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學期過得很快。
照例還是兩周放一次假,最遲到第二周的周三,妹妹一定來宿舍討零食了。
她是有多少就能吃多少。
我也總是豪氣地把櫃門打開,任她拿。
考試前拍了六年級的畢業照。
背景是鮮明的紅牆綠樹,我笑眯眯地蹲在第一排。
五年級畢業時,我們在操場上也拍過一張。離開家鄉時,揣在帆布書包裡帶出來了。
那張與這張截然不同。
畫面暗淡,連老師帶學生,個個神情嚴肅。
我站在第三排長板凳上,穿著舊牛仔衣套裝,齊眉劉海,單薄瘦削的臉,滿懷心事……
爺爺在電話里說,他在田裡遇見老師,老師還問起我在城裡的新學校適不適應。
我握著話筒,想起從前跟同學結伴去老師家玩。
他在大田裡插秧,我們就在田埂上等他,折了蘆柴稈,扒拉小河裡的野菱角。
師母怕我們落水,喊我們進院子,烀一大鍋棒頭給我們吃。
城裡條件好,可是,我還是最喜歡我從前的小學校。
考完試,校車最後一次送我們回家。
媽聽說我嘴裡有顆乳牙鬆動,走過來說:「讓我看看。」
我張開嘴。
她扶住我下巴,手指伸進來猛地一搗,轉身便走。
我把掉下來的牙和著血吐在地上。
毫無準備,倒沒覺得有多痛。
妹在一邊拍手笑:「姐,上當了吧,媽最喜歡搗人家的牙了。」
爸也跟著笑:「這是為了你們好,這樣弄,新長出來的牙齒才整齊。」
我倒是知道姑姑為了表妹的牙齒長得齊,常帶她去醫院提前拔掉。
奶奶不捨得花這個錢。
她說:「下牙扔到房頂,上牙扔到床底,一樣長得齊。」
結果我的牙齒並不齊,好在也不難看。
那年夏天特別熱。
媽帶著我們在地上打地鋪。
她面朝窗戶躺著,妹妹在她懷裡,兩個人都迎著風。
我在她背後,熱得腦子昏沉,忽然一陣委屈,抽泣起來。
爸先發現了。
他有點慌,喊道:「怎麼了?」
媽也轉過身問怎麼了。
我說:「太熱了,吹不到風。」
她從蓆子上爬起來,跟我爸商量了幾句,讓我跟妹妹並排睡,把風扇調到合適的角度。
爸說:「這下不熱了,睡吧。」
他跟媽各自找了個邊角的位子,也躺下了。
小升初考試結果出來,我考上了縣城中學。
三年四千八培養費,憑我的成績可以免除一半。
媽很不高興,催著爸爸打電話找人。
「人家周濤就比她多考了三分,省了四千八,咱憑什麼多花錢。」
爸嘆一口氣:「半免也可以了。哪有那麼稱心如意的事。」
兩人話不投機,大吵一架。
爸甩下一沓鈔票:「錢在這裡,你愛交不交。」
他拿著鑰匙開車出去了。
媽板著臉把桌上的錢攏起來,到底還是替我交了學費。
8
上初中以後,我漸漸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皺著眉頭,把眼睛眯起來,又勉強看得見。
有天跑完步,在操場邊坐著休息,我對身旁的李紅說:「眼鏡借我玩玩。」
她脾氣很好,當即摘下來遞給我。
我戴上試了試,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了,能看見樹葉鮮明的輪廓。
真好。
除下眼鏡還給人家,便把這事忘了。
周六放假回家,我在樓上寫作業。
媽忽然衝上樓來,對我吼道:「紀明莉,你近視了嗎?」
我被吼得愣住,一時沒有說話。
她氣呼呼地道:「沒事別那麼不自覺,玩別人的眼鏡。
「剛才在公園,李紅她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你家孩子是不是近視了,我臉上多難看!
