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會覺得將士為國而卒是本分。他會覺得,邊關理應苦寒,只是少吃點東西,少穿點衣服,又有什麼關係?
昭昭,日月之輝。
如果我沒猜錯,這昭妃只怕也是欽天監定下的什麼「福星」「貴命」,恐怕也是嫡姐設的局。
謀反的確是砍頭的大罪,但人都是被逼出來的。
人在吃不飽穿不暖還隨時沒命的情況下,是很容易熱血上頭的。
而冬日即將來臨。
她懂了我的意思,種下一顆種子。
林邵的臉徹底黑了:「果真是噁心至極!」
「但嫡姐不會拿將士的命不當回事,」我篤定地說,「她定然會想盡辦法『偷偷』補貼,到時候就看我們的了。這事不能聲張,但得讓軍營的將士猜到。」
一個剋扣軍餉貪婪自私的皇上,一個佛口慈心悲憫世人的皇后。
天下共主,民心所向。
她在爭民心,我總要添一把火。
8
這一批京城運來的糧草,數額砍了一半,衣物也都是薄薄一層,那點棉花根本無法禦寒。
不出半日,整個軍營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夜半,我帳下的兄弟圍著火憤憤道:「……怎麼有這樣的道理!那些貴人在京城吃好的用好的,我們說不定還要凍死在這裡!」
這話已經算是犯上,我只皺眉,沒制止他們。
等他們抱怨完了,我站起身:「行了,陛下給的封賞我還沒動過,明日全發給你們,還有那隻肥羊,也宰了犒軍。」
他們面面相覷:「大人,這……」
我揚了揚手:「他們不把我們當回事無所謂,我不會讓弟兄們跟著我吃苦。」
這話一出,平日裡粗莽的漢子都紅了眼眶。
漠北的冬日寒風朔朔,吹在臉上猶如刀割。
條件這麼惡劣的情況下軍資還減半,軍營內的氛圍日益沉默。將士們悶頭不說話,背地裡的嘀咕卻多了起來。
「這不是讓我們送死嗎……」
「現在全靠司大人補貼。」
「林將軍和應校尉已經把自己的東西都分下來了,還能撐多久?」
「只有幾位大人眼裡看得見我們。」
「聽說皇上還要修摘星台,修台子的錢夠我們吃穿幾年了。」
「沒把咱們當人。」
「……」
幸好沒過多久,一車一車的物資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運了進來。
沒有皇旨,顯然不是皇上送來的。
於是就有將士截了送糧的人,不依不饒要問是怎麼回事。
據說那人支支吾吾許久不肯說實話,還是有將士搶了他們的信鴿才知道,這批糧和衣物是皇后娘娘私下組織京城的夫人貴女捐贈的。她們還在想辦法籌集更多,要知情的人不要聲張。
這件事確實是沒聲張,也確實是讓全軍營的人都知道了。
將士們念起皇后,都說:
「那不會是菩薩吧。」
「還是皇后娘娘仁善。」
「聽聞這次江南水患也是皇后娘娘出的力。」
「回去便讓我家裡人也立個生祠。」
條件雖然已經改善,但我還是讓士兵佯裝吃不飽穿不暖的模樣。
胡戎也知道景朝皇上剋扣軍餉,卻潛伏不動,估摸很快就會有大動作了。
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為我們的確虛弱不堪。
十二月,大漠大雪紛飛。
我踏進營帳,看見應馳正負手而立,望著牆上掛著的一件披風發獃。
那披風已經很舊了,應馳每次出征都會披著它,也沒見換過。
「應大人。」我行了一禮,「您叫我?」
他擺了擺手:「大漠進入雪季,胡戎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必定發起總攻。到時你代我鎮守總營,我隨軍出征。」
我愣住,有些遲疑。
應馳已經轉過頭:「這次勝了固然好,但即使我敗了,戰死沙場,也會狠狠撕下胡戎一塊皮肉,讓他們元氣大傷。對付撤退的胡戎軍該用什麼手段你比我清楚,後面的事情就交給你,你能做到吧?」
我抿唇不語。
這一戰,勝了當然好,但如果敗了,應馳就相當於把所有功勞都推給我——又或者,他想要我接手他的位置,名正言順地接手應家軍。
但是,為什麼?
「我知道你來這的目的是什麼。」應馳說,「你想擁皇后為新皇,是也不是?」
我的瞳孔驟然瞪大。
「這事你連林邵也沒說過吧,」高大的男人表情始終淡淡的,「不用這樣看我,我不是多話的人,沒告訴他。」
我不知該說什麼:「多謝應大人。」
「不必這樣客氣,」應馳說,「我會幫你。」
我早料到他會幫我,可我想不出緣由。
「你的劍法,和你母親很像。」他神情淡淡,「十年前我就想率兵殺到金鑾殿前了,你比我有勇氣。」
應家世代忠良,鎮守南海多年,何況他身上還背負著應家所有人的性命,怎麼能如此任性。
應馳一生都不曾任性過。
臨行前,他問我:「你和你姐姐分別叫什麼名字?」
他不知道嗎?
