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將軍府,許太醫埋怨了幾句,又在把了脈之後興奮起來,兩眼放光:
「夫人須知,我雖曉得這種毒,卻從未親自試過,治與不治,還要夫人定奪。」
寧璃施說得沒錯,沈今安活的機會只有萬分之一。
我的心重重一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字:
「治。」
許太醫拿出針灸袋,嫻熟地在沈今安身上扎了幾針。
室內靜得讓人發慌,好似過了半生之久。
終於,原本毫無動靜的沈今安嘔出一口鮮血,發青的面頰漸漸恢復血色。
我緊繃的情緒在這一瞬間轟然鬆了下來。
「果然有效。」許大夫喃喃自語,又喚小廝拿來了紙筆,大手一揮,寫下個藥 方。
「服藥三日,若能醒來,便脫離危險了。」
我趕緊喚丫鬟去煎藥,又聽見許太醫說:「三日後若小將軍醒來,還煩請夫人去 太醫院知會我一聲,我定要在隨身醫典上記上一筆。」
我應下,送許太醫出了將軍府。
18
幾乎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沈今安三日,他終於悠悠轉醒。
「水...」
我扶起沈今安,將備在身側的茶水遞到他的嘴邊。
他直直地盯著我,嘴巴無意識地張開。
大概是我的模樣過於駭人,面色憔悴,髮髻凌亂。
我第二次看見沈今安紅了眼眶。
他嘴巴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將茶水放到一邊,替他掖了掖被角:「醒了就好,其他的話不用多說。」
三日一過,沈今安以飛快的速度好起來,不過十日便能扶著東西自己行走。
我的心安下來,這才記起許太醫當日的囑咐。
可我趕到太醫院時卻聽說,許太醫消失了,在兩日前那個電閃雷鳴的暴雨夜。
打掃的小廝在藏書閣發現了許太醫從不離身的醫典。
我恍惚地回到將軍府,意外見到了來找沈今安的禮王。
他留下一個背影,步履匆匆,進了沈今安的書房。
禮王是前朝皇子,國破後從亂葬崗爬了回來。
先帝為彰顯仁愛,留下他的性命,封為禮王。
聽說他深居王府,我也從不知道他和沈今安有什麼交集。
我心裡生出些不好的預感。
他來將軍府,究竟所為何事?
果然,當天晚上,沈今安滿臉嚴肅地坐在床沿。
帶著一股風雨欲來的架勢。
我剛將門關上,沈今安便擰著眉開口:「太子,怕是要反了。」
「是禮王說的?」
沈今安點點頭,一下便反應過來我知曉了他今日同禮王見面之事。
「他說皇上多疑,雖表面當著百官的面罰了我,背地裡亦派了暗衛悄悄前往邊 疆。」
「禮王怎麼知道?」
沈今安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想了許久才緩緩開口:「他在宮中布的眼線跟上了 暗衛,發現暗衛被一隊人馬追殺,細查之後發現是太子的人。」
「太子瞞不了多久,若暗衛遲遲未歸,皇上勢必會起疑心。」
「所以,他只能反。」我頭皮發麻,強裝冷靜地說出結論。
沈今安點點頭,又陷入沉思。
「可你怎知禮王不是在騙你?他將自己關在王府,卻能將勢力培植到皇宮,可見 不是什麼心思純良之輩。」
沈今安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琉恩,你信不信前世。」
沈今安緊繃的表情沉靜下來,聲音虛幻。
「太子.…遲早要反的。」
我沉默了,從裡面聽出了濃濃的無力感。
若真有前世,沈今安一定過得不好。
皇權鬥爭,必然會波及手握兵權的將軍。
「我原想在太子謀反之前,戳穿他的陰謀,以為這樣便可以避免那些慘不忍睹的 流血犧牲。」
「可事情好像依舊在按照原來的方向發展。」
「或許,還更快了些。」
兩世磋磨,足以讓他看清當權的昏庸。
沈今安的聲音帶上了幾不可察的顫抖。
前世,沈今安糾纏進皇權鬥爭。
鮮血染紅了整座皇城,太子黨壓到了金鑾殿外。
禁衛軍大敗,皇帝都以為再難轉圜時,沈今安帶著沈家軍鎮壓了太子黨。
皇帝當時對沈今安千恩萬謝,卻在冷靜下來後開始忌憚他,還變得更加暴虐,疑 神疑鬼。
他奪了沈今安的兵權,將他監視起來。
沈今安一副焦灼模樣,好像陷在了某一段回憶中。
我握著他的手捏得更緊了些:「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禮王說,若我支持他,他發誓不會發生大規模流血犧牲。」
