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覺得好累。
是,我以前確實哭著求他別離開我,那麼卑微,所以他好像習慣了我的無限退讓,覺得我能容忍他一輩子。
我像是他的玩具,這會丟了,他又不高興了。
我把電話掛了,然後把他的號碼拉黑。
做完這一切再抬頭時,門口安靜地站著一個人。
陸思淵手中還拎著早餐,大概聽完了我整通電話,抿著唇,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你怎麼還在?」
我問他。
聞言他挑了挑眉,把早餐放桌上,歪著頭看我。
「我不能在?」
「你今天不是有訓練賽嗎?」
我走到浴室刷牙,他就跟著我到門口,倚著門框,眉眼疏疏和和。
「過幾天要去瑞典,想多看你幾眼不行?」
「瑞典?」
「季中賽。」
他垂著黑色的眸子,盯著我的小腿看,有點露骨。
「陸思淵。」
我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就移上來,像是黑曜石一樣,深邃又漂亮。
「別一直盯著姐姐的腿看。」
他就眯著眼笑了下,一副無賴的樣子。
「我就看。」
9
其實陸思淵走得很急,甚至連早飯都沒吃。
我知道他抽那麼點時間陪我已經很不容易,但他這人就這樣,表面總一副清清淡淡的樣子。
所以才說他不像十九歲。
我坐在桌子前把生煎吃完,一邊思考江眠的事。
江眠啊。
我喜歡江眠挺久的了。
久到很多年前,久到他還不是什麼江總,久到他還沒被媒體稱作國民男神。
估計沒人會想到,十九歲之前的江眠,是個小胖墩。
我喜歡這個胖墩,還追不到他。
因為這個胖墩喜歡一個眾星拱月的女神,那會大家都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而我,想吃癩蛤蟆。
周圍的人都覺得我有病,可我那時候就是喜歡他。
他學習成績好是個原因,還有,我喜歡他雖然胖但依舊冷冷拽拽的樣子。
他追他的女神被拒了,他的女神居然說,是因為不喜歡總跟在他身邊的我。
所以他更討厭我了。
我說關我什麼事,你追不到阮林月是因為你胖啊江眠。
他說滾。
我沒滾,我堅持不懈,我甚至好好學習,跟他上了同一所學校。
我覺得我總有一天能打動他,他看我的眼神像看蒼蠅一樣厭煩。
事情的轉機是在有一天,他被一群校外的小混混堵在巷子裡欺負。
是我叫來員警趕走了他們。
他那時候很狼狽,衣服上全是鞋印,看我的眼神依舊不善。
但後來,沒有那麼排斥我。
我總結了下,這是不是叫拿人手短?
後來我發現不是,因為我被那群小混混報復了。
我被扯到牆角,我是女生,所以是一個小太妹對著我凶,她拿著那個尖叫飲料朝著我額頭上砸。
那個飲料的蓋子後來被砸裂開了。
他們叫我不要當出頭鳥,我只是在想幸虧江眠沒被欺負。
想著想著,我似乎真看見了他,他好像是路過,也好像認出了我,然後直接走了。
是,他聰明,他當然不會當出頭鳥。
第二天我趴在他面前,給他看我的額頭真的被砸出來的凹陷。
他不說話,但確實,他理我了。
這是我拿血換來的和他親近的機會。
現在覺得自己傻,可那時候我卻對自己說不虧不虧。
閨蜜一臉恨鐵不成鋼,說誰稀罕他啊,也就只有你天天把他當寶似的。
事實證明我好像是挺有眼光,因為幾年後,喜歡江眠的女孩子就如過江之鯽了。
我跟江眠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其實是我偷看了他的志願,然後寫了自己的,有百分之八十都和他重合。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很高興,可江眠不高興。
我聽別人說是因為他跨過大半座城市和他的女神告白,可他女神有對象了。
我就跟他說,你要不試試看減肥?
他抬眼對著我冷哼了一聲。
我說試試看嘛,萬一你瘦了你女神就看上你了呢?