「你給我保護好眼睛,少偷看電視,沒那閒錢給你配眼鏡。」
我低著頭,覺得近視簡直像是犯了大過錯。
一直拖到第二個學期,老師打電話給我爸,叫他帶我去配眼鏡。
店裡,驗光師一測,已經近視三百度了。
她神情複雜。
媽不覺得有什麼,指定要最便宜的鏡片,最便宜的鏡框。
當天,店裡生意淡,眼鏡當場就做好了。
算下來要三百塊。
媽站住腳,開始還價,她只願意出一百。
我嚇呆了,真怕人家把我們趕出去。
有幾個街坊在店裡玩,同店主一夥,跟我媽講價。
雙方拉扯良久,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忽然靜了下來。
媽站在櫃檯邊,店主和街坊在另一邊。
兩邊都不開口。
媽轉身把眼鏡從我臉上扯下來,往櫃檯上一丟。
她說:「不要了!」
店主道:「哎,怎麼能不要呢,三百度了!」
眼前清晰的世界忽然又一片混沌,我心慌得哭了起來。
店主說:「哎,別哭別哭,不會不給你配眼鏡的。」
她嘆一口氣,說:「好吧,一百二十塊,不能少了。」
媽望了我一眼,付了錢。
店主拿出幾個眼鏡盒給我挑,又教我別隨便拿東西擦鏡片,會花掉。
她笑眯眯的,仿佛剛才的爭辯並未發生。
出了店門,媽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戴著我的新眼鏡。
她忽然半笑不笑地,問我:「剛才你哭什麼?」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9
有了眼鏡之後,我的心定了下來。
考了一次全校第一,之後次次都是全校第一。
妹妹的成績卻越來越糟糕。
她很會報喜不報憂,放假回家,只把考得好的小測卷子帶回來。
媽舉著一百分的小測卷子,笑眯眯地說:「小紅以後一定能上北大。」
期末,妹妹考了倒數第二。
回到家,她還笑嘻嘻地說倒數第一是大笨蛋,比她足足少了二十分。
晚上,媽要求妹妹做一張練習卷。
她不肯,攥著遙控器,想看電視。
媽忽然爆發,一把將妹妹推得跪倒在地,抄起課本,照著頭扇。
妹妹哇哇大哭。
爸趕快攔住。
他安慰道:「讓姐姐輔導她,現成的老師。」
第二天一早,六點鐘媽就喊我們起床,還找人把電視機搬走了。
我開始輔導妹妹。
這才知道什麼叫油鹽不進。
怎麼講她也聽不懂。
嘴上說聽懂了,一做題又睜著眼睛發獃。
我氣得冒鬼火。
她還笑嘻嘻的,不知愁。
有天,我講完一道題,她忽然間凝住不動,表情專注。
我以為是開了竅,屏住呼吸不敢驚擾。
心中一陣欣慰。
她卻說:「姐,你聽,街上是不是有人炸爆米花?」
氣死我了!
我說:「你再考倒數,媽又會打你的。」
從那一次之後,媽是打順了手,每回大考結束,總要打一頓。
妹妹當時也會哭,可哭完,還是該吃吃,該睡睡。
有天,她神神秘秘地跟我說:「媽是不是更年期了?姐,你要小心,說不定哪天也會打你。」
我愣住了。
媽不會打我的。
從心底,我確信這一點。
並不是因為她更愛我,怎麼可能呢?
事實是,就像奶奶只會訓我,不會訓姑姑家的妹妹。
理由是,「外孫女不比你這個親孫女,說狠了,再也不肯來外婆家。」
媽心底也清楚,不管怎麼打,妹妹都不會跟她生分,轉眼就又膩在她懷裡。
我卻永遠像個客人。
爸的行為也很奇怪。
他似乎覺得妹妹成績不好,我卻一直考第一,某個天平傾斜了。
需要放一點砝碼來矯正。
當著妹妹和媽媽的面,他板著臉找茬訓我,同時,誇獎妹妹做得好。
私底下,卻又哄我。
他說,這是為了讓我們大家都過得舒心一點。
他還叫我以後考得好也不要回來說。
反正自己知道就行。
在學校倒是很開心。
我常常寫東西投稿到廣播站。
晚自習前,在香樟樹下掃地,風裡,溫柔的女聲正念著我寫的東西。
抬眼看高處,廣玉蘭靜靜開著大朵的,潔白的花。
10
也許因身形偏瘦,我直到初二下學期才月經初潮。
告訴同桌,她抿嘴一笑,從容地拿了片衛生巾,拉我去廁所,教我怎麼用。
別的女生聽見了,也很興奮。
有個平常大大咧咧的女孩,特意跑到我面前,輕聲細語地說:「前兩天量是最大的。你不要害怕。」
另一個接口道:「是的!上課起立回答問題,猛地一站起,嘩一下都流出來,好誇張的!」
大家笑成一團,說對對對。
「怪不得你語文好,這麼會講。」
中考前,我聽老師的建議,報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爸進城送貨,有次順路來看我,給我帶了些麵包。
在校門口,他看見人家騎著小車賣烤山芋,追上去給我買了一個。
山芋的芯是明黃色的,和老家地里種的不同。
他沒問我報了什麼學校。
這次,也沒提考不上就怎樣的話。
中考前看考場,是同桌央她媽媽騎車帶我去的,她自己坐爸爸的電瓶車。
考完試,我收拾行李坐車回家。
媽正為了妹妹的小升初焦慮,一天打了她兩次。
晚上快十二點了,還不准她睡覺,非要她訂正卷子。
妹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拿手扒拉著眼皮。
我看著實在可憐,也覺得這樣毫無效率,便安慰道:「小升初可能像我們中考一樣,卷子比平常出得簡單。」
妹妹一聽就來了精神。
她抹抹臉說:「小升初我一定考得好,到時我會特別認真。」
結果,她考了一個極低的分數。
比鄰居家在雙河鎮上學的孩子考得還低。
媽以前還背地裡說那女孩傻,不開竅。
她鐵青著臉上樓,劈面便對我說:「都怪你!
