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拾安是有些厲害的。
我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將他盯著,畢竟他的馬兒那樣健壯好看,尋遍東京城,估計也尋不出第二匹這樣好的馬兒了。
我也想騎馬試試,只我阿娘不允,怕我摔了。
趙拾安只打了半場便下來了,約莫是覺得實力太懸殊,沒意思。
他牽著馬,溜溜達達走到我旁邊時,我竟還有些緊張。
馬兒在我眼前打了個響鼻,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你可太神氣了。」我圍著它走了一圈,將它細細看了一遍,通體棕色,一根雜毛都無。
「怎得不去棚子裡,外頭這樣曬?」趙拾安問道。
他額發還有些濕,看起來也不像平日那般肅穆,少年氣十足。
「難得一個好天,不曬一曬太陽豈不吃虧?它有名字麼?」
「流光,它叫流光。」
「它的名字同它一樣神氣。」
只不待我們多說,皇后娘娘便讓人尋他過去,我雖痴,可看皇后身邊圍著一群小娘子,定然是要介紹給他認識的。
「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將馬韁交給了侍從,急急忙忙去了。
6
我看著他背影,搖搖頭,他還太年輕,不知曉婦人們最愛操心旁人的婚事兒了。
他又是個王爺,自然更吃香些的,想嫁進王府的人不知凡幾,叫我等他?
要等到何時啊?
我自是不會聽他的,只在莊子裡晃悠了一圈,看別人都摘了菊花插在髮髻上,我也摘了一朵粉色的,讓我的小丫頭替我別上。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前月下,似都這樣,若是我的阿姐在,日子過起來便更有意思些。
因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多的是干不完的活兒,我坐在灶前燒火,阿姐煮了肉,用筷子撈出一塊兒來,吹涼了喂給我,叫我嘗嘗味兒。
我說好吃,她便笑著說好吃是什麼說法?總要說出個一二三才作數啊!
我們就因為這樣一塊肉,也能說半日。
又或者我學會了新的字,教她寫,她一邊學還要一邊問這樣一個字的出處。
我便抱著書翻找,不論找不找得到,我們也能自己想半日。
日子就這樣半日半日地過,過得好快啊!十幾年,似只是一眨眼。
阿娘說日子過得好才會覺得快,我是過得太好了,日日都過得好。
只苦了我阿姐一人,不僅要拖著我往前走,還得撐著整個溫家。
若是我有,我定然要將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
「寶珠!」
喚我的小娘子就是宋閣老家的小閨女。
「宋娘子!」我屈膝給她回了禮。
她生的嬌嬌弱弱,很有些弱柳扶風的意思,這樣好的天兒,還披著件斗篷。
臉頰卻是紅潤的。
「你喚我元貞就是了,不必這樣客氣的。」
她同我一處慢慢行著,我第一次同旁人家的小娘子相處,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天氣倒是很好,家裡的書翻出來曬一曬才好。」她杏眼微轉,看著我說道。
「是,也該曬曬被子的!」我家的書都在兄長的書房裡,曬書的事兒自然該他們操心,我只曬好我的被子。
她抿了抿嘴角,愣了一瞬。
許久無言。
「你長兄平日裡都幹什麼?」她問出了口,似有些害羞,又低下了頭,脖頸修長好看。
「或見客,或外出,我也不知他在忙什麼。」有時候吃飯也見不著。
「你阿姐生得好看麼?同我比呢?」她忽立住不走了,眉眼深深,我不知她為何突然這樣問。
「我阿姐生的極白,我長兄白不白?只她比我長兄還要白許多,她愛笑,一笑眼睛就月牙般彎了起來,唇紅齒白的,這世上我阿姐最好看了。」
再沒一個人能同我阿姐比了。
「是嗎?她竟這樣好看麼?」她聲音有些淡,似一下子沒了剛才的熱情。
她同來時一樣突然,又突然地走開了。
我知她想嫁我長兄,卻不知她為何又要問我阿姐。
開宴時皇后娘娘招我同她坐一席,桌上坐的都是趙拾安之類的皇親國戚,我默默地填飽了肚子,等著吃完宴兄長們來接我。
趙拾安想同我說話,可每不及開口,就有旁人同他講話,到散了宴席,我們都沒說上一句。
花賞得極累,我不曾等到兄長們,只能讓馬夫先送我歸了家。
到家立時便同阿爹阿娘告了一狀,他們丟下幼妹不顧,自去逍遙快活了。
阿娘卻笑著說極好,他們能同別人吃酒說話的,是極好的。
只我長兄一個不曾參加宴會的人竟吃醉了酒,是被他的侍從攙回來的。
此事我們本不知,到吃晚飯時他還不曾歸,阿爹問了一句,才知他白日醉了酒。
阿娘放心不下,我便陪著她去瞧。
7
長兄平日住在外院,外院冷清,屋裡只一榻一桌一椅,他便躺在榻上。
約莫是醉了酒,臉色蒼白,眉頭緊鎖。
眼角紅透了,我忽記起某日看見他在畫舫上的模樣。
阿姐說他生得太好看,他就是生得太好看才遭了許多許多罪。
阿姐叫我將那日忘了,就當從不曾看見過。
他只是我長兄,到何時都是愛我護我的長兄。
他眼角沁著淚,一滴一滴,不知為何總也止不住。
阿娘喚了他數聲,他才睜開了眼。
阿娘問他哪裡難受,他只搖搖頭。
過了許久,他才問阿娘,他說阿娘,寶銀她是不是氣我?氣我從不曾說過一句歡喜她的話才要走?她是不是就再也不回了?