「你信他嗎?」
「我不知道,可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沈今安捂著額頭,哀嘆一聲,「最多十 日,太子必定會反。」
「到時候,便來不及了。」
「今安。」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搭在沈今安肩上,「按你心中所想去做,無論 如何,我會支持你。」
19
翌日,我同沈今安喬裝一番,一道去了禮王府
在他的書房中,我意外地見到了一個熟人——傾城色的金掌柜。
她站在禮王身旁,笑得俏皮。
「這是我夫人。」禮王指了指金掌柜。
話音還未落下,金掌柜便衝到我面前:「你就是在我的答謝宴上大罵長姐的將軍 夫人啊。」
「對不住,我 …」我有些赧然,搞砸了人家的答謝宴,現在還自己湊到人家面 前來了。
金掌柜卻打斷了我的話:「當真解氣!若不是我當時沒在,定要請一隊樂師來給 你漲漲士氣。」
「走走走,他們男人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我們去聊自己的。」
她挽著我的胳膊便往外走,我著急地回頭看,又看見禮王寵溺地盯著金掌柜。
瞬間放棄了掙扎,禮王心思深,自有今安同他交涉。我若能從金掌柜身上打聽到 些消息,那便更好。
思及此,我跟著金掌柜去了後花園。
金掌柜是個活潑性子,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我向來對她便有好印象,便一字一句耐心地回應著她。
「你和小將軍怎麼會來禮王府?」
「禮王沒同你說嗎?」
她搖了搖頭:「他只說今日家裡要來客人。」
見我沒再回應,金掌柜顧自揮了揮手:「哎呀,不說這個了,說說答謝宴吧。」
「你長姐說小將軍成婚後便離家了可是當真?」
「當真,可是 ..」
金掌柜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真好啊!不像禮王日日看管著我。」
「禮王待你不好嗎?」
「也不是。」她嘟囔了一句,「男人只會影響我賺錢的速度。」
我被她逗得發笑:「那你還嫁給她。」
金掌柜的臉紅了紅:「其實他也沒那麼影響啦。」
「不瞞你說,我雖現在有錢,小時候卻是逃荒出來的。」
「所以我雖愛財,卻依舊會幫助那些同我一樣的可憐人,這不是一筆小開銷。可 成婚後,我放賑濟糧的開支有一半都是他出的。」
「還有辦學堂、辦慈濟院、找老師,他都幫了我許多。」
金掌柜邊說,邊一根一根地掰著手指頭。
我心中訝異,沒想到籌謀至深的禮王,在暗地裡懷著這樣的善心,對他的印象好 了幾分。
或許。
我心中升起一絲期待,他會是今安最好的選擇。
又聊了許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金掌柜,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他們該著急了。」
回到書房,兩個男人嚴肅地站在一起,桌上鋪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捲軸。
我走近一看:輿圖、密信、國事分析以及改良之策應有盡有。
金掌柜撇了撇嘴:「我說你請小將軍來幹什麼,原來是攛掇人家加入推翻暴政的 計劃啊。」
我面上的驚訝險些掩飾不住:「你知道禮王的籌謀?」
金掌柜又笑起來,一副看穿我的模樣:「他的第二個優點,不瞞我。」
「你支持他?」
「支持啊。」金掌柜斂去笑意,「近兩年,賦稅大漲,天災四起,朝廷不作為, 流民越來越多。」
「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有多難過,若有人能結束,我求之不得。」
向來淡漠的禮王嘴角掛上一抹笑:「盼盼,過來,同我一起送送將軍和他夫人。
離開王府時,禮王意味深長:「沈將軍,合作愉快。」
回府後,沈今安的心事明顯輕了一些。
他同我說,禮王的治國之策全然從百姓出發。
那些東西不是一時半刻便能準備好的。
將軍府掛上了喪幡,沈今安的名字消失在眾人的眼中,包括那些躲在暗處的眼
線。
禮王的速度比我想像得快許多,不過三日,我便聽說了太子被廢黜的消息。
