。

茫茫然,看不清周遭,卻朝我笑了一笑。

我的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為什麼哭。」他蹙起眉,「是不是……皇后又欺負你了?」

我用手背抹了把淚,勉強笑起來。

「沒有,這宮裡沒人敢欺負我。」

「那就好。」殷若寒鬆了口氣,嗓音凝滯。

「我夢見你被皇后欺負,又跪在雨里……我想著得快些醒來,給你撐腰。」

可是那場雨好大,迷了方向,怎麼也醒不來。

殷若寒說,可我夢見了你,很小的你,扯著我的袖子,在雨里一直跑。

「……對不起。」

「上輩子,這輩子。我待你不好。」

我問:「為什麼上輩子待我不好?」

他啞然。

「因為,殷若寒要徹徹底底毀掉殷恕,才能活下去。」

「——我猜的對不對?」

上一世。這一世。兩世如此。

我定定看著他,「可是殷若寒,我要你說給我聽。」

17

殷恕家破人亡,是在我離開江南的第二個春天。

他的父親是個正直的小官,為人清廉,卻因不願同流合污,捲入一場大案。

夷三族,男丁斬首,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妓,稚子入宮為奴。

按殷恕的年紀,本該斬首處死,卻因長相昳麗,被當時的太監總管紀公公看中。

收做徒弟,破例凈身入了宮。

很難說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從凈身房出來那日,殷恕心喪若死。

聖賢書教過他怎樣做君子,卻沒教過他怎樣當太監。

聖賢書告訴他人可以為了很多東西去死,名節、清白、志向……卻獨獨沒有告訴過他,在失去了這些東西之後,一個人,要怎麼活。

殷恕徹底錯亂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紀公公告訴他,殷家是替一個謝氏的門生頂了罪。

「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當然可以去死——畢竟這世上,也沒人盼著你活了。」

老太監冷眼睨著他:「咱家不僅不會攔你,每年忌日還為你上三柱香,轉告你,你的仇家在陽世活得有多逍遙快活。」

殷恕撐著疼痛的身體,踉蹌著跪倒在老太監腳下。

他磕了三個頭,啞聲道:「求師傅疼我。」

從那天起,他不再叫殷恕。

阿爹教導他,恕,是君子之德。

他曾笑眯眯地問他,阿恕可願做君子?

——不願意。

殷若寒想,我不做君子,我要做惡鬼。

我不寬恕。不原諒。

從今往後,我只信奉血債血償。

縱然不得好死。

在宮裡,殷若寒見到了一個小孩。

這小孩是個傀儡皇帝,看謝家人的眼神,和他是一樣的。

他們一拍即合。

殷若寒為他出謀劃策,他扶持殷若寒上位。

殷若寒是他的老師、謀士、利刃、走狗。

九千歲權勢滔天,九千歲臭名昭著。

眾人明面上奉承殷若寒,暗地裡戳著他的脊梁骨,唾棄他是閹人。

值得嗎?

冷不丁的,有個聲音總在問他。

值得的。

於公,外戚把持朝政,朋扇朝堂,當正本清源,撥亂反正。

於私,殷家血債纍纍,不共戴天,他身為後人,不平則鳴。

殷若寒幾度不敢對鏡自照,只因如今鏡中人的面目,是他曾經最痛恨的模樣。

玩弄權術,不擇手段。

可他最後,終究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身世埋進黃土,丟失了舊日的名姓,他只是這世間被恨滋生的孤魂野鬼。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惡貫滿盈的九千歲,曾經,是個溫文爾雅的江南書生。

而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只是,怎麼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里,活下來。

——我亦飄零久。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18

冰與雪,周旋久。

自始至終,殷若寒的語氣平淡極了,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卻這樣慘烈決絕的,將他自己撕開給我看。

他的冷漠與自卑,偏執與多疑。

我怔怔地望著他。

殷若寒。究竟要什麼樣的結局,才配的上這一生顛沛流離。

眼前一暗。卻被他的掌心覆住了眼睛。

「不要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卑賤殘缺之身,不敢求……娘娘垂憐。」

我意識到什麼,攥住了他的手腕。

「殷若寒。」我一字一頓,「不管你是誰,無論你是誰。」

我說:「你當然可以活下去。」

他怔了怔,語氣快要哭了。

「活得狼狽不堪也可以嗎?」

「可以。」

「為了活著,變成……」他頓了頓,卻還是咬牙續道:「這個樣子,也可以嗎?」

我說:「可以。」

活成什麼模樣都可以。

因為你活下去了,殷若寒。

活下去很難,但你做到了。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卻察覺到那隻捂住我眼睛的手,在顫抖。