後來,我就漸漸地陪他一起跑步。
我陪了他很久很久,翻過那次暑假,跨入大一,他的變化是細微的。
可到有一天,他在街上會被人要微信,表白牆上也常常會出現他的名字。
我也不曾想過他瘦下來眉眼會這麼帥,一米八四的大男孩,像是一簇閃耀而熱烈的光。
不是我的光。
我以為我陪了他這麼久,我能打動他的,結果沒有,他轉眼就和旁邊班的一個女生談戀愛去了。
我還是喜歡他,這次多了一些女生跟我一起喜歡他。
再後來,快畢業的時候,我長達數年的明戀終於有了結果,我跟他在一起了。
是那次畢業聚會,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他的那群兄弟起鬨,讓他跟我告白。
我討厭那種笑,就是看我笑話的笑。
他還真和我告白了,我答應了,我們就在一起了。
對吧,我們的開始,像是玩笑一樣,所有人都沒想到,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了三年。
10
下定決心要分手後,我準備回趟家把東西搬出去。
其實本來是雙方父母都已經敲定了要結婚的,我打電話跟我媽說的時候,我媽居然沒凶我。
她講,她早就看那小子不順眼,她沒看出江眠哪裡對我好了。
可我陷得太深了。
屋子裡一片黑,燈也沒開,我伸手摸開關,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他怎麼沒聲的。
日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漏進來,他人比較高,擋住了我的光,輪廓模模糊糊的,聲音倒是比電話里聽起來嘶啞。
「你還回來幹嗎?」
「打包點東西。」
我的手就被攥得更緊了。
我掙了掙他,沒掙開。
「江眠,放手。」
好半晌,他都不說話。
「阿澈……」
而後低低喚我的名字,俯身來親我,我躲開了。
他的唇堪堪划過我的下頜,呼吸停在我的耳邊,很躁。
「該放手了。」
我又搖了搖手腕,這句話不知道是對他說,還是對我自己說的。
他有短暫地沉默了下,然後放開我,啪的一聲把客廳的燈打開。
似乎不適應猛烈的強光,他眯了眯眼,問我。
「昨晚去哪兒了?」
我沒回答他,徑直走向房間收拾東西,茶几上擺著零散的酒瓶,他昨晚喝得不少。
家裡的那幾瓶紅酒年份都不錯,他居然也捨得喝了。
他站在我身後,自顧自地說話。
「你說過,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
收拾東西的手還是頓了下,我發現自己沒想像中的那麼會忍眼淚。
是,曾經我覺得只要他不嫌棄我,我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可是,他知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這三年,我從沒感受過他的好。
他記不住我的生日,也從沒陪我去過醫院。我總是隨叫隨到,不會錯過他的任何一個資訊。可是他呢,裝不在,看見了也不回,嫌我煩。
我把東西胡亂地打包好,走出去,他攔在我面前。
「江眠。」我喊他。
「你打開我們的聊天記錄,數數看,你總共回過我幾次消息?」
「就因為這……」
他似乎覺得不可思議,皺著眉,他總是這樣,總覺得我對他這麼好是理所當然的。
「對,就因為這,從小到大,我當你的小尾巴也當夠了,這次我不幹了,你跟誰在一起我都不會管了,多晚回家我也不會管了。」
「開心了吧?」
我認認真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終於甩掉我了。」
