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是不會感到疼痛的。
可我在那一刻。
卻真真實實地感到了五內俱焚的痛苦。
那天謝述報了警。
冷靜地敘述了案發經過,然後自己開車,去了我的墓地。
他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在他身邊。
包裝好的風信子一早就放在副駕駛。
他用紙擦乾淨自己手上的血,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束花。
他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地。
黑白照片上的我目視前方,嘴角噙著笑。
謝述放了花,想要碰我,只是手僵在半路,又放下了。
「程茹死了。」
我知道。
「絮絮。」
「你怎麼,一次都不回來看看我呢。」
我一直都在。
漫天夕陽如血。
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而刺耳。
風吹起謝述額間的發,眉眼間卻平靜如雪原。
「絮絮。」
「我不是個好哥哥。」
「要是有下輩子,你還會願意當我的妹妹嗎?」
願意。
我願意。
小道上的警察加快了步伐。
「還是不要了。」
謝述抬頭。
和半空中的我對上了眼。
下一秒。
他微微勾了勾唇。
「絮絮。」
他瞞了一輩子的秘密。
在給他最愛的女孩報了仇之後,留在了墓園的風裡。
「我愛你。」
可他不知道。
我聽到了。
謝述。
我聽到了。
22
那樣好的人,我不忍和他吐露半分腌臢。
我不敢開口,也不敢動。
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他。
甚至有一瞬間,我想過要去自首。
下一秒。
謝述朝著我走了過來。
他伸出手,面容平靜:「給我。」
我愣了下,沒有給,反而把鎖往後藏了藏
謝述又重複了一遍:「把鑰匙給我。」
「絮絮。」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謝述沉默一瞬,忽然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
與我對視,眼裡滿是血絲:
「把鑰匙給我,絮絮。」
「然後你從樹林那邊回去。」
「你只是出來散個步。」
「什麼也沒有看見。」
身後的聲音沒有停,卻逐漸微弱下去。
我想起上輩子的謝述。
二十八歲的謝述。
那天屋子裡滿地都是血。
好多好多血。
三個人遍體鱗傷。
謝述站在他們中間,手術刀砸落在地上。
眸中空洞而無物。
像是不見底的黑暗。
光影明滅。
最後和我眼前的人重疊。
十八歲的謝述,眸中倒映著血色的天際,像是一團火,燃進我的心臟,灼得我體無完膚。
我抬起自己的手。
就好像上輩子,謝述站在一片血泊里,看自己沾滿鮮血的手。
我對謝述有愧。
不僅僅是他為了我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還有——
救死扶傷不是他的願望。
是我的。
我想做個醫生。
謝述問過我的。
在好久好久之前。
可是我死在十七歲那年。
久到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這輩子我沒有死,謝述沒有殺人。
我還能做醫生,謝述還能從事科研。
我還有機會,能走完我的下半輩子。
十年日復一日。
困住的不止是上輩子的謝述。
還有這輩子的我。
可我不甘心。
用近乎於毀滅自己的方式去復仇。
還是違背自己曾經的痛苦去過新的人生。
不論哪一個,都沒法彌補已經造成的傷害。
受害者面臨的兩種選擇,本質同樣殘酷。
可我必須做出選擇。
曾經的陳絮會怎麼選?
她想做醫生。
想拯救更多的人。
想去看世界上的漂亮景色。
想去吃世界上好吃的東西。
想和謝述一起。
……
我不會原諒他們。
但我要放過自己。
如果神賜予了我新生。
我想走完上輩子沒有走完的路。
我想實現那個沒受過傷害的、曾經無憂無慮的陳絮的願望。
23
「去找人來。」
我拉過謝述的手:「去找人,告訴他們這裡失火了。」
我拉著謝述的手,瘋狂地往校園中心跑,腳步還有些顫抖。
路上碰到一個老師。
我停下腳步,卻差點因為步伐不穩而摔在地上。
「老……」
「老師,舊器材室失火了。您快打 119 吧。」
謝述語速很快,面上焦急,卻扣緊了我的手。
老師愣了一下:「火很大嗎?」
「很大,好像還有人被鎖在裡面,我們遠遠看了一眼,冒了好多煙。」
老師撥了電話,又說:「你去喊管理室的爺爺拿鑰匙開門,你去喊人救火。」
謝述點頭應下,拉著我的手就往管理室跑。
路上碰到不少同學,我一路通知火情。
管理室的老爺爺腿腳不便,找鑰匙找了半天,最後顫顫巍巍地移步。
跟著一起來的同學拿了鑰匙,嚷嚷著自己先過去了。
校園裡,消防車的鈴聲驟然響起。
等我們趕到的時候,火被澆滅了,濃煙一陣陣湧出。
裡面只能看見一片黑色。
大批的同學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我和謝述混在人群中。
進去的人喊了一聲:「還活著!」
將三個人一個個拖出來。
濃煙將他們熏得很黑,看不出樣子。
天色已晚,夜色如幕,沉沉地壓在我心頭。
我沒有說話。
也沒有注意到。
謝述站在我身側,用力扣住我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救出的三個人。
24
幾天後失火原因被查明,是周樹丟的煙頭。
學校壓下了這件事,定性為意外事故,且禁止任何人往外說。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
我的死,也被定性為意外。
是學校出面壓下來的,它不能讓任何有損於學校名譽的事情流傳出去。
愚Ŧŭ₀蠢的作為,幫助程茹掩蓋了她的罪證,同樣也幫這輩子的我掩蓋我的罪證。
程茹他們沒有死。
只是這輩子和死了也沒有分別了。
周樹的腿被壓斷,又被高溫的鐵架子炙烤,下半輩子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簡秋煙的身上有很多燙傷,需要做手術植皮,臉上也被燒傷了。