禮王留了一手,救下了那個皇帝派出來的暗衛,又將太子謀逆的證據送到暗衛 手上。
暗衛回宮後便將證據給了皇上。
皇上大怒,當晚便廢了太子。
我心中暗自慶幸,幸好禮王不是狡詐惡毒之人,幸好,他沒有站在我們的對立 面。
又過了兩日,我聽說姐姐瘋了。
大喊著她是太子側妃,跑出了家門,再沒回過家。
又過了半月,我去傾城色找金掌柜。
在一條小路上遇到一個滿臉泥漿、頭髮雜亂的瘸腿婦人。
她拉著我的腿,喊我幫幫她。
掙脫不開,我只得蹲下身。
電光石火之間,婦人一掌將我拍暈,露出的雙眼像陰毒的蛇一般盯著我。
失去意識前,我看見她撥開臉上的頭髮。
這個婦人,竟然是失蹤了半個月的寧璃施。
再醒來,是在一間暗無天日的破舊屋子裡。
老鼠成群,四下亂竄。
我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旁邊的椅子上隱約能看出一個黑影。
見有動靜,黑影點起一盞燭火,照亮了寧璃施被劃破的臉。
她冷笑一聲,陰狠地看著我:「妹妹,你終於落在我手上了。」
我用手肘支撐,坐了起來,強迫自己鎮定:「寧璃施,你想幹什麼?」
「我想要你去地府陪沈今安。」寧璃施笑得瘋狂,「你們兩個,都不得好死!」
「若不是你們夫妻,我會是太子長子之母!我清高了這麼多年,就該做這世間最 尊貴的女子!」
「都是你們、都是你們害的!」
「你們害我被太子厭棄,將對你們的氣都撒在我身上!墮了我的孩子不成,還劃 花了我的臉,打斷了我的腿。」
「這些,都是你們害的!」
寧璃施的雙眼因憤怒而漲紅,黑紅的疤痕如蟲子般在臉上扭曲,幾乎橫跨了整張 臉。
「寧璃施,你不要衝動,殺了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後背濕潤,心裡冒出幽 幽的寒氣。
「但解恨!殺了你,便能為我死去的孩子報仇。」她舉起手上尖利的枯枝,狠狠 地朝我刺來。
我迅速側身,勉強躲過一擊,我長舒一口氣。
「你清醒一點,殺了你孩子的是太子!你該去找他報仇。」
「若不是他在詩會上招惹你,你本該遇到更好的男子,又怎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姐姐,我是你親妹妹啊,我怎麼會害你?」
寧璃施猙獰的面部放鬆,呆愣愣地自言自語:「我應該..去找太子報仇。」
在她呆愣的瞬間,有人破窗而入,將她狠狠地摜到地上,一腳踢斷了她僅剩的那 條好腿。
手上的燭火落地,將地上散落的乾燥枯葉瞬間點燃。
「寧琉恩,你剛才在拖延時間!」寧璃施尖叫大喊,「不對,不可能來得這麼快 的,你個賤人做了什麼?」
沈今安一刀割開我身上的繩子。
我走到寧璃施身邊,沒有否認:
「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便要離開。
寧璃施故技重施地抱著我的腳踝:「妹妹,姐姐錯了,救姐姐出去。著火了,我 會死在裡面的。」
這是寧璃施第一次在我面前低頭,我想,也是最後一次。
我用另一隻腳狠狠地踩上她的手腕,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姐姐心思不純,便先將這顆黑心燒一燒吧。」
說完,轉身離去。
不知走出多遠,我聽見身後的破屋轟然倒塌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面頰濕潤。
恍然之間產生了一絲錯覺:我好像終於逃出了那間老鼠遍地的柴房。
沈今安後怕地將我抱在懷中,那樣緊。
這是我第三次看見他紅了眼眶。
第一次因我而自責,第二次因我而內疚,第三次因我而恐慌。
「喂,這兒還有人在呢。」金掌柜鬱悶的聲音響起。
寧璃施說得沒錯,他們能這麼快找過來都是因為我做的手腳。
金掌柜與我相見恨晚,曾為我製作了一個世間僅有的香包。
香味獨特,雖淡卻持久。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將香包口打開。一路上,香粉隨風落下,為他們指引 了尋我的道路。
21
夏去秋來,時間到了崇禎六年九月。
離太子被廢黜已過三月,正值皇帝六十大壽。
宮中張燈結彩,只有東宮一片冷清,沒有一絲人氣。
那兒,已經許久沒人去過了。
我和沈今安喬裝成禮王和金掌柜的侍從,一同入了宴席。
開席後,觥籌交錯。
