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後續章節

神尊端坐高台，安靜如初。

直到天帝一個大招向我拍過來，我躲閃不及，那一刻，四面八方的神仙連帶那個飛到半路的大招，須臾之間被定住。

空氣也仿佛凝滯。

天地間，只有我和他動靜怡然。

神尊緩緩步下高台。

清雅的桐花香盈了我滿袖，神尊白袍如堆雪，停在我面前，那樣近，我依然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只聽見他在耳邊，淺淺嘆了一聲。

「為何懷疑我？」

我警惕地看著他，「我不是懷疑你。」

「我懷疑這整個天界，都是假的。」

他們說，之前我所遇到的魔氣肆虐的地方，是幻境，是考驗，可我懷疑，那才是真正的天界，而這裡，才是幻境。

一個被魔氣包圍的虛假繁榮幻境。

神尊如玉的手，握住了我的，微涼的觸感異常明顯，離得近了，他的嗓音優雅好聽，依舊是帶著喟嘆。

「罷了。」

「你想要的，我總歸都會滿足你。」

他帶著我手裡的長劍，毫不猶豫貫穿了自己的心口。

我瞳孔瞬間放大，渾身僵住。

其實，我沒想過殺他。

神尊死去後，四周的世界逐漸崩塌。

他的神術開始失效，我終於看到了神尊的模樣，美到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一瞬間靈魂被擊中的恍惚感又席捲而來。

他在我面前化成零零星星的桐花。

偌大的天界，崩塌，消散，也化作無數桐花。

無邊無際，紛紛揚揚的桐花雨。

美不勝收，淒迷盛大。

63

我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如果不是失去了關於他的記憶，小鳳凰永遠不會懷疑扶岐。

小鳳凰永遠信賴依戀她唯一的梧桐神木。

小世界和小世界之間，常有爭鬥，爭搶氣運，其實上界也如此，只不過，上界之間的爭鬥要更加激烈，更加殘酷。

這一方上界，在萬年前差點被侵吞。

此界年輕，氣運較弱，而對手強大無比。

萬年前，異世界的魔族入侵，魔氣使人失去理智，嗜殺殘暴，不久上界連同萬千下界哀鴻遍野。

當時所有強大的神聯合起來，獻祭了自己，才將兩界之門關閉封印。

大戰之後的天界便是死氣遍布，滿目瘡痍的模樣，焦土枯枝間，少年時的扶岐白衣如雪，抱著幼時的我帶領剩餘的神仙重建了如今的天界。

或許是生在亂世，年少時的扶岐已是遠超同齡神仙的老沉持重，先輩盡數赴死，他一人獨擔大任，居九重天穩定四方。

以前幾個族的神仙的責任，全落在他一人頭上。

放在舊時，他應該是同輩中最是驚才絕艷的存在，放在如今，也是天界萬眾敬仰的主心骨。

扶岐親手把我養大，他說我和別的鳳凰不同，一般的鳳凰剛出殼都是又禿又丑的，而我不幸在戰場上破殼，一出生，就是漂亮毛茸茸的火紅崽子。

我時常從水鏡里回溯過去，我記得那一幕。

漫天灰霾里，白衣少年抱著紅色的雛鳥，世界盛大灰暗，那一點白，一跡紅，互相依偎，鮮明醒目。

少年眉目清雅絕美，一垂眸，溫柔又孤冷，「阿鸞，你這樣暖，我抱著你竟感覺不到冷。」

那時的我尚聽不懂話，懵懂望著他。

一雙靈氣逼人的眸子，倒映著重現的天光。

64

萬年里，世界安定。

我慢慢長大，日漸頑劣，兇猛好鬥，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扶岐為我收拾了數不清的爛攤子。

