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恕……哥哥。」
我張了張嘴,聲音都在發顫。
「阿織回來了。」我說:「你不來陪阿織玩麼?」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亦或者是更久。
那雙昳麗的眼睜開了。
茫茫然,看不清周遭,卻朝我笑了一笑。
我的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為什麼哭。」他蹙起眉,「是不是……皇后又欺負你了?」
我用手背抹了把淚,勉強笑起來。
「沒有,這宮裡沒人敢欺負我。」
「那就好。」殷若寒鬆了口氣,嗓音凝滯。
「我夢見你被皇后欺負,又跪在雨里……我想著得快些醒來,給你撐腰。」
可是那場雨好大,迷了方向,怎麼也醒不來。
殷若寒說,可我夢見了你,很小的你,扯著我的袖子,在雨里一直跑。
「……對不起。」
「上輩子,這輩子。我待你不好。」
我問:「為什麼上輩子待我不好?」
他啞然。
「因為,殷若寒要徹徹底底毀掉殷恕,才能活下去。」
「——我猜的對不對?」
上一世。這一世。兩世如此。
我定定看著他,「可是殷若寒,我要你說給我聽。」
17
殷恕家破人亡,是在我離開江南的第二個春天。
他的父親是個正直的小官,為人清廉,卻因不願同流合污,捲入一場大案。
夷三族,男丁斬首,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妓,稚子入宮為奴。
按殷恕的年紀,本該斬首處死,卻因長相昳麗,被當時的太監總管紀公公看中。
收做徒弟,破例凈身入了宮。
很難說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從凈身房出來那日,殷恕心喪若死。
聖賢書教過他怎樣做君子,卻沒教過他怎樣當太監。
聖賢書告訴他人可以為了很多東西去死,名節、清白、志向……卻獨獨沒有告訴過他,在失去了這些東西之後,一個人,要怎麼活。
殷恕徹底錯亂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紀公公告訴他,殷家是替一個謝氏的門生頂了罪。
「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當然可以去死——畢竟這世上,也沒人盼著你活了。」
老太監冷眼睨著他:「咱家不僅不會攔你,每年忌日還為你上三柱香,轉告你,你的仇家在陽世活得有多逍遙快活。」
殷恕撐著疼痛的身體,踉蹌著跪倒在老太監腳下。
他磕了三個頭,啞聲道:「求師傅疼我。」
從那天起,他不再叫殷恕。
阿爹教導他,恕,是君子之德。
他曾笑眯眯地問他,阿恕可願做君子?
——不願意。
殷若寒想,我不做君子,我要做惡鬼。
我不寬恕。不原諒。
從今往後,我只信奉血債血償。
縱然不得好死。
在宮裡,殷若寒見到了一個小孩。
這小孩是個傀儡皇帝,看謝家人的眼神,和他是一樣的。
他們一拍即合。
殷若寒為他出謀劃策,他扶持殷若寒上位。
殷若寒是他的老師、謀士、利刃、走狗。
九千歲權勢滔天,九千歲臭名昭著。
眾人明面上奉承殷若寒,暗地裡戳著他的脊梁骨,唾棄他是閹人。
值得嗎?
