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葉誠皺了眉,這一刻他是遲疑與猶豫的。
我大概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面是道德的枷鎖,一面是長相姣好、看起來有眼緣的女人。
這女人還笑得如狐狸一般,雲淡風輕地勾搭他。
而他恰好又是單身,血氣方剛的年齡。
他是律師,不是聖人,所以願者上鉤。
葉大狀一開始還很收斂,等到上了樓,摘了那副眼鏡,扯了扯襯衫,妥妥的斯文敗類一個。
第二天他走的時候,我還沒睡醒。
等我睡醒了已經是中午十一點。
床頭柜上放著一沓現金鈔票。
很好,各取所需,誰都不必有心理負擔。
我坐在陽台椅子上,艷陽高照時,點了支煙,夾在指尖端詳,看著那微不足道的星火一點一點燼燒。
快要熄滅時,猛地吸了一口。
香煙融入肺里的感覺,奇異得讓人心情舒暢。
2
之後隔了幾天,葉誠沒再找過我。
但半個月後,我藉故找上了他。
起因是那名叫小曼的女孩,被人拿酒瓶砸破了頭。
打她的男人叫何星海,是今朝的常客,通常我們叫他何少。
沒錯,他是個有錢的富二代,而且是個在淮城囂張得出了名的年輕富二代。
我聞訊趕去時,包廂門推開,看到的是小曼捂著頭蹲在地上,血順著指縫流出來。
甜甜等人嚇白了臉,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而這富二代見我進來,眯著眼睛道:
「嫣姐,我TM每次來是缺你們錢了還是小費給得少了,覺得我好糊弄?喝個酒推三阻四,給臉不要臉,想立貞節牌坊何必來這種地方。」
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臉上掛著笑,上前將小曼扶起來,「抱歉何少,擾了你們的興致,別生氣,咱們之間有話都好說,我現在先叫人把小妹送醫院,你這一瓶子下去,可不輕呢。」
隨後而來的辰哥等人把小曼帶了出去,我示意甜甜她們也離開,只留了我和大堂經理趙暉善後。
十年前付雷在淮城剛起步的時候,暉哥便已經跟著他混了。
他跟付雷差不多同歲,快四十的糙漢子,這種場面對他來說是見怪不怪了。
暉哥好脾氣地跟何星海聊了幾句,繼而道:「小妹不懂事,確實欠調教,但何少出手是不是重了些?現在是法治社會了,打人終歸是不對的。」
何星海年輕氣盛,態度囂張:「我也就是嚇唬嚇唬她,誰知道她跟個傻缺一樣不知道躲,打也打了,醫藥費我出就是。」
有錢人總是這樣無所畏懼,我笑道:「何少這一瓶子力道不輕,少說也是腦震盪,沒個七八十萬應該是不行了。」
「什麼?你說多少?」
何星海像聽到笑話一般,冷笑著看我:「你說七八十萬就七八十萬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是什麼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賠的不僅是醫藥費,還有精神損失費,萬一給人家小姑娘嚇出個好歹來,陰影可是一輩子的。」
我笑眯眯地看著他越來越陰沉的臉,又加了一句:「何少要是嫌賠得多,不如我打電話給雷哥,讓他來跟您談?」
我早說過,在淮城,提付雷的名字總是會讓人忌憚幾分的。
何星海陰晴不定地盯著我,最終笑了一聲:「行,你說多少就多少,老子有的是錢,下次萬一手滑砸到了你頭上,也按照這個標準來賠。」
言語之間,妥妥的恐嚇威脅,我但笑不語地看著他。
暉哥先皺起了眉頭:「何少,這話可不能亂說。」
何星海哈哈一笑:「開個玩笑,緊張什麼,嫣姐什麼身份,我敢動她?雷哥能放過我?」
他說得對,他不敢動我,因為誰都知道,今朝的營銷經理代嫣,是付雷罩著的。
甚至很多人,來我這裡訂廂,為的是討他的好。
暉哥開車帶我去了一趟醫院。
甜甜見了我哭得泣不成聲:「嫣姐,對不起,我不知道503是何星海的場子,他來得晚,而且來到之後點名要小曼喝,我說什麼都沒用。」
她很愧疚,因為小曼一開始來的時候,我就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她,在她適應夜場之前,只能讓她進那些熟悉的且脾氣好的客戶訂的包廂。
甜甜臉上清晰的五個手指印,不出意外的話,也是何星海打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沒事,從好的地方想,小曼她爸的醫藥費有著落了。」
小曼沒什麼大礙,診斷是中度腦震盪,需要住幾天院。
如我所料,她是很願意私了的。
沒有人跟錢過不去。
何況還是那麼一大筆錢。
離開醫院後,我徑直回了家,看下時間,快十二點了。
思來想去,我在這個時間給葉誠打了個電話。
手機號碼還是在他們律師事務所的官網上找到的。
接通後,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清冽低沉,還帶著點被吵醒的不悅:
「喂,哪位?」
「葉律師,我是代嫣,今朝夜總會那個。」
「……」
葉誠沒說話,應該是醒了,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剛剛我們這裡的小妹被人打了,我想諮詢一下故意毆打他人能不能追究刑事責任。」
「你現在在哪兒?」
「呃,我剛從醫院回到家。」
我站在陽台的落地窗前,目光望向漆黑夜幕,嘴角緩緩勾起笑:「不知道這個時間,你能不能來我家一趟,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告訴你。」
約莫半個時辰,夜深人靜,葉誠應約而來。
開門的時候,看到穿著蕾絲弔帶裙,手拿紅酒瓶的我,意料之中,他挑眉笑了。
我也笑了,半濕的長髮披散在耳後,揚了揚酒瓶:
「喝點?」
「我不會喝酒。」
「哦?喝了會怎麼樣?」
他目光幽深地落在我身上,湊上前握住我的腰,低頭在我耳邊笑了一聲:「會發瘋。」
這是葉誠第二次來我家。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醒來,他沒有走。
我起床的時候他還躺在被窩裡,呼吸均勻淺淡,凌亂的頭髮下,睫毛安靜垂落,於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他累著了,天快亮的時候幾乎才睡。
我看了一眼時間,如我往常的生物鐘一樣,上午十一點。
習慣性地縮在陽台躺椅上,我點了支煙,眯著眼睛曬太陽。
香煙還剩一半的時候,葉誠醒了。
剛睡醒的他有片刻茫然,揉了揉凌亂的頭髮,睡眼惺忪。
很像一個懵懂天真的大男孩。
我溫聲笑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他這才仿佛醒透,已不見了方才的茫然,拿起床頭的手機看了下,深邃眼眸恢復一貫的清醒與冷靜。
「事務所還有事,我下午會很忙,現在就走。」
「嗯,好。」
我扭過頭去,透過窗口的艷陽下,看著手中的香煙燃盡。
葉誠窸窸窣窣地穿了衣服,戴上名貴腕錶和那副金絲眼鏡,待到站在我旁邊,白襯衫,西服褲,長身玉立,身姿高挺,又是一貫的矜貴模樣。
我側目看他,眼中含著隱約笑意:「不是有事嗎?怎麼還愣著?」
他遲疑了下,「已經中午了,要不一起吃飯吧。」
「不用了,其實我也沒空,我約了人。」
「那,下次?」
「嗯。」
「加個微信吧。」
葉誠拿出了手機,他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白皙,在螢幕上飛快地點了幾下,遞了上面的二維碼過來。
我的笑不動聲色地凝結在唇邊,歪著頭看他:「不用了,葉律師,有事打電話就好了。」
他愣了下,抿了抿唇,臉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今天,沒帶那麼多現金。」
我瞭然:「沒事,上次給得挺多的。」
可能是我神情太自然,嘴角始終噙著笑,溫溫柔柔,倒令葉誠面上一時十分尷尬,眼眸深深,輕咳一聲,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我過幾天要去國外一趟,你有沒有想要的包,或者手錶首飾之類的,我買給你。」
「不用了,葉律師,你太客氣了。」
我隨口應付一句,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裡點燃,然後夾在指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對那些東西,不太感興趣。」
葉誠皺了下眉,四目相對,神情有些複雜,一副欲言又止的遲疑樣子,最終抿了抿唇,道:「少抽點煙吧,對身體不好。」
我愣了下,很快笑道:「好。」
葉誠離開後,我如他所言,掐滅了煙。
然後站在窗口,看著那輛黑色奔馳出了小區。
我想,我跟他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隨後簡單打扮了下,我也出了門,去地下車庫開了車出來。
我沒騙他,我中午確實約了人。
去的是城西香山麓附近的四合院區。
作為淮城有名的園林式住宅區,這裡的房價可謂是高出了天際。
有些人買房是為了生存,有些人買房卻是為了欣賞。
如付雷,在這一處有整整一排的中式四合院。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其中一處院子裡修建園林,搭起的爬高架上,有幾人正仔細地修剪著那棵價值千萬的貴妃羅漢松和日本黑松。
而身穿亞麻布衫的付雷,頭上戴著草帽,腳底踩著黑布鞋,正拿著木耙仔細地梳理著另一處松樹外圍的金粒子。
內里苔蘚潮濕鮮綠,金粒子在陽光下泛著燦爛的光,被梳理得條條道道,線條分明。
四十歲的付雷,沉迷於園林藝術無法自拔。
造園造景,往往需要長達一兩年的時間,才能將一處宅院打造得如蘇州園林一般精緻。
付雷為此開了一家園藝公司,有專業的團隊匠心獨造。
古色古香的院子,奇石假山,小橋流水,一池錦鯉爭先恐後地游來游去,仙霧飄飄。
這座名為「桃花源」的四合院很大,不僅有雲香齋,還有詠園、快哉亭……
各種貴妃羅漢,百年大老黑,龍游梅,垂梅,羽毛楓……置身其中,讓人仿佛真的入了夢境桃花源一般。
耳邊是潺潺流水,鳥語花香。
白牆黑瓦拐彎處,還有名家題的一首詩,框嵌在廊下——
閒來桃花源墅,花徑石斜蓮步。
回眸景深,楓虯起舞。
朝暮,朝暮,絕美春秋幾度。
……
比付雷更懂得鑑賞美的人,沒有他有錢。
比他有錢的,卻又沒有他這樣的品位。
是以他的造園團隊,在網際網路發展迅速的今天,隨手拍的一個小視頻,便能火到國外。
單是一棵松樹,一塊石頭,就要價值成百上千萬,打造這麼一座院子,即便是富豪也分三六九等。
能藉此機會跟付雷攀上關係的皆不是普通人。
又或者說能讓付雷以此攀上關係的,更不是普通人。
這些年,付雷混得可謂是風生水起。
沒見過他的人,一定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穿著黑布鞋,亞麻衫,下巴留胡茬,頭髮扎在腦後的男人,一身文藝氣質,竟是今朝的幕後老闆。
付雷不僅有氣質,還有深眼窩,雙眼皮,稜角分明的臉。
他是標準的立體長相,相貌端正,並且是很乾凈的一個人。