但他依舊毫無理由地護著我。

神尊向來淡漠，唯獨在偏袒小鳳凰時偶爾接地氣。

神尊給小鳳凰的，是獨一無二、毫無理由的偏愛和縱容。

他在，我便永遠有枝可依。

直到他忽悠我，說我該涅槃了，應該到下界去歷練，我傻傻信了，還被他隱藏了關於他自己的記憶。

如果不是柳清嫿的情劫碰巧把我卷了進去，我現在應當還在下界輪迴，正如扶岐所願。

他想支開我。

因為魔族衝破封印，捲土重來了。

扶岐身在九重天，比所有人都更敏銳，神仙們還在樂呵呵辦宴席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界門的異常。

以前數百神族才勉強封印的魔族，如今只有我和扶岐兩個神，即使我倆都是天賦卓絕的存在，勢單力薄，當然很難抵擋。

再來一次神魔大戰，註定沒有勝算。

所以，他隱瞞真相，第一次騙了我，把我騙到下界，派出無數化身保護我，想自己一個人面對魔族，讓我一直在下界輪迴，不必面對危險。

每個化身死後，記憶都會回到本體，我飛升上界之時，他自然也知道。

他又造了個幻境，想騙我安生待在裡面。

神尊強大如斯，也只有他能憑一己之力造出宛如天界的幻境，幻境的底層是陣法，裡面他的化身就是陣眼。

破了陣眼，幻境消失，殘酷的現實世界橫亘在我面前。

正如剛飛升上來時的場景，焦土，枯枝，永遠陰沉沉的天空。

這裡，是曾經仙氣縹緲的天界。

這裡，也是新的神魔大戰的邊緣。

我記憶恢復的瞬間，福至心靈，頓悟了許多東西，身上逐漸燃起真火，被迫化出原形。

頂著滿身熊熊烈火，朱紅的鳳凰仰天清唳，張開華麗的翅膀，瞬息間飛入雲霄，厚重的陰雲間透出微亮的火光。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65

我一路向著界門的方向趕去，魔擋誅魔，神擋一翅膀拍飛。

順利涅槃成真神，我的實力有了質的飛躍。

我不是苟且偷生之輩，我也不會放任神尊一人面對萬千魔族。

我要趕過去和他並肩戰鬥。

我下界的時間並不長，回來後天界已經千瘡百孔，僅剩的一部分神仙全都鎮守在界門處。

我趕到時，魔族剛結束一波進攻，四處是剛隕落的仙，剩下的也都沉默不語地療傷。

我化成人形，拿出那隻含有治癒之力的鐲子，神力灌注其中，再散開來，四周負傷的仙們快速好轉。

見到我，他們非常震驚，「帝姬，您怎麼回來了？」

我無意與他們寒暄：「扶岐在哪？」

他們指了路，我更加飛快地趕過去，鳳凰長長的尾羽帶起地面震震狂風。

我遠遠看到，巨大的梧桐樹遮天蔽日，卻無花無葉，枯樹寂寥。

巨木底下，盤踞的樹根上，端坐著一個白衣清雅的神祇。

我朝他飛過去，到了近前化作人形，沒穩住腳步，跌跌撞撞撲進他懷裡。

清冷的懷抱，盈滿淡淡的桐花香。

我吸著鼻子，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神尊少見的蒼白羸弱，俊美的容顏平靜溫柔，摸著我的頭，只有面對小鳳凰時才會有淺淡的笑意，「冒冒失失的。」

我一下子就哭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只覺得百感交集，拽著他純白的袖子擦眼淚，哭完了傲然抬眸，「你騙不了我，我很聰明的。」

