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命的是,我很清楚,江遠舟今日大張旗鼓地帶走我,我便再沒有機會借旁人之勢混進宮去了。
心頭那些躁動的情緒翻湧而上,我乾脆破罐子破摔,回敬他更輕蔑的冷笑:「因為你賤。」
「江遠舟,我利用旁人還需百般籌謀,以色相誘。想用你,連話都不必多說一句,你就會主動跑來跟我搖尾巴。你我之間究竟誰是狗,你自己心裡清楚。」
他怔怔地望著我,臉色一寸寸蒼白下去。
好半晌才道:「你既需要人幫忙,為何不肯留在我身邊,反倒要去求賀珏那種人?你明知……」
——你明知只要你開口,說兩句好聽的哄一哄我,我什麼都會答應。
口吻已經軟了下去。
我卻不肯罷休,語氣愈發尖銳:
「何必擺出這麼清白無辜的表情,好像我去勾著別的男人,怎麼傷到你了似的。江遠舟!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便在同男人交歡,那時納我為妾的,原本該是你未來的岳父!」
「不止是他們,不止是你,我勾過的男人多了去了。往南屏那一路我用了好幾年,中間有一年遇上水災,數萬頃良田顆粒無收。為了不餓死在路上,我假意委身給一個老乞丐,在他最放鬆警惕時,用石塊砸破了他的頭。」
「他身上髒得要命,都是泥土沙塵,可是澆在我手上的血一樣是鮮紅滾燙的,怎麼,你如今這樣身份高貴,也要試試嗎,江遠舟?」
他臉上不見一絲血色,那雙永遠如月光般皎潔冷清的眼睛好像突然失焦似的,變得空空蕩蕩。
我喘了兩口氣,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直到江遠舟緩緩俯下身來,溫涼如玉的指尖一點點撫過我臉頰。
他的手在輕微地發抖,眼眶浸著一層濕潤的紅。
「對不起,謝竹意,對不起……」
我眼皮抬了抬,嘲諷道:
「江丞相身為百官之首,朝廷重臣,大可不必同一個不知廉恥的蕩婦道歉。」
他的手劇烈地顫了顫,而後一用力,將我攬進懷裡。
溫熱的手隔著舞衣薄紗按在我腰間,漸漸摩挲出滾燙的溫度。
「我並非有意,是我話說重了,謝竹意。」
他閉了閉眼睛,仿佛認輸了一般低聲道,「我只是嫉妒。」
「若你心有恨意,想要去什麼地方,殺什麼人,只要跟我說一聲,我舍了這條命也幫你。別去找旁人,我心裡會難受……求你了。」
世上怎麼會有江遠舟這麼固執又愚蠢的人。
我分明已經利用又拋下他多次,傷害他的身體,踐踏他的自尊。
可他偏要這樣不顧廉恥地纏著我,趕都趕不走。
真是條好狗啊,江遠舟。
「我不利用你,你還不高興了嗎?」
我慢吞吞扯開他攬著我的那隻手,嘲弄地笑了一聲,
「可是江遠舟,你是丞相,是當今聖上最倚重的忠臣,叫我如何信你?」
他眼睫顫了顫,垂下眼去:「我並非旁人口中所說的,忠君愛國之臣。」
「我永遠是只忠於你的,謝竹意。」
13
在為我腳踝的傷口上藥之後,江遠舟又帶著我去見了薛晴嵐。
深冬寒天,她攏著大氅,側臥在公主府湖心亭的軟榻上,懶懶瞧著面前一局殘棋。
周圍點著銀絲炭籠,一位生得唇紅齒白的少年面首正跪在一旁,將剝乾淨的橘子一瓣一瓣喂進她口中。
見我與江遠舟並肩行來,她眯著眼睛笑了:「前兩日武安侯府發生的事情,本宮都聽說了。」
「現在京中高門望族無人不知,丞相大人從武安侯世子那裡,帶走了一個小丫鬟,竟生得十分像他過世的夫人。」
她眼波流轉,落在我身上,唇畔的弧度加深了些:
「賀珏是極度好色之人,雖說掛著世襲的爵位,卻無半點實權,也沒有我們江丞相一片痴情。你若真想攀龍附鳳,為何不幹脆留在丞相府?」
她丟下棋子,微微湊近了些:
「還是說,你下一個要殺的人,是連江遠舟都敵不過的,你擔心拉他下水後逃脫不得?」
江遠舟目光直勾勾望向我,像是原本垂頭喪氣的小狗突然亮了眼睛似的。