至少,表面上是。
看到我來,他放下木耙,脫了手套,迎面笑吟吟走來:「小嫣,你來得正好,看看我最近新移植的黑松,從日本運過來的精品。」
那棵眾星捧月般,被很多人圍著修剪的松樹,高聳碩大,造型精美,伸展的松枝如一片片飄逸的雲。
我不禁感慨:「真的好漂亮。」
付雷站在我旁邊,比我高了半頭,聲音欣慰:「我在靜岡國際園展,一眼就看上了它,這麼美的松樹,錯過了會是終身的遺憾。」
談及喜歡的松,他侃侃而談:「看到那個穿黑衣服的師傅沒?他叫李言杭,著名的黑松大師,我本來想自己爬上去修剪,又怕手藝不精破壞了美感,所以便把他找來了,權當是交個朋友,待會介紹你認識一下。」
我笑著搖了搖頭:「我認識他幹嗎呀,以後又沒打交道的機會。」
「那可不一定。」
付雷轉頭看我,眼神含笑,聲音溫和:「小嫣,你大學不是修的藝術設計類嗎,以後來幫我管理園林公司吧,跟人家大師多學習一下手藝,以你的聰明和能力,將來一定有很高的造詣。」
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明里暗裡提了幾次了,如同之前一樣,我拒絕了他:
「算了吧雷哥,我不是那根蔥,而且我也不想離開今朝。」
付雷難得地沉默了下。
他沒有逼我,也不會要求我什麼。
因為他知道,我曾經患過一場很嚴重的抑鬱症。
至今我的手腕上,還有當年割腕自殺的痕跡。
雖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當年心理醫生的話,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那時心理醫生對周燼說:「要對她有耐心,像哄小孩一樣順著她,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凡讓她有一丁點興趣的事,就加倍去做,如果她看到一束花會開心,那就每天送給她……」
周燼那傻子,後來在我家小區樓下種了滿滿一花園的月季來著。
哦不,我說是月季,他不承認,非說是玫瑰。
……
付雷的目光落在那棵高聳的黑松上,良久,說了句:「阿燼他不會回來了。」
「我知道。」
我也如他一樣,看著那棵松,神情柔軟下來:「我就是想著,萬一哪天奇蹟出現,他又回來了可怎麼辦,今朝的大門,已經不是曾經的鑽石了,那怎麼辦呀,我不能讓他找不到路啊。」
「小嫣……」
付雷望著我的眼神,應該是同情而憐憫的,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也不想聽他繼續講那些沒用的話,轉而笑道:「雷哥,你打電話叫我來,就是為了看這棵松樹?」
「當然不是。」
付雷笑了:「下午紫薇會展中心有一場拍賣會,吃完飯你跟我一起去。」
「啊?姚姐呢?」
「她健身去了,一把年紀了突然對自己嚴苛起來了,整天嫌自己胖,三天兩頭地往健身房跑。」
「那你不早說,我今天穿得不夠正式。」
「哈哈,沒事,我待會也不換衣服了,咱們溜一圈兒就回來了。」
付雷如此不拘小節,我也抿著嘴笑了,索性我穿的是白色外套,扎高馬尾,他穿的是白布衫,扎低馬尾,隨意到一塊去了。
要丟人一起丟人。
3
我想錯了,和付雷一起出門是永遠不會丟人的。
秘書,助理,保鏢,司機,齊刷刷地跟著。
我還沒打聽明白紫薇會展的這場拍賣會是哪位名人舉辦的,就已經出盡了風頭。
無數人在跟他打招呼,左一句「付先生」,右一句「哎呀,沒想到您親自來了」。
還有人跟著拍照,會場領導模樣的工作人員,嘴都咧到耳門子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著名的繪瓷藝術大師陳老先生和他夫人童巍女士聯名一些知名藝術家共同舉辦的慈善拍賣。
童巍女士是傳統繪瓷藝術研究會的會長,還曾參與過明清御窯復燒,傳承家學,擅作粉彩花鳥,其名下作品深受海內外收藏。
因為雙方都是有身份的大家,而且承辦方及早通過媒體宣傳,此次拍賣結束將會做社會公益服務,資助困境學生及成立基金助力腦癱孩童。
是以這場拍賣座無虛席,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來捧場。
而且很巧的是,我還在這裡見到了葉誠。
他們事務所擔任了此次拍賣活動的法律顧問。
葉誠作為老闆,西裝革履,帶著團隊親自出席。
並且他與陳老先生及童巍女士似乎相當熟稔。
他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
在拍賣會開始之前,付雷與陳老和童巍女士打了招呼,都是喜歡藝術的人,相當客氣和熱絡。
我站在付雷面前,舉止得體,落落大方。
與他的生活助理姜晴不同,她穿的是正式的西裝套裙,而我,白外套,休閒褲,運動鞋,與同樣衣著隨意的付雷實在太搭太另類。
不過付雷隨隨便便往那一站,周身都是氣質。
為了不丟他的臉,我自然也是腰杆挺直,笑容淡淡,紮起的高馬尾上還卡了個墨鏡,格調肯定是裝到位了的。
我與葉誠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了今天的第二次見面。
童巍女士慧眼識珠地看出了我的不同,笑著讓付雷介紹一下。
付雷跟她道:「童老師,這是我妹妹代嫣,上學的時候也是藝術生,她學過畫畫,在這方面很有天賦,有機會還請您指教一下。」
葉誠在她身後,目光幽深地看著我。
我目不斜視,臉上含笑,同童巍女士握了手:「久仰大名童老師,別聽我哥瞎說,我很多年沒拿畫筆了,實在慚愧。」
童女士當然不會深究我到底會不會畫畫,以及畫得怎麼樣,她只是笑眯眯地端詳我,拍了拍我的手背,對付雷道:「付先生,你這妹妹可真漂亮,長得跟幅畫似的。」
夸完又慈愛地問我:「小嫣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沒?」
我尷尬地笑了下,尚未回答,付雷已經不緊不慢道:「單身呢童老師,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推崇什麼自由主義不婚族,倒是我們這些老古董跟著瞎操心。」
童女士止不住點頭,感同身受似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葉誠身上:「可不是,你瞧我這外甥,快三十的人了,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女朋友都沒時間找,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催也沒用,人家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抬頭望去,目光與葉誠碰了個正著,於是很快又移開。
眼看付雷與童女士還要聊下去,我及時打斷了他們的話,禮貌道:「童老師,好不容易見您一面,我能跟您合個影嗎?」
……
拍賣開始之前,我曾疑心付雷帶我來這兒的目的,是想找機會給我認名師搞藝術。
結果到了拍賣會開始,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何星海他爹。
作為淮城有名的富商,富二代何星海的老爹何荃也來了。
既然來了這種場合,定然是要拍下一兩件東西回去的。
結果我很快發現,但凡何家舉牌,不管拍賣的是什麼,付雷身邊的秘書楊天奇都會跟著舉牌加價。
一次,兩次,三次。
很快,何家也察覺出了不對,從一開始的客氣謙讓,到後來不明所以,有了幾分惱怒。
針鋒相對了一陣,楊秘書永遠比他們高出一口價。
幾乎全場都察覺出了不對勁,何家這是擺明得罪了付雷。
於是只要何家舉牌,全場無人再喊價,只剩楊天奇面無表情地往上加。
我側目道:「雷哥,沒必要。」
拍賣場的燈光,映在付雷的臉上,稜角分明,神情透著冷意。
他淡淡道:「沒事,鬧著玩而已。」
一次次地鬧著玩,連主持人都蒙圈了——
「付雷先生又加價一次。」
「付雷先生加價兩次。」
「付雷先生第三次加價。」
「成交!」
全場的目光都注視在我們這邊,交頭接耳,我無奈地撐著額頭,繼而將墨鏡往下拉,遮住了臉。
何家從一開始的懵逼,到惱怒,最後歸於平靜和忐忑。
直到拍賣結束,一把年紀的何荃老狐狸一般,笑呵呵地走過來,同付雷友好地握手——
「哎呀付總,您可真是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留啊,那張素三彩的瓷板畫,我是真喜歡呀,原想拍下當壁掛,還是被您拍下了。」
「不好意思,那瓷板畫我家妹妹也喜歡,所以就不遑多讓了。」
付雷面上含著笑,客氣疏離,聲音淡淡。
點到為止,雙方都是聰明人,何荃看了我一眼,又寒暄幾句,這才匆匆離開。
想來回去之後,會好好管教一下他兒子了。
待人走遠了,我嘆息一聲:「雷哥,真沒必要的。」
付雷不甚在意,也沒接我的話,只是道:「那張瓷板畫回頭讓姜晴放你車上,別的東西你看你有喜歡的嗎,喜歡的話就去挑挑,不喜歡就讓小楊去操辦一下,全部捐掉吧。」
我笑了下:「好。」
——
拍賣會結束半個月後,我接到了葉誠的電話。
他說他剛從國外回來,給我帶了禮物。
電話打來時,是晚上十一點,我在上班。
今朝燈光璀璨,我坐在大堂沙發上,漫不經心道:「不必了葉律師,我什麼都不缺,你送別人吧。」
葉誠沉默了下,說了句:「我在外面。」
我拿手機的手頓了頓,又道:「哦,很晚了,那您回去吧。」
「……」
「能出來下嗎?我有話跟你說。」
「我在上班,很忙。」
「我等你下班。」
我皺了下眉,長長地嘆息一聲,那邊已經很快地掛了電話。
凌晨兩點,包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暉哥招呼我下班。
走出夜總會大門,我四下觀望,果然看到了葉誠的車。
他還真是有耐心。
我心情複雜地走過去,上了他的車。
葉誠率先遞過來一個Bvlgan的香水手提袋,笑道:「禮物。」
既然他執意要送,我只得順手接過,禮貌一笑:「謝謝。」
「我送你回家。」
「好。」
葉誠啟動車子,開車送我回去。
一路都沒有說話。
到了我家小區樓下,我沒有立刻下車,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葉律師想跟我說什麼?」
「其實你,不用跟我這麼生疏,畢竟我們,論起來我該叫你一聲學姐。」
一向頭腦清醒、口齒嚴明的葉大狀,仿佛很為難似的,又最終下定決心,開口道:「代嫣,你為什麼要這樣?」
「哪樣?」我不解地看著他,「跟你上床?」
他愣了下,似乎沒想到我這麼直白,抿著唇,在車內燈光下,明顯看到神情不自然。
我好笑道:「看你不錯,有眼緣,而且我這個年齡,有需求很正常不是嗎?」
葉誠的唇抿得更緊了。
「成年男女,各取所需,你也很快樂很享受,對吧。」
我打趣地看著他,從包里掏出煙盒:「介意我抽煙嗎?」
葉誠深深地吸了口氣:「介意。」
「哦,那算了。」
我遺憾地把煙放回了包里,又側目問他,似笑非笑:「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我要回家了,並且我希望以後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葉誠下定了決心似的,目光深沉:「你把我當成什麼?」