他好像一時沒反應過來,眼眸里是我很少見過的無措。
「你哭了。」他輕輕地說。
他一提醒,我才恍若覺得臉頰有淚水划過。
是嗎,我還是哭了。
他想抱我,我躲開了,然後扯開門大步離開。
其實我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不是傷心,只是太委屈了,過了那麼那麼久,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他玩得團團轉,從沒得到過他的溫暖,才會覺得委屈得要死。
回到自己家,我把江眠的微信刪掉了。
他好像發了很多話給我,可我沒看,我不想看了。
趁著假期蒙頭睡了幾天,直到自己都覺得不能這麼渾渾噩噩下去。
午後的蟬鳴嘶啞細長,可光也透不過厚厚的窗簾,我打開手機,把一條條消息過濾掉。
有一條是陸思淵的,他依舊是那隻頂著小黃鴨的貓,只給我發了張照片。
背景是廣袤無垠的大海,幾個大男孩走在海邊的岩石上,我一眼就能找到他。
他總是很安靜,半邊臉藏在厚實的羽絨服里,只露出那雙黑漆漆的眼睛。
盯著鏡頭,像是能把看相片的人給吸進去。
我剛想著該怎麼回,手機屏就驀然跳起他的電話。
陸思淵就是這樣,直直闖入別人的世界,不管不顧。
「喂?」
一張口,才發現我的聲音又黏又啞。
他那裡靜默了下,嗓音清冷而夾著點倦。
啪嗒,是摁開打火機的聲音。
「我明天就要比賽了。」
「緊張嗎?」
我像是開玩笑一樣問他。
「嗯。」
他很安靜,安靜到我能聽到遠方大海的聲音,還有他平緩而有規律的呼吸。
其實,我以為他早就習慣了聚光燈落在他身上,他能對一切場面從容不迫。
「我不想輸。」
我聽見他說。
「真的不想輸。」
細密又認真,帶著一腔熱血又至死不渝的執著。
我好像能想像趴在欄杆上的少年,海浪拍在岸邊的聲音悠揚,從他的口中吐出白茫的霧氣,四散瀰漫在瑞典絢爛的極光中。
其實,我聽網上說,陸思淵天才電競選手,但從沒有人看好他和他的隊伍在季中賽的旅程。
因為他們要面對的敵人很強大。
Lpl(英雄聯盟中國大陸賽區)已經很久沒有在世界賽上拿過冠軍了。
直到我聽見話筒那邊有人喊他的名字,才發現我們沉默太久了。
「掛了。」
聽見他說,張了張口,我到底沒叫住他。
只剩下一連串的忙音。
11
之後,我的日子,好像又逐漸回到了正軌。
沒有了江眠,沒有了總是想守著手機挂念等著他回復的人,我居然有點松下了那口氣。
我開始養成了每天瞄一眼比賽直播的習慣,本以為都是成年人,沒想到同事間,像我一樣關注電競賽事的也有很多。
陸思淵他們打的還算不錯。
舞台的聚光燈總是把他的皮膚照得冷白,連帶著本就漆黑的眼瞳都鍍了層光。
打出操作的時候,現場沸騰,可他的眉眼微垂,依舊清冷安靜。
就好像他不是幾天前那個給我打電話的人,用一種幾近落寞與掙扎的語氣說他不想輸。
在賽場上,這個十九歲的少年,變成所向披靡的大將軍了。
……
那天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發現家門口的欄杆上趴著一個人。
好久不見,江眠看起來倒是有點憔悴,下巴上也有一片烏青,穿著格子襯衫,眯著眼看我。
「我想和你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我越過他,拿鑰匙開門。
「為什麼和我分手?」他的聲音有點啞,偏執地盯著我。
「討厭你。」我輕輕對他說。
他好像愣了愣,然後忽地就笑了。
「討厭我?阿澈,你也會討厭我嗎?」
是啊,我會討厭他嗎?