我心頭一顫,避開了他的目光。
「公主說笑了,我哪裡有什麼要殺的人。」
薛晴嵐拈了顆棋子,隨手推在棋盤上,托腮懶洋洋地道:
「昨日本宮入宮看望父皇,恰逢國師前去診脈,問候了幾句才知道。原來國師進京前,在京城外一條必經之路的客棧留宿一夜,卻遭遇了刺殺。他肩膀中了一劍,那刺客卻被一支羽箭當胸穿過,跌入滾滾河水之中,想必是沒命了。」
說這話時,她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同我隨口閒談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瑣事。
我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得暗暗提高了警惕。
她望著我,突然笑了:「你不必緊張,本宮今日既然當著你的面說了,你便只當玩笑話聽就是。」
她遣退了左右侍奉的男寵,等到亭中只剩下我們三個,才繼續悠悠開口。
「本宮這一世,活過的年歲不算短,卻鮮少有佩服的人,謝姑娘,你算是其中之一。捫心自問,若本宮是你那樣的出身,不一定能做到你今日這般。」
我搖頭笑了笑:「公主金尊玉貴,不該和我這樣的低賤之人相比。」
「謝竹意,本宮今日叫你過來,並非為了說兩句客套話。七年前,南屏城主府失火,將城主袁敬和他十四歲的女兒燒死在府中,活下來的家奴又在後院湖水中,發現了那位來自宮中的暗衛的屍體。」
「他有一房失蹤的妾室。」
「去歲中秋,鎮守邊關的趙戈將軍一家幾乎被滅門。上奏天聽的結果時,他多年戎馬,得罪了北國深山裡的流寇與強盜,才遭此不幸。」
「可在此之前,有位在各國間走動倒貨的女行商,已經出入將軍府四五年之久。」
「緊接著,便是前些日子,周侍郎一家被滅門,因著恰有禁衛軍在附近巡邏,你被抓了個正著。」
「前些日子江丞相籌備親事,你半路逃了,又過了不久,便聽聞了國師回京前在城外遇刺的消息。」
她拎起紅泥小爐上煎了許久的茶壺,倒了杯茶,推到我面前,抬眼盯著我的眼睛。
「更巧的是,許多年前本宮還年幼時,父皇曾重病一場,那時去往東洲島為他尋靈入藥的,便是這幾個人。」
她望著我一點點蒼白下去的臉色,眼尾輕挑:「你這樣看著本宮,莫非是還想殺人滅口?」
我的手還被江遠舟攥在手中,一點一點抽出來,沖她勉強笑了笑:「公主說笑了。」
我向來知道薛晴嵐聰慧,她是老皇帝一眾平庸貪婪的兒女中,最出色的那個,卻又擅長藏鋒。
當初來問我要江遠舟,並非單純是覬覦他的美色。
甚至侍奉在她身側的這些男寵,幾乎每一個都有著不同尋常的用處。
但在老皇帝眼中,她是最乖巧懂事的嫡女。
雖說行事荒唐浪蕩了些,但比起那些不掩狼子野心的皇子們,到底沒做什麼太過出格的事。
這樣的薛晴嵐,查到我頭上,是遲早的事。
她仿佛察覺不到我眼中的警惕,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啜飲了一口:
「以人血心臟入藥,此事雖駭人聽聞,卻並非本宮第一回所見了。」
「父皇自而立之年後,大病兩場,自此沉迷追求長生之道。本宮十歲那年,有天夜裡貪玩,悄悄溜進父皇寢宮,看見母后衣冠不整地跪在地上,鬢髮散亂,額頭上都是磕出的血跡。」
「父皇就那樣看著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母后哭了許久,突然道,既然國師說的是,需要最親近之人的血肉入藥,皇上不如就用臣妾的吧,公主還小,她什麼也不懂。」
「第二天,母后就不見了。」
