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我趁熱打鐵,把計劃了很久的結婚流程給他看。
他很驚訝,我沒有錯過他眼底隱藏的一絲抗拒和為難。
但我對這方面已經掌握的爐火純青了。
我微微低下頭,抽出一張紙擦了擦弄髒的桌面,把表情控制得平靜一點,垂下眼睛以顯得落寞,不斷暗示自己要表現出適當的喪和難過,同時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語氣上退一步,實際上是逼他做出選擇:「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我故意放慢速度起身。果然,他抓住我的手,飛快說:「看!現在就看!」
我不否認有時候需要用一些技巧,有些時候,只需要真情流露。
那天晚上,他搬到我家住的第三個晚上,我們在中島一起喝酒。
我酒量不好是真的,但也不會一杯就倒。
他坐在我對面,修長的手指搭在琉璃台上,暖光映在他眼底,濕潤的嘴角和帶著笑意的眉眼都好看的不行。
於是我故意裝醉,還故意騙他,說他曾經打翻過我的紅酒,要賠我一瓶酒莊的禮裝酒。
他「啊」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問我:「你說那瓶白葡萄的?」
當然不是白葡萄的。白葡萄是前年的,今年的是櫻桃的。
我也是酒莊的會員,還給酒莊投過資,我自然知道每年他會收到什麼口味的禮裝酒。
或許他是在試探我,試探這件事的真假。
我忽然感受到一陣滿漲的難過。
我一口悶掉杯子裡的酒,低聲說:「你不記得了…是櫻桃的。」
我看到他歉意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嘴角。
想親親他,想告訴他我很喜歡他。
我希望此時此刻能夠真正醉倒,能夠借著喝醉放縱自己,可我確實還沒有醉,理智仍舊拉扯著我,讓我自持冷靜。
我腦海里幻想著傾身同他親吻,但實際上卻只能喃喃勸慰自己:「好吧,好吧。」
那天夜晚,我莫名覺得疲倦,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酒意慢慢消散,我閉著眼,將大腦放空。
良久,臥室門被人輕輕打開。我一下子清醒,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心裡升騰出微弱的期待。
他把我叫醒,我順勢睜開眼,看到他彎著腰,端著一杯蜂蜜水,帶來一陣清甜的香氣。
這不是夢,這竟然是真的。
我眼睛發漲,感覺到眼淚快要掉出來,趕緊低下頭用力閉上眼,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一直都這麼好。
我得之有愧,卻不願放手。
很難說清楚我為什麼會喜歡上他。但當我知道我的鄰居和他是好朋友的時候,我難掩興奮。他的一切都是我從鄰居那裡知道的。高中時,尚且還可以自己觀察,到了大學,我就只能通過這唯一的紐帶,了解他成年以後,工作以後的生活。
直到鄰居告訴我他出櫃了,還被父母安排了相親。
鄰居陪他去了兩次,轉頭給我打電話,憂慮道:「戴澤宇,你怎麼還沒有危機感!我已經幫你投了簡歷給他爸媽了,能不能被安排去相親,還是要靠你自己!」
我啞然,實在不知道他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鄰居在這之前就告訴過我林景的擇偶標準。他喜歡優秀的,陽光向上,開朗,有閃光點的人。我有時候沉悶壓抑,內向,面對他總是羞澀,也沒什麼優點,跟他想要的半點搭不上邊。
「你寧願他和別的不認識的人在一起?」他很生氣,「我一直都很支持你,幫你這幫你那,你倒好,這會兒慫了,機會難得啊你他媽懂不懂!」
但他萬萬沒想到我會做出從陌生人一躍成為未婚夫的偉大壯舉。
大概他覺得我實在太勇了,一時間接受不了。那天他雖然在醫院幫我向林景解釋過,但他仍然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惆悵地說:「我很害怕小景忽然記起來,到時候不僅是你,連我都要…」
他嘆了口氣:「我這幾天都睡不著。你想過沒有,如果他想起來了,你怎麼圓這個場?」
「我承認是我太自私了。」我半睜著眼,房間一片黑暗,「如果他真的恢復了,我會主動提出離婚。」
我頓了頓,在他的嘆息聲中接著說:「我喜歡他這麼久,我不可能放過這次機會。」
他也安靜了,過了會兒才說:「如果他不原諒你…」
