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拿出的,是一份文件。
我打開它。
最上面一行黑體字寫著:【精神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評估報告】。
患者姓名:林萊。
我一頁一頁地翻看著,上面的專業術語和診斷結論,都在說明一件事:林萊因為幼年父母雙亡的經歷,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需要長期看護和陪伴。
我合上文件夾,看向江嶼。
他眼裡的情緒很複雜,有愧疚,有痛苦,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
「晚晚,這是我妹妹的報告。她……離不開我。」
「我知道,我對你很不公平。娶你,是我這輩子最自私的夢想,因為我愛你,我想和你組建一個完美的家庭。」
「但是,照顧她,是我無法推卸的宿命。她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了。」
「我們三個人……可以一起的。我會把所有的愛都給你,我只是……分一點點責任和時間給她,好不好?」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眼眶泛紅。
「現在,