我呼出一口氣,仲夏的蟬鳴吵得人心煩亂,樓道老舊的燈閃了兩下。
我只是被他拿著刀子扎多了,所以不想靠近他了。
江眠跟我在一起後,總是喜歡損我。
我做的菜,他說不好吃,要點外賣;
我買新衣服穿,他在旁邊說我太瘦,根本就沒那身材;
從好久之前他就嫌棄我,我不明白為什麼跟他在一起了他還要這樣。
江眠那時候喜歡上英雄聯盟,我看不懂那遊戲,可我太想融入他了。
他的段位比我高很多,陪我打了幾把人機,說我太菜,叫我自己玩。
他叫我自己多練練一個英雄,一個醜醜的會甩鉤子的輔助,我就真的一個人在人機局練了好久。
後來,朋友給我發了張他在網吧的圖片。
他身邊有個女孩子,跟他一起打,那個女孩子操作著一個很可愛的女英雄。
我頓時覺得一直在練不斷甩鉤子的我很蠢很傻。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方純的,就是那個和他關係很好的女孩子。
我把他倆的照片發給他的時候,他隔很久才回了我一個問號。
「我們五排缺個輔助。」
「我也會輔助啊。」
「你?算了吧,你太菜了。」
就是這樣,我盯著這句話,一個人忽然就哭了。
喜歡江眠,很累很累。
可是很好笑,當我再也不想追逐他的時候,他居然自己停了下來。
「阿澈,你回來好不好?」他在我身後輕輕地說。
「我昨晚夢到啊,夢到很久以前,你被人欺負的時候,我衝出去幫你擋住了。」
「我那時候要是真幫你擋住了,你會不會就不這麼討厭我了。」
他的聲音抑著很低,帶著那種會把人吞噬掉的偏執。
「我這人就……對身邊的人會很差勁,我知道我一直有這個毛病,可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這幾天,我過得都不好,哪哪都有你的影子你知道嗎,我發現我太想你了。」
「你回來,我不會不回你消息了,我也不會凶你了。」
「我改,行不行?」
如果幾年前的顧澈聽見他這麼說,她會高興嗎?我現在不高興,我只是難受,心像被人胡亂地揉了一把的難受。
我吸了口氣,認認真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只是不甘心,一直跟著你的小尾巴跑了。」
他就笑,淺淺的眼瞳里倒映著我的影子。
「是發現自己真的喜歡上小尾巴了,怎麼辦?」
「江眠,你很沒意思。」
我想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裡,我們都沒吵過架。
其實他這個人很欠,說話也沒邊,單純的是我太會忍讓了,連和他吵都吵不起來。
現在呢,不想吵,我想結束了,我想到一個沒有江眠的地方去。
燈光忽明忽暗的,突如其來的疲倦向我席捲,他抿著唇站在那,看不清表情。
我沒再管他,把他關在了門外。
12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
總是夢見很久以前的事,明明在一起了,我卻像是江眠的影子一樣跟在他後面。
他張揚,熱烈,討人喜歡,所以從不缺漂亮的女孩投懷送抱。
他為什麼這麼肆無忌憚,因為他篤定了我不會離開他。
何止是他,我也以為只要他不丟掉我,我能跟他一輩子。
可是,人的熱情總是會被消磨殆盡的。
我終於還是撞上南牆頭破血流,終於還是轉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要上班,被鬧鐘叫醒的我也不太清醒,迷迷糊糊洗漱了一陣後,打開門,還是被門口躺著的人嚇了一跳。
他沒走,在這睡了一晚。
聽到響聲他就醒了,直直地看著我。
他肯定睡得比我還不好,眼尾輕撇,冷冷的。
「早啊。」
「你發什麼瘋。」我皺著眉站到他面前。
「想你想到瘋?」
……
看樣子腦子確實不大清醒。
「隨你吧,江眠,等會你挪挪地,不要礙著阿姨打掃衛生。」
「不勞您費心。」他就站起來,懶懶地倚著牆,眼睛沒從我身上移開。
忽地就笑了下。
而後轉身,走得乾淨俐落。
弄得我都想聯繫認識的腦科醫生,幫他看看是不是那兒出了什麼大問題。
其實我上的班還是很輕鬆的,因為是自己家開的公司,領導也沒法怎麼說我。