扶岐一聲輕笑，眸底卻儘是無奈。

不遠處，界門的封印震顫一下，轟然碎裂。

魔族的封印徹底失效了。

66

這意味著，那些真正厲害的大魔，也可以順利過來了。

神仙們的表面越加凝重。

我向他們挨個討教對付不同魔物的技巧，拎著青霜劍徹夜練習，果然沒多久，最大批的魔族開始穿越界門。

神尊用本體支撐著，不讓界門擴大。

魔物只能小批小批地進入，好歹給神仙們挨個斬殺的喘息之機。

可是，那些大魔也扎堆來了。

它們聚在一起，用命去撕開界門，僵持了不知多久，半枯的神樹斷開，神尊身形一滯。

終究抵擋不住，界門大開。

魔軍灰壓壓湧進來，為首的大魔都是有靈智的，也能化成人形，像人界的將軍還穿了甲冑，最前面那個輕蔑地看著為數不多的神仙，聲如洪鐘：

「放棄吧，就這點人了。」

神仙們更加用力拚殺。

魔族頭領並不放在心上，讓開位置，顯出身後一個墨色衣袍的男子，「陛下啊，那神族的兩個遺孤，不如就由你來了結吧？」

我看過去，不可思議。

竟是謝長瀛。

他墨發紅眸，眼裡無波無瀾，好像根本不認得我一般。

見我驚訝，魔君首領得意至極：「你可知他是什麼？」

我眯了眯眼，篤定道：「鳳凰。」

對面訝然，「你怎麼知道？」

「瞎猜。」

倒也不全靠瞎猜，謝長瀛之前暴露過一手，他也善陣法。

隨便用破爛都能布陣，這般造詣，不輸於我。

鳳族血脈傳承，善陣。

幾個大魔不懷好意地笑著，「他可是我們選定的魔君，之前派去下界殺你，沒成功。同是鳳凰，現在對上，不知道你們兩個哪個厲害一些。」

「魔君，請吧？」他們催促著，嘴上喊著陛下，卻沒見得多恭敬。

像極了凡界的傀儡皇帝。

黑羽紅瞳的鳳凰，這才是他的本體，原來如此，他偶爾發狂眼睛就變紅，之前我們都以為那是入魔，現在看來，那應該是瀕臨衝破封印的模樣。

他封印自己，到了下界，是專門去殺我的。

除我之外，世上原來還有另一隻鳳凰。

67

「陛下，還不快動手？」為首大魔有些不耐煩了。

謝長瀛手握長刀，隔著數不清的魔，遙遙看了我一眼，聲音低沉。

「好。」他說。

我做好應敵的準備，卻見那頭謝長瀛一刀斬落頭領的腦袋，化作純黑的鳳凰，尾羽碎金點點，對著魔族大開殺戒。

其他大魔也沒想到他們的傀儡竟然臨陣倒戈。

戰勢一觸即發。

我帶著一眾神仙殺上去。

負傷無數，終於將這批魔斬盡，可很快地，界門那邊又有一批大魔趕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斷，再是強大，也有被耗盡的一刻。