「鳳藻宮與占星台大門緊閉,本宮遣信得過的宮人去附近看過,那裡面飄著經久不散的藥香。再後來,父皇身子大好了,他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宣告天下,說本宮的母后病逝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平息陡然凌亂的呼吸聲。
湖心亭外,凜冽寒風卷著雪粒子洶湧吹過,傳來陣陣呼嘯的聲響。
亭內,炭爐烘著融融暖意,化開偶爾飄進來的幾片雪花。
她扶了扶發間斜斜滑下的步搖,那張永遠掛著從容笑意的臉,此刻遍布不加掩飾的恨意。
我只知薛晴嵐志在高堂,這麼多年一直韜光養晦,卻不知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黎國這萬里江山,是靠著無數百姓建立起來的。為君者,本該為萬民著想,行利國利民之事,可他卻為一己長生私慾殺妻殺女,殘害無辜百姓——以人血肉入藥煉丹,此番行徑不容於世,更不配為君。」
「只是,身為女子,登高本就阻礙重重。同樣的事,男子去做是殺伐果斷,一將功成萬骨枯;落到本宮頭上,便成了大逆不道的罪名。本宮不想千百年後史書著墨,因著這一項『罪行』,便抹殺本宮的一切功績。」
我與她發紅的凌厲雙眼對視,漸漸明白過來。
江遠舟一直沉默地立在我身後,此刻,無聲地將手搭在我肩上。
如他所說,他是永遠忠於我的。
「除夕之夜,宮宴上,熱血濺高座。」
我仰頭,將杯中漸涼的茶水一飲而盡,微笑著說,
「這一切,都只與我有關,不會髒了公主的手。」
14
除夕夜宴的前一個月,我都住在丞相府中。
京城看起來一片平和,年意漸濃。
表象之下,卻暗流涌動。
偶爾一次出門,我能察覺到,連巡邏的禁衛軍都多了許多。
旁人閒話時,都說,我因著與江遠舟死去的夫人長相相似,有幸飛上枝頭,從此以微賤之身做了他的身邊人。
然而關起房門,燭火幽暗的房中,是江遠舟跪在我面前。
我用粗糲的牛皮鞭一端挑著他下巴,醉醺醺地笑:「怎麼不笑,覺得受辱了嗎?」
他抿了抿唇,昏黃的光芒籠罩過來,順從地搖了搖頭。
那雙本來用來提筆寫字的,作出過無數出彩文章、寫過許多至關重要的摺子的修長雙手,此刻正被麻繩縛在身後。
時間越近,我又開始焦躁不安。
從前殺過的那些,說到底只是倀鬼幫凶。
真正的幕後主使、罪魁禍首,永遠都坐在金碧輝煌的高堂之上。
而如今,這一切,要由我親手來了斷了。
我望了望一旁桌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幾隻酒壺,微微垂下頭,目光落在他被繩索磨紅出血的手腕上。
停頓片刻後,替他解了繩子:
「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我們失敗了,就是一場死局?後悔嗎,江遠舟?你天資聰穎,少年成名,原本可以一路坦途地直上青雲,可我把你拖進這一場渾水裡,讓你受盡委屈,不得脫身。」
「你會恨我吧,江遠舟。」
說到最後,我酒意上涌,倒在軟榻之上,沉沉睡去。
因此也沒能看到跪在地上的江遠舟緩緩站起身,借著月光和燭光看了我許久許久。
他眼中的愛意與嗔怨交織糾纏,到最後,只盡數褪成一片洶湧熱烈的執著痴迷。
「……我不捨得恨你。」
他緩緩俯下身,將臉貼在我滿是酒氣的鼻息旁,「是我甘之如飴。」
後面的一切一如薛晴嵐和江遠舟計算的那樣,除夕夜宴,江遠舟入席,我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後,對旁人有意輕視的調笑置若罔聞。
直到台階上的秦星儉陡然開口:「今日殿中,似有故人來會。」
江遠舟神色未變:「國師眼盲不能視物,如何識得故人?」
秦星儉笑了笑:「自然是——」
話音還未落地,殿外陡然傳來一道驚慌失措的驚叫聲:「七殿下帶著三千禁衛軍反了!——」
深宮處,遠遠地,有火光閃爍,喊殺聲傳來。