「one night。」
我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你不是也給我錢了嗎,一場交易而已,葉律師,你這麼質問我,我會以為你認真了。」
「對不起,我一開始以為,你跟那種夜場的女人一樣……」
「你沒有誤會,我就是你以為的那種女人。」
我看著他,忽而笑了:「你打聽過我吧?我當年在學校很出名。」
出了名的爛,出了名的臭,在KTV兼職干夜場,被人瘋傳是出來賣的,後來險些被勒令退學。
人生無常,兜兜轉轉,畢業後我還是做了夜場。
如果他打聽得再細緻一點,就會知道我當時還談了個男朋友,叫周燼。
一個小混混,有著跟我一樣爛透了的人生,最後還因為犯了事,在海港灣被追捕,最後跳海不知所終。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死得透透的。
這些都很好打聽的,又或者還有人說今朝的老闆付雷對我頗多照顧,因為我跟他睡過,是他的女人。
很多很多,流言蜚語,是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到的。
葉誠沉默了下,突然莫名跟我說了句:「你家裡掛在客廳的那幅畫是你畫的吧,一個沉醉的舞者,赤腳踩在荊棘上跳舞,襪子被血染紅,我還在九京的校內網,還看到了當年你參賽的獲獎作品,是一隻被箭穿透的孤雁,於半空掉落,你給它起名叫墜落,代嫣,其實你真的很有天分,畫出的畫讓人很容易產生共鳴。」
「所以呢?」
他頓了頓:「我不知道,我第一眼見你,總感覺你很特別,像是隨時會破碎的玻璃瓶,但是又高高在上,耀眼極了……我承認我有被你吸引,對你有好感,你讓我有不一樣的感覺,我很抱歉從別人嘴裡打聽了你,一開始我選擇了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我想我應該重新認識你,你和他們說的不一樣。」
我嘴角的笑一點點凝結,眼底化為不為人知的陰冷:「隨便把男人往家裡帶的女人,會是什麼好東西,你錯了,葉律師,到此為止吧。」
4
葉誠遲早會明白,我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若他對我沒有任何價值,我根本不會接近他。
現在,我想跟你們講一講我的故事。
我叫代嫣,我的人生,死過兩次。
一次是十九歲那年,我媽突發心肌梗塞,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家裡。
一次是二十三歲那年,周燼跳海,不知所終。
書上說,年少不遇驚艷之人,青春不過轟烈之事。
人的一生,就該平淡如流水,安穩流淌,無大風大浪,偶爾激起小的水花,讓它歸於平靜,才是最終圓滿。
平凡人的一生,不該掀起驚濤駭浪,否則會撞得頭破血流,哪怕十年二十年,回首過往,嘴裡仍有一股血腥味。
很不幸,我便是這樣的人。
認識周燼時,我是九京的大一學生。
那時我家住在蘋果灣小區B幢5號樓601室。
那是一處傳統意義上的老小區,兩室一廳,樓房很舊,沒有電梯,回家需要爬樓梯。
底層房屋很潮,六樓還好,只是外牆長滿了爬山虎,層層疊疊,雖然漂亮,卻很招蟲子。
夏天家裡總是有殺蟲劑的味道,因為蟑螂很多。
我和我媽相依為命。
她是個普通的中年婦女,在市中心的百貨大樓上班,做營業員。
我媽很愛我,我考上大學那會,別提她有多高興了,拿著手機用方言挨個通知我遠在四川老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
我們是單親家庭,在淮城舉目無親。
但我媽想慶祝,所以難得奢侈地帶我去市區吃川鍋火鍋。
我們點的鴛鴦鍋,一份娃娃菜,一份魚丸,一份牛肉卷,以及一份蟹肉棒。
那時候的菜品分量很足,但我還是覺得不夠吃,又要再點別的。
結果我媽趕忙攔住了我,不住地說:「夠了夠了,嫣嫣,媽媽下班的時候吃了中午剩的一個包子,現在不太餓。」
我知道她是為了省錢。
果不其然,菜品下鍋,她不住地往我碗里夾牛肉和魚丸,督促我多吃點。
我一臉無奈地嚷嚷:「媽,你這樣我都沒心情吃了,說好的我們倆慶祝,這擺明了是我一個人的狂歡。」
我是藝考生,學藝術有多費錢我是知道的。
我媽很節省,平時一分錢都不捨得多花。
所以我站起來也夾了菜給她:「一起吃,回頭吃不飽的話再要一份麵條下鍋里,不過分吧?」
我很愛我媽媽,家境普通,但我從沒抱怨過。
甚至從初中時開始,每年寒暑假,空閒之餘,我會在家裡做那種編織的小竹籃,加工一個可以掙兩毛錢。
等我上了大學,已經不再是未成年,放假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份兼職。
那時市區開了一家有名的KTV,很高端,名字叫鑽石。
一個人我是不敢去那種地方兼職的,但我初中同學桃子在那裡。
桃子學習成績不好,高中沒上完就輟學了,已經出來打工兩年了。
鑽石是個很大的KTV,服務員很多,我在三樓的一個小超市負責上貨及收銀。
跟我一起搭檔的有時是桃子,有時是琴姐,她們是全職,需要兩班倒。
我在那裡上班第三天,就見到了周燼。
一個長得很帥,笑起來很壞,高個頭、單眼皮的男生。
那天琴姐去廁所了,我一個人在貨架理貨,他走了進來,拿了一罐可樂,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我放下手裡的貨,趕忙就追了過去:「哎,你沒付錢呢。」
可樂打開喝了一口,他才好笑地看著我,揚起兩道濃黑桀驁的眉:「新來的?」
我皺著眉頭看他:「是,你沒給錢呢。」
他「哦」了一聲,一手拿可樂,一手在褲兜里摸索,最後懊惱道:「沒帶錢,先欠著吧。」
我是肯定不會讓他走的,不悅地瞪著他:「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沒帶錢隨便拿飲料,還打開給喝了。」
他看著我笑,嘴角勾起,痞氣十足:「我都說了先欠著,姐姐,你別不依不饒啊。」
周燼的聲音很好聽,聲線乾淨悅耳,含著隱約的揶揄,令我惱紅了臉:
「你別來這套,挺大的小伙子,怎麼幹這種事呢?」
他上前一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弓下身子看我,黑亮眼眸是止不住的笑意:「我幹什麼了?你說得我好像十惡不赦一樣。」
他離我很近,高了我一個頭,足足的壓迫感,黑T恤下露出的胳膊是健康的小麥色,很結實。
我被他嚇了一跳,臉一白,錢也不要了,轉頭進了小超市。
後來我站在收銀台裡面,隔著兩層透明玻璃小心觀望,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沖我笑得燦爛又張揚。
然後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琴姐回來的時候,我懊惱地向她講述了方才的事,還描述了下他的體貌特徵。
本意是想給一樓的王經理打電話,看能不能攔著人,把可樂錢補上。
結果琴姐道:「你說的是周燼吧,記帳就好了,他拿東西從來不給錢的。」
於是工作第三天,我知道了周燼這個名字。
跟在鑽石的老闆付雷身邊的一個弟弟。
時間長了,便又通過桃子和琴姐,對他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周燼還在上學,比我還小一歲,是化工職業技校的學生,那學院離九京大學不遠。
據說他是付雷老家一個遠方窮親戚家的小孩。
後來周燼親口跟我證實,他家在農村,很偏遠,確實是跟付雷老家屬於一個鎮子的。
但並不是他親戚家的小孩。
周燼自幼喪父,母親改嫁,從小是跟奶奶長大的。
後來奶奶也去世了,他叔叔家占了屬於他家的房子,嬸子整天冷嘲熱諷,陰陽怪氣,硬是將十歲的他逼得離家出走。
他一路撿破爛、討飯進的城。
然後居無定所,跟街頭的流浪漢睡過同一張毯子,也曾在網吧蹭地方睡覺。
網吧老闆是個好心人,給他買過幾次蛋炒飯。
後來他便每天晚上來蹭地方睡覺,早上開始幫老闆打掃衛生,收拾機子。
蹭了大半年,他學人家買了個馬扎子和鞋油之類的東西,在街頭給人家擦皮鞋,一塊錢一雙。
再後來遇到了付雷。
十幾年前的付雷,也是農村出身白手起家的年輕小伙。
什麼都干過,什麼都敢拼。
他在火車站附近開連鎖餐飲店的時候,周燼就在他店門口擺攤給人擦皮鞋。
火車站人來人往,餐飲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
周燼有時凌晨兩點還在。
有一天晚上付雷蹲在他面前抽煙,跟這個早熟的孩子閒扯了幾句,覺得他挺有意思,又是老家同一個鎮子上的,便說要幫他。
周燼大喜:「哥,我要進你的餐飲店工作,在後廚刷盤子也行。」
付雷搖了搖頭:「你年齡太小,萬一有人舉報我招童工,這不是玩死我嗎。」
「小子,想跟我混,先去上學,大字都認不全,我要你幹什麼。」
付雷資助他上寄宿初中,初中畢業上技校。
在這期間,付雷的餐飲店因經營不善倒閉了,他又尋了個門面,搞一把大的,跟人合夥投資開KTV。
鑽石開業的時候是真隆重,生意也是真的好。
錢掙得太多會招人嫉妒。
付雷慶幸自己是跟人合夥開的店,那合伙人跟他是多年的朋友,叫孫大闖,人稱闖哥。
付雷在火車站開餐飲店的時候,闖哥在後面一條街開修手機店和棋牌室。
他比付雷有腦子,也有實力,火車站附近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闖哥在那一帶很有名。
有名到什麼程度呢。
你上午錢包被偷了,下午託人找到闖哥,闖哥叼著煙打牌,隨手打個電話,不出一個時辰,你的錢包就能被送來。
大花臂,粗項鍊,體形魁梧微胖,長相兇悍,這就是闖哥。
沒人知道看著斯斯文文的付雷是怎麼跟闖哥成朋友的,事實是他們確實是很好的朋友,闖哥喝多了的時候,會在酒局上拍著付雷的肩,感慨:「雷子是我一輩子的兄弟,當年我在火車站開手機店,賣給一個外地人用過的話費充值卡,媽的三十塊錢而已,他跟瘋了一樣拿刀捅我,好長一把刀,我腸子都快出來了,周圍的人都嚇跑了,要不是雷子衝過來幫我,我TM早死在那人手裡了。」
過命的交情,自然是不一樣的。
5
我一整個暑假都在鑽石打工。
跟周燼的第二次見面,是在他拿走了可樂的次日晚上。
KTV三樓金碧輝煌,燈光璀璨。
小超市在三樓中間位置,為的是方便顧客買東西。
沒人的時候,我在吧檯切果盤,桃子躲懶去跟她網戀男友打電話。
然後隱隱約約的音浪聲中,隔著老遠我看到電梯門開了,幾個胳膊上滿是紋身的男人面色不善地走了出來。
然後他們從玻璃門前經過,去了走廊盡頭的一個包間。
我順著目光看了一下,很快低下了頭。
為首的男人尤其年輕,雙手插兜,嘴裡叼著根棒棒糖,眉眼冷峻,一臉桀驁。
正是周燼。
他們進了包廂,門沒關緊,不多時裡面傳來一陣乒桌球乓的打鬥聲,夾雜著謾罵和哭喊。
最後是幾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男人被踹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周燼打人。