身邊的神仙們接連隕落，不久前還說過話的，一轉眼就成了屍體。

我終究也快法力枯竭，一個不查，差點被刺穿心口，蛟龍一尾巴甩開魔物，兇悍地撕咬它。

可是很快，密密麻麻的魔物爬上它的身軀，剛復活不久的蛟龍，再一次倒下，水汪汪的大眼睛，被魔物吞沒之前最後看了我一眼，仿佛在遺憾臨死沒有吃到想要的糕點。

青霜劍也再次斷掉，劍靈冷著臉對我說：「帝姬，再見。」轉身擋在我身前，以身作勢殺死面前的大魔。

向來膽小慫包的命書變大無數倍，內里文字乾坤化為實體向魔物攻擊，最終被魔族火種焚燒，化作飛灰，落了一片在我掌心。

……

我抹掉嘴角的血，一垂眸，晶瑩的淚珠掉進了血地里，沒讓任何人看見。

抬頭四望，魔族的數量不減反增，而神仙卻沒剩幾個。

神尊本就鎮守了極久，內里恐怕早就消耗乾淨，也是強弩之末。

玄黑鳳凰羽翼殘破，從空中掉下來，砸進魔物群里，化作人形，一身黑袍的謝長瀛也渾身浴血，麻木地握著長刀廝殺。

沒用的。

沒用的。

這是註定沒有贏面的一場戰役。

新來的一批大魔更是囂張得意，不屑冷哼，「垂死掙扎罷了。」

很快我們就會支撐不住，他們會侵入到天界和下界的每一個角落，屠殺凡人，散播魔氣，邪魔當道的世界，貪婪殘酷，人心惟危，哀鴻遍野。

我拄著殘劍踉蹌站起來，「不行。」

這樣的結局，我不喜歡。

我一劍甩過去，殘劍沒入大魔腦門，它轟然倒下。

其他大魔憤怒地衝過來，太多了，我根本沒法應付。

神尊玉白的指間，逸出絲絲縷縷的線，看不見摸不著，將他們一一絞殺。

他身形不穩，晃了一下。

看得我眼眶微紅。

下一批魔物還沒到來之際，神尊摸了摸我的頭，「阿鸞，你走吧，我送你離開。」

我知道，他打算像先輩們那樣，以身封印界門。萬年前眾多神族合力才能做到的事，他一人便可完成。

這萬年里，他不是在閉關，就是在閉關，我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明明我們都這樣天賦卓絕，努力修煉，明明我們都已經是歷代神族裡最強大的存在了。

可還是敵不過對方整個世界的力量。

太勢單力薄。

我哭著搖頭：「不行，我怎麼能拋棄你。」

我很少哭，一哭就停不下來，他心疼地替我擦眼淚。

我抽噎著，努力面無表情，語出驚人：「我布了陣，好多好多大陣，聚靈陣，傳送陣，殺陣，困陣……」

「我將整個兩界邊緣，布成了困陣。」

從我涅槃那一刻起，在灰暗的層雲間，一邊忍受烈焰灼燒的痛苦，一邊無時無刻不在布這個困陣。

我抹掉眼淚站起來，目光如炬，界門處魔物的嘶吼咆哮，再次聲聲傳來。

天地蒼涼，黑雲翻墨。

「殺不死，那就將它們永遠困在門外。」

我說過——我不喜歡恃強凌弱才能生存的世界，我喜歡善良、正直、溫柔就能生存的世界。

為神者，居高處，守護天地蒼生是職責。

68

神尊一眼看穿我的困頓之處：「可是你沒有東西有足夠的法力，去支撐這困陣。」

他道：「用我去祭陣吧。」

一聲輕嘆。

我搖頭，堅定地搖頭：「不。」

我目光轉向一旁的謝長瀛，他撐著刀立在那兒，不知道看了我多久，那一人一刀連帶整個角落，皆是落寞。

我對他說：「你去。」

謝長瀛晃了晃，跪倒在地上，如同被拋棄的小狗，那般悲涼。

良久，他苦笑，「好。」

我對神尊的態度，和對他的差距如此之大，大到他連嫉妒之心都升不起來，只有滿心的疼，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神魂被腐蝕的疼，還是別的。

我到他跟前，拿出一隻白玉鐲。

一對玉鐲，一隻代表生，一隻代表死，只有這隻的生機能化解那隻的死氣。

鐲子化作煙絲融進他身體。

太殘破的人無法支撐這麼龐大的陣。

我轉身離開，卻被他拽出了袖擺，謝長瀛紅色的眸子，現在看著倒也不瘋，琉璃一般剔透，藏著太多複雜的心緒。

他問：「帝姬，您喜歡過我嗎？」

我垂眸看他，「我說過的，曾經的楚輕鸞確實喜歡謝長瀛，很喜歡很喜歡。」

可是她已經死了，如今的小鳳凰，只會在意她的神尊。

謝長瀛滿眼落寂，「不是謝長瀛。」

「……是長瀛。」

他聲音太輕，我沒聽清楚，因為新的一批魔軍已經壓境。

我匆忙趕過去，卻沒有揮劍斬魔，伸手捏起複雜的訣。

這回，輪到我騙了神尊。

謝長瀛只是陣眼，我布的困陣缺一環，萬物皆可為用，包括神或是魔，所以我用他補完這一陣。

而為這龐大的困陣提供力量的，是我自己。

以身祭陣，困厄諸魔。

紅衣無風自動，獵獵飛舞，烏髮上的金冠在灰暗的地方折射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光。

