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死者的什麼人?」
「哥哥,還有。」
他停頓了一秒,繼續說,「愛人。」
愛人。
這倒也沒錯。
我自私下流地愛著傅流川。
正如他膽怯隱秘地愛著我。
我們只不過,從未相愛過。
我的屍體在異國他鄉火化,被裝進小小的陶瓷罐子,跟著傅流川一起坐上了回國的飛機。
「對不起,柳柳。」
窗外陽光正盛,照得他一片蒼白的臉上,
「現在,我們要回家了。」
22
我的骨灰,被傅流川安置在了市郊陵園。
那天晚上,他在墓碑前站了一整夜。
卻一個字都沒說。
我把自己輕飄飄的臉抵在他肩頭,喃喃地問:
「你還在想我嗎,哥?」
無人回答。
唯有風聲穿過狹長的走道。
起先我以為江瑤的死總要掀起些風波。
可一星期後傅流川再和趙彥他們見面,提到江瑤,對方竟然愣住:「江瑤是誰?」
「算了,不管她是誰。川哥,你要振作,柳柳意外墜海這事,誰也沒想到……」
傅流川忽然打斷了他:「意外墜海?」
趙彥愣愣點頭:「是啊。」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
江瑤的攻略任務失敗,被傅流川殺死。
於是世界修復劇情,有關江瑤的一切,盡數歸於虛無。
這世上除了傅流川和我,再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
「這樣也好,哥,我不想連死都要拖累你。」
我大著膽子牽住傅流川的袖子,跟著他坐進車裡,回到家。
書房旁邊,是一間上鎖的房間。
之前江瑤來時,問過這裡面是什麼。
當時,傅流川停頓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
「一些雜物,沒時間整理,就鎖上了。」
而今,我終於見到了。
這裡面,全是我。
我的照片,我的畫,我的小提琴。
我用久的髮帶,穿過的小禮服,莫名弄丟的校服裙。
鑰匙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一聲輕響。
傅流川站在門口,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掩住眼底的一切情緒。
「我只是……很害怕,怕你發現,我是個糟糕的哥哥。」
「但哪怕讓你恨我,也比就這麼死去要好。」
「那天早上醒來,我只覺得奇怪,為什麼腦子裡有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而且還有股莫名的強大力量,在逼著我承認後一段。」
「但那根本不可能發生,因為我很清楚,我是個只會對自己妹妹產生那種想法的變態。」
他痛苦地跪倒下去,緊緊按住跳動的心臟處。
「對不起,柳柳……別害怕我。」
他眼眶通紅,明明那天在遊輪上殺江瑤的時候,銳利得像一柄鋒芒畢露的冷兵器。
現在卻如同無措的小孩子。
「哥。」
心口處的尖銳疼痛,又一次捲土重來。
陽光穿過玻璃,灰塵在跳舞。
無形的風撕扯我的靈魂,連意識都在漸漸淡去。
我陡然明白過來。
我好像,快要徹底消散了。
「我做過好多關於你的夢,夢裡只有我們兩個,我獸性大發,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你哭得很好看。」
「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放蕩的妹妹。其實我媽說的沒錯,我脾氣古怪,除了你沒人忍受得了我。」
「誰會愛連親媽都不喜歡的小孩呢,也只有你了,哥哥。」
「所以我不怪你,我只是愛你,還有遺憾。如果我活著,再久一點,也許就會在某次喝醉酒之後,無法忍受地直接撲倒你了。」
我輕飄飄地落在他懷裡,伸出手臂環抱住他,然後吻上去。
這個擁抱和親吻,都輕得像一團泡沫。
我哥當然感受不到。
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我彎起唇角,笑著說:「好想睡你啊,哥哥。」
「……再見。」
意識在這一刻定格。
歸於虛無。
23
傅流川猛地抬起眼。
房間裡空空蕩蕩,除了他自己,再無旁人。
可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分明感受到了柳柳的氣息。
聽到她有些虛弱渺遠的聲音:「再見。」
最終,他把這一切歸結於:
他太想她了。
所有人都知道傅柳柳的「意外死亡」對這個傅氏年輕的掌權人影響有多大。
於是秋天來臨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帶著小女孩,攔住了他的車。
「小川,你應該認識我吧,我是你蘇阿姨,當初你爸本來要帶我認識你的。」
女人露出一個刻意溫柔的笑,
「最近家裡的事我也聽說了,你這孩子就是重感情,那個傅柳柳跟你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死了就死了唄。你看鈴鈴,她才是你的親妹妹呢。」
女人說著話,把那個叫鈴鈴的小女孩往前推了推。
傅流川發覺她稚嫩的五官的確和自己有幾分相似。
可那又怎麼樣。
他笑了笑,眼神毫無溫度:
「我只有一個妹妹,已經死了。」
「怎麼,你要讓你女兒去陪她嗎?」
女人氣得破口大罵。
傅流川收回目光,面無表情,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載音樂登錄著傅柳柳的帳號,似乎是她之前哪次坐車時弄的。
這輛車傅流川不常開,竟然今天才發覺。
他打開傅柳柳最常聽的那個歌單。
播放到最後一首,是《反方向的鐘》。
歌曲放完,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重新切回第一首。
車內反而響起傅柳柳熟悉的聲音:
「聽一萬遍反方向的鐘能回到過去嗎?如果能的話,傅柳柳,拜託回到十八歲,不計後果地勇敢一次吧。」
傅流川把車停在路邊,望著窗外天際,大片血色的霞光滲進雲里。
突然落下淚來。
24
他用了四年時間,一點點處理好家裡龐大的產業。
以傅柳柳的名字設立慈善基金會,把公司股權分化一部分出去,剩下的都交給幾家信託基金共同打理。
傅流川三十歲生日這天,天氣晴朗。
泳池的水被曬得溫熱。
銳器破開皮肉,絲絲縷縷的猩紅融進透明水色。
他閉上眼睛,沉入池底。
液體灌入鼻腔和耳朵,震顫鼓膜,宛如氣泡破裂般尖銳的鳴聲,就響在腦中。
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身邊的一切嘈雜都變得異常遙遠,有濃重的霧氣向他傾倒下來,環繞在他身邊。
朦朧的霧氣里,他好似穿過重重時光,回到了老宅那片薔薇花牆下。
正是五月初夏,院子裡的泳池波光粼粼。
這是傅柳柳十八歲的生日宴。
之前他送完那條項鍊,不敢面對她厭惡的眼神,就落荒而逃。
而這一次。
這一次,傅流川折返回去,回到花牆下。
果然,傅柳柳正攥著那條粉鑽項鍊坐在那裡,像只垂頭喪氣的小狗。
「傅柳柳,你這張嘴,明明就很想親他,說什麼垃圾話啊。」
「要不補救一下?」
「……算了,萬一他罵我變態,我受不了。」
她猶猶豫豫,在花牆下繞來繞去,始終沒能下定決心。
傅流川叫了一聲:「柳柳。」
面前的少女一下子抬起頭來。
在她驚慌失措又帶著一絲希冀的眼神里。
傅流川急匆匆地走過去,扣住少女纖細的腰肢,往懷裡攬過來。
他低下頭,寸寸靠近。
眼前霧氣更重。
在嘴唇將要相貼的前一秒,眼前場景如幻影般破碎,消失無蹤。
只剩無邊無際的黑暗和虛無。
傅流川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就要死了。
那不過是人臨終前,最後一場幻覺。
他們終究,沒能相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