抬腳將人踩在腳下,拳頭一下下地砸在對方臉上,沉悶的砰砰聲,令人心驚膽戰。
最後那少年直起身子,掰了下發酸的手腕,神情陰冷地看著那些人:「滾,以後再敢來這兒,老子見一次打一次。」
那幫人屁滾尿流的時候,我適時地把頭低下了。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在我認真切果盤的時候,腳步聲走近,伸過來一隻手敲了敲桌子。
「姐姐,咱倆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熟悉如昨日的聲音,已沒了方才的兇狠,反而帶著幾分戲笑和揶揄。
可是那隻敲桌子的手,剛剛分明像把錘子在砸人。
我手一頓,抬頭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尷尬地笑:「我們昨天才見過,呵呵。」
周燼勾唇,雙手撐在桌子兩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欠你多少錢來著?」
「啊?你沒欠我錢。」我一臉認真,「別鬧了弟弟。」
「……」
這聲「弟弟」說出口,周燼愣了下,接著眼中笑意漸濃:「你昨天不是這個態度。」
「……你昨天,也沒打人。」
「……」
他挑了下眉,很快輕咳一聲,解釋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打女孩子。」
雖然不打女孩子,但是打架的都不是好孩子。
我在心裡腹誹了下,笑了笑沒再說話,低頭切水果,心裡盼著他趕緊離開。
結果他卻悠哉地倚在吧檯,一邊吃果盤裡的水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
「你叫代嫣對吧,九京的學生?」
「你來這裡兼職,王德興給你多少錢?」
「你晚上回家的時候怕不怕?有人接你嗎?」
彼此又不熟,問題還這麼多,真的很討人嫌。
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笑,一臉無畏,漆黑的眼眸坦蕩又深邃,仿佛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
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在裝不懂。
我皺著眉,正想著該如何回答他,玻璃門外,一個染黃頭髮的青年,叼著煙過來了:
「燼哥,幹嗎呢,走啊。」
周燼應了一聲,起身離開時順手從一旁貨架上拿了兩罐可樂。
我以為他是給那黃毛青年拿的,結果他將其中一罐放在吧檯桌上:「我還有事先走了,這個給你。」
真行。
待他們走後,我將那罐可樂重新放回了貨架上。
在我的認知里,周燼與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從小學習成績優異,是周圍人眼中的乖乖女。
而周燼,是個混混。
他時常來鑽石,因為這裡是付雷的地盤,他在替他看場子。
表面光鮮亮麗的鑽石,輝煌耀眼,暗地裡悄無聲息滋生的那些東西,是我這個在小超市收銀理貨的服務生不會知道的。
我後來經常在鑽石見到他。
他常和那個叫他燼哥的黃毛青年在一起。
黃毛看著跟他差不多大,圓圓的鼻頭,長得挺有喜感,他們都叫他小六。
在周燼第三次順手送我可樂時,小六倚著玻璃門,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叫了我一聲「嫂子」。
我嚇了一跳:「你,你別亂叫啊!」
黃毛一臉無辜,正要開口說什麼,被周燼轉身一巴掌拍在頭上:「滾蛋!」
然後他將一罐可樂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
少年看著鎮定,輕咳一聲,耳朵還是微微泛紅了。
目光對視,我很快移開,將那罐可樂推了回去:
「我不喜歡喝可樂,你拿走吧。」
「那你喜歡喝什麼?」
「……白開水。」
「……你有保溫壺嗎,我去幫你倒。」
「……」
那天下班,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而城市夜生活到處還很熱鬧,街上車輛也多。
鑽石離我家騎電動車也就不到十分鐘路程,一開始來這兼職我媽接過我幾回,後來在我的勸說下慢慢也放了心,願意讓我自己騎車回家。
但我沒想到,那天我剛換完衣服出了門,就看到了周燼。
他騎在一輛很酷很炫的摩托車上,見我出來,將手裡的煙給掐滅了,笑得一臉燦爛:
「姐姐,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家離得挺近的。」
「那你送我回家?」
他挑著眉毛,勾起嘴角:「待會我再送你回來?」
我終於嘆息一聲,無奈道:「周燼,我跟你不熟。」
潛意識裡,我覺得應該和他劃清界限。
這小混混近日的行徑,擺明是想泡我,我應該將他這種念頭掐滅在萌芽里。
果然,話說出口,周燼不笑了,看著我認真道:「以後不就熟了,人與人之間哪有一開始就熟悉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壓根不是一路人,以後也不會熟的。」
言盡於此,周燼眼神一暗,沉默了下——
「好,我懂了。」
然後他戴上了頭盔,騎著摩托車轟隆隆地開走了。
後來我在KTV再見到他,他不會多看我一眼,神情漠然,走路目不斜視。
也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
桃子還湊過來問:「周燼怎麼了,之前不是有要追你的苗頭嗎,這麼快就熄火了。」
我敲了下她的頭:「你別瞎說。」
兩個世界的人,註定是要涇渭分明的。
我是好學生代嫣,他是小混混周燼。
不出意外,永無交集。
然而暑假開學前夕,最後兼職那幾天,我看到了一群熟悉的面孔來這裡唱K。
年輕男女,神采飛揚,青春靚麗。
沒錯,是我那幫家境不錯的同班同學。
我上大學後,與班裡一些同學相處得不太好。
主要是九京這所名校,在淮城還有另一個名字——貴族學校。
現實生活就是如此,家境優渥的孩子,一出生就贏在起跑線,在我上初中才開始學英語的時候,他們從上幼兒園學的就是雙語,已經能夠流利地用英語交談。
小說里那些不學無術的富二代,其實是很少的。
他們大都品學兼優,有最好的教育資源,有聰明的大腦,有見多識廣的父母,輕輕鬆鬆就能上好的學校。
而我和其他一些家境普通甚至貧寒的孩子,為了考上那所大學,挑燈夜讀,不知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和心血。
更難為情的是,當我們好不容易披荊斬棘衝破層層關卡來到羅馬,才發現更多的人,一出生就已經在這裡。
羅馬沒有瞧不起我們,會給貧困生補助,老師們也一視同仁。
但它其實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則。
如我們這些「外來者」是一個派系,「本地人」又是一個派系。
九京畢竟是所名校,學生大都有良好的教養,骨子裡有再多瞧不上的鄙夷,至少表面上都能和平共處。
我原本也是能跟她們和平共處的。
但是很不幸,我被隔壁物理系的系草陳嘉賀表白了。
之所以說不幸,是因為陳嘉賀長得眉清目秀,一臉靦腆的書卷氣,笑起來還有兩個淺淺酒窩。
其實他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
陳嘉賀性格靦腆內斂,只因為長了一副清雋的面孔,大一剛開學時,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
其中就包含了我們宿舍的張佳佳。
張佳佳家境好,家裡是開證券公司的,名副其實的白富美,且性格開朗,喜歡陳嘉賀也敢明目張胆地說出口,人盡皆知。
她纏了陳嘉賀很久,導致這個一根筋的傻子,直接站在我們宿舍樓下,當眾跟我告白。
他說:「代嫣,我從高中時就喜歡你了,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他不知道,他的喜歡會將我推入怎樣的境地。
我跟張佳佳她們的關係談不上多好,但也沒到交惡的地步。
而他促進了這種關係的崩塌。
陳嘉賀沒有錯,他跟我一樣,都是普通家庭的小孩,憑著自己的能力努力考上這所大學。
高一時我們還坐過一段時間的同桌,我理科成績不好,他還經常幫我講解數學題。
他笑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格外好看。
我至今想起來,都記得自己曾經也是對他有好感的。
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們本該是一類人。
家境普通的兩個小孩,同樣吃過生活的苦,彼此更能理解,心意相通。
相互鼓勵和奮進,走到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畢業後踏入社會好好工作,未來會有無限可能。
但我很明智地拒絕了他。
因為那個時候,我更愛的是自己,我要明哲保身。
人心的複雜和險惡,是我很早的時候就體會過的。
陳嘉賀很好,但他還沒強大到可以保護我在女生之中不被欺負。
張佳佳看我不順眼,她們在宿舍里的冷嘲熱諷,指桑罵槐,很快演變成一個幫派。
並且這個幫派越來越大,連一些男生也戴著有色眼鏡看我。
她們說瞧不出來啊,裝得一臉無辜,這麼會勾引人。
越是這種文靜老實的女生,骨子裡越騷,頂級綠茶,誰喝誰知道。
跟她們交好的一些男生,有的開始試圖勾搭我。
我忍了很久,在他們變本加厲之前,收集了證據,交給了輔導員。
我素來成績好,老實本分,給老師留下的印象很好。
總之就是輔導員逐一約談了她們之後,還幫我換了個宿舍。
如此一來,他們更記恨我了。
而且命運的齒輪再次無情向我碾壓。
我和宋俏成了室友。
6
我和宋俏有一個僅有我們倆才知道的秘密。
那個秘密就是,我原本叫宋嫣,不叫代嫣。
她爸爸宋景陽,也是我的爸爸。
不,更準確地說,曾經是我的爸爸。
沒人生來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只因宋景陽婚內出軌,在我媽身懷有孕時,他謊稱單身,仗著一副小白臉的長相,哄了一個物流公司老總的女兒,也懷上了他的孩子。
宋景陽痛哭流涕地跪在我媽面前,說他要是不離婚娶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會整死他。
當年的事太遙遠,我無從得知我媽是怎樣的心情,選擇了離婚。
宋景陽凈身出戶。
他本來也沒什麼錢,家裡一套兩室的房子,不多的存款,都給了我媽。
然後他拍拍屁股,施施然住進了女方家的大別墅,去了女方家的公司上班,成了正經的上門女婿。
後來也是混得人模狗樣,被人稱為宋總。
他們之後除了宋俏,還生了個兒子。
但我知道,外表風光無限,實際宋景陽被那一家人拿捏得死死的。
他從不敢來看我和我媽一眼,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曾良心發現來家裡一趟,買了很多玩具給我。