我早就想好了答案:「我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以後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讓他回到以前的生活。」
想了想,又補充道:「該怎麼做,我都聽他的。」
我早就在這場多年的暗戀里消磨了大部分那種強烈的,想和他在一起的渴望。如果真正離婚了,估計也不會太難過。
等到他發現我騙他,我不需要他來質問,也不會糾纏,我要主動提出離婚。在他看破那場隱秘又無趣的暗戀後,只有這樣,才能讓我離開的不算狼狽。
第十八章
和林景領證的前天晚上,我休息的很早,也沒有入睡困難,第二天一如既往地起床,晨跑,做早餐。
我把這一天規划過上百次,已經把每個細節都安排到完美。
我從廚房端出來一壺豆漿放到餐桌上,聽到了林景特有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他小跑著來到餐桌,一下坐到我面前來,仰起臉笑著對我說:「早啊。」
我的心一下亂了,因為那完美的計劃里並沒有這一幕。
我沒反應過來,有些結巴地說:「早,早啊。」
然後這一天就這麼被打亂了。我開始感到焦慮,心裡始終提著口氣,小心地深呼吸,擔心被林景發現。
他看起來很放鬆,也不著急,拿著手機看做飯小視頻。受他影響,我慢慢緩過勁兒來,心率總算降了下來。
他穿著白西裝,裹在西裝褲里的腿又長又直。他很瘦,但不顯得單薄,線條看起來十分和諧。背對著我低頭看手機時,微微凸出的後頸骨都能讓我看很久。
等到我們去拍照時,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回頭沖我笑了一下。從他失憶以來,我和他最近的距離就是裝醉那晚。而此時他就坐在我身邊,肩膀和我微微靠著,我甚至能聞到他衣領上的淡淡香氣。恍惚間,他穿得嚴絲合縫的襯衫口好像活了過來,自作主張地慢慢鬆開,飄散出一點點熱氣,讓我暈頭轉向,大腦一片空白,僅能憑藉本能動作。
我下意識向他那邊歪了歪頭。
他似乎感覺到了,也向我歪了歪頭。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微笑,心緒混亂地起身,走過去看成片。
他站在我身側和我一起看。我聽到他小聲笑了,扭頭去看他,他眯著眼誇讚我:「很帥!」
我感到臉皮發燙,重新看照片,心裡只感嘆:我們離得好近好近。
他笑得好自然,看來他也沒有那麼勉強。
這麼難得的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我拍了一張照片留念,又想得寸進尺,想拍一張牽手的。
我和他沒有正經牽過手,我們的肢體接觸真正算起來屈指可數。我不敢表現的太冒進,只敢輕聲說:「我想和你牽著手,再拍一張。」
他眨眨眼,拿過我的手機,忽然湊過來,親了一口我的側臉。
我難得反應這麼快。腦子裡還都是漿糊,手卻已經攔住他的腰,低頭親在了他的嘴角。
我的心跳得飛快,嘴唇上的觸感讓我徹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敢親一下就放開他,飛快地退後了一步。
他眼神錯愕,我清醒過來連忙道歉:「那,那什麼,不好意思,我沒問你就…」
他說:「沒關係,反正也不是初吻,不用道歉。」
我笑了笑,也不計較真假,心裡清楚他這是在幫我找台階下。
我並不知道他的初吻給了誰,心裡固執地認定是給了我。
鄰居總是說我慫,不敢去接近他。
其實我以前也嘗試過。
有一次午休,他坐在圖書館的靠窗座位上睡覺。那天他沒關窗戶,風很大,吹的書頁嘩嘩作響,自習的同學都要一邊按著書一邊寫。我坐在最靠近他的位置,被別人暗示著上前去關窗。
窗簾隨風而動,飄逸著拂過他的髮絲。他閉著眼,睡的很安靜,露出的側臉上有淺淡的紅暈。
那時候我才剛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近距離看他只會讓我更衝動。我幾乎想也沒想,彎下腰湊近他。被風吹鼓起的窗簾把我們圍在裡面,形成一個看似閉合的隱秘空間。耳畔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光線變得很凌亂,我屏住呼吸。
或許停留了不到一秒,我一下子就站起了身。我也不確定有沒有親到,只感覺唇上炙熱,那種似有若無的觸感讓我慌了神。窗簾被風吹了回來,落在了我肩上。
我把這唯一的觀眾緩緩歸攏,柔軟的面料擦過我的臉頰,溫柔的如同那個不知虛實的親吻。