「是你說她能考上的,現在你能負責嗎?」
我愣住了。
這該我負責?
她倒是沒有罵妹妹,匆匆下樓,到處打電話托關係。
還跟爸爸說:「這批貨先別進了,錢留在手裡有用。
「我不信她上不了一個好初中。」
最後,他們想出了一個主意,讓妹妹再念一遍六年級。
妹妹不肯,覺得丟人。
爸媽勸道:「這樣吧,只要你肯去上,我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妹妹想了想:「那我要一台電腦。」
瞬間一片安靜。
我在旁邊都聽愣了。
知道她羨慕鄰居家有電腦,可以隨時看視頻。
但,這也太敢要了吧?
沒想到,爸媽相互看著,並沒生氣。
爸說:「這樣吧,考到前三名,就給買電腦。」
媽點點頭:「你可要爭氣啊!」
妹妹同意了。
11
那個夏天,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我爸聽說分數不夠免培養費,有些失望。
他的供貨商得知消息,卻特意打電話來恭喜。
「考上這個高中,一隻腳已經邁進大學。
「老紀,沒想到你的女兒這麼聰明。」
這位叔叔自己有幾間廠子,生意做得很大。
我爸去拿貨,因為是小客戶,一向都沒見著他的面。
這次接到電話,非常驚喜。
他特意打電話告訴城裡的親戚,還提出給我一個獎勵。
我想了想,說想要一個 MP3。
爸找了相識的朋友,一百塊買了一個。
是連包裝都沒有的雜牌。
橢圓形黑色外殼上,印著一個沒有被咬過的,全乎的蘋果。
叔叔幫我下了許多歌,又送一副耳機。
鄰居知道我要了 MP3,很詫異:「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孩子,MP4 早都出來了。」
我卻覺得很滿足。
因為再次聽到了那些年,宋西西在我枕邊唱過的歌。
畢業時年紀太小,連電話也沒想起來留一個。
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有天傍晚,我們一家在雙河鎮公園散步時,遇見了杜心羽。
其實初中也在同一所學校,但我幾乎忘記這個人。
她長得很高了,額頭上冒著紅紅的青春痘,挽著爸爸的胳膊,臉上還是當年那種依戀的,小孩子的神情。
杜叔叔笑著道:「恭喜啊,明莉考上這麼好的高中,一定有好大學上了。」
爸也寒暄著問杜心羽的情況。
她不自在地往她爸身後躲,眼睛瞥向遠處。
聽說杜心羽考的是縣中,我爸轉頭對我講:「明莉,以後學校有什麼好的資料,都拿給人家杜心羽看看。
「朋友之間要相互幫助,一起進步。」
杜心羽的臉更紅了。
我亦覺得非常難堪。
心想,你知道誰是我的朋友?