後來被他現任老婆發現,差點跟他鬧翻了天。
軟弱的宋景陽,發誓會跟我們劃清界限,再也不來往。
其實他想多了,在他走後,我媽就逼著我將那些玩具扔進了樓下垃圾桶。
我抱著不撒手,她打我,然後我哭了,她也哭了。
她這輩子毀在宋景陽手裡。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有爸爸的。
小學六年級時,知道了宋俏的存在。
那時我成績好,被老師帶著去參加了市裡的作文比賽,剛巧宋俏也參加了。
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珍珠裙,紅皮鞋,兩條辮子又黑又亮。
而且帶她來參賽的,正是她爸宋景陽。
我原本也應該是由家長帶著來的,可惜我媽要上班,不捨得請假,只能麻煩了老師。
我看到了父慈女孝的宋景陽和宋俏,儒雅的他蹲在地上,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寵溺道:「俏俏千萬不要緊張哈,有爸爸在,待會比賽完了,爸爸帶你去吃麥當勞。」
那年十一歲的我,還不是很懂事,骨子裡對親情和爸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我希望宋景陽也能看到我,所以我主動走到了他面前,也喚了他一聲:「爸爸。」
然後我看到宋俏疑惑地看著我,以及宋景陽臉上大驚失色的尷尬神情。
更諷刺的是,那場作文比賽,題目竟然是父親。
比賽完了之後,宋景陽果真帶著宋俏去吃了麥當勞。
老師送我上公交車的時候,我坐了一站就下了車,拼了命地往回跑。
然後我坐在麥當勞門口,隔著透明玻璃,看到那對父女笑意盈盈,溫情無限。
最後宋景陽發現了我,我說不出當時他那種眼神多麼複雜。
有慌,有惱,有無奈,有厭惡,也有苛責。
最後他買了一份麥當勞給我,趁著宋俏在安心吃薯條時,走到門外,將打包袋丟給了我。
沒錯,是丟。
他皺著眉說:「趕緊回家,別跟著我!」
我從十一歲那年,獨自一人走了好幾站的路回家,在靠近小區門口時將那袋麥當勞給了一個經常在那翻垃圾桶的小孩起,就已經認同了我媽的話。
我代嫣,沒有爸爸。
我和宋俏,彼此心知肚明對方是什麼人。
而她和張佳佳她們一向玩得很好。
暑假開學前夕,還約著一起來了鑽石唱歌。
想來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們一行人有男有女,嬉笑打鬧著來到三樓時,周燼也在。
當時他窩在外面的沙發上睡覺,隨手蓋著的外套遮了一半的臉。
即便這樣,宋俏還是認出了他,一臉驚喜地跑了過去——
「周燼!好巧,你真的在這兒。」
周燼一臉被吵醒的茫然,濃黑的眉微微蹙起:「……宋俏,你怎麼來了?」
他們竟然認識。
我回想起很早之前,我還跟張佳佳一個宿舍時,曾聽她們閒談中得知,九京大學與化工職業技校舉辦過一場籃球聯誼賽,宋俏作為當時的美女啦啦隊長,對對方籃球隊的隊長一見鍾情。
當時張佳佳說:「我今天又跟宋俏一起去了化工學院,她可真是夠執著的,三天兩頭地撲空,還是堅持往哪兒跑。」
「帥哥的魅力就是大,也不知道宋俏能不能拿下。」
宋俏能不能拿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是聽說周燼在這兒,想來碰碰運氣。
而且那天剛好是她的生日。
同行的其中一個女生,提著生日蛋糕,嗲聲對周燼說:「今天是俏俏的生日,我們來KTV幫她過,周燼待會你過來嘛,一起幫俏俏慶祝。」
宋俏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周燼將外套往上拉,蓋住了臉:「好睏,我要睡覺。」
隔著老遠,我聽到宋俏捂著嘴笑,聲音無比溫柔:「那你睡吧,等下切蛋糕的時候,我來叫你好不好。
「好不好呀,周燼。」
「嗯。」周燼隨口應承,聲音帶著困意。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捨地看著他,跟那一行人先行進了包廂。
我覺得我應該迴避一下了。
趁她們還沒發現我在這裡上班,我必須請假離開。
走的時候,經過外面的沙發,周燼還蜷縮在上面,只露出外套下凌亂的黑髮。
我在等電梯時,心裡突然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一個處在陰暗角落裡的代嫣,內心的卑鄙。
我轉身走到周燼面前,蹲下身子,喚了他一聲:「周燼?」
原以為睡著的人,抬起了頭,凌亂的頭髮下,露出一張桀驁的臉,濃眉英挺,細長且漂亮的單眼皮,眸子烏黑深邃,含著一絲詫異。
「嗯?」
「要不要去兜風?」
我試探著問他,四目相對,看到他眼中詫異褪去,漸漸起了幾分玩味:「姐姐,你別耍我。」
「沒耍你,走,我請你喝可樂。」
周燼一骨碌從沙發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頭,笑容痞氣,沖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騎著摩托車帶我穿過大街小巷。
我們一起去熱鬧的夜市吃冰粉、打氣球。
他很厲害,隔著老遠用B彈槍噠噠噠地將氣球打了個精光,贏得攤主黑了臉,也成功讓我目瞪口呆。
最後我買給他一罐可樂,他送我一個贏來的流氓兔大玩偶。
隨後我們又開著摩托車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園溜達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園很大,不時有鍛鍊身體的暴走團成群結隊經過。
樹木上的霓虹閃耀,涼風徐徐,我們倆站在長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
不遠處有一對情侶,膩歪在樹下椅子上,摟摟抱抱,不多時還吻上了。
我有些尷尬,周燼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
這倒是挺意外,像他這樣的混混,連一向驕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KTV來,竟然還挺純情。
我們出來的時候,中間他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便給裝兜里了。
我猜測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當地問了他:「宋俏喜歡你,你喜歡她嗎?」
他一開始詫異於我也認識宋俏,很快又開口解釋:「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姐姐你別誤會。」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歡了?」
「不喜歡,我有喜歡的人。」
夜幕下,周燼聲音含笑,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熾熱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靜下來,笑了一聲:「你喜歡我?」
「嗯。」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好人。」
「撲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樂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周燼失望地嘆息一聲,看著我笑:「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下了樓就去找王德興要了你的身份複印件,代嫣,家住蘋果灣小區,我十歲時經常去那一片撿破爛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著眼睛,試探性地問他:「我給過你很多空瓶子,還給過你燒餅和棒棒糖?」
「嗯,你後來還給過我一份麥當勞,那是我第一次吃漢堡,也是第一次喝可樂。」
「你竟然是那個小孩?」
我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周燼看著我笑,目光深深,認真道:「我就是那個小孩,我還記得你因為把家裡的空瓶子裝起來都給了我,被你媽拿著拖鞋追到小區樓下揍一頓。」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媽攢的,她可會過了,平時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會撿回家留著賣錢。」
我簡直是笑彎了腰,一方面是感嘆命運的神奇,一方面著實覺得有趣。
周燼看著我笑,手搭在橋樑上,夜風吹亂了頭髮,昏暗燈光下,他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
整個人顯得輪廓柔和。
「我十歲被我嬸子攆出來,一路要飯、撿破爛,遇到過壞人,也遇到過好人,比如慶寧路的始點網吧老闆,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學,領著我混飯吃。
「但其實我進城之後,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個買了燒餅分一個給我的人,而且還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學那會兒,我媽總是很忙。
商場打折促銷,為了那點加班費,她很晚回家。
因此會提前給我零花錢,讓我放學後餓了就先買個燒餅墊墊肚子。
五毛錢一個的燒餅,我最開始會買一個,掰一半給那經常在小區溜達撿瓶子的小孩。
後來會幹脆買兩個,一人一個,蹲在一旁吃完,然後拍拍屁股回家。
那時候的周燼,衣服很舊,穿得很髒。
但他總是把臉洗得很乾凈,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乾凈,矮了我一頭。
我拿燒餅給他時,會像小大人似的,喚他一聲:「小孩,給你。」
他則會小聲說一句:「謝謝姐姐。」
聲音很輕。
很奇怪,當初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個頭高高,濃眉星目,笑得張揚又璀璨。
命運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它已經將周燼送到我面前,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織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軌跡。
我與周燼,大抵是命中注定。