窗戶被我輕輕關好。圖書館裡的人都在低頭看書,只有我,學著他的樣子,俯下身,把發燙的面頰貼在胳膊上。
他側對著窗外,我側對著他。
下午他趴在地毯上午睡,平靜的睡臉和掠動的光影都像極了那個午後。
我拉上窗簾,房間裡頓時陷入昏暗。我侷促地坐在他身邊,半晌,輕手輕腳地躺在一側。
我膽大包天,心裡不斷暗示自己我們已經結婚了,伸出手摟過他。
沒想到他並沒有睡著,忽然伸腳踩住我的小腿。我嚇了一跳,剛要鬆手,卻被仍閉著眼的他拉了回來。
我以為躺在他身邊我會睡不著。但他睡的實在安靜,一種無法言說的滿足充盈著我,不自覺便墜入到香甜的夢裡。
第十九章
婚前我們還去逛過母校。
關於我和他在「戀愛時期」的所有故事都是我編的。但是我並不是完全胡說,一半真一半假。他要是真的懷疑我,聽到那部分真的,就會多多少少地放下疑慮。
我從高一時期就暗戀他,但我騙他是高三才喜歡上他。這三年我在暗處觀察他,報名參加一個校隊,努力學習把光榮榜的第二擠下去…我還總看見他和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生走在一起,他幫女生拿包,還幫女生拍照,他們有說有笑,看起來分外熟稔。
我不願意說服自己他喜歡那個女孩,我對自己說:也許那是喜歡那人穿的天藍色裙子。
畢竟那條裙子那麼飄逸輕柔,無論是誰穿上,都會很好看。
我鬼使神差地在某寶上搜索同款的連衣裙,還問我同桌那條裙子到底怎麼樣。
我想要別人和我有同樣的觀點,想要證實裙子足夠好看。
我同桌是個中二宅男,一臉懵逼地看著我,好半天才明白我在問什麼,驚詫道:「你你你…你有喜歡的人了?!」
他最終還是沒說裙子到底如何。我幾乎要被那條裙子魘住了,滿心滿肺都在暗示自己:是裙子好看,不是人。
直到我下單把裙子買下來。收到貨以後,拆開包裝,把裙子舉到燈光下仔細觀察。
最後,出於某種我不願意承認的心理,我把裙子扔進了衣櫃深處,連同我那些日子裡幾乎壓抑不住的渴求,都關在了黑暗裡,再也沒拿出來過。
它像是某種禁忌的符咒,一旦觸發就會傷心傷身。我不願意想起它,但我還是把它和一堆自作多情的舊物收拾在了一起,放在了書房的柜子里。
後來,我同桌成了一個小老闆。還和林景吃了一頓飯。起初我沒打算和林景一起去,我以為林景不會願意認識我的朋友,沒想到他自己要求要和我同去。
我雖然很願意向他敞開我所有的領地,但我還是害怕:
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如果我徹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那些彼此相交的朋友圈,不會帶來更多麻煩嗎?
我只猶豫了幾秒,就答應下來。
我根本無法拒絕他走進來,就像我控制不住自己向他無限靠近。
我並不認為自己符合林景的擇偶標準的中任意一點。
我在他面前裝可憐,逼他心軟,可真正到了婚禮那天我給他戴上戒指的時候,卻開始恐懼未來。
即便我知道無論如何都是我自作自受。
他願意和我結婚,到底有幾分是喜歡,有幾分是對我所偽裝的外表的憐憫。
這讓我提心弔膽,難以安眠。所以我努力的安慰自己,努力做好眼下的一切,把總是冒頭的恐慌頻頻打回。
直到他在電影院偶遇了一個男生。
我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他更易得林景的關注。
我嘴笨,在他面前也不敢說逾矩的話,更別提動聽的情話了。工作繁忙起來,更是整天整天見不到面,只能晚上偷偷送進去一杯甜牛奶。
我在他面前左支右絀,竭力維持住的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外表,根本沒有一點能攀上林景的擇偶條件。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願意看他背對著我去和別人談笑風生。我拿出早先列印的付款碼,站在林景背後,冷漠地看著那個男生。
他的搭訕伎倆堪稱拙劣,可林景還是對他笑了。
我那隻原本拿著付款碼,懸在半空中正要遞過去的手,最終還是塞回了自己兜里。
林景轉身,看到我就站在他的身後,眼神很驚訝,隨即邁過來要和我一起走。
那個男生也看見了我。我莫名從中看出了挑釁和輕蔑,一時間醋意上頭,我一把扔過去那張邀請碼,沒給對方一點兒好臉色,把正宮的氣勢拿捏的死死的。
再怎麼樣我也是領過證蓋過章的,結婚證被我放在枕頭下安安穩穩地收著,下次就乾脆直接帶出來,貼在臉上,讓這人睜大眼睛好好瞧瞧!