這些天,因著薛晴嵐暗中挑撥,賢妃與周貴妃幾番爭鬥,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老皇帝多番冷落,七皇子至今還在禁足,而前幾日,因著安插在賢妃身邊的宮人透露的消息,根據國師觀星占卜的結果,老皇帝已決意立賢妃所出的五皇子為儲君。
立儲的旨意,便會在今日除夕夜宴上宣讀。
周貴妃自然無法接受。
老皇帝大她二十歲,她這麼多年忍著噁心委身於他,為的就是自己兒子的儲君之位,和周家全族的百年輝煌。
可如今,籌謀了近二十載的希望一瞬化為烏有。
眼見外面連天的喊殺聲與兵刃交戈的聲音已經到了殿外,有人殺入殿內,厲聲高喝:
「賢妃勾結國師,借用煉丹的名義,以巫蠱之術蒙蔽父皇,謀奪儲君之位,今日我便要替父皇斬邪佞,清君側!」
是七皇子。
他提著染血的長劍,眼中滿是暴戾之色,迎著殿內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一步步踏進來。
「護駕!」
賢妃話音剛落,便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
一支羽箭橫空飛來,穿過了她的心口。
禁衛軍也並不都是周貴妃的人,兩方很快混戰鬥、成一團。
驚慌失措的文官和女眷們,只能從側門往殿外跑去。
老皇帝求長生便是怕死,如今自然怕得臉色都白了。
薛晴嵐鎮定自若,上前去扶著他,低聲而急促地說:「七弟瘋了,父皇可要手下留情?」
「他大逆不道,朕何須顧念父子之情!」
我跟著混亂的人群往側門涌,找到了秦星儉。
他攏著道袍的袖子,仔細辨別著混亂的動靜,正要往外走。
似乎嗅到熟悉的氣味,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那雙眼早就瞎了,又蒙上了黑色綢帶,卻直直對著我,仿佛能看見似的,沒有移動半分。
片刻後,秦星儉道:「原來是你。」
這是他生前完整吐出的最後一個句子。
因為下一瞬,我便猛地撲在他身上,尖銳長簪從袖中滑出,扎穿了他的喉嚨。
如同趙戈死前那樣,灼熱的人血澆在我手上,甜腥的氣味四散開來,我又把簪子往裡面捅了捅,微笑著問他:
「國師大人既然會觀星占卜,可有卜算過自己的死期?」
我用滿是鮮血的手一把扯下他蒙眼的緞帶,空蕩蕩的眼眶裡了無生氣。
「秦星儉,你眼瞎心盲,殘害無辜,如今死在我手上,是你的報應。」
15
這場宮亂持續了一整夜。
我在眾目睽睽下殺了秦星儉,險些被侍衛刺死在大殿。
最後是江遠舟把我帶了出來。
薛晴嵐韜光養晦地謀劃多年,五年前我又把江遠舟賣給了她。
他們兩個人的籌謀,足夠讓黎國的江山變個天,易了主。
薛晴嵐像擺弄棋局那樣,擺弄著覬覦儲君之位的三個弟弟,在她的兩邊離間報信之下,七皇子的謀劃已經不可能成功。
為了對付他,五皇子和八皇子也擺出了所有的底牌。
最後,周貴妃從宮牆墜落,像只斷翼的鳥砸在地面上,濺開一片血色。
被我親手殺掉的最後一個仇人,是老皇帝。
他被薛晴嵐以護駕的名義帶進鳳藻宮,這裡的宮人一早便遣散了,空空蕩蕩。
薛晴嵐望著神色驚恐又滿是怒氣的老皇帝,倏然笑了:
「父皇生氣了嗎?你防備多年,只想過你那幾個廢物兒子,卻沒料到,他們都做了為兒臣鋪路的墊腳石。」
「父皇大概不知道,那一日母后跪在鳳藻宮中求你放過我,後來你拿她入藥,去追求你的長生之道,本宮就在窗外,將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
「趙戈死後,鎮守北疆的徐將軍是兒臣從前的房中人;宮中禁衛軍統領潘鈺,從前亦在兒臣府中做過面首。江丞相是兒臣的人,如今宮中各處,都由兒臣的人手接管。」
「這一局,是兒臣贏了。」