但那時我一無所知,公園橋上,夜風襲襲,他認真地對我說:「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歡你,那時候喜歡,現在也喜歡。」
面對他含笑的眼神,我細微地輕呼一聲,目光遙遙望向遠處:「周燼,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臉不解地看著我,我無奈地笑一聲,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拉你出來嗎?宋俏是我妹妹,同父異母的那種。」
我們在一所大學,一個班級,後來詭異地又在一個宿舍。
她沒有得罪過我,也沒有招惹過我。
甚至在張佳佳她們指桑罵槐地影射我時,她還勸阻,讓她們不要再說了,算了。
宋俏皮膚白凈,性格爛漫,對誰都很好。
如果沒有宋景陽這層關係,我對她不會這麼厭惡。
沒錯,是厭惡。
我還記得九京的錄取通知書拿到手的時候,我第二天就見到好多年未曾見過的宋景陽。
他登門而入,在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對我說:「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學,這樣我很為難。」
他很為難,因為他那強勢的有錢老婆,一個不高興會拿這個為藉口,甩臉色,鬧情緒。
他在乎的從來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沒什麼可失望的,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認清了事實。
所以考上大學的代嫣已經無堅不摧。
他傷害不到我,我拿起手機,作勢撥打110,開口就是:「我要報警,有壞人私闖民宅,對我進行恐嚇威脅……」
那日,宋景陽臉上寫滿了震驚,然後落荒而逃。
我在他離開的時候,盯著他笑:「宋景陽,別再來噁心我和我媽了,你是這些年日子過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樣一個渣嗎?我警告你,下次再敢過來,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門口拉橫幅,告訴所有人你是個拋妻棄女的小人。」
7
我厭惡宋景陽,所以也同樣厭惡著他的寶貝女兒宋俏。
哪怕她從未得罪過我。
我們在學校沒有說過一句話,老師調宿舍的時候,發現跟她一個屋,我第一反應就是想搬回去。
寧可面對一百個張佳佳,也不想面對一個宋俏。
周燼錯了,我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內心的卑鄙,讓我將躺在沙發上睡覺的周燼帶了出來。
宋俏不是要喊他切蛋糕嗎?找不到人的時候,她一定很失望吧。
我沒想瞞周燼這些,所以坦坦蕩蕩地向他說明了一切。
周燼果不其然地罵了一聲:「艸。
「所以你把我拐出來,不是因為喜歡我,要跟我談對象?」
我嘴角抽搐了下:「你想多了弟弟,我跟你怎麼可能,我們頂多是朋友。」
「為什麼?」
周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又是因為不是一路人?今個你把話說清楚,我是哪條路上的人?」
年少經歷坎坷的人,心智總是顯得比較成熟。
比如我,也比如周燼。
看著分明是個少年,但他眼神里的很多東西,往往讓人招架不住。
我早該知道,付雷能放心把鑽石那麼大一個場子交給他看管,他又怎麼會是平凡少年。
但他又千真萬確是個少年。
那時的周燼,聰明,桀驁,自負,也矛盾。
面對喜歡的人他會故作鎮定,耳朵泛紅。
被拒絕也會態度強勢,一臉不服。
橋上四面俱寂,他突然靠近我,把我嚇了一跳。
然後個頭高高的他,伸出手將我圈在欄杆上,低頭看我,近在咫尺,眼眸幽幽。
我的身子抵著橋樑護欄,不由自主地往下縮:「周燼,你幹什麼,別亂來啊。」
他笑了,我往下縮,他也跟著欺身而下,分寸不讓,神情有些冷。
我咽了咽唾沫,心裡直發毛。
然後下一秒,他將我拎了起來,禁錮在他與護欄之間,歪著頭看我:「姐姐,我特別討厭你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我走這條路是我自己可以選的嗎?我也想有健全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跟你們一樣上名牌大學,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過這樣的人生。
「你說你不是好人,其實我也不是好人,你第一次說那種話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想捏碎你的衝動,知道嗎。」
我臉有些白,愣愣地看著他:「周燼,你可能誤會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會覺得我對你有什麼歧義吧?」
他勾起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說呢?」
「那你指定是誤會了,因為我是單親家庭,也沒有良好的出身,並沒有比你好哪裡去。」
我心平氣和道:「我說我們不是一路人,是因為你的生活方式和我的生活方式相差太遠,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我從小老實本分,我們過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活,你懂嗎?」
「不懂。」
他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臉:「姐姐,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這次是你招惹我的,我說了別耍我。
「而且你可能對我有什麼誤解,我也是規規矩矩的人,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你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
「所以別整那些有的沒的,跟我處對象,你不跟我處,我就去找宋俏處。」
果然,混混行經。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皺起了眉:「別動手動腳的,周燼你聽清楚,你想跟誰在一起是你的事,不用特意告訴我,我今天拉你出來是一時興起,你不必拿宋俏說話,跟我無關。」
周燼一愣,笑得跟朵花兒似的:「生氣了?我開玩笑呢。」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推開他起身離開:「別鬧了,回去。」
——
暑假開學,我已經是大二的學生。
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仔細說來,也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周燼時常發信息給我,約我一起出去玩。
我一本正經地回復他,我要上課,要學習,閒暇還要找一找家教兼職工作。
順口還說了一句,鑽石那麼大一家KTV,為什麼發工資不及時呢?
我兼職了一個半月,算起來有一千八的工資。
桃子她們的工資也沒發,她們倒是說了,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有時候會推遲一兩個月才發的,只是不及時而已,不至於賴帳。
但我是真的急,我媽生日就快到了,我攢了幾千塊錢,想給她買一條金項鍊。
我媽一起在商場工作的同事,幾乎每個人脖子上都有金項鍊。
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在我跟周燼抱怨他們鑽石拖欠工資時,當天中午周燼就來了我們學校。
那時我和新結交的同學陳玉一起在食堂吃飯。
中午正值人最多的時候,周燼就這麼突然出現。
穿著一身黑裝,腰身緊實,身材修長,走路時一如既往地昂著頭,脊樑挺拔,格外引人注目。
那張五官硬朗的臉,在人聲鼎沸的食堂不斷張望,兩道濃黑的眉毛微微挑著。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已經很快地低下頭,將身子隱匿在人群之中。
半小時之前,他喊我出去吃午飯,我說和同學約好了在食堂吃,沒空。
結果這人堂而皇之地就上來了。
學校食堂很大,人很多,我聽到不少人在議論——
「那男的是誰啊,長得好帥啊。」
「不是我們學校的吧,我們學校還有這種帥哥?」
「化工學院的周燼,你們不認識啊,他很有名,校草+校霸,化工技校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有,結果那幫混混都聽他的,聽說他家是黑道上的,整個學校就沒人敢惹他……」
越來越低的聲音,給周燼的出身又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我做縮頭烏龜的時候,周燼身邊已經不斷有人搭話,甚至還有不知從何處匆匆趕過來的宋俏。
一向天真爛漫的宋俏,開心地圍了上去——
「周燼!你怎麼會在這兒?吃飯了嗎,我請你去第五餐廳吃吧,那裡中西餐都有……」
「沒空,我找個人。」
「啊,你來找誰?」
熱鬧的大食堂,我看到周燼側目沖宋俏微微一笑,在她臉紅的神情下,問道:「我找代嫣,你看到她了嗎?」
一瞬間,宋俏神情呆了:「誰,你說你找誰?」
周燼沒再理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四下巡視,扯著嗓子喊了起來:「代嫣!出來!人呢?!」
陳玉震驚的目光下,我緩緩舉起了手。
然後就看到一臉壞笑的周燼,大步朝我走來,開口揶揄道:「藏得還挺嚴實。」
這人大剌剌一坐,把陳玉擠到了別處,一向文靜老實的陳玉,臉紅得像個煮熟的蝦米。
周圍人的目光全都聚集過來。
我半捂著臉,瞪眼警告他:「你幹什麼啊,來學校找我幹嗎?」
周燼一臉的無所謂,昂著那張招搖的臉,對左右吃飯的人道:
「吃飽了嗎,吃飽了你們趕緊走,擱這當電燈泡發光呢。」
很快,連陳玉也趕忙地端著餐盤離開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周燼,你到底想幹嗎?」
他壓低聲音笑道:「你又不肯跟我談對象,老是問我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合適嗎?」
我腦子抽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年齡比我小的弟弟貌似是在開車,頓時兩眼冒火:「周燼!你說話注意點,耍什麼流氓。」
「這叫耍流氓?」
他眉毛一挑,一臉無辜:「行吧姐姐,我錯了,平時跟他們開玩笑開習慣了。」
我壓著火,皺眉看他:「你來找我到底什麼事,有話快說。」
「我餓了,還沒吃飯。」