呸!我暗自不屑。
話雖如此,當我再一次看到林景和那個陽光男孩一起吃飯,有說有笑,氛圍和諧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去想:他跟我也會聊這麼開心嗎?我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開開心心地暢所欲聊?
我的內心頓時警鈴大作,當晚就約林景出去吃飯。我挑的那家餐廳有一道韻味十足的清蒸蝦仁,林景應該會喜歡。
果然,他對那道蝦仁讚不絕口,頭也不抬地認真吃飯。我看著他,臨到嘴邊的話題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可能菜太好吃了,所以不願意浪費時間聊天。
我隱隱感到難過。但我還是告訴他,其實我準備了很多話題要聊。
他看起來很糾結,像是很努力想要安慰我。可我知道事實就是如此,也不必再為難他了。
我叫人又打包一份蝦仁。雖然他說吃飽了,但我還是不願讓他在想吃蝦仁的時候,卻發現家裡沒有蝦仁。
或許是打包蝦仁這件事緩和了氣氛,他忽然提議周末一起去看畫展。
我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大機率是那個男生的畫展。
我可以在他面前裝綠茶裝可憐,但我不願意展示我真實的難過。我答應了他。
後來,他並沒有像一開始說的去看畫展,而是帶我去了隔壁的自然玫瑰園。他在玫瑰園親我,抱著我不願意讓我走。我早就被那場被迫掐斷的嫉妒里燒斷了最後一絲理智,我按住他,那些瘋狂的念頭湧入我的腦海,叫囂著要我占有他。
他細細的喘息聲,柔軟的唇肉和多情的眼。
我最終還是按捺住自己,沒有做出更出格的事。
可我萬萬沒料到他自己會懵懵懂懂地撞上來,還自以為在上面。於是那遲到多年的表白和妄想都在一夕實現,他哭得很可憐,但是很好看。
我摟著他,親昵地說:「小景…我愛你。」
他已經睡著了,濕潤的眼睫顫顫巍巍的,我親了上去,和他一起陷入深眠。
我以為這就是最好的,以為我已經滿足了,未來也不足為懼了。
可我忘了,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
領證以後,鄰居來看望林景。那時我去酒櫃拿酒,並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等我走近時才聽到他們居然在說那個酒店。
那張我p成的開房背影照里出現的酒店!
鄰居本就不擅長說謊,被林景問得快要接不住了,餘光看見我,暗自沖我使眼色。
我心念電轉,努力裝作若無其事,表情自然地插嘴說,那家的酸菜魚不好吃,還是不要去了。
林景略帶狐疑地看著我,我不動聲色地咽了下口水,岔開話題,說下次帶他們去日料店吃。
我以為這就算逃過一劫了。一頓飯下來我一摸後背,居然還有剛才情急之下冒出來的冷汗。
可我沒想到的是,一天下午,林景發消息告訴我要和朋友吃飯,地點在xx酒店。
湊巧的是,竟然還是那一家。
我立馬回覆:我去接你。
我只希望他不要發現那就是照片里的酒店,希望他沒有點酒店的酸菜魚,希望他不要發現真相。
我焦慮萬分,可那天下午的會議冗長又重要,我根本脫不開身。
等我散會開車往酒店去的時候,不幸遇上了一場追尾事故,堵車很嚴重。
我不知道他發現沒有,也不敢輕易去問。他回復消息的語氣並沒有什麼異常,可我的心卻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我一身的冷汗,下車時剛好看到林景從酒店走出。他沖我小跑過來,和我吐槽酸菜魚有多麼難吃。