其間我把陸思淵他們昨天打的比賽刷完了,他們進了決賽,這會真頂著 lpl 最後的希望了。
微博上全是加油的,還有一堆選手比賽時的照片。
陸思淵很晃眼,有一張大概是他們贏了比賽,他最後盯著電腦螢幕笑,眉眼彎起來,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我刷著刷著那些內容,不小心刷到了風雨的超話,裡面的小姐姐明顯非常激動,講述著她是怎麼慢慢喜歡上風雨的。
他經歷了太多失意,可是別人只看見了他捧杯的那一幕。
所有的壓力都安在那個十九歲的少年身上,他不能輸。
他……
突然響起的電話嚇了我一跳。
再看名字,是陸思淵。
我之所以覺得意外,是因為算算時差,這時候瑞典已經凌晨一點了。
他明天還有比賽。
「喂?」
電話里傳來少年獨有輕啞的聲線,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所以他又喂了一遍。
「陸思淵?」
「是我啊。」
話筒那邊的聲音有點嘈雜,像是有人在說話。
「你怎麼還沒睡?」
「還早呢。」
「你們明天不是有比賽嗎?」
「嗯,我睡不著。」
他的聲音含含糊糊,大概咬著什麼東西,我想應該是煙。
「我在網吧里。」他突然說。
「睡不著,想再打幾把練練手,教練不給我們碰電腦了,我偷跑出來的。」
「你知道嗎,剛我在那跟老外說開台機子,比畫了半天,賊搞笑。」
他的聲音染了層笑意,乾了壞事自己倒挺自豪。
「別不聽話啊,休息好也很重要。」
「睡不著。」
他只是理直氣壯地再重複一遍自己的理由,我剛想勸他,他的聲音陡然變得認真。
「我開了。」
他的遊戲應該開始了。
「那我……」
「別掛。」
我聽見他說,估計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強硬,放軟了語調。
「陪我打完遊戲,行不行?」
點擊滑鼠的聲音很清脆,他也不急,似乎篤定我能答應似的。
「我馬上要下班了。」我嘆了口氣。
「有什麼關係,電話連著就行。」
「……」
不依不饒。
「明天比賽要是狀態不好就怪你。」
再加威脅。
我放棄抵抗,認命地開著手機干自己的事。
他基本上不講話,有的時候敲鍵盤聲音突然變得激烈,很清脆,意外的耐聽。
我下了班,一個人開車回家。
上海這幾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等紅綠燈的期間,聽著他在地球的另一段打遊戲的聲音。
Lpl 射手的打法一向激進,他更是在這方面幾近偏執,往往單槍匹馬殺入敵陣,讓跟著看比賽的觀眾都替他心緊。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他,才打出這麼多奇蹟般的操作。
回到家,他還沒有打完,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局了。
家裡沒開燈,我躺在沙發上,聽著鍵盤與滑鼠交織在一起,居然莫名地覺得安心。
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醒來,發現晚上九點了。
微信電話還連著,不太妙。
試探著喂了聲,沒有應。
不過,按著鍵盤的聲音,我倒是仔細分辨出來了。
還在打。
好半晌他才嗯了聲,黏黏的,感覺很近,我猛地把一邊耳機拿下來。
「是不是該去睡覺了?」
他又嗯了聲,這聲明顯敷衍,我吸了吸鼻子,他問得輕巧。
「感冒了?」
怎麼可能,而且他怎麼還分心聽得這麼細微。
耳機里傳來水晶炸掉的聲音,不知道是贏了還是輸了。
「我睡了。」
就聽到他輕飄飄的一句話。
我握緊了話筒,覺得這時候該說點什麼。
「陸思淵,那個……明天好好打。」
話筒里傳過氣音,他肯定笑彎了眼。
「嗯,好啊。」
13
決賽那天正好是周日,晚上九點開始直播比賽。
不出所料,他們要對戰韓國隊。
而且是連續拿過兩次世界冠軍的韓國隊。
電腦螢幕的直播畫面上彈幕一遍遍地滾動著,紀錄片播放完之後,決賽正式打響。
攝像機挨個給選手們鏡頭,AD 的位置在邊上,給到陸思淵的時候,他剛帶上耳機,沒什麼表情。
台下卻沸騰一片。