「說完出去吃。」
「你陪我出去吃。」
「不去。」
「哦,那好吧。」
周燼嘆息一聲,下一秒伸手將我吃了一半的餐盤拽到了自己面前:「我吃姐姐剩下的吧。」
「周燼!」
「沒關係,我不嫌棄,小時候撿別人剩飯剩菜的時候多了。」
「……」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認命地站了起來:「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打。」
「姐姐看著辦,你買的我都愛吃。」
少年揚著臉,笑得燦爛。
那天我簡單打了兩葷一素,周燼是不挑食的,津津有味地吃了個精光。
一邊吃一邊對我道:「你知道鑽石是我哥和別人合開的,王德興和財務那些人是闖哥的人,什麼時候發工資他們說了算,我們從來沒問過。」
「不過等我晚上見到王德興會催他的,讓他儘快給發一下,你急著用錢嗎,著急的話我有錢,可以先給你。」
「那倒不用,我不著急。」
我嘴硬地回了他一句,同時疑惑道:「鑽石好像里里外外都是闖哥的人,你哥也太不上心了吧,財務上的事都不管?」
「什麼叫里里外外都是闖哥的人,我和暉哥小六他們不是人啊。」周燼不滿。
我心道,那不一樣,周燼和趙暉他們說白了就是看場子的外圍,負責安保而已,聰明人都知道,掌握運營和財務才是根本。
十九歲時的代嫣,算是個聰明人,但也僅是看到了一些表面。
比如我在鑽石兼職時,見過老闆孫大闖,唯獨沒有見過另一個老闆付雷。
可見付雷對鑽石是不上心的。
但是這麼說沒道理,那個時候誰都知道,鑽石是淮城生意最好、最高檔的KTV,每年的盈利絕對遠超付雷的其他生意。
我不懂,周燼自然是懂的。
他慢悠悠地嚼著嘴裡的米飯,隱約笑道:「你這種小姑娘懂什麼,我哥要的不是這些,對他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我當然不懂,周燼的眼睛太過幽深,明明是個少年,卻透著深沉的暗光。
我那時不知,當時不懂,不過很快,我便什麼都懂了。
8
我還記得那是2012年的9月17日。
那天,距離我媽四十四歲生日,還差兩個星期。
想來是因為周燼的緣故,桃子一早給我打電話,說王經理通知現在讓去領工資。
我那時在上課,自然沒時間單獨跑一趟,於是告訴桃子下午過去。
五點多的時候,我一路從學校趕去鑽石。
到地方的時候,人很少,還沒到客流多的時候。
王德興是個中年胖子。
在我的認知里,跟著孫大闖的人,似乎無一例外,跟他一樣,心寬體胖。
除了他的弟弟孫小春。
我第一次見到孫小春,便對這個極其囂張的男人沒有好感。
他脖子上戴著粗粗的金項鍊,身形很瘦,梳著整齊的大背頭,穿著誇張的花襯衫,一臉猥瑣。
那時我在三樓超市兼職,看到過他呼朋喚友地來鑽石唱歌。
屋子裡整得亂七八糟,一群人髒話連篇,還帶了幾個看上去不太正經的小太妹,在包廂吞雲吐霧,弄得一團糟。
這些都是過後打掃衛生的阿姨說的,房間裡還有用過的成人用品。
在我去KTV兼職之前,一直覺得那種地方會亂、會不安全。
後來上了班,才慢慢改觀,不過就是正經營業的娛樂場所罷了,沒必要戴著有色眼鏡看它。
鑽石早期,確實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
桃子和琴姐都告訴過我,這裡最亂的地方,不過就是有些顧客會點佳麗公主進來陪唱喝酒。那是額外收費的,那幫佳麗公主也都是闖哥的人。
闖哥跟雷哥一樣,除了鑽石之外,各自都還經營別的生意。
如闖哥開的娛樂場所,有棋牌室,有洗浴中心,還有足療店。
他的場子裡,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交易。
話說到這裡,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付雷是正經的生意人,闖哥卻不是。
我後來也終於明白,周燼所說的對付雷來說,把場子看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那時我們都以為,陪唱喝酒就是單純的陪唱喝酒,夜場佳麗說出去不太好聽,也僅是一些人謀生的工作而已。
大二的代嫣,還未曾接觸過社會,對人沒有太多的防備之心。
更何況等著領工資時,那杯水是我一直認為人很好的王經理端過來的。
事後仔細地回想,我會記得王德興臉上每一個複雜表情。
他說:「代嫣,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等下給你結算工資。」
我說:「好,謝謝經理。」
然後胖乎乎的王德興起身離開,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杯水上,遲疑了下,卻什麼也沒說。
那杯水裡,加了類似氟硝西泮的藥,喝了會有兩個小時的睏乏期,接著會跟吸食毒品一樣,讓人處於興奮狀態,腦子一片空白。
我曾以為這種東西,離我太遠太遠,與天方夜譚無異。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不知不覺早就出現在我們身邊。
如闖哥那些場子,也如他的弟弟孫小春,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
孫小春平時都是混跡在闖哥其他場子的,連周燼都很少跟他打交道。
可是王德興是闖哥的人。
在孫小春示意他將這杯水端給我時,他察覺出了不對,但他照做了,沒有制止。
他不想得罪孫小春。
我當然也是沒有得罪過孫小春的。
這些所作所為,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在鑽石出現,看到了前來領工資的我,心生不軌。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並不是初犯,這種手段他不知使了多少次。
那些被欺負的女孩,要麼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要麼哭天喊地地要去報警,然後再因證據不足,什麼也做不了。
就如同那時周燼說了一句,有證據又如何呢?孫小春敢做,便是什麼都不怕。
我比那些女孩幸運。
在我喝了水,感覺不對時,腦子昏昏沉沉被人往屋裡拉,意識到最後一刻,還知道拽著沙發,說了句:「周燼,我認識周燼!」
那種情況,孫小春根本不會管我認識誰,我直接被拖進了包廂。
我運氣好在周燼真的來了。
也運氣好在他沒有直接上樓,在大廳跟王德興一起抽了根煙,然後眸光一轉,看到了沙發上我的包。
我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
據說周燼將王德興一腳踹在了地上。
他來鑽石的時候,經常戴著一副半指手套。
那種手套又叫鐵指環,拳頭部位鑲鐵,打人特別疼。
便是戴著這副手套,他將孫小春揍得牙齒掉了好多顆,面目全非,住進了醫院。
後來小六說:「嫣姐你知道吧,要不是我跟暉哥拚命攔著,我燼哥能活活把人打死。」
總之是周燼救了我。
他抱著昏迷不醒的我,離開了鑽石,將我帶回了他住的地方。
是租的房子,很乾凈的一室一廳。
在藥力發作時,我口吐白沫,整個人跟癲癇了一樣,直翻白眼。
周燼應該是嚇壞了,他在浴室用涼水沖我,希望能讓我清醒。
後果便是第二天,我們倆都感冒了。
早上醒來,我頭還很暈,掀開被子才發現,身上的衣服都被換成了男生的大T恤。
我在臥室,聽到外面客廳有人在說話。
一個男人聲音低沉,在與周燼談論著什麼。
隱隱約約,我聽到周燼說:「就是因為不想得罪闖哥,他們一再地帶人過來,那是唱歌嗎,那是賣Y賣到了我們這裡。
「要忍到什麼時候,上次那些人在包廂聚眾了吸,雷哥你以為那些貨誰帶進來的。
「我以為狠揍一頓他們知道收斂,結果你看見了,孫小春那狗東西什麼都敢,這些行徑闖哥難道不知道?」
付雷沒說話,煙味飄散開來,好一會才聽他緩緩道:「阿燼,把頭低下來,我現在不能跟他翻臉。」
只一句話,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周燼道:「知道了哥。」
年輕時的付雷,就已經很是成熟穩重,連說話聲音都有著穿透力,嗓音沉沉:「這女孩跟你什麼關係?」
「我女朋友,雷哥你想都別想,我不可能讓她出面的。」周燼聲音平靜,了無波瀾。
付雷忍不住笑了:「你哥在你心裡是這種人?臭小子。」
周燼沒說話,透過門縫,我看到付雷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了,桌上的早餐記得吃,來的時候在雙七買的,有你喜歡吃的南瓜餅和油條。」
付雷走後,我看到周燼關了門,轉身朝著臥室的方向走來,心裡一驚,飛快地跑到床上裝睡。
結果就是人站在了床邊,最後俯身看我,好笑道:「別裝了,我剛才都聽到動靜了。」
我眼瞼動了動,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裝,溫熱的氣息迎面而來,一道戲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姐姐,你需要一個吻嗎?」
我猛然睜眼,結果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周燼是真的五官端正,皮膚好,睫毛長,挺鼻薄唇,凌亂的頭髮微微垂下,眼眸含笑,好看得不可思議。
距離太近,我緊張得忘了說話。
而他目光順著我的嘴巴往脖頸看了一眼,臉也微微紅了,輕咳一聲,淡定地起了身。
「……身材不錯。」
不提還好,一提我就呼吸一滯,整個人都不好了。
「衣服你給換的?」
「嗯,不然呢?昨天晚上都濕透了。」
「周燼,你,你……」
我結巴了好一會兒,漲得臉通紅,最終泄下氣來:「算了,謝謝你。」
周燼湊近看我,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我愣了下,也不知為何,後知後覺地白了臉。
是後怕。
那種稍一回想,就渾身汗毛豎起,一身冷汗的後怕。
我怕得直打哆嗦,然後周燼伸手抱住了我。
我推了他一把,他反倒抱得更緊,將我的頭按在胸口,輕聲道:「沒事了姐姐,別怕,有我在。」
少年身上好聞的氣息、鏗鏘有力的心跳,以及那雙放在我頭上的手,也不知為何,神奇地撫平了我的不安。
然而便是從這天起,周燼也不會想到,是我墜入深淵的開始。
因為那晚的夜不歸宿,學校不知何人傳出風言風語,說我一整個暑假都在KTV兼職,缺錢缺瘋了,乾的是陪男人唱歌喝酒的勾當。
還說我被人包養,晚上出去賣去了。
謠言越傳越烈,越傳越誇張。
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陳玉,本就膽子小,老實怕事,連帶著被人罵了幾次,見到我就躲了起來。
還有陳嘉賀,因為曾經跟我表白過,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被人謾罵孤立。
嘲諷他最厲害的,就是張佳佳。
人都說謠言止於智者,然而在我一貫的沉默下,換來的是更加惡劣的對待。
那幫男生當面問我怎麼收費,邪笑著扯我衣服。