我劫後餘生,磕磕巴巴道:「那我,那我帶你去吃蝦仁。」
我第一次如此感謝酒店的酸菜魚做的難吃,差點要給酒店送錦旗去。
儘管這很不道德。
第二十章
我想留住林景。我太想留住了。
好幾次我都露出了馬腳,好在都險險糊弄過去。
我書房裡的電腦里還殘留著些許破綻。我一直沒刪,是我想留住一點清醒。
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了。謊言說多了,連自己都會騙過。
所以我會時不時點醒自己,務必珍惜。
直到林景無意中進了書房,我才慌慌張張地刪除了原文件,包括但不限於各類原照片和各種記錄文件。
我順道把其他多餘的工作文件也一併刪除,又去回收站挑挑揀揀刪了一遍。
我自以為刪乾淨了,就再也沒管過。
這次意外讓我有了危機感。我開始後悔我的戀愛計劃過於緩慢,我擔心事情被撞破的時候,我和林景還僅僅止步於普通的曖昧關係。
我原本沒想過要這麼多。但當我從美夢中驚醒時,我就貪心不足,想要更多。
於是我安排了一場蜜月,並且急迫地想要立馬實現。可惜林景沒時間,拖到了下周。
那也很好了。我安慰自己。
也許是冥冥之中在預示什麼。我和林景一起買的花也因為淋了暴雨奄奄一息。
鄰居的電話打進來時,我的心跳開始莫名地加速。
我一手心冷汗,平復了一下心跳,接起電話。
「戴澤宇。」
鄰居聲線顫抖,語氣急促:「小景沒有失憶。」
我抬起眼,世界仿佛被臨時按下暫停鍵,我的呼吸驟然停滯,肺里僅剩的氣息硬生生擠出了一個茫然的音節:
「啊。」
「他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沒有失憶,那都是他裝的,用來騙我們的…他問我為什麼騙他,還問他和你到底認不認識。」鄰居咽了咽口水,聲音模糊不清,「他沒有失憶…」
「該怎麼辦,我要死了我真的…」
「你聽見了嗎?戴澤宇!你回話啊!喂?!」
我知道人在恍惚的狀態下是不可以開車的。我聽見輪胎狠厲的摩擦聲,看到紅綠燈晃過我的眼睛
「他沒有失憶。」
「他問我你到底和他認不認識。」
「我沒想到會這樣,我只能告訴他。」
「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他掛了電話,一直沒再接過啊。」
「你到底乾了什麼?!」
我茫然地想:我乾了什麼。
林景是怎麼發現的。
是什麼?
我點開林景的聊天框,恍然大悟。
還是電腦。他用我的電腦列印文件,可能發現了沒刪乾淨的原文件。
我跌跌撞撞地衝進家門。書房的門半敞著,好像主人離開的匆忙,沒能帶上。我打開電腦,點開回收站,清楚地看到照片的刪除時間。
是今天。
怎麼會是這張照片。
怎麼會在今天。
我跌坐在椅子上,漫無目的地想:可我們後天就要去度蜜月了啊。
我不敢給他打電話。他給鄰居打了,知道了真相,可是他沒打電話問我。
他沒有聯繫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徹底失望,已經不想再見到我了。我不知道還該不該打擾他。
他是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了?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我的解釋?
是不是夢已經到頭了?
會不會下次見面,就是離婚?
我知道我不該猶豫。我僅剩的尊嚴不允許我再糾纏下去。
可是萬一呢?萬一這麼久的相處,他捨不得我呢?