老皇帝看著她,眼中一點點浮現出絕望之色。
「父皇吃過那麼多人,原來死到臨頭也會害怕啊。」
她彎了彎眼睛,看向天際濃稠得好像能滴出墨來的夜色。
和皇宮中四處燃起的火光相映著,竟如同通往忘川黃泉之路。
老皇帝的身子早就虛了,為了替他養著,秦星儉下了重藥,又不得不加入硃砂和水銀調和。我的劍刺穿他心臟時,流出的血隱隱泛著烏黑的顏色。
眼看他的最後一絲氣息也消無,薛晴嵐開口:「謝姑娘,走吧。」
「稍後史官就到。七弟籌謀儲君之位失敗,誅了他的兄弟手足,又親手弒父,本宮會下令,讓人將周家全族流放,永世不得翻身。」
她潑灑桐油,點燃了鳳藻宮,像在送別多年前那個跪在地上磕得滿頭是血的靈魂。
我踩著微微搖晃的步履,一步步走出宮門。
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夜晚,我藏在地窖之中,看著我全族血流成河。
我娘伏在地面上,雙目漸漸失焦。
最後一眼,落在了地窖的方向。
她希望我好好活著,怕我不顧死活地去找至高無上的皇權送死。
他們的確至高無上,無比傲慢,視普通人的性命如同草芥。
卻也不是,不可戰勝。
身後是潑天的火焰,將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新年就要來了,日出東升時,便是薛晴嵐這個新君即位的時候。
最後一塊仇恨的碎片,也如雪花般無聲地消融。
這麼多年,我從來執著的,只有這一件事。
如今大仇得報,我好像整個人被陡然抽空了似的,心中只剩空茫茫的一片。
我用劍尖頂著地面,支持著自己鮮血淋漓、搖搖欲墜的身體。
幾步之外的台階下,處理完叛亂禁衛軍的江遠舟,正神色冷肅地望著我。
我急促地喘了兩口氣,說:「結束了,江遠舟。」
「你我之間,還沒有結束。」
這聲音冷到極點,帶著刀劍出鞘般的鋒銳。
我目光掃過他,又掃過殿外氣勢恢宏的薛晴嵐,艱難地彎了彎唇角:
「是,我是多次利用你,成親後的那些日子,也待你並不好。雖說賣掉你是我錯了,但好在,買你的人是長寧公主,她慧眼識珠,沒讓你埋沒在後院的男寵堆里。」
「江遠舟,如今新君已定,你們都是志在高堂、光風霽月的人,天下沒有人比你們更般配了。」
他扯了扯唇角,眼底卻毫無笑意:「你倒是安排得很周到。」
薛晴嵐生在皇家,心懷仇恨,又志在鴻鵠。
江遠舟雖出身鄉野,卻在未至弱冠的年紀,就做到了百官之首。
千百年後史書著墨,提起他們,一定是風骨永存,美名無數。
至於我。
一灘爛泥,別說風骨,我早連自己的骨頭都一根根拆下來,掰斷了,渾身在髒污的血里泡過無數回。
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仇人的。
後人提起我,至多唾罵一句,蛇蠍女子,罪孽深重,薄情至極,實在辜負江丞相一片痴心。
我緩緩走下台階,把手裡的長劍遞到他手上,握著他的手腕,一點點往前遞。
「我欠你良多,卻又身無長物,只能把這條命賠給你,算作道歉。」
「親手殺了我吧,江遠舟。」
劍尖沒入小腹的前一瞬,江遠舟猛地甩開手裡的劍,扯著我的衣襟,惡狠狠地吻了過來。
他眼眶紅紅的,聲音在發抖,一字一句:「你寧可死,都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16
薛晴嵐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為除夕之夜的宮亂蓋棺定性。
七皇子與周貴妃謀逆篡位,賢妃聯合國師用巫蠱之術殘害先皇龍體。
兩方的母族,都被降下重罪。
女子為帝一事,本該是驚世駭俗之舉,然而這麼多年,薛晴嵐一直在暗中安插信得過的人進朝堂。
如今,這些人都成了力排眾議支持她的、最忠誠的擁躉。