我有些困惑,但還是說道:「姐姐叫孟思瓊,我叫孟思汀。」
應馳愣住了。
他想起那天夕陽西下,他們並肩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林曦君晃著腿:「應馳,等以後平定了這些倭寇,你想幹什麼?」
他問:「你喜歡海嗎?」
「喜歡啊!」林曦君笑眯眯地說,「京城可乾了,還是這裡好。我都和爹說過了,要不我就替他在這守著,天天看潮起潮落。」
應馳說:「那我陪你一起。」
他想起林曦君紅衣獵獵,想起她跪地接旨,想起她臨行之前遙遙看他的一眼。
他們鎮守的海島,古稱瓊島。
她背那詩,「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說在有水的地方,什麼都長得很好。
她會懷念嗎?
她會吧。
她早早離開了人間,隻字詞組都沒留下。
她養的兩個女兒,一個叫思瓊,一個叫思汀。
思瓊思汀,不思君。
她這一生,該多嚮往自由。
可她卻被囚困在了京城,心力交瘁,未滿三十,因病去世。
他們說她端莊清冷,可她明明是那樣明媚燦爛的人。
她明明身體康健,驕傲地說自己以後要活到八十歲,可她怎麼一點一點虛弱了呢?
她那樣能跑能跳的一個女將軍,怎麼就久臥病榻,鬱鬱而終了呢?
她明明最喜歡穿紅衣,可林邵說她再也沒穿過紅衣。
她死時在想什麼,她應該那時也是痛苦的吧?
應馳彎下腰,感覺自己二十年來麻木不堪的心臟再一次抽痛了起來。
又一次,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用了當年的手段,像毀了她一樣,要毀了她的一雙女兒。
林曦君被賜婚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陛下擺明了要分林家權,應家如果識趣,就應該拉開和林家的距離。
即便他想抗旨帶她走,他們都要顧及自己身後的林家和應家。
所以他妥協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林曦君脫下了自己的紅裙和盔甲。
所以她也妥協了,默默地將自己披風繫上了他的肩,轉身離開。
從此以後,他就被困在這隅披風裡,再也走不出來。
敵軍搖旗吶喊,應馳站在風雪飄零處。
雪花落在他的頭上、眼角、眉心,落在他手心的玉佩里。
「母親,應馳一生都不曾任性。」他喃喃說。
那天他看見了那個叫司君的姑娘,使的一招一式,都像極了她。
林邵說:「這孩子是姐姐養大的。」
原來是故人之子。
他想。
她喚起了那些回憶,所以唯獨這一回,他想為自己而活。
廝殺聲中,應馳拔出了劍。
鮮血噴濺在臉頰上,他渾然不覺。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年林曦君破水而出,手中提著他的玉佩,頭上一道絢爛的虹,映得她眉眼彎彎,如同神仙妃子。
她喊他:「應馳!」
應馳應馳,你說了要陪我的,可不許食言。
應馳應馳,我懷疑踏雪談戀愛了,你瞧它這幾日總想往外跑。
應馳應馳,你怎麼還不帶我回瓊島啊?
——應馳,我走以後,你要快快樂樂地活著,記得替我多看看海。
可我再沒見過海。
他忽然心痛難耐,幾乎難以呼吸:「……對不起。」
哐啷!
斷劍落地。
故人之姿,猶在眼前。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9
應馳的遺物被送了回來。
一塊破損的玉佩,一張破爛不堪的披風。
披風一角繡著一個看不清模樣的字,像【尹】,但我知道,那是【君】字。
我靜靜看了一會,站起身。
無數將士靜靜站在我面前,黑壓壓一片,鷹隼般的眼睛裡閃爍著怒火和悲痛。
我揚起虎符:「眾將聽令,今夜發起總攻,血洗胡戎,替應大人報仇!」
「是!」
其實我早知道,應馳會死。
和那次我拖著皇上葬身火場一樣,他是懷著死志出征的。
我想勸他,但我想了想,覺得誰都勸不了他。
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他活不下去了。
也許在夫人去世的那一天,他就在為今天做準備了。
這輩子他等到了我,那上輩子呢?