我緊緊地攥著手機。房間沒有開燈,天暗了下來,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可我的手機一直都很安靜。
直到一道熟悉的鈴聲響起,我才僵硬地低頭。
居然是林景。
他竟然還願意給我打電話。
我深知不能逃避,到了這個地步,是死刑我也認了。他是那高堂的判官,我無罪可陳,只能聽憑發落。
可我不知道,原來還有比離婚更可怕的消息。鍘刀沒有落在我脖子上,卻將我生生凌遲。
第二十一章
「他已經醒過一次了。」
我趕到醫院,鄰居和小景的父母都在病房外面焦慮地等候,醫生正在裡面給小景做檢查。小景做過手術,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甚至還醒過一次。
鄰居臉色蒼白,眼神晦澀地看著我,一字一頓道:「但是他失憶了。」
「他撞到了頭,撞出了腦震盪。醒來的那一會兒什麼也不記得,醫生說有可能會出現逆行性遺忘症。」
天太晚了,鄰居送小景的父母回家休息,我留下來看護。
等我不隔著玻璃,真真切切地看到他時,一顆心才開始有了知覺,隱秘的酸疼感蔓延開來,冷汗濕透衣服,黏在身上。不知為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一直陣陣發顫。
大概是後怕極了,我腿軟地坐在病床邊。我很想碰碰他,又害怕自己手太抖,會把他碰疼。
他傷到了頭,身上也有多處不同程度的擦傷和軟組織挫傷。那輛肇事車輛原本是衝著林景的車頭撞過去的,他反應極快地猛打方向盤,這才避過危險,撞在了車尾處,後半部分幾乎都要撞碎了。
他被抬進救護車,送進搶救室,心跳曾一度消失。鄰居說肇事司機是疲勞駕駛,現在還沒出急救室。現場處理的時候,還找到了幾盆撞得稀碎的花。
鄰居說:「他應該是買花回來的路上出的事。」
我幾乎有些聽不懂了,什麼叫買花路上出的事?
他買花了?買什麼花?給誰買的?怎麼不告訴我?
哦。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他可能已經知道我騙他,不願意告訴我了。
他的手指溫度偏低,我小心翼翼地覆上去,企圖讓他舒服點。他怎麼總是受傷,過段時間去求個平安符吧。他那麼好,命運讓他福大命大,卻又總是讓他躺在病床上。
我說不出話,嗓子像是被針線縫住,好像說句話都需要很大的力氣,只能在腦子裡胡思亂想。
我和林景因為一場車禍開始,又在結束時重臨一場車禍。太不公平了,為什麼不是我呢?
我從椅子上下來,慢慢蹲下身,把頭靠在他手腕處,輕輕抵上去。我記憶里,他睡著的時候,呼吸聲平穩均勻,從沒像現在這樣,虛弱無力,輕的幾乎聽不見。監測器里規律的滴滴聲成為這夜裡僅剩的安慰。
他可能需要一個好的司機。他開車總是出事,以後給他找個安穩的司機好了。我想了想,不過自己應該是沒這個機會了。
我想來想去,想到林景醒來第一句話會是什麼,想到林景還需不需要那幾盆差點要了他的命的花,想到林景的病假要請多久,想到他住院的時候,該吃點什麼樣的營養餐,煲點什麼樣式的湯,需不需要護工,會不會有後遺症。
還有,我該什麼時候和他談清楚,什麼時候談離婚。
最重要的是,他可不可以快點醒。
我知道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有些人摔一跤就會不治身亡,有些人不經意就會心臟驟停。我父母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葬禮上我哭得撕心裂肺他們也回不來。
林景。
我閉上眼,眼淚蹭在床單上,滿漲的恐慌堵在胸膛,一口氣喘不上來,幾乎要窒息。
林景,你快點醒,快點快點快點。
你別睡啦。
我終於還是不爭氣地哭了。
但我咬著牙,沒有哭出聲,我害怕聽不見監測器的聲音,害怕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林景在我眼皮子底下又出了事。
我不敢睡。鄰居不到六點就過來了。帶了一份粥,讓我吃點東西,他來看著。
我吃不下。從昨晚開始,我的喉嚨就一直在痛,說不出話,只能沖他打手勢。他搖搖頭,硬塞給我,要我吃。
「他醒了要是看你這樣,估計能晦氣地再進一次icu。」
我這才想起來,也許林景並不願意醒來就看見我。
我張嘴無聲地「啊」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我最終還是喝不下那碗粥。
但我還是回去了。我先去林景的公司請了假,然後回到家裡,收拾了林景住院需要的日用品,打電話給助理去趟醫院,辦一下升級單人特護病房手續。等我忙完這一切,坐在他的臥室里,開始發獃。
我心裡空落落,不知道還應該干點什麼。