我還未找輔導員,他已經主動找了我,言談之間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能自甘墮落。
而我與宋俏最後的那點體面,也終於扯破。
寢室里,我被人冷嘲熱諷時,裝作聽不到地戴上了耳機,繼續看書。
宋俏在身後拉了那人一把,輕聲勸道:「別說了,跟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髒都髒死了。」
她以為,我戴了耳機什麼都聽不到。
可我的耳機其實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的世界轟塌了。
速度如此之快。
還未到周末,媽媽的同事李阿姨打來電話,只說了句:「小嫣,快來醫院,你媽出事了。」
下午交接班的時候,遲遲不見我媽,李阿姨打了無數電話都沒人接,放心不下,騎著電車去我家,結果才發現我媽倒在了家裡。
她死了。
檢查死於心肌梗塞。
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更沒有收到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想起我媽與宋景陽離婚之後,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熱心的街坊鄰居給她介紹對象,讓她再找一個。
她起初也是找了的,四川妹子長相不差,性格爽快,想跟她組建家庭的男人不少。
可她很快發現,二婚男人一肚子精明,表面上對我很好,實際上根本不會對我視若己出。
最開始的耐心過後,他會吼我,罵我,背著我媽掐我大腿。
我媽哭了,鬧掰之後,再也沒動過那種念頭。
四十四的她,頭上已經有了零星的白髮,被我發現時,她笑道:「年齡大了當然長白頭髮了,我這輩子也算熬出頭了,將來等你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媽媽嫁妝也給你攢得差不多了,你結婚有了孩子,我就退休幫你帶孩子,也享一享福。」
「嫣嫣啊,你以後找對象可不能嫁得太遠,你要在媽媽身邊才行,這樣以後受了委屈啥的,媽還能幫你出出頭。」
「我年輕的時候啊,生孩子沒有人伺候月子,落了一身的毛病,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裡,媽媽乾脆把房子一賣,跟著你生活,將來你要是有婆婆伺候月子,我就躲一邊清閒,要是沒人照顧,就媽媽照顧你。」
我媽是個很囉嗦的人,她很能想像,把將來我結婚生孩子的畫面都計劃好了。
在那幅畫面里,將來她抱著小外孫,我推著推車,我們娘仨逛超市,邊說邊笑。
甚至還有她跟著一群老太太跳廣場舞,喜笑顏開地告訴別人,我閨女和閨女婿工作忙,我得幫忙帶孩子做飯,他們離不開我。
其實她說那些的時候,我不屑一顧,但不知不覺也已經被洗腦了。
將來我會如她所願,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可能還會生兩個孩子,工作閒暇之餘,和我丈夫一起開車,帶孩子帶她,去海邊撿貝殼,看日落。
可惜,那些都成不了真了。
我小舅帶著一把年紀的外公外婆,從四川老家趕過來。
處理完後事,他們問我要不要回四川。
我搖了搖頭,從此之後,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
9
我後來患了抑鬱症。
因為學校的霸凌,也因為我媽去世的打擊。
還因為,我翻看我媽的手機時,發現她在去世的那天,見了宋景陽。
真是陰魂不散的一個人。
他老婆去逛商場,無意間看到了我媽,這也成了心情不好的理由,回去逮著他撒潑。
宋景陽這輩子做過兩件觸怒我的事。
一件是他說我不能跟他的寶貝女兒上同一所大學,這樣他很為難。
一件是他來找我媽,告訴她今後在商場有點眼力見,看到了他老婆記得躲起來別出現。
說完他輕飄飄地走了,我媽急性心梗,死在了家裡。
患抑鬱症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得抑鬱症的。
我正常上學,正常下課,正常吃飯睡覺。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在寢室沒人的時候,我穿上宋俏最喜歡的一條裙子,躺在她的床上,割腕自殺了。
血流了滿床,也染紅了她的裙子。
後來我和宋俏都休學了。
不同的是,我其實是差點被勸退的。
是付雷出了面。
而後長達一年的時間,都是周燼在陪我。
那是極其漫長黑暗的一年。
陪一個抑鬱症患者生活,是很容易把一個人的精力全部耗盡的。
周燼搬到了我家,照顧我的同時,還要定期陪我去醫院,監督我吃藥。
宋俏在家裡的安排下,送出國留學了。
想來宋景陽也知道害怕了,怕我這個連死都不在乎的人,會拉他的寶貝女兒一起死。
我其實還知道很多事,很多年後,我在陳嘉賀口中得知,當時傳出我在KTV干夜場那個消息的人,是宋俏。
我後來還見過一次宋景陽。
他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他對不起我和我媽,他願意彌補。
彌補的方式就是,給我一大筆錢。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女兒送走了對吧,沒關係,你還有兒子。」
宋景陽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眼中有一瞬間的恐懼,繼而演變成恨:「你想幹什麼,你要去陪你媽儘管去,沒人攔著你死,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亂來我對你不客氣。」
瞧瞧,我這道貌岸然的父親,為了另一雙兒女,恨不能掐死了我。
誰能看下去呢,連周燼也不能。
身形高大的他半倚在門口,吸了口煙,吞雲吐霧中,緩緩眯起了眼睛,勾起嘴角對宋景陽道:
「你試試,看我會不會弄死你。」
周燼一副混混行徑,微微凌亂的頭髮下,神情生冷,一雙眼睛暗沉如黑河。
分明是平靜的聲線,毫無波瀾,可硬是讓宋景陽感覺到了懼意。
每個人身上都有屬於自己的戾氣,周燼身上尤其重。
宋景陽怕了,像他這種成功人士,只需稍一打聽,便會知道鑽石背後的勢力,是他老丈人家也不願得罪的。
但他當時不知,他罵我道:「你就是跟這種人整天混在一起,自甘墮落,學得不三不四,才惹得你媽突發心梗……」
可惜話未說完,周燼上前捏住了他的嘴,把手裡正燒著的煙頭丟了進去,然後合上他的下巴,照著鼻子就是一拳。
宋景陽捂著臉癱在地,一手的血,半天都沒爬起來。
周燼蹲在他面前:「叔,你都這麼大的人了,下次別說這種蠢話。」
眾所皆知,我是周燼的女朋友。
我們就這麼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他為了我打了孫小春,得罪了闖哥,後來在飯局上向闖哥道歉,被闖哥身邊的人拿酒瓶爆了頭。
然而事情過後,闖哥見了他,仍如往常一樣熱絡地叫一聲阿燼。
付雷那句把頭低下來,大抵就是這種結果。
在他傷勢恢復後,才得知發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變故。
他說:「抱歉代嫣,我來晚了。」
我和周燼,其實都是芸芸眾生里何其渺小的存在。
可就是這麼兩座孤島,在狂風暴雨的汪洋之中,沉沉浮浮,依偎在了一起。
他站在我身邊,四面潮湧,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伸手捂上了我的耳朵。
「代嫣,別回頭,你要一直往前走。」
抑鬱症患者,白天與正常人無異,我在屋裡畫畫,廢稿扔在地上,他一張張地撿起來,仔細地抹平褶皺,收藏在抽屜里。
他還學會了做飯,炒西紅柿雞蛋,土豆片,燉排骨,連包餃子也有模有樣。
我會跟他說笑,說著說著,突然有一瞬間的孤寂。
四面八方都是虛幻,只有我一個人。
周燼錯了,從來沒有兩座可以依偎在一起的孤島。
某個瞬間我會看清一望無際的汪洋,實際只有我一個人。
如溺死之人,一點點地沉入海底,無法呼吸。
我後來又自殺過一次。
在周燼不在的時候,關閉門窗,打開了家裡的煤氣……
夜裡的時候,無數次崩潰,流淚,周而復始。
沒有周燼,代嫣是活不下去的。
他騎著摩托車,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帶我穿梭在大街上,不知疲憊,一直前行。
我閉著眼睛靠在他身上,聽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我們去海邊,去泰山,後來還去了一趟西藏。
耿培烏孜山的哲蚌寺,措欽大殿的一百八十三根巨大木柱,他看著我挨個地抬頭仰望。
僧俗朝拜展佛,巨大的釋迦牟尼像掛在烏孜山,朝霞染紅天際時,香煙裊裊,人們湧向大佛。
我們還去了天葬台。
明明是死亡之地,卻被賦予永生永恆之意。
總會過去的,人生來就是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周燼說:「沒有誰是一帆風順的,只要不是要命的坎,咬著牙就能過,人到絕境要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代嫣,眼睛長在前面,是要告訴我們永遠記得往前走。」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喇嘛念經時,周燼拜了一拜。
虔誠信仰的根源,源於苦難。
而一切的苦難,皆有救贖。
……
我媽去世的第四年,我和周燼打算結婚了。
我那省吃儉用一輩子的媽,留下十幾萬的存摺。
我說要把家裡那套老房子賣掉,湊錢買一套新的。
周燼不許,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金額數目比我的存摺還多。
他跟了付雷十年,長大成人後開始幫他做事,每個月卡里都有進帳。
買房根本不是問題。
付雷聽說我們有結婚的打算,直接就提出他來給買房。
如今的付雷哥,與曾經又今非昔比了。
當年他說不能跟闖哥翻臉,果真是對的。
闖哥那個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道行早就是付雷無法相比的。
他惹不起他,也不能惹他。
更甚至,其實他和闖哥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船翻了,他也得葬身魚腹。
一路走來,沒有誰的手是乾淨的。
隨著闖哥越來越強勢的干預,鑽石終究還是淪陷入陰影之中。
從明目張胆地招攬坐檯小姐,到黑色產業鏈占據齊全,只用了一年的時間。
錢掙得比從前更多,連暉哥都拿得不安心。
周燼更是從他們帶貨進場那日起,就跟付雷惱了。
他受付雷恩惠,把他當成親哥。
但他也是有底線的人。
付雷送他去上學是對的。
無論成績好壞,根深蒂固的中國式教育告訴他,有些東西不能碰,不該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