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他裝好中午的午飯,送他出門。
之後懷著惴惴的心情,打開了楊林楓給我的,吩咐我到這一天才能打開的物什。
9
一上午,我啥也沒幹。
放下書,小臉通黃。
這這這,有傷風化!
書是上午看的,人是下午開悟的。怪不得,怪不得,我終於知道每天晚上睡覺燙著我的東西是什麼了。
我還以為他背著我藏湯婆子了。
我把頭蒙在被子裡,無聲尖叫。
夜晚,院中一片漆黑。陳海生心中奇怪,畢竟以往,無論何時,我都是要給他留燈的。
推開房門,陳海生撞見一片雪白。
一股熱氣頓時開始橫衝直撞,他厲聲:「你在做什麼?!」
說完,快步上前將被子一掀,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就將我裹了個嚴嚴實實。
我絞盡腦汁學著話本子的話,叫了聲:「陳郎。」
「別亂叫。」他聲音沙啞。
我通紅著臉,埋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看他。
他喉結滾動:「楊林楓教你的?」
我點點頭。
他嘆出口氣:「別跟著他瞎學,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他是你的好友。」我反駁他。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放開我背過身。
「衣服穿好睡覺,我去洗漱。」
10
說完轉身欲走,驀然衣角一重,他回頭,是我伸手拽住了他。
我想,這應該是我這一生中最大膽的一次了吧。
我抬手慢慢掀開被子,走到他面前,伴著兩人不知是誰越來越沉重的喘息聲,輕輕將吻落在他的嘴角。
「我知道,我願意的,我想。」
他重重地把我摟入懷中。
我真成陳海生的媳婦了。
成為他媳婦的感覺可真不錯,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緊著我。我體弱,他體溫高,每回抱我,我都覺得我挨著個大火爐,晚上睡覺再也感覺不到冷了。
他還愛黏我,哎呀……不可言說。
這樣平淡甜蜜的半年過去,最近我發現同村的鄉鄰總有意無意地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原本只是有些奇怪,直到這天陳海生滿身是傷地回來。
彼時我正在打磨新曬乾的草藥,抬頭一看他,驚叫出聲。
他嘴角破皮,額頭上還有沒擦盡的血。
我急壞了,忙問他發生了什麼。
他沉默著,用他深不見底的眼眸望著我。
許久,久到我冷靜下來,眼眶發紅。
他才艱澀開口:「沈淮,你後悔嗎?」
明明是他在問我後不後悔,我卻看出來,他後悔了。
後悔什麼呢?
他見我不說話,眸光閃了閃,突然背過身去。
轉身剎那,我看見一滴碩大的眼淚落下。
他哭了。
我像被人打了一拳,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他翻翻找找,拿出了幾塊碎銀塞到我手裡,把我往外推。
反應過來,我忙抓住他的手。
「你要讓我走?」
他不回答,只說:「是我錯了。」
什麼意思啊?
我急得想打他,又見他一身是傷,最後只能憤憤咬在他的嘴角。
這下好了,和另一邊破皮的嘴角對稱了。
他呆呆的,看著我的動作。
我望著他,兀自笑出聲。
良久,他把額頭抵上我的額頭,眼中含淚。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能感覺到他此刻需要我。
我摟住他的頸,這一次,他的愛,終於落到了我的鼻樑。
11
不久後,閒言碎語終於傳到我的耳中,可我卻不那麼在意。陳海生讓我不要往心裡去,我說日子是我倆自己過的,與別人無關。別人嘴碎,但我們不能因為別人的過失而傷了自己。
陳海生就揉了揉我的頭,見我一臉嚴肅,好笑道:「過幾日,我們搬去縣裡住吧,房子我已經找好了。」
我想,他大概是聽到了前不久宗藥堂掌柜的讓我去堂里做工的消息。
我欣然應允。
在縣裡的平靜日子過了沒多久,民間又亂了。
鎮北王死了,突厥打進了周朝。
全民徵兵,每家必須出一個青壯年。
出征前,陳海生依舊揉了揉我的腦袋,擦乾我臉上的眼淚,說:「等我回來。」
他沒能回來。
12
出征的第二年,在我十九歲生辰這日,我第一次沒有收到他按時寄來的家書。
於是我忙回家拿出本想讓陳海生回來親自念給我聽的三封家書,去找了巷口的秀才。
這一天,我在上一封家書中,聽到了他的死訊。