嗓子被東西黏住了似的,我還是不想說話。於是我坐了一會兒,決定去書房,寫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把枕頭底下的結婚證拿出來看了又看。拿出手機給它拍了好多張照片,我的手還是很抖,我只好慢慢對焦,努力拍的清楚一點。
我把結婚證放在手邊,打開電腦,開始文檔編輯。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想把我有的都給他。
除了這套房子。
我想留著,因為我和他在這裡住過幾個月,這裡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他的影子。但如果他想趕我出門,我也不會反對。
我的目光落在一旁紅通通的結婚證上,頓了幾秒,用力閉了閉眼,才轉開視線,重新編輯。
一份離婚協議一旦不涉及利益財產分割,草擬根本不需要多長時間。
我把草擬的協議打出來,一式兩份,裝進文件袋裡,和結婚證一起,放在了枕頭下面。
收拾完這些,我回到醫院。林景醒來以後,我和他大概也不能總見面了,趁這個時間,多去看看他。
鄰居沒想到我回來的這麼早。
「你沒睡一會兒?」他皺眉,壓著火氣說,「你知道你臉色多差嗎?」
我眨眨眼,翻出一個口罩戴上了。
他氣得不想理我,自顧自洗了熱毛巾給林景擦手。
「你讓人來升級病房了?」
我坐在病床邊,因為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他已經脫離危險了。」鄰居勸我,「你去洗把臉,收拾收拾自己。」
我搖搖頭。把帶來的日用品收拾了一遍,接過鄰居的毛巾,洗熱以後,給林景擦腳。
擦完,我坐在床尾,擔憂地看著床上的人。
鄰居無奈地說:「剛才醫生查過房了,沒有事兒,今天就能醒。」
我鬆了一口氣,牽了牽嘴角,由衷感到高興。但臉有點僵,我沒辦法做出明顯的表情,估計藏在口罩下面,鄰居也看不見。
「小景的失憶是裝的,他現在還知道了一切,你怎麼辦?」
鄰居和我站在病房門口輕聲交談。車禍發生後,我們一直沒能來得及談這件事,剛才他喊我出來,問我有沒有辦法。
我還是說不出話,只搖了搖頭。
「唉。」他嘆了口氣,大概知道自己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只說:「你自己想清楚就行了。我管不著你。」
「但說實話,你喜歡他這麼多年,走到這一步,不後悔麼?」
我垂下眼睛,默默抬起左手。無名指上還帶著我和他的婚戒,在一起的時間太短,戒指還像新的一樣。
我想起結婚那天,他在我嘴角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對我說:「新婚快樂。」
我那時候很沒出息,根本控制不住眼眶的熱意,只顧著擦眼淚去了,也沒能回他一句。
現在回憶起來,竟然成了一大缺憾。
我轉了轉戒指,輕輕摘了下來,手指一松,戒指掉進了口袋裡。
原來摘下來的時候,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鄰居瞪大眼睛看我,難以置信我就這麼摘了下來。
我努力沖他笑笑,重新進了病房。
林景是中午醒過來的。那時候護士進來給他換吊瓶,我在旁邊看著,生怕她手一重,弄疼了他。
但護士手很穩,利落地換了吊瓶,捏了捏林景的手心,然後起身對我說:「患者要是醒了,要按鈴喊主治醫生過來。」
她見我皺著眉,安慰道:「別擔心,他應該快醒了。」
我點點頭。果然,她走後不久,林景的眼珠動了動,緩慢睜開了眼睛。
我聽說他上一次出車禍的時候,醒來還能罵髒話,生龍活虎的。這一次,他過了好半天才對上焦,無聲地張了張嘴。
醫生檢查過他的情況,說他醒的很及時,接下來配合治療,很快就能出院。
他的腦震盪需要靜養,好在程度輕,沒有大的問題。身上的皮外傷按時上藥就好,比隔壁那個肇事司機傷的輕多了,那位現在還在ICU觀察。
醫生檢查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看他慢慢眨眼,啞聲回應醫生的話。
直到醫生沖我一指:「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年齡是吧,好,還記得他是誰麼?」
他茫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頓時心裡一咯噔,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努力回想了一會兒,最後說:「不知道。」
醫生又問了幾個問題,他都回答的很模糊。醫生點點頭:「看來有點記憶模糊。不過問題不大,也記得點東西。只是忘了近些日子的事情,這很正常,靜養休息就可以慢慢恢復過來了。家屬多關照一點,有問題隨時喊我。」