謝長瀛也終於看出來，我不是以他祭陣，是以我自己，踉蹌地走過來，被無法動彈，啞著聲音喊我：「帝姬……」

我不應他。

神尊自然也發現了我的目的，可是他已經來不及阻止我了。

黑壓壓一大片的魔，圍攏過來。

我先啟動傳送陣，把僅剩的神仙送走，包括神尊。

奈何他巋然不動。

殺陣開啟，無邊無際的刀鋒裹挾千鈞之勢，無差別殺戮周圍的魔物，哀嚎伴著血肉翻飛，天邊的層雲都仿佛染上血色。

困陣開啟，無形的結界從此處盪開，宛如漣漪，一層一層推向遠方。

我跪倒在地，依然持續不斷地輸送著神力。

神尊不知何時，強勢地闖進了我身處的聚靈陣，握住我冰冷的手，與我一同消解身上的神力。

他永遠悲憐溫柔，安靜攏著我，「我說過的。」

「你想要的，我總歸都會滿足你。」

我想要贏。

轟轟烈烈地贏。

我也說過的，我不喜歡恃強凌弱才能生存的世界，我喜歡善良、正直、溫柔就能生存的世界。

為神者，居高處，守護天地蒼生是職責。

我望著他，滿腔的話，不知道最後一句該說什麼好，於是我在他薄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再見了呀，我的神尊。」