問完他又閉上了眼,樣子又脆弱,又無助。
這日我才知曉,原來長兄歡喜的人是我阿姐。
阿娘看著他只掉淚,罵他怎得不早說。
這日後我便時時同長兄頂嘴,我知他歡喜阿姐,卻不說,只擰著性子同他作對。
若是他早些說喜歡阿姐?阿姐又怎會走掉?我心裡怨他。
只他說阿姐生的丑,性子不好之類時,我便將只知嘴硬這樣的話在心裡說了一萬遍。
「我阿姐最最好看,又白又好看,只長兄你最丑。」
我每每這樣頂嘴,長兄便彎起嘴角,問阿姐哪裡好看?
他將口是心非,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忽想起過去,有時長兄來,阿姐正在灶上忙,長兄便倚在門框上看著。
偶爾同阿姐說一兩句話,眼角眉梢都帶著笑。
有一日阿姐拿著一根木簪在油燈下瞧了又瞧,我睡了一覺醒來,阿姐還瞧著。
我問她不過一根木簪,有何好看的?
她卻搖搖頭說它便是這世間最好的了。
那日長兄恰好來過,如今想來,該是長兄親做的,畢竟是那樣粗糙的手藝。
只我明白得太遲了,若是能早些,定然要想法讓長兄說出真心話來,這樣阿姐便不會走了。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十月頭上就下了一場大雪。
雖被除了族,可阿爹想回一趟老家,去阿爺阿奶的墳上瞧一瞧,給他們送點紙錢寒衣。
兄長們沒時間,阿娘身體不好,天又寒,阿爹不讓她跟著。
我在家也無事,便自告奮勇地同阿爹一道去了。
老家離東京城就兩日的路,只雪大,行路不易。
馬車裡卻是暖和的,阿爹同我講些幼時在老家的趣事。
我聽得正有趣,馬車卻停下了。
我掀開車簾去看,馬夫胸前插著一支箭,已倒在了地上,血還順著傷口往外流。
我長到這般大,何時見過這樣的事兒?
抖著嘴角喚了聲阿爹。
阿爹拉著我進了車廂,叫我噤聲。
我靠著阿爹,第一次覺得害怕。
我若是死了該怎麼辦?我還不曾見到阿姐,她若是知道我死了,該多傷心愧疚?我不想死,也不願她傷心愧疚。
「怎得?還待我請才肯出來麼?」門外的人粗聲喊道。
阿爹牽著我下了馬車,車外立著好些黑衣蒙面的人,手裡拿刀拿劍的,眼睛裡透著殺氣,好生嚇人。
「溫相公且去報個信兒,你這小閨女我等便帶走了,你回去同溫尚書說,我等在長公主府等他,給他兩日,他若是不來,我便殺了她。」
8
一人將我阿爹使勁推遠,又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已嚇得軟了腿失了聲。
一人將我扔在馬背上趴著,他一打馬,馬背頂著我的胃,我一下吐了。
只看阿爹追著跑的影子越來越遠。
就這樣跑了一日,第二日我便到了熟識的汴京城外。
城門口查的極嚴,約莫是長兄已知曉我丟了。
幾人尋了城外的一座舊道觀,觀里只一人老道士,看樣子同他們是熟識的。
我被他們綁了手腳蒙了眼睛扔進了一間屋子,中間只喝了一碗水,我胃裡難受,將水又嘔了出來。
我說要上茅廁,說了數次,無人理我,長大後第一次,我尿了褲子。
不知是羞憤的還是嚇的,我哭著哭著便暈過去了。
待我醒來時,眼前蹲著個人。
他臉黑,此時看著我,臉就更黑了。
「趙拾安。」
我喊他,他鬆開了我手上和腳上的繩子,我才看見他手邊還放著一把劍,劍上還淅淅瀝瀝往下掉血珠。
他身上有殺氣,好生嚇人。
我哆哆嗦嗦看著他,憋了許久,又哭出了聲。
「趙拾安,他們不叫我上茅廁,我尿褲子了,你為何不早些來?嗚嗚……」
我分明瞧見他愣了一瞬。
卻解下身上黑色的大裘將我裹住,抱進了懷裡。
我將眼淚鼻涕蹭在他的胸口,天已黑透了,只看的清院裡橫七豎八倒了許多人,流光就在道觀門口,他將我放到了馬背上。
大裘擋住了風雪,我並不覺得冷。
「你如何知道我被綁了的?」我問他道。
他牽著馬,背影修長堅毅。
「你阿爹來宮裡尋你長兄,我恰好也在。」
他答得雲淡風輕。
「已過去幾日了?」
「一日!」
才一日麼,我竟覺得過了好久啊!
「他們為何要綁我?你又為何來救我?」
「你長兄砍下了長公主的腦袋,他們要尋你長兄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