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來,眼神先是在房間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放在床頭櫃的新手機上。
「媽,你怎麼買這麼貴的手機?」
「之前那個不是還能用嗎?你現在又沒什麼正經事,需要這麼好的?有這錢不如攢著給我當彩禮。」
說完,他把手機往床上一扔,伸手就來拉我的胳膊:
「別鬧了,跟我回家。住酒店像什麼樣子,還浪費錢。」
我的力氣遠不如他,只能被迫跟在他的身後。
我看著他的背影,幾乎無法將他與那個每次下班回來都主動為我拿拖鞋的小男孩聯繫起來。
二十年前他發燒到糊塗時,用小手攥緊我的衣角,
「媽媽,別花錢給我治病,你太辛苦了……」
那一刻,我發誓再苦再難也要給他最好的。
為了讓他上更好的學校,為了讓他穿得不比同學差,為了他所謂的未來,
我像頭老黃牛一樣埋頭苦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我以為我付出的是愛,能換來理解。
可不知不覺,在我拚命為他搭建台階時,他已經踩著我的肩膀,長成了另一副模樣。
在他眼裡,他的父親是體面多金的領導,他的月華媽媽是優雅成功的女性,
而我,只是個帶出去不夠體面的老太太,
自然也不值得尊重和善待。
回到那個所謂的家,裡面已經亂成了一團。
客廳茶几上堆著沒扔的泡麵碗和外賣袋,地上有明顯的污漬,沙發堆著換下來沒洗的衣服。
怪不得急著找我回來,原來是免費的保姆罷工了,他們的體面生活維持不下去了。
我沒理會身後的周然和周明中欲言又止的表情,徑直走進臥室,
打開衣櫃,收拾我自己的衣物和一些必要的私人物品。
周明中跟了進來,
「林靜,你這是幹什麼?」
周然又想衝過來,被周明中一把按住。
「小靜,我們好好談談,行嗎?」
「我知道這次是我的錯,但是你想想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住那個小單間,冬天漏風,我們擠在一起取暖的日子……」
「我們風風雨雨三十年都過來了,有什麼坎兒過不去呢?」
「你就原諒我這一次,我保證,以後工資卡都交給你,我們好好過日子,行嗎?」
他的聲音依舊有那種讓人心軟的魔力,細數著過去的點滴溫情。
可我只是平靜地拉上行李箱的拉鏈。
周明中看著我毫無波瀾的臉,那精心醞釀的悔恨表情有些掛不住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周然離門口近,走過去開了門。
再進來,手上已經多了一份文件。
他順手拆開,低頭掃了幾眼,瞬間變了臉色,
「爸!媽她……把你告了!」
「她不僅告你婚內出軌、惡意轉移夫妻共同財產,還要求你返還這三十年來非法處置的夫妻共同收入,一共二百七十萬!」
5.
周明中是真的慌了。
他顫抖著手接過周然遞來的文件,白紙黑字,法院鮮紅的印章刺得他眼睛發疼。
「林靜!你瘋了嗎?!」
「我們三十年的夫妻,你就這麼對我?告我?你讓親戚朋友怎麼看我?」
我拉著行李箱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看著這個同床共枕三十年的男人。
他的慌亂是真的,憤怒是真的,唯獨沒有半分愧疚。
周然也在一旁幫腔,語氣里滿是責怪:
「媽,你非要搞得家破人亡才滿意嗎?爸都認錯了,你就不能退一步?」
我看向周然,這個我傾盡所有養育的兒子。
他的臉上寫滿了煩躁,仿佛我才是那個破壞家庭和諧的罪魁禍首。
這一次,我沒在顧及親情,一巴掌打了上去。
周然被打得偏過頭去,整個人都懵了,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我。
周明中也愣住了,似乎完全沒料到一向溫順忍讓的我會突然動手。
火辣辣的痛感從掌心傳來,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瞬。
「周然,你告訴我,我還能退到哪裡去?」
「退到成全你們一家三口,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心甘情願伺候你們父子倆嗎?」
「我退了一輩子了。退到差點連你姥姥的命都搭進去,退到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
周然捂著臉,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我不再看他,轉向臉色已經變得極其難看的周明中。
他剛才那虛張的氣焰,在我那一巴掌和質問下,似乎漏掉了一些。
我深吸一口氣,穩住聲音:
「周明中,李月華這些年收到的錢,不止是那一萬五吧?」
「你以周然的名義投資的那套房子,三年前轉到了你母親名下,去年又悄悄過戶給了李月華,對嗎?」
周明中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周然也顧不得我打他的事情,急忙看向周明中:
「爸?媽說的是真的?那套房子……不是奶奶留給我的嗎?」
周明中面對兒子的質問,支支吾吾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說一句:
「這是假的。」
我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法庭上見吧。到時候,是真是假,法律自有公斷。」
「林靜!你別走!」
周明中撲過來想抓我的手。
我側身避開,他的手指只擦過行李箱的邊角。
我沒有回頭,徑直拉開了門。
門外是初夏傍晚的風,帶著自由的氣息。
我走進電梯,看著金屬門緩緩合上,映出自己清晰卻平靜的臉。
再見了,這個睏了我三十年的牢籠。
6.