黑色的眼眸盯著電腦螢幕,他大概也知道他這時候是很多人的希望吧,不然不會連覺都睡不著,不然不會在網吧里打開一局又一局的排位。
進入雙方的 bp(選英雄和禁英雄)環節,選完之後彈幕已經開始刷「gg」。
我順手把彈幕關了,盯著電腦屏,想著這時候陸思淵是什麼心情。
鏡頭切到他的時候,他總是面無表情,和隊友交流的時候也只是牽動嘴角。
他的打法一直都很乾凈俐落,這局比賽有好幾次力挽狂瀾的操作。
打了將近有四十分鐘,對面贏了。
這才是第一局,似乎已經預示著這將是個難熬的夜晚。
再打開彈幕幾乎已經吵了起來,有人說先輸一局是好事,也有人說韓國隊三比零結束比賽,鏡頭給到休息歸來的隊員們,陸思淵坐在椅子上,眸色沉沉。
他垂著眼的時候,睫毛會在眼瞼留下一片陰影,骨節分明的手指划著桌子上的紙杯,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麼。
第二局,他們打得比第一局還要激進。
似乎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似乎真有那股不想輸的執念,彈幕占滿了螢幕,解說一秒十句,激動地幾乎爆破了耳麥。
大家都太想,太想贏了。
總決賽的賽制是 bo5,五局三勝,拿下一局後一切又回到原點。
第三局……他們輸了。
對面中單掏出了從沒在比賽中玩過的絕活英雄,打了個措不及防,自家打野被揪到了破綻,然後摧古拉朽。
水晶炸了的那一刻,鏡頭還特意給了陸思淵一個特寫。
他抿著唇,死死地盯著螢幕,手還沒移開鍵盤。
彈幕不停地在滾動著「求求打滿五局吧。」
我猛地把電腦關上了。
我想,我看不下去了。
下一局要是韓國隊贏了,我們就真的失去冠軍的獎盃了。
可是至少在電子競技上,陸思淵是個很驕傲的人,我想不到真輸了他會是什麼樣。
就像是沒有人再會在意,陸思淵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
我打開電視,電視里正放著一檔搞笑節目,但我集中精神去看的時候,腦子裡卻拚命閃著那個站在舞台上的人。
他說,他不想輸。
過了很久,我打開微博去看,沒有看到比賽最終結果的消息,猛地鬆了口氣。
第四場比賽剛剛結束,他們最終還是扳回一城,來到第五局的賽點。
再打開直播的時候,剛好是隊員重回賽場,彈幕上一遍遍刷著加油,台下有人嘶啞著嗓音喊著他們的名字。
解說的聲音在直播間裡迴蕩。
戰歌響起,現場的呼喊聲雲涌,那一刻聽到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讓人熱淚盈眶。
是啊,這大概是就是那些人熱愛電子競技的原因吧。
即使被打的深入泥濘,即使敵人如同龐然大物般讓人恐懼,但我們依舊可以掙扎著爬起,沖入敵陣,無畏無懼,猛烈地撕開一道口,讓光漏進來。
陸思淵很久之前跟我說,他想要一座總決賽上冠軍的獎盃。
那是每一個職業選手賭上一切所渴求的東西。
可是也許……青春就是遺憾的吧。
電子競技也是,明明那麼那麼迫切地想要贏,明明不停不停在訓練著,真到了那一刻的時候,解說嘶啞著嗓子喊著風雨倒了的時候,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家水晶血條慢慢消失的時候,那一刻,誰都反應不過來。
那一年,被他們寄予厚望的風雨,再也沒有在最後的那場 bo5 中扳回一局。
鏡頭晃動,陸思淵站起來,拿掉耳機,眼睛裡是我從沒見過的迷茫。
14
連著好幾天的高溫紅色預警,上海就像是個巨大的蒸籠,我對著導航走路,蟬鳴聲攪得人心煩亂。
「你給的地點到底對不對?」我在輸入框里打字。
「對的對的,您往那走就得了。陸哥的門牌號您也知道的吧,我是不敢惹他,您自求多福吧!」
「……」
手機另一邊的,是陸思淵的隊友。
據說他已經好幾天沒去基地了,雖說這會是休賽期,但畢竟還是輸了回來的,失聯多日,他的隊友放心不下他。
「您的話,陸哥一定會聽話的。」
——他是這麼講的。
我在微信上找過陸思淵,頭頂著小黃鴨的貓已經變成了純黑頭像,看得我一陣語塞。
是小孩子嗎,該不會還整了個非主流簽名吧?