冷不丁的,有個聲音總在問他。
值得的。
於公,外戚把持朝政,朋扇朝堂,當正本清源,撥亂反正。
於私,殷家血債纍纍,不共戴天,他身為後人,不平則鳴。
殷若寒幾度不敢對鏡自照,只因如今鏡中人的面目,是他曾經最痛恨的模樣。
玩弄權術,不擇手段。
可他最後,終究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身世埋進黃土,丟失了舊日的名姓,他只是這世間被恨滋生的孤魂野鬼。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惡貫滿盈的九千歲,曾經,是個溫文爾雅的江南書生。
而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只是,怎麼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里,活下來。
——我亦飄零久。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18
冰與雪,周旋久。
自始至終,殷若寒的語氣平淡極了,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卻這樣慘烈決絕的,將他自己撕開給我看。
他的冷漠與自卑,偏執與多疑。
我怔怔地望著他。
殷若寒。究竟要什麼樣的結局,才配的上這一生顛沛流離。
眼前一暗。卻被他的掌心覆住了眼睛。
「不要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卑賤殘缺之身,不敢求……娘娘垂憐。」
我意識到什麼,攥住了他的手腕。
「殷若寒。」我一字一頓,「不管你是誰,無論你是誰。」
我說:「你當然可以活下去。」
他怔了怔,語氣快要哭了。
「活得狼狽不堪也可以嗎?」
「可以。」
「為了活著,變成……」他頓了頓,卻還是咬牙續道:「這個樣子,也可以嗎?」
我說:「可以。」
活成什麼模樣都可以。
因為你活下去了,殷若寒。
活下去很難,但你做到了。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卻察覺到那隻捂住我眼睛的手,在顫抖。
我仰頭看他,「所以你會活下來的對嗎,殷若寒?」
那隻覆在我眉眼上的手挪開了。
這回,殷若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撥開他的手,輕柔又不容抗拒。
「喜歡我麼?」我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問。
殷若寒的唇顫了下,「我……豈敢。」
我追問:「為什麼不敢?」
他垂下眼睫不答。
「那麼,掌印想聽我說些什麼嗎?」
不等殷若寒回應,我認真地告訴他——
「本宮與掌印,宋織與殷若寒,天下第一最最好。」
天下第一,最最好。
19
殷若寒病稍好一些,就被蕭朔拉去處理朝中的爛攤子。
他忙得無暇見我。
這夜,倒是蕭朔大駕光臨。
見我連起身迎他都不願意,故作傷心地「嘖」了聲。
「皇后,你可是朕的皇后,怎能如此無情!」
我眉也不抬,「陛下何事?」
蕭朔被嗆了下,鬱悶地拍了拍手。
宮女們捧著鳳冠鳳袍,魚貫而入。
「朕已擬好了封后詔書,明日便昭告天下,立你為後。」
他挑眉,「皇后,接旨罷。」
我抬眼看他,忽而開口。
「臣妾斗膽一問,為何最近總不見掌印?」
蕭朔笑容閒散,「掌印麼,自有他的去處。」
我心中一顫,又道:「掌印大病初癒——」
「好啦好啦,皇后。」
蕭朔笑吟吟地打斷我,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這吉服是內務府按著你的尺寸裁的, 試試合不合身?」
我只好笑著起身。
皇后吉服上墜滿了琳琅珠玉,華貴無雙。
穿在身上,卻像是裹進一個華麗的繭。
我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就是, 我一直以來想要的麼?
「不錯。」蕭朔滿意頷首,目光熾熱。
「朕的江山,合該配如此美人。」
我忽然了悟。
皇后,只是一個美麗的象徵。
和那件珠翠慢響的華服, 沒有什麼不同。
盛世以美人點綴, 亂世以美人抵罪。
自古無情帝王家。
而我身邊這位, 更是無情人中的翹楚。
故而……
我要的自由,不該在四方宮牆裡求。
我又想起殷若寒。
殷若寒曾經權傾朝野,又和蕭朔出生入死,共享了太多秘密, 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
縱使他從未有過不臣之心。
蕭朔就不曾有過疑心嗎?
如今外戚已除,順理成章, 他不再需要殷若寒。
他只需要大權獨攬。
可是——
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殷若寒呢?
他三歲開蒙,讀百家書。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這樣淺顯的道理, 他豈會不知?
20
曾經, 蕭朔閒暇時喜歡與我下棋。
前世她光看見我春風得意,還以為我覓得良人。
「我再」我不一樣。
因為我愛悔棋, 有時候趁他不備,還有兩分贏面。
後來有一次, 蕭朔實在忍無可忍,攥住我的手腕。
他說,愛妃,落子無悔。
我說, 若是我偏要反悔呢?
蕭朔說,反悔也會輸,這次朕不會讓著你。
他說得很有道理。
當時的我,我認真想了想,然後掀翻了棋盤。
黑子白子霎時間滾落滿地。
我慢慢地收回手,朝他笑了一下。
「如此便可以, 陛下。」
你沒有贏,我沒有輸。這便是平局。
如此, 便可以。
吉時已到, 金鑾大殿里宮鍾齊鳴,皇帝封后。
但我不在那裡。
如同當初宋錦月想要當宋織那樣。
如今, 想要成為「宋錦月」的人還有很多。
和殷若寒不同,蕭朔並不在意真正的宋錦月是誰。
不過——那都與我無關了。
蕭朔冊封宋錦月為後。
但我自始至終,只是宋織。
宮道長長,我換下了繁複的鳳袍, 穿著小宮女的服制, 一直跑,一直跑。
跑快一些,再快一些。
不要被侍衛找到,不要被皇帝找到, 不要被命運找到。
再跨過一重宮門,殷若寒就在那裡等我。
我們一同,回江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