「既然秦星儉有罪,那你殺他之事,自然算不得什麼罪名,反而是功勞一樁了。」
江遠舟站在床邊,微微垂眼看著我,「謝竹意,你的傷勢已然大好了。」
「……」
我神色複雜地望著他,「此番擁立新君,論功行賞你該是頭一個。江遠舟,我也聽說了,京中想嫁你的高門貴女不在少數。既然旁人都知道你那日成親,不過是娶了一個女子的牌位,不如乾脆就當我真的死了也罷。」
他的手垂在身側攥緊,輕聲說:「可我不要高門貴女,謝竹意。」
「七年前我就說過,我喜歡的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
我沉默下來。
事實上,這些年我也並非一點都沒有動心,只是人的心只有那麼大。我滿心滿眼,已經過早地填入了仇恨,和塵俗間最荒唐不堪的醜陋。
便是有些微的意動,不過轉瞬即逝。
我乾脆跟江遠舟把話挑明白:
「可我不是什麼好人,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是在利用你,甚至一開始,我故意勾引你,是因為嫉妒。我不高興自己一身狼狽,你卻乾乾淨淨地旁觀,所以想把你也弄髒。」
「江遠舟, 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喜歡。」
「你放我走, 也算是放過你自己。」
江遠舟不說話了。
他安靜地站在原地,眼睫如同顫動的蝶翼,卻始終不發一言。
我只當他已經想開了, 起身往門外走去。
行至門口,身後忽然傳來江遠舟的聲音。
「可是,你已經把我弄髒了。」
……
我想,我對江遠舟, 終歸是有那麼一點於心不忍。
這世上同我睡過的男人, 早被我殺了個乾淨。
江遠舟是唯一活著的一個。
或許從一開始, 滿身髒污的塵泥在望見月光時,生出的嫉妒之心中,也帶有一點庸俗的人倫之欲。
雖然不多,但終歸是有的。
江遠舟說出那句話之後, 我到底還是留在了京城,留在了丞相府。
他的欣喜明晃晃地掛在臉上, 非要將婚事大操大辦。
還專門進宮向薛晴嵐求了道賜婚的旨意。
聽說那時薛晴嵐正在御書房批摺子,聞言, 稀奇地笑了笑:
「她竟會同意?看來也並非對你完全沒有情愫……」
「丞相大人今日心情似乎很好, 從前冷得像塊冰一樣的人, 方才回來時臉上都是掛著笑的。」
「是啊,大人說我侍奉謝姑娘侍奉得很好, 還給了我賞錢。」
「叫什麼謝姑娘,以後該叫夫人了。」
隔著一道門, 我將外面人的議論聽得清清楚楚。
於是晚膳時,專門問了江遠舟。
他抬起眼,凝視著我,說:「是。」
「你能答應同我成親, 我實在開心極了。」
他望向我的眼神永遠澄澈透明,當中的欲又像是山澗溪流落入泉水,濺開一片細碎晶瑩的水花。
這天晚上,我又忍不住折騰得江遠舟渾身是傷。
待緩過神來,看著他肩頭後腰的道道血痕,難得有了點愧意。
他卻十分乖巧, 反過來安慰我:「我說過,你怎樣待我都好。我不會覺得痛, 只會開心。」
「謝竹意, 你是我的主人。」
這天夜裡,我夢到了我娘。
不是那場血色瀰漫中燃起的大火, 不是她無神悲慟的雙眼。
她好像坐在一片寧靜未受磨難的小村裡,懷裡抱著妹妹,祖母正在身後的屋子裡做繡活。
我沒接,只久久盯著他的手。
「(倒」「接下來的日子, 為自己而活吧。」
我醒來時,眼角一片濕漉漉的水光。
「……江遠舟。」
我喃喃地叫了一聲。
身邊的人即使在睡夢中,還是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手。
月光從窗外漏進來,照在他孩童般恬靜的睡顏上。
便是我這樣薄情之人, 得此情深,往後月圓,有人同游同賞。
倒也不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