我與他，緩緩化作輕煙，消散在天地間。

困陣完成，諸魔咆哮亂竄，找不到出路，永遠被困在血染層雲的戰場上。

楚相府的小嫡女，嬌俏可愛，環佩叮噹。

青雲山上的楚輕鸞，自卑怯弱，溫良嫻靜。

飛升後的帝姬，有勇有謀，從容自若。

可她們都曾眉頭緊鎖過，像被命運縛住了手腳。

唯有神尊的小鳳凰，快活又恣意。

可惜了，世上再無小鳳凰。

也再無枝可依。

番外 謝長瀛視角

謝家因為一件魔器被覆滅，那件魔器，是一根鳳凰翎。

純黑的，碎著點點金光。

謝家拿不出來，因為謝父將這翎羽給幼時的謝長瀛看時，漂亮的鳳凰翎，瞬間就融進了他掌心。

彼時，沒人能想到這小小的插曲，後面會帶來那麼多波折。

十年，百年，萬年，像命運，融進人的一生。

這根翎羽，是長瀛魔君潛入下界時，分出來的一縷魂。是他的神魂碎片，是記憶。

他記憶的最深處，最開始，是一簇火紅的顏色，依偎著清冷的白，點綴在荒蕪的世界裡。

他也是破殼在萬年前那場神魔大戰戰場上的鳳凰，只可惜他沒那麼幸運，沒被託付給神明。

他被魔偷偷盜走，沒人知道，這世上其實還有一隻鳳凰，被偷走時，他還看到了自己被神抱緊的同族。

命運分為兩條線，一條紅的，張揚恣肆，一條黑的，忍辱負重。

魔族將他拐走，自小培養他成為魔君，因為用本界墮魔的神統治，他們那些異世界的魔才能承擔更少因果反噬。

就像人間的傀儡皇帝。

他自小就學會了隱忍，偽裝，被魔氣侵蝕，又變得陰沉，嗜血。

那些魔們逐漸信任他。

他們不知哪來的消息，鳳族帝姬獨自到下界歷練去了，於是讓長瀛魔君趁此機會，去將她殺了，為此，他們還偷襲了那方小世界的司命，小世界一時無人看管。

長瀛到了下界，為了不被命書察覺，進而引來神尊，投胎到了凡間謝家，帝姬所在楚相府的對門。

投身之前，他把自己的記憶連帶一縷神魂，化作鳳凰翎，置入了下界。

在他的計劃里，他會在長大後遇到鳳凰翎，恢復記憶，殺了帝姬，然後回到魔界。

可這個世界，多出來一個變數。

那個碰巧在此處渡情劫的青龍女，將命書亂改一通，他們三個的糾葛亂七八糟。

謝長瀛愛上了柳清嫿，楚輕鸞一直等他回心轉意。

屬於長瀛的那一面，只偶爾露出來，他的魔氣影響了自己，變得殘忍暴躁，第一次，斷了楚輕鸞一手，第二次，殺了楚輕鸞。

飛升到上界以後，謝長瀛才意識到對楚輕鸞的愛。

於是第三次，他廢了柳清嫿。

接著神魂里的死氣發作，他陷入了長久的昏迷，神魂混亂，終於將自己那縷帶記憶的魂徹底融合。

那時醒來的他，骨子裡已經變回了長瀛魔君。

帝姬毫無察覺。

楚輕鸞和帝姬判若兩人。

其實謝長瀛，終究與長瀛魔君也有不同。

長瀛，更加安靜、沉默，他站在那兒，只需站在那兒，便是通身的落寞孤淒。

其實，他很羨慕那個年少的自己，謝長瀛比他更自由自在，比他更意氣風發，比他更敢愛敢恨。

謝長瀛的愛，是瘋狂，是熱烈。

長瀛的愛，是無望，是落寂。

但他們終歸都是同一個，同樣的偏執，不回頭。

這一次的神魔大戰，更加慘烈，帝姬與神尊雙雙赴死，力挽狂瀾。

神尊隕落前，暗中分了帝姬一縷魂，連帶著一朵桐花，順著清風送到了他手中。

長瀛珍惜地捧著那一縷殘魂，不知扶岐是何用意。

時間一晃而逝，轉眼幾萬年就過去了。

天界再次重建，欣欣向榮，人們逐漸遺忘那場慘烈的大戰，遺忘被魔族環繞的陰影，遺忘那世界邊緣還在困陣里的一個人。

外面的世界生息疊代，繁榮昌盛。

世界的邊緣，長瀛困守在陣中，他莫名擁有了不死之身，於是一隻一隻，將邪魔斬盡。

世人安居樂業的時候，沒人知道，有人還留在萬年前的戰場裡，踏著血色的土地，麻木地斬殺邪魔，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守護蒼生。

人間煙火燃起，慶祝中秋佳節時，長瀛提劍，斬落了最後一隻魔。

他脫力倒在地上，失神地望著天上那輪圓月亮。

一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那一縷魂，一朵花，是什麼用意。

也明白了他的不死之身，是因為什麼。

每個世界都有一個源頭，這個世界的源頭是一塊石頭，稱作界石，蘊含著生機與死氣。

生與死，本就是萬物輪迴的定則。

神尊手裡有一界石碎片，哄帝姬下界之前，他將界石用因果神術，分做了兩半，化作白玉鐲子，戴在她手上，保護她。

兩個鐲子融合在一起，是界石的碎片，是生命的源泉，生死循環，生生不息。

所以他才獲得不死之身。

長瀛躺在地上，手中的斷劍，對準的最後一人，是他自己。

毫不猶豫地剖心，將心臟里那塊界石碎片取出來。

黑色的石頭，沾滿殷紅的血，靜靜躺在蒼白枯瘦的掌上。

長瀛將那一縷魂，一朵花，一片石，送出了困陣之外。

他也是陣法造詣極高的鳳凰，其實，這陣，他能解開的。

只是他不想，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紛紛擾擾，無一是他的歸處。

他這一輩子，都像個提線木偶，被操控著。幼時被操控被迫當魔君，下界時被操控愛上柳清嫿，上界時被帝姬當狗牽著祭劍，如今被虛無縹緲的感情操控，一直困守在血地里。

唯有此刻，死在何處，是他難得的自由。

桐花落入天河，暈開漣漪。

沒人知曉，裡面蘊藏著一整個小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有界石碎片支撐，桐花裡面的世界演變更迭，還原了楚輕鸞所在的小世界。