至於程茹——
她瘋了。
她曾經的朋友大肆編排,將她現在的情況如同笑料一般,眉飛色舞地講給每個人聽。
「她真的瘋了。」
「他們家把她關進瘋人院裡去了,因為她不是一般的瘋,不僅攻擊自己還攻擊別人。」
「拿著刀就往自己身上切,像削肉片一樣,一片片切自己的肉。」
「邊切還邊哭『好疼啊,我錯了,我錯了別殺我。』」
她邊說著邊表演起來。
旁邊的人睜大眼睛。
「真的。」
「我那天去他們家,程茹就拿著刀砍自己,他爸媽攔她,她就對著她爸媽砍。」
「特別可怕。」
她說著,瑟縮了一下:
「誒我還聽說,是因為程茹喜歡周樹,但周樹喜歡簡秋煙所以程茹才想帶……」
我沒有聽下去。
起身出班級Ţṻⁿ時,謝述已經在等我了。
他拉著我的手,一起往家走。
路上車流很急。
小販的叫賣聲,車輛的鳴笛聲,街邊人的閒聊聲。
吵吵嚷嚷。
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
一直到回了家。
門被關上的瞬間。
情緒如摧枯拉朽。
所到之處,盡數崩塌。
禁錮我的東西像是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我跪坐在地上,終於ṱṻ³放聲大哭。
25
如果世上真的有報應。
或許程茹他們所遭受的一切就能印證。
上輩子的周樹,愛用腿狠狠地踢我的腹部。
簡秋煙曾經用小刀在我臉上留下過劃痕。
程茹那長達一年的肉體和精神折磨。
一個不差地,還到他們自己身上了。
26
我哭到不能自己,像是要把十年來的所有苦痛,全部宣洩出來。
謝述跪坐在地上,將我攬進他的懷裡,用力地,像是要將我嵌進他的身體里。
「沒事了絮絮。」
「沒事了。」
「都是他們的錯。」
「都是他們的錯。」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像是極大的喜悅和極大的悲慟雜糅,呈現一種近乎瘋狂的情緒。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用手把他推開。
眼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可我就是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想擦掉自己的眼淚,可是手抖了又抖。
面前的人伸了手,輕輕地拭去我眼角的淚。
視角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我對上眼前人的雙眼。
他的眼睛裡面,倒映出一個小小的我。
狼狽的,痛苦的,卻又真真實實活著的我。
連著他眸子裡萬千的哀戚。
還有失而復得的慶幸。
27
是我的謝述。
在漫長的時間裡,無數次救我於水火的謝述。
我們——
終於再次相遇。
後記 1:陌上春
1
謝述患有分離焦慮和失眠。
他的失眠,從上輩子開始就很嚴重。
要到夜半才能睡著,即使睡了,也並不安穩。
他睡覺的時候,我就飄在半空中看他。
看他蹙起的眉,緊繃的下頜線,還有手邊的舊布娃娃。
是他小時候用零花錢給我買的。
我很早就嘗試過去撫他眉心。
可是沒有實體的手,只能消散在我即將觸碰到他的一瞬間。
偶爾謝述也會驚醒。
窗外的世界一片寂靜,只有月光落進屋裡。
他不會開燈。
只是一個人靠在床頭,看著滿室銀白的月光。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有時候覺得,謝述像個脆弱的玻璃娃娃。
在每個獨處的夜晚被摔得支離破碎。
碎片滿地都是。
我想一片片撿起,一片片將他修復好。
可我碰不到他。
拯救的慾望和現實的落差像磨石,將我反覆輾軋。
在死後的第六年。
我終於放棄了再見他的念頭。
2
分離焦慮是謝述這輩子患上的。
具體表現在,他去往大學後每天一次的來電。
宿舍的公用座機,每天晚上總有一通他的固定來電。
打過來也不會說什麼要緊的事情,無非是:「今天過得怎麼樣」「今天的目標完成了嗎」「有沒有好好吃飯」……
也並不耽誤我的時間,兩三分鐘就結束。
謝述是個很克制的人。
他擅長於隱藏自己的心思,暴露在我面前的,永遠只有他溫馴有禮的一面。
某天周四晚自習下課回寢。
謝述的電話照樣打來,如例行公事一般問了平常的問題。
我隨口回答,對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新換的室友在喊我:「絮絮!我媽今天送了燒烤來,快快準備開吃了。」
高三的學習量驟增,與之對應的,還有胃容量。
晚自習後加餐,在我們宿舍再正常不過了。
謝述好像聽見了喊我的聲音。
「那我先……」
「謝述。」
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嗯。」
「我今天也很想你。」
那邊的時間像是忽然停滯了一般。
好半天,我才聽見他的回答。
「我也是。」
「我很想你,絮絮。」
很想很想。
3
在我說完想他的第二天,謝述在周五下課後,坐了最近一趟火車趕了回來。
晚自習下課後,我走出教室,才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謝述站在走廊,在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中間顯得格外突出。
我側頭對著室友指了指他:「我哥來找我了。」
室友瞭然,看清謝述的一瞬間,卻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去吧去吧。」
「謝述!」
「絮絮。」
謝述遞過來一袋東西。
我打開看了看,裡面都是我愛吃的甜點。
宿舍關門還有半個小時,謝述陪我在小涼亭里坐了坐。
「怎麼突然回來了?」
小涼亭四周靜悄悄的。
我用勺子挑起一塊蛋糕,放進嘴裡,唇邊沾了些奶油。
謝述拿了張紙,輕輕擦去我嘴角的一點,眸子彎了彎。
「想見你。」
奶油的甜香在嘴裡化開。
我有些慌亂地又塞了一口,恰好又落了一塊在左手上。
謝述伸了手想幫我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