開學前,媽不准我把 MP3 帶去學校。
她說:「我要去問你們校長,上學還能帶 MP3 的?」
我把東西收進書包,頭也沒抬,說:「隨便你。」
這是我第一次頂撞她。
她氣呼呼地走開了。
高中離家很遠,爸給了我一張銀行卡。
媽說:「老紀,你不要一下子往裡面打太多錢。一次打一百,用完了再說。」
爸不耐煩地說:「我知道。」
我去取錢時,才發現裡面有六百多塊。
當然沒敢都取出來用。
冬天冷,看見學校商店賣保溫杯,問了價格,要三十八塊。
不便宜。
可是同桌那個要一百多。
總感冒,要是隨時有熱水喝,就太舒服了。
我便買了。
放假回家,媽一眼看見了,問多少錢。
我如實以告。
她舉著杯子往門口走,對我爸說:
「老紀,紀明莉自己花三十八塊錢買了個杯子。
「哼!多少錢也不夠她花的。」
我沒說話,看著桌上妹妹的新電腦,覺得非常可笑。
妹妹第一次月考就考了第一。
她畢竟學過一遍。
爸媽非常守諾,趕在她放假前買回了三千多的小筆記本。
媽又開始做小女兒上北大的夢了。
12
有天,妹妹神秘兮兮地跟我說:「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們家快要有自己的房子了。」
「真的嗎?」
我覺得很意外,很不真實。
她拉著我的手,跑到爸爸跟前:「也帶姐姐去看看房子吧。」
爸笑眯眯地領著我們出了門。
就在這條街上,走幾步就到了。
房子鄰近路口,兩層樓,一樓做生意,二樓住人。
樓梯和房頂都需要翻修,門前堆著水泥、沙子。
上了二樓,爸剛推開門,立刻道著歉帶上門,退了出來。
裡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對不起啊,紀老闆,我們實在是還沒找到地方搬。」
爸說:「沒事沒事,不急不急。」
裡面住的是之前的租戶。
他低聲朝我們說:「喏,這個就是我們的房子。
「等你們放暑假回來,就可以住了。」
妹妹跟我講,買這房子是媽堅持的。
為此還跟爸爸吵架了。
爸覺得拿十幾萬買一套小產權的自建房,不太合算。
還是媽媽說,兩個女兒眼看這麼大了,連個正經的洗澡間都沒有。
孩子在浴室里拿大盆洗澡,門閂壞了,插不上,她偶然走開一下,回來時,看見房東家親戚,一個無賴,就站在門外。
嚇得她一晚沒睡著覺。
爸聽到這裡,當天就出去跟房主談價錢,很快談攏了。
得知消息,房東很生氣。
他們的孩子在城裡落了腳,正打算把鎮上這間房子賣了。
紀家是知道的,也探過紀老闆的口風,結果居然放著這間不買,去買別人的。
房東大娘本來跟我媽極要好,連河邊的菜地都分一半給她種。
她馬上把我媽的菜都鏟了。
又趁著我奶奶來看我,對她說:「周素珍嘴上可會糟踐這孩子呢。
「說她邋遢,身上來了,小褲頭弄髒了也不知道,扔在盆里,把她爸爸一件嶄新的白襯衫染壞了。
「明莉奶奶,你聽聽,這種話也好給外人講的?」
奶奶向我轉述時,氣得臉色發白。
我聽著卻很木然。
奶奶氣憤之下,再一次說起我媽第一次跟著我爸上門的情景。
那天,十九歲的周素珍在堂屋坐定,忽然喉嚨里咳一聲,熟練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剛掃過的,乾乾淨淨的青磚地。
奶奶說:「從這一點,我就不大看得上她。不過我也沒有多說什麼。
「這麼些年,對她也是客客氣氣的。
「以前你老太才凶呢。我天不亮就下地掙工分,看見她在院子裡洗衣服,賠著笑說,媽把我這件小褂也搓搓。她說,哼,我洗我兒子的衣服,還洗你的衣服?臊得我臉通紅。
「還有啊,你媽跟我說,你們手上的錢該用就用,不要省,省到最後,帶到棺材裡用嗎?這句話,我可以記到死。
「她就是計較買房子我們沒出錢……」
不知是房東一家在外放的風聲,還是事實如此,人人都說我家房子買虧了。
這房子根本值不了十八萬。
我媽把這些話存在心裡,存多了,漸漸懶得說話,總是發獃,嘆氣。
買房子的事是她堅持的。
白手起家,錢掙得不容易。
早些年門市上生意淡,她還去刨板廠上夜班,在街頭擺小攤賣春聯。
因為吃過苦,所以分外心疼錢。
爸送她去住院了。