那個隨著命書焚毀，早已覆滅的小世界。

帶著帝姬的殘魂，圓她一個美滿化凡，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傷害她。

可惜，只有這一世，殘魂無法輪迴，終將消散。

小世界裡，又正值中秋佳節。

楚相府熱鬧非常，因為楚相的小女兒過生辰，連皇帝都過來送了厚禮。

楚家小女兒一身緋紅的衣裙，珠翠金釵，烏髮雪膚，身上扣了好多哥哥姐姐們送的玉佩，走起路來叮噹作響，聽著就沒有什麼煩惱。

楚輕鸞苦惱地看著面前擺滿的月餅, 一群哥哥們連帶那老頑童似的祖父，搶著給她買月餅, 都是同一家的，還互相爭寵, 非要她先吃自己買的。

她看著這些月餅就頭大，杏眼微動, 「要不還是先去看煙花吧？」

眾人自然應允, 楚輕鸞提著母親做的兔子燈, 在兄長們的護送下踏出門，看到對面門庭冷清的謝府。

大兄感慨：「可惜了, 謝家沒有子嗣，不然也能熱熱鬧鬧的。」

楚輕鸞有一瞬間的恍惚。

仿佛這世界有什麼和她潛意識裡的認知不一樣。

不過她沒過多糾結，開開心心繼續逛街看雜耍, 爬到最高的地方, 等煙花升起。

天上一輪明月, 孤傲輝煌。

她不知道, 世界之外, 有人也在看著同樣的月亮。

長瀛氣息微弱, 靜靜躺在血泊里，回想自己的一生, 乏善可陳。

他想起自己一遍又一遍詢問帝姬：「您喜歡過我嗎？」

只有感受不到愛的人，才會反覆確認和追憶那少得可憐的溫暖。

他想起下界之前, 魔族讓他偽裝謫仙, 說天界那個小鳳凰就喜歡這樣的。

果然, 謝長瀛一襲白袍，仙姿佚貌，她很喜歡很喜歡。

其實他生命里那點為數不多的被喜愛，也是偷來的, 是因為像了神尊三分。她確實就喜歡這樣的。

他想起帝姬壯烈赴死前，那金冠上的點點碎光，她就像天上那輪滿月，盛大輝煌，照亮著所有人。

不是那種隨口一提的口頭親事。我與他的婚約，有庚帖為證，上達天聽，下告先祖，請帝皇為媒，正式且隆重。

「才見」長瀛靜靜仰望那月亮，氣息漸無, 合眼前最後一聲呢喃，也是落寞：

「她不是我的月亮。」

她是所有人的月亮，唯獨不是他的。

長瀛魔君的一生, 是沒有光的。

小世界裡, 燦爛的煙火燃起, 熱鬧非凡，大家都興高采烈看煙花的時候, 楚輕鸞心中一悸，不自覺看向了月亮。

一夜繁華喧鬧。

清晨, 悠揚的笛聲不知從何處響起。

她踩在昨夜的煙花碎屑路過謝府, 有桐花從牆頭落下。

楚輕鸞伸手接住, 清雅潔白的花，安靜躺在掌心。

她抬頭看天，恍惚想起, 現在已經沒有月亮了。

站在落英繽紛的梧桐樹下，笛聲清淺，悠悠長長。

見花落。

才驚覺春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