我有點好奇地戳進去看,噢,幸虧沒有。
這時候,他的微信倒發過來了。
「我在家。」
嗯,在家就是安全的。
我點點頭,放下心,過了會,他又發消息給我。
「來我家嗎?」
「……」
說實話,不合適。
我把手機按黑屏,面無表情地開始自己的工作。
可是,手機又震了震。
「我好難過。」
「……」
我嘆了口氣,直到站在他家門口,才發現每次我都是被他牽著鼻子走。
敲了敲門,沒有人應,再敲了敲,還是沒有。
搞什麼,不會他正好就出門了吧?
我剛想打個微信電話什麼的,門就開了。
陸思淵好像剛洗完澡,頭髮濕漉漉的,他一隻手擦著頭髮,水珠順著鎖骨一路淌下。
「姐姐,還想看?」
他把衣領往下拉了拉。
「……」
我把視線重新拽向他還染著濕氣的眼睛,他給我讓了個道,我就進來了。
大白天窗簾拉得死死的,空調暴風製冷,他還只穿個短袖加短褲,曲著長腿坐沙發上,肆無忌憚地望著我。
茶几上全是橫七豎八的啤酒罐,我勉強找了個位坐下。
「嘶,冷。」我輕聲抗議。
忽地就朝我甩來一件藍色的毛毯,全是他的氣息。
他自己洗衣服肯定猛倒洗衣粉,所以過於猛烈的清香,一點點煙草混著他自身沐浴液的味道,一股腦地沖向我的鼻腔。
嗨,有總比沒有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倒自己拉開了一罐啤酒,聲音很清脆,仰頭喝了一口,我盯著他滾動的喉結。
他放下啤酒抬眼看我,然後也給我開了一罐。
還低著手拿他的罐口敲了敲我的罐口。
乾杯。
說實話我在外面也走了挺久,這一口冰鎮啤酒下去挺爽的。
我在旁邊觀察他,他又變成了那個安安靜靜的人,一口一口地抿著手中的啤酒,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怎麼樣?」我還是開口問他了。
「注意進廠時機。」他彎了彎嘴角,忽然說。
「什麼?」
他就笑,手指輕輕地划過罐蓋。
「打成這樣,該去電子廠上班了,不是嗎?」
「……」
我知道這句話是他在開玩笑,可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讓我覺得他戴的面具真的一碰快碎了,他真的走不下去了。
「為什麼會輸?」
他仰著頭,輕輕地說。
「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我哪裡做錯了?我哪裡失誤了?」
「什麼東西啊,真的……」
他的劉海有點長了,所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我卻還是聽到了,他嗓音里的那麼一點點顫抖。
我才發現,他比我想像中要崩塌得更快。
仔細想想,他才十九歲。
他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他就是自暴自棄了,可是更可怕,沒有人管他,正如那句話,沒有人會記住電子競技的亞軍。
空調嗡嗡製冷的聲音有點大,我在桌子上摸到遙控器,把它給關了。
一瞬間整個房間就安靜下來,我站到他面前,然後拉了拉他。
「起來。」
沒有反應。
我又說了一遍。
依舊沒有反應。
他的頭髮還沒幹,黑色的,又濕又軟,就在我想著濕發吹空調會不會感冒的時候,他猛地阿嚏一聲,整個人坐起來。
……他就著這姿勢拿頭輕輕抵著我,在衣服上暈染出一圈濕痕。
「陸思淵。」
「嗯。」
他的嗓音更啞了,帶著濃濃的鼻音。
「離我遠點,很潮。」
「……」
從這個角度,能看見他嘴角朝上揚了揚,可是他沒動。
「讓我靠一會。」
昏昏暗暗的室內,我突然聽見他這麼說。
很清晰,很壓抑,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就一會。」
15
後來,我有好一段時間沒了陸思淵的消息,也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慢慢挪到了工作上。