我仰頭看他,「所以你會活下來的對嗎,殷若寒?」

那隻覆在我眉眼上的手挪開了。

這回,殷若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撥開他的手,輕柔又不容抗拒。

「喜歡我麼?」我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問。

殷若寒的唇顫了下,「我……豈敢。」

我追問:「為什麼不敢?」

他垂下眼睫不答。

「那麼,掌印想聽我說些什麼嗎?」

不等殷若寒回應,我認真地告訴他——

「本宮與掌印,宋織與殷若寒,天下第一最最好。」

天下第一,最最好。

19

殷若寒病稍好一些,就被蕭朔拉去處理朝中的爛攤子。

他忙得無暇見我。

這夜,倒是蕭朔大駕光臨。

見我連起身迎他都不願意,故作傷心地「嘖」了聲。

「皇后,你可是朕的皇后,怎能如此無情!」

我眉也不抬,「陛下何事?」

蕭朔被嗆了下,鬱悶地拍了拍手。

宮女們捧著鳳冠鳳袍,魚貫而入。

「朕已擬好了封后詔書,明日便昭告天下,立你為後。」

他挑眉,「皇后,接旨罷。」

我抬眼看他,忽而開口。

「臣妾斗膽一問,為何最近總不見掌印?」

蕭朔笑容閒散,「掌印麼,自有他的去處。」

我心中一顫,又道:「掌印大病初癒——」

「好啦好啦,皇后。」

蕭朔笑吟吟地打斷我,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這吉服是內務府按著你的尺寸裁的, 試試合不合身?」

我只好笑著起身。

皇后吉服上墜滿了琳琅珠玉,華貴無雙。

穿在身上,卻像是裹進一個華麗的繭。

我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就是, 我一直以來想要的麼?

「不錯。」蕭朔滿意頷首,目光熾熱。

「朕的江山,合該配如此美人。」

我忽然了悟。

皇后,只是一個美麗的象徵。

和那件珠翠慢響的華服, 沒有什麼不同。

盛世以美人點綴, 亂世以美人抵罪。

自古無情帝王家。

而我身邊這位, 更是無情人中的翹楚。

故而……

我要的自由,不該在四方宮牆裡求。

我又想起殷若寒。

殷若寒曾經權傾朝野,又和蕭朔出生入死,共享了太多秘密, 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

縱使他從未有過不臣之心。

蕭朔就不曾有過疑心嗎?

如今外戚已除,順理成章, 他不再需要殷若寒。

他只需要大權獨攬。

可是——

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殷若寒呢?

他三歲開蒙,讀百家書。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這樣淺顯的道理, 他豈會不知?

20

曾經, 蕭朔閒暇時喜歡與我下棋。

前世她光看見我春風得意,還以為我覓得良人。

「我再」我不一樣。

因為我愛悔棋, 有時候趁他不備,還有兩分贏面。

後來有一次, 蕭朔實在忍無可忍,攥住我的手腕。

他說,愛妃,落子無悔。

我說, 若是我偏要反悔呢?

蕭朔說,反悔也會輸,這次朕不會讓著你。

他說得很有道理。

當時的我,我認真想了想,然後掀翻了棋盤。

黑子白子霎時間滾落滿地。

我慢慢地收回手,朝他笑了一下。

「如此便可以, 陛下。」

你沒有贏,我沒有輸。這便是平局。

如此, 便可以。

吉時已到, 金鑾大殿里宮鍾齊鳴,皇帝封后。

但我不在那裡。

如同當初宋錦月想要當宋織那樣。

如今, 想要成為「宋錦月」的人還有很多。

和殷若寒不同,蕭朔並不在意真正的宋錦月是誰。

不過——那都與我無關了。

蕭朔冊封宋錦月為後。

但我自始至終,只是宋織。

宮道長長,我換下了繁複的鳳袍, 穿著小宮女的服制, 一直跑,一直跑。

跑快一些,再快一些。

不要被侍衛找到,不要被皇帝找到, 不要被命運找到。

再跨過一重宮門,殷若寒就在那裡等我。

我們一同,回江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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