醫生走後,鄰居忙跟去取藥。我和他兩兩對視,一個賽一個茫然。
「你是誰呀。」他說話很慢,尾音也很低,聽起來很軟。
「我…你,你已經…」
啞了幾天的嗓子一開口就失了聲,聲音喑啞,我努力清了清嗓子,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你醒了…那我…」
我的頭忽然很暈,眼前一片發白,幾乎要站不住了。恍然間,我好像看到他蒼白的唇微微開合,眼神陌生,用那種大病初癒的虛弱語氣,對我說:
「我們離婚吧。」
「我們離婚吧。」
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他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眼神疑惑。我好像找回了點力氣,說話也順暢了些:「幾個月前我們結了婚領了證,現在我們是合法伴侶。」
他「啊」了一聲:「抱歉…我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沖他彎彎眼睛,「不重要。你渴不渴?給你沾點水吧,醫生說再過幾個小時才能喝水,你先忍忍。」
我取了幾根乾淨的棉簽,沾了溫水擦在他唇上。
他乖乖地抿乾淨,對我說:「謝謝。」
「不客氣。」我轉過身,從柜子里翻出一個軟枕,換掉醫用的枕頭,墊在他頭下面。再拿起水杯,把快冷掉的水倒掉,背對著他,重新接了一杯熱水。
他遲疑了一會兒,又問:「你說的離婚是…」
我手一滑,熱水不小心灑在了手背上。我頓了頓,不動聲色地擦掉,再轉身把水端過去。
「對不起。」我對他說,「其實一開始是我騙了你,利用你的同情和你結婚。」
他神情懵懂,眼神驚訝,像是不敢相信我能做出騙婚這種事。
我不敢看他,垂著頭說:「你出事之前就發現了真相…」
「其實你並不喜歡我。既然發現了事實,你也不用再遷就我,我們可以離婚了,你也可以去找真正喜歡的人。」
他認認真真地注視著我,並沒有出聲反駁。於是我自顧自接著說:「離婚協議我已經草擬好了,婚後財產都歸你,還有我公司的部分股份。只是我想留住那套房子,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還是等你好了再說吧。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養身體。」
「我去喊你朋友來,一會兒你的爸爸媽媽就到了。」
我慌忙站起身,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
其實,把心裡醞釀這麼久的話講出來,也沒有想像的那麼難。
可我莫名地感到有些冷。呼了口氣,把手揣進兜里,卻被那枚失去意義的婚戒輕輕硌了一下。
第二十三章
我出了病房,給鄰居發了條消息,就匆匆開車回了家。
一進門,我腳步虛浮地摔進沙發里,閉著眼睛,努力放空大腦,盼望能沉沉睡一覺,什麼也不用想。
我確實睡著了。可我沒能像我期待的那樣。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回到我們同居的時候。我夢見我們在公園散步,林景走著走著,發現低矮的觀賞花陣里有一隻雪白的兔子。他跳進去,雙手捧起那隻兔子,笑嘻嘻地看著我:「它好乖啊!」
一陣風吹過,剎那間,兔子變成了一堆白骨,而他腳旁的鮮花驟然枯萎,化成一把把鋒銳的匕首,深深割破林景的小腿,鮮血淋漓。我急著去拉他,但他腳下卻忽然一空,像是憑空出現一個洞,整個人直直墜了下去,一眨眼就不見了身影。
我不管不顧地往前撲,身後卻被人狠狠拉住,那力氣大得不容我掙脫。我一扭頭,只見公園的管事沖我一笑,眼瞳漆黑銳利,滲著陰寒的毒:「主人,玫瑰花陷阱已經做好了,人也掉下去了,接下來該幹什麼?」
我猛然驚醒。
我抹了把冷汗,竭力平復心情。夢裡失去林景的恐懼好像愈發膨脹,而那最後的眼神,更讓我齒冷至極,渾身發抖。
聽到公司有個出國遠差,我二話不說就接了下來,草草收拾行李,當晚趕紅眼航班,逃也似的跑了。
我加了醫生的聯繫方式。每天詢問林景的恢復情況。鄰居問我跑哪去了,我只告訴他,公司臨時有事,人在國外,走不開。
「小景還向我問過你。」
我最近失眠,害怕做夢,每天都喝咖啡吊命。此時疲倦地按了按額頭,無力道:「他說什麼?」
「他問我你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這不給你打電話嗎?」
我長嘆了口氣,想了想,告訴他:「就說我出差吧。」
他肯定有很多想問我。但我不敢見他。不想離婚,不想分手,可夢裡他割破的小腿,跌進的陷阱,哪件不是我做的?
我害他這麼多,只能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