閨蜜徐薇的家在市中心一棟高檔公寓的頂層。
開門時,她穿著絲綢睡袍,手裡端著一杯紅酒,看到我和行李箱,挑了挑眉:
「喲,終於捨得來了?」
我走進門,寬敞明亮的客廳,一整面落地窗俯瞰著城市的璀璨夜景。
簡潔現代的裝修,處處透著精緻和舒適。
沒有堆積如山的家務,沒有需要照顧的男人孩子,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香薰味道。
我把行李箱放在玄關。
「暫時收留我幾天,找到房子就搬。」
徐薇嗤笑一聲:
「找什麼房子?我這兒空著一間客房,你愛住多久住多久。正好陪我做個伴。」
她給我倒了杯酒,我們窩在柔軟的沙發里。
「真告了?」
徐薇問。
「告了。」
我抿了口酒,醇厚的口感在舌尖化開。
以前我總覺得酒又苦又辣,不如白開水解渴。
現在卻品出一點不一樣的滋味。
徐薇晶晶看著我,
「心裡難受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
「說一點不難受是假的。畢竟三十年,就算養只寵物也有感情。」
「但更多的是……一種終於卸下重擔的感覺。」
「不用再擔心錢不夠用,不用再算計著每一分錢怎麼花,不用再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就像……」
我尋找著合適的比喻,
「就像一直憋在水下,終於能浮上來喘口氣了。」
徐薇笑了,
「那就好。」
「記住這種喘口氣的感覺。以後的日子,只為自己活。」
在徐薇家的日子,是我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輕鬆。
我睡到自然醒,早餐是徐薇叫的外賣或她自己烤的麵包。
她帶我去做SPA,手法輕柔的美容師在我耳邊輕聲細語,溫熱精油的香氣讓我幾乎睡著。
她帶我去逛美術館,看那些我以前覺得「看不懂」的抽象畫,聽她講解色彩和線條里的情緒。
我開始學著化妝。
徐薇耐心地教我,從打底到眼影。
鏡子裡那個逐漸精神起來的女人,讓我有些陌生,卻又隱隱興奮。
我還報了成人繪畫班。第一次拿起畫筆時,手都是抖的。
老師是個溫和的中年女人,她說:
「別想著畫得像不像,想著你想表達什麼。」
我胡亂塗著顏色,最初是灰暗的、糾結的色塊,漸漸地,筆下開始出現明亮的黃、溫柔的粉、清澈的藍。
周然打來過幾次電話。
第一次,是質問我為什麼把事情做絕。
第二次,語氣軟了一些,說爸爸知道錯了,希望我能撤訴,一家人坐下來好好談談。
第三次,帶著哭腔,說他女朋友家聽說了這事,對婚事有些猶豫,問我能不能為了他的幸福考慮考慮。
每一次,我都平靜地聽完,然後告訴他:
「一切等法庭判決。」
徐薇說得對,我不能心軟。
心軟一次,就是重蹈覆轍。
開庭前一周,我回了一趟那個「家」拿一些必要的證件。
用鑰匙開門時,裡面傳來電視的聲音和一股泡麵混雜著外賣的油膩味道。
客廳比上次更亂了。
周明中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坐在沙發上,鬍子拉碴,眼袋深重,看起來老了好幾歲。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周然從房間裡出來,看到我,語氣有些生硬:
「媽,你回來了。」
「拿點東西。」
我徑直走進臥室。
屬於我的那半邊衣櫃空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周明中的衣服。
梳妝檯上落了一層薄灰。
我找到放證件的抽屜,拿出戶口本、結婚證、我的學歷證書和一些重要票據。
正要離開,周明中跟了進來,堵在門口。
他聲音沙啞,
「小靜……我們……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我看著他。
曾經覺得高大可靠的身影,此刻竟有些佝僂。
但我心裡再無波瀾。
「周明中,你每個月給李月華打錢的時候,想過挽回嗎?」
「你看著她用那些錢買名牌包、住好房子、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時候,想過我在家裡怎麼精打細算嗎?」
「兒子病得快死的時候,你握著那兩萬工資,選擇打給李月華一萬五的時候,想過挽回這個家嗎?」
他臉色灰敗,低下頭:
「我……我當時……月華她身體不好,一個人無依無靠……」
「她身體不好?」
我打斷他,忍不住冷笑,
「周明中,需要我提醒你嗎?上個月,李月華剛在社交媒體上曬了她去北歐滑雪的照片,九宮格,笑得燦爛極了。」
「一個『身體不好、無依無靠』的女人,活得可比我這個有丈夫有兒子的人精彩多了。」
7.
周明中猛地抬頭,眼神震驚:
「你……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遠比你想像的多。」
我繞過他,走出臥室。
客廳里,周然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媽,爸他真的知道錯了。你就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我停下腳步,看向他,
「周然,往日的情分,在你和你爸選擇一起欺騙我、在你默認甚至鼓勵你爸把錢給另一個女人的時候,就已經消耗殆盡了。」
周然提高了聲音,
「媽!你怎麼變得這麼冷酷!」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點點頭,
「是啊,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以為忍耐、付出、犧牲就能換來家庭的幸福。」
「現在我知道了,那只能換來變本加厲的欺騙和理所當然的索取。」
我拉開門,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我曾稱之為「家」的地方。
「法庭上見。」
……
庭審比想像中順利。
周明中請了律師,試圖辯稱給李月華的錢是「借款」或「投資」,
但在徐薇出示的詳盡證據面前,這些辯駁顯得蒼白無力。
法庭上,周明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當法官詢問他關於那筆導致我母親去世的兒子醫藥費時,他支支吾吾,最終在律師的示意下選擇了沉默。
周然坐在旁聽席,幾次想站起來說什麼,都被法警制止了。
我看到他緊握的拳頭和通紅的眼睛,心裡有一絲抽痛,但很快被更強烈的堅定取代。
我不能回頭。
回頭就是萬丈深淵。
最終判決下來時,連徐薇都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法院認定周明中長期婚內出軌,惡意轉移、隱匿夫妻共同財產,情節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