正趕上五一節,他領著我們在家,到飯點就煮一鍋飯,然後夾著個青花海碗去買涼拌豬頭肉。
他是百吃不厭,我跟妹妹卻吃得想吐。
兩人試著炒芹菜,油點飛濺,各自手臂留了塊疤,心情很低落地回了學校。
下一次放假,媽已經從醫院回來了。
她做飯還是那麼隨意,炒包菜沒斷生就出鍋,但總好過頓頓涼拌豬頭肉。
13
暑假,房子弄好了,我們搬了家。
我跟妹妹合住一個大房間。
爸找木匠打了兩個大書櫥,他親自設計的樣式,花了一千多,打出來很登樣。
書櫥將屋子隔成兩半,一邊放了一張床。
不吵架的時候,我跟小紅在同一張床上睡。
吵架了,就各自睡一張。
但滴水成冰的冬天,吵了架也還是跟妹妹一床睡。
她火力旺,像小火爐,常常在被窩另一頭嫌棄地說:「姐,你的腳真涼,跟冰塊一樣,離我遠點。」
嘴上這麼說,翻個身,兩手又抱住我的腳。
那台小筆記本電腦,妹妹理所當然地覺得,是同時屬於我們兩個的。
她對我說:「姐姐,你怎麼不玩電腦?」
我說:「這有什麼好玩的呢,又沒網。」
後來,我拿 U 盤從老師那裡拷貝電影,帶回家和她一起看。
還有個朋友的爸爸是兒科醫生,常在辦公室為我們下載想看的電影。
快樂的時光沒過多久,妹妹在初中又跟不上了。
除了語文,每一科都考倒數。
媽常衝進房間,檢查她有沒有在學習,威脅不學就摔電腦。
妹妹卻實在念不進去書。
在書桌前坐不到十分鐘,便摳手摳腳,摳頭髮。
或者說:「姐,看這房間亂的,我收拾一下再學習。」
她把我隨手丟在各個角落的書都拾回書架上,又按尺寸碼整齊。
收拾完,剛好到睡覺的點……
她是沾了枕頭就能睡著的。
媽給我開家長會,總特意把妹妹帶上,讓她跟著進禮堂,聽聽校長和老師講的話。
有一次,很偶然地,是爺爺來開家長會。
開完,他找到我,從中山裝口袋掏出一個小本子。
他說:「喏,校長講的話,我把重要的都記在這裡了。
「最要緊的是訂正錯題……」
我愣住了。
媽來開了幾次家長會,回去總向鄰居說,果然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老師講的話特別有水平。
她理所當然地用學到的經驗教妹妹,耳提面命之餘,親手為她抄錯題本。
卻從未對我轉述過一句。
春節前,爺爺特意打電話來,要我們一家留在新房子裡過除夕。
吃了年夜飯,爸媽忽然說,他們得出去要帳。
我知道家裡的生意有許多爛帳。
每年都趕著年前上門討要,好歹掙了一年錢,那些人不好意思再哭窮,多少得還點。
可是大年三十,別人都在闔家團圓,看春晚。
爸媽這會兒上門要帳,得看什麼樣的臉色?
我心裡難受極了。
爸媽房間擺了台電視機,我跟妹妹坐在床邊看春晚。
提前買好的零食都打不起精神來吃。
一直到夜裡十二點,他們也沒回來。
妹妹倒在被子上睡著了。
我把她背回房間,塞進被窩裡。
第二天清早,爸跟我們說,其實前一晚,他們不是出門要帳的。
奶奶在晚飯前忽然倒在地上,爺爺去扶,發現她小便失禁了。
送到醫院,才知道是中風。
怕我們鬧著要一起去,他們才隨口撒了謊。
14
爸媽匆匆弄了點早飯吃,就帶我們去醫院看奶奶。
她神志已清醒了。
我跟爸爸說,想留在醫院陪奶奶。
奶奶很高興。
她說:「明莉,晚上你就在我腳頭睡。」
妹妹有點失落。
走廊上,姑姑攬著她肩膀逗她。
妹妹鼓著嘴:「奶奶只要姐姐留下來,也不要我。奶奶不喜歡我。」
姑姑說,怎麼會呢?
她低聲道:「你小時候生了病,奶奶跟姑父,還有前頭的三爺爺,連夜走路送你去醫院。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一個人抱累了就換另一個人。不然的話,現在哪裡還有你呢?」
妹妹朝我媽看。
媽點了點頭:「是多虧了你奶奶。」
她古怪地笑了一下,又說:「你爺爺就好笑了,他說,一個小閨女,沒了就沒了,哪有錢給她治。」
妹妹瞪大了眼睛。
她立刻跑到爺爺面前,問他有沒有說過這句話。
爺爺撓著頭頂稀疏的幾根頭髮,笑嘻嘻地說:「沒有,沒有,我沒說過。」
妹妹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