皇帝坐在上首,受文武百官拜賀。
不料宴席過半,本該被囚在東宮的太子身著戰甲,緩緩走來:
「好生熱鬧。」他隨意地拍了拍掌心,滿臉勝券在握。
「這六十大壽,便當作兒子送給父王的餞行禮吧。」
皇帝死死地捏著椅子扶手:「你是要造反嗎?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無事發生。
本該守在附近的禁衛軍無一人前來救駕。 太子挑起眉毛,定定地看著皇帝。
皇上突然明白了什麼,臉上多了一份瞭然,自嘲笑道:「逆子!我當初便不該 心軟留你一命。」
太子一步步前進,每走一步便說一句:
「父皇不必如此冠冕堂皇,你自己心裡清楚,當初留我一命是為了什麼。」
「權力制衡,以人為質,便是歷代帝王的第一課。若我沒有一丁點價值,你定不 會手軟。」
「父皇啊,這麼多年,我徒有太子虛名,你可曾真心交付過我哪怕一丁點信任嗎。
「你將我當成傀儡,可你要知道,傀儡也是會失控的。」
最後一步,太子將長劍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滲出點點血跡。
轉瞬間,沈今安飛身挑落太子的劍,反手將他制住。
「沈今安?你怎麼可能還活著!」太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可不過須臾,他便收了那份訝異,不慌不忙道:「活著又怎樣,你還是這樣自 大,外面都是我的人,就憑你,能改變什麼呢?」
「是嗎?」沈今安輕笑出聲。
太子不知道,一個月前去東宮救他的黨羽,早已成了禮王的人。
各方勢力的眼線放鬆後,沈今安做事更加自由,那些跟著太子的下屬在他被廢黜 後,一個一個在禮王和沈今安的操作下轉變了陣營。
官場之人多以利益為先,從來沒有永遠的盟友。
他自從被救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入了那個為他設置的棋局。
棋子誤以為自己是執棋者,在旁人的引導下,一步步上演了今天這場好戲。
「哈哈哈!」太子癲狂地笑出聲,「成王敗寇,是我棋差一著。」
「可是父皇……」他看著鬆了口氣的皇帝,滿臉倨傲,「你也沒有贏。」
皇帝靠在椅子上:「逆子,你還想做什麼?」
「父皇脖子上的血都黑了,還沒感覺到自己中毒了嗎?」 「如今毒已經深入骨髓,你還是想想如何立遺詔吧。」
太子將脖子往前一送,沒了氣息。
場面愈發亂起來。
沈今安派人將嚇得跟鵪鶉似的官員送出宮後,又將一眾丫 鬟奴婢遣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我們四人和皇帝。
皇帝此時已經整個人癱軟著,鮮血嘔個不停。
可他還是模糊開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禮王好計謀。」
禮王眉目疏離:「皇上既然耽於朝政,便好生去歇著吧。」
22
當晚,皇宮響起了喪鐘。
第二日,禮王作為新帝登基,金掌柜成了皇后。
繼任大典後,沈今安抱住我,在耳邊低喃:
「琉恩,這一次,我終於護住了天下,也護住了你。」
那天晚上,我夜間醒來,發現身旁的被褥冰涼。
起身尋找,在祠堂找到了孤身跪著的沈今安。
我聽見他對著那些牌位懺悔,祈求原諒。
沈家世代為將,忠心耿耿,本不該做這樣的事。
我知他心中難安,卻不好打擾,只得坐在門外的台階上,陪了他一夜。
23
王朝更迭,如歷史的車輪不可阻擋,這一次也不例外。
邊疆戰事又起,沈今安無暇自怨自艾,他比以前更忙了,我也不例外。
他去了邊疆,我則跟著當朝唯一的商人皇后走南闖北,禮王當真成了寡人。
只有他一人在宮中,兢兢業業,收拾前朝留下來的爛攤子。
但他沒將皇后困在宮中。
他說:「以前她愛當金掌柜,現在依舊自在。」
我開始跟著皇后學經商,她親昵地讓我喊她「盼盼姐」。
跟著她的這段日子我發現她平日看著不著調,做起生意來卻十分老到,我學到很 多,更覺自己從前渺小。
她和我說了自己的故事,我既憐惜又崇敬。
孤女到富商的這一條路真的很難,卻讓我更加堅信,即使身為女子,也得有自己 的安身立命之本。
一年時間,我們走了大半個疆域,從一座座建收容所,到看著收容所一座座荒廢 掉。
所有人的生活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