他死了。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將準備年末寄給他的棉衣裝進包袱,轉身走進了漫天大雪中。
13
四年後,上京城。
「待會進宮一定要謹慎行事,切勿衝撞了貴人,記住了嗎?」
我聽著陳伯父的囑託,慎重地點了點頭。
太后壽宴,上京城八十一家食館,二十四家酒樓都要派人進宮送食。本來這件事是輪不到我去的,奈何酒樓大掌柜今天心情不好,急著追人去了。
我跟著陳伯父將食材送到了宮門口,宮中負責此事的侍衛檢查一番,給我們放了行,一直到此都未曾出什麼差錯。
直到行至御膳房後門處,我撞到了一個人。
一個和陳海生氣質極為相似的人。
我渾身如過電般,僵滯在原地。
「怎麼做事的?」
他身邊的侍從叫他世子。
陳伯父反應極快,拉著久久不能回神的我跪下磕了兩個響頭。
那人冷著一張臉,氣勢凜然。
我匍匐在他的腳下,被陳伯父按著,抬不起頭。
等到耳邊的腳步聲漸漸遠離,他才鬆開我。
我怔然地抬頭望向那人離開的方向,陽光穿過樹蔭,影影綽綽,他將一女子輕柔地摟入懷中。
14
後來陳伯父說了些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回過神來時,我的面前已經擺了一盤自己剛做好的,熱氣騰騰的長壽麵。
今日是你二十五歲生辰,陳海生,這碗長壽麵,我替你吃。
宮裡的事自然和我這等小人物扯不上太大關係,宮宴那日後,我依舊每天在自家小院和酒樓兩邊跑。
這日大掌柜又跑了,我無奈頂替了她的班。臨近打烊,樓里已經沒有了客人,小二見今日是我當值,一個個嬉皮笑臉地提前下了班。正當我昏昏欲睡,突然從後廚傳來一聲響動。
我前去查看,脖子上突然橫過一把冰冷的刀,鼻中傳進血腥味。
「樓中可有大夫?」身後的人伸手將我桎梏,我卻一點反抗的心思都沒有,因他這一句話僵愣在原地。
許久,我感覺他身體晃動,竟是有些站不穩。
我回答:「我可以幫你看看。」
身後的人,刀頹然落下。
15
他受了很重的傷,傷得最重的是後背一道從左肩橫貫至右腰的傷口。
我看著他昏睡著的,全然陌生的面容,和身上陳年累月堆積的傷疤,鼻腔不自覺酸澀。
三日後,他醒了。
彼時我正俯在他身側的床榻上淺寐,感受到指尖一涼,一下子驚醒過來。
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我頓時如鯁在喉。
「這是哪?」
「我家。」
「你是誰?」
我不回答,只望著他。
良久,他側眼,不再看我。
五日後,我背著新采的草藥,看著空無一人、收拾整齊的床榻,默然不語。
「同濟酒樓大掌柜、副大掌柜今日成婚!全場半價!」店家小二一早上就放出消息,眼下酒樓人滿為患。
這種時候我難得沒有在酒樓打算盤,我很高興。更高興的是,今日我是新郎官。
16
敲鑼打鼓,喜迎新婦。
我坐在高頭大馬上,頭戴紅花,身著紅衣,喜氣洋洋地往街兩旁撒喜糖。
大掌柜說,動靜搞得越大越好。原本我是不擅長搞這些的,但既然是大掌柜的要求,我斷斷不能拒絕。
大掌柜的轎子在城中華麗麗地轉了好大一圈後入了我小院,我想全京城的大概都聽說這動靜了。
禮成後,我牽著紅綢,將她帶入了洞房。
我出去招待賓客,因為不擅飲酒,喝了幾杯就找不著北。等反應過來時,我正在房頂上飛呢。
好嘛,大掌柜沒等來劫親的人,我等來了。
他將我帶入一個隱蔽的院子,將我劫來,也不說話。
我頭疼地喊了聲:「陳海生。」
17
他明顯僵了一僵。
「我叫陸昭。」
他像是在跟我說,但更像是在同他自己說。
我腦海中閃過陳伯那日說過的話。
鎮北王世子。
被賜婚公主的鎮北王世子,陸昭。
他的眉頭皺得很深,我紅著眼緩緩道:「我之前嫁過一個人。」
男子嫁人,多麼驚世駭俗。
「他待我極好,我很喜歡他。」
我看著他慢慢垂下頭,直到看不見他臉上的神色。
「可後來他死在了戰場上。他死後,我為他守節三年。」我輕聲問他,「世子,如今我再次成婚,你會祝福我的,是嗎?」
他身形一晃,扶著桌子才勉強穩住。
可能是他背後的傷又撕裂了吧。
我理了理衣袖,道:「可以送我回去嗎?」
許久,他直起身,嗓音聽不出情緒:「從後門走。」
踏出院子那一刻,我回頭望他。
他的身影依舊如此高大挺拔,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陰影里,絕望寂寥,像一隻垂垂老矣的困獸。
18
初雪細細密密落下,漫天雪白中,我想起那個人,那封信。
陳海生,我有好好活著。
19
長公主大婚那日大掌柜硬拉著我去湊這個熱鬧。
說八抬大轎、十里紅妝都是謙虛了,大掌柜在我身邊連連咂嘴,嘴裡念叨著這鎮國公府都被搬空了吧。
我有些恍惚,這是陸昭的婚禮。