我不再想。
我答應了應馳,不要再讓任何人重蹈覆轍,要救出嫡姐。
他用血為我鋪成的路,我不能讓他的一切白費。
夜色正濃,狼煙燃起。
我所率領的隊伍,衝進了胡戎的駐紮地。
「——敵襲!」
尖厲的慘叫劃破夜空,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這一戰,景朝大勝。
京中傳聞,那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將軍有如神助,殺入胡戎,將敵方首領一劍封喉。
胡戎大敗,投降舉旗,派人求和。
將星凱旋。
冬日已過,春日降臨。
我和林邵押著胡戎請降的使者和文書,風光歸京。
然而不巧的是,一路上我們撞見許多流民匪寇,都是些因為災害無家可歸的人。我們便平定了這些暴亂,因此回程的腳步又慢了許多。
司君在民間的名聲越來越大,聲望越來越高。
陛下對此似乎很不滿,林邵就只有不冷不熱的一句話。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把皇上噎得不行卻也不能說什麼——畢竟我們剛打了勝仗,還是功臣。
同時,我們收到了京中密報。
【皇后娘娘有喜,宮中起亂。】
我收起信紙投入火燭,若有所思。
如今太子未定,陛下子嗣不豐,嫡姐如果生下這個孩子,必然會給朝局帶來動盪。
可姐姐這麼恨皇上,會懷上他的孩子嗎?
還是在這麼巧合的時間段。
果不其然,我收到了她的信。
她的語氣還是如常,關心我最近過得如何,吃穿可有注意,最後才提到這個孩子。
她說:【孩子會在最合適的時機出生。】
我便心裡有數了。
平定完各地暴亂,我們一行人終於歸京了。
入京一路,百姓歡呼。
我騎在高頭大馬上,不時就有絹花往我身上拋。我扭頭一看,都是些小姑娘和婦人,見我望去紛紛對我笑,有些還紅著臉。
林邵調侃:「少年將星,前途無量。」
我不為所動,滿心滿眼就只有今晚的宮宴。
宮宴是來犒賞我們這批將士的。
這場戰役持續了太久,有嫡姐幫忙,欽天監時不時誇我兩句,我的官職可謂是步步高升,如今已經成為景朝最年輕的車騎將軍。
不僅如此,因為林家捏造了我的身份,我身家清白,是寒門子弟,陛下對我滿意至極,賜我將軍府不說,封賞一箱一箱往我府中送。
我跪下謝賞,目不斜視。
皇上喝了酒,臉紅得不正常,卻一副極為高興的模樣:「司卿,可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不用抬頭,我都知道那是怎樣惹人憎惡的一張臉,又老又丑,噁心得讓人作嘔。
「你如今可是景朝人人皆知的少年英才,」他身邊有人說話,聲音溫若春水,「司將軍,抬起頭來,讓本宮也看看,可以賞你些什麼。」
恍若隔日。
我的手微微顫抖,眼眶差點紅了。
可我還是緩緩抬頭,看向她。
嫡姐依舊是那樣清麗溫婉的模樣,顏如渥丹,玉面淡拂,只是身居高位久了,身上還有一股貴不可言的氣質。
因為懷孕月份大了,她已經有些顯懷,面容祥和,身上甚至有了一種佛性。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我們都知道,這一面隔了多久。
是前世和今生。
僅僅一瞬,我又低頭:「微臣別無所求,唯願陛下萬歲,娘娘千歲,景朝繁榮昌盛。」
「倒是個會說話的老實孩子。」陛下大悅,又賜了不少東西。
宮宴過半,陛下身體不適,嫡姐便攙扶著他回去了。
上輩子這時候,陛下還健康得不行,現在就不大好了。
聽說是因為這一世開始尋仙問道了,吃那些亂七八糟的仙丹,想求什麼長生不老。
什麼蠢貨。
我彎彎唇,轉頭就把所有賞賜都分給了手底下的弟兄。
陛下永遠不會知道,我和林邵一路平亂,是在做什麼。
是招兵買馬,也是鍛造鐵騎。
萬事俱備,好像還差一把火。
我今日特意將易容的粉少上了些,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我那好爹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
我在宮宴上,對著神思不屬的孟尚書遙遙舉杯。
他瞪大眼睛,像是見了鬼。
如我所料,他很快就來找我了。
「阿汀,你怎麼……」
我在將軍府中親自為他斟茶:「父親,長話短說。如今宮中形勢未定,陛下身體不大好,姐姐馬上就要誕下皇子,我們也該參與奪嫡了。」
他被我嚇了一跳,慌忙要上來捂住我的嘴,卻被我的目光嚇在原地。
「姐姐已經找太醫看過,她肚子裡的,就是男孩無疑。」我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你和大皇子有協議,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孫兒當太子對孟家幫助大,還是大皇子當太子對孟家幫助大,我想你心中也有考量。」
「你真是瘋了!」他氣急敗壞,「你可知你如今是欺君之罪?還敢妄議東宮之事……」
可我看他目光閃爍,顯然是動了念頭。
我不多說,只是放出最後一顆重磅炸彈:「陛下屬意皇后之子為太子,大皇子已經暗中招兵買馬,有謀反的心思。倘若父親站出來作證,那可是從龍之功,足以讓父親位列三公,孟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咚!
暴雨將至,窗外電閃雷鳴。
我清晰地看見滋長在他眼中的瘋狂和貪婪,如同匍匐在黑暗裡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