過了季中賽,他們還有國內的夏季賽要打,我再次在微博上刷到他,是一章巨幅的新聞。
「FYN 射手 storm 狀態下滑,有消息透露已被調至二隊。」
「首發名單沒有 storm,風雨要被掛牌出售?」
「storm 在近日直播中稱想要退役。」
一石激起千層浪。
微博早就炸開了鍋,猜測什麼的都有,再加上夏季賽臨近,FYN 官宣的首發名單上確實沒有陸思淵的名字,讓很多粉絲都大為擔心。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但我要是想知道是什麼情況,其實很簡單。
江眠,江眠就是 FYN 的老闆。
自上次跟他徹底鬧掰,我家門口隔三岔五的就有一捧嬌艷欲滴的玫瑰花,想也知道是誰在搞的鬼。
擱他那叫,他在追我。
那天晚上回家,我遠遠地看見有人趴在我家門口的欄杆上。
夕陽有一股燃燒起的瑰麗,把那個人的身影都照得模糊,我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這麼追逐那個影子的。
現在,又換他賴在我這不走了。
「我想請你吃個飯。」他說得很直接。
「不吃。」我更直接。
他就笑,像是篤定了我會回頭似的。
「你知道陸思淵的違約金有多少嗎,他要是想解約,恐怕把自己職業生涯賺的所有錢填進去都不夠。」
我嘆了口氣。
轉頭,迎著夕陽看他。
「我們倆的事,你非得把氣撒你隊員頭上?」
「風雨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他的眼裡有笑意,可深不見底。
「……」
我搖了搖頭。
「那我怎麼對他,關你什麼事?」
我吸了口氣,定定地看著他。
「隨你。」
轉身去開門,我真的不想和他再浪費一秒,可他卻忽地攥住我的手腕。
我甩了好幾下,沒甩掉。
「阿澈……他是你男朋友嗎?」
他的聲音很低,可是捏著我的手腕卻越來越緊。
街邊的路燈忽地亮起,我瞧著遠光,連夕陽都淹沒在城市的地平線之中了。
不知道哪來的報復心理,我閉了閉眼,輕輕地回答他。
「……是。」
猛然收緊的力道讓我痛呼出來,江眠把我推到門上,死死地盯著我。
「你再說一遍?」
「是,是我男朋友,我們就是在一起了,你能怎麼樣呢?」
我直視他的眼睛,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和他這麼剛。以前他要是有生氣的苗頭,我大概早就哄他了。
「好,顧澈,你好樣的。」
他鬆開我的手,向後退了兩步。
「我能怎麼樣?我能讓陸思淵一輩子都上不了職業賽場的舞台。」
「……」
江眠可以這麼做,但代價是,如果把陸思淵換下去,FYN 夏季賽也不會好過。
粉絲的輿論,贊助商的不滿,江眠這麼干,他徹底瘋了。
這是要拉 FYN 跟著風雨一起陪葬。
就因為,我不要他了。
16
夏季賽開場,FYN 果然沒有上陸思淵。
打的是揭幕戰,並且打輸了,官博底下已經被沖爛。
有幾天陸思淵因為簽了直播平台要直播,就算是開著攝像頭,也只是面無表情地 rank。
從晚上九點一直不要命地排到凌晨,彈幕從一片聲勢浩大的質問到寥寥幾語的你去休息吧,他全程都沒有說話。
如果打開風雨的戰績,你會發現,這幾天,他所在隊伍打著比賽而他沒機會上場的這幾天,他一直都在打遊戲。
不只江眠瘋了,陸思淵也瘋了。
我實在受不了他在直播時眼底下微顯的烏青,再加上確實良心難安,晚上找了個時間打電話給他。
他接起來之後,安安靜靜,明擺著等我先開口。
「陸思淵,我的。」
「陸思淵是你的?」
他的聲音更啞了,帶著股倦氣。
「我是說,你被調到二隊,有可能是因為我的……鍋。」
「嗯。」他應了,聲音低地我都快聽不清。
「可不是嘛,擔了男朋友的名,可沒幹一件男朋友乾的事。」
「……」
「對不起。」
我知道,我這麼跟他道歉很沒誠意。
其實那天我和江眠說完我就後悔了,陸思淵如果沒有辦法參加夏季賽,那他就去不了秋季的全球總決賽。
這場總決賽對陸思淵來說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