直到大紅鋪陳的道路盡頭傳來人們的歡呼聲,我應聲看見陸昭一襲紅袍,劍眉斜飛入鬢。
少年將軍,親承爵位,皇帝親自指婚,迎娶大周朝最尊貴的長公主。
風光了得。
我拉著大掌柜,回了酒樓。
不久後,我借著採藥的名義,去往南山寺小住一段時間。
大掌柜許是見我最近狀態不對,沒多做阻攔,只是揮揮手讓我早點回來,畢竟她也不想打算盤。
南山寺的日子很清凈,我的心裡卻不怎麼平靜。我想日子這樣過下去,總會有平靜的一天的。
這日我剛采完草藥回來,就被方丈拉入一間寮房。
20
我隱隱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氣,不做聲。方丈態度恭敬地讓我為屏風後面的人診治。
我埋頭為伸出來的手把脈。
正在寫藥單,屏風裡突然傳出一聲清冽的笑。
在這之後也沒其他響聲,我煮好藥給她端過去時,她又感嘆道:「原來就是你啊。」
我心下疑惑,但也知道不該接的話不能接。見方丈的態度就知道屏風內的女子身份肯定不一般,所以接過藥碗就要往外走。
「小郎君,年歲幾何,可有成婚?」
女子叫住我問道。
我只能如實回道:「剛過二十三歲,家中已有妻室。」
她似乎很驚訝:「你成婚了?」
我應道:「對。」
聞言,她又笑出聲。
女子在這裡休養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她將我叫去。
這次,她沒在屏風後。
見我來,她朝我展顏一笑,儀態萬千。
我隱隱猜出了她的身份。
21
她臉色依舊有些蒼白,遞給我一塊玉牌,道:「你應該知道了我的身份。陸昭在太金山遇刺,生死不明。我的人進不去,只能秘密在山下等你。我要你去找到他,並把這個玉牌給他。」
我接過,道:「你怎麼猜出我的身份?」
她淡淡一笑,目光落到我掛著的做工粗糙的玉佩上。
那是我和陳海生的定情信物,我與他一人一個,湊成一對。
南山寺本就在城郊,我托方丈拿了些乾糧就下了山。晝夜不停走了一天一夜,被太金山山腳的大雪堵住了去路。
時過境遷,我恍惚間仿佛看見那年厚重絕情的大雪。
我又一次為他而來。
巡著模糊的記憶在山中行走,找到陸昭時他正躲在一個狹窄的山洞裡,胸口起伏微弱,但好歹還有氣。
還好還好,還能活。
山洞裡有些干木柴,我艱難地升起火,給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他神志不清,開始發燒。
我實在挺不住了,把濕衣服脫了下來。也就糾結了一瞬,就抱著陸昭開始互相取暖。
此刻我無比慶幸這幾年養好了身體,不然此刻就是我倆一起躺著等死了。
他魘住了,嘴裡一直嘟囔著什麼。
昏昏沉沉間,不知是不是在做夢,我聽見他一聲一聲地叫著我的名字。
「沈淮,沈淮……」
一覺醒來,陸昭反而燒得更厲害,他的傷口也感染了。
洞外大雪慢慢小了起來,陸昭絕對不能拖了,再燒下去就不是燒成傻子那麼簡單的事了。
一番思量,我背起他,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陸昭,你絕對不能死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五日後。
上京城大亂,長公主於兩日前身亡,皇帝當眾昏迷,太子親政。
陸昭給我留了信,去往漠北。
當今聖上殘暴不仁,受座下外戚奸臣王安挑唆,毒殺親妹妹。陸昭作為鎮國公,為百姓鳴冤,為妻報仇,於漠北發動起義,以「清君側」的名號,攻上上京城。
22
第二年夏,江南,蟬鳴擾人,我和大掌柜乘著小船在池塘中央摘蓮子。
蓮子鮮甜脆口,我手都剝痛了,她還沒吃夠。
「我準備回京了。」大掌柜慢悠悠地說,「她說我再不回去就要親自來接我了。」
她特意加重了「親自」二字,語氣不免有些得意。
我失笑,難得打趣她,也不知道是誰之前說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人了。
大掌柜立刻反駁:「她算人嗎?她頂多算個畜生。」
畜生你也愛得死去活來。
許是大掌柜看出我內心腹誹,船一靠岸就將我趕了下去,冷笑著罰我去酒樓打一個月的算盤。
怎麼她收穫了愛情反倒不讓別人好過呢。
我苦著臉將蓮子提回酒樓,正準備研究新菜,樓下突然傳出一陣打砸聲。
「同濟酒樓吃死了人!大家快來看啊!」
我一下樓就見到幾個壯漢站在大廳正中央吆喝,他們邊上,橫躺著一名老婦人,面色發青,雙目緊閉,不知生死。
小二頂子出來維持場面,被為首的大漢一推,猛地仰倒,腦袋磕到了桌子角。
「你們做什麼?!」我厲聲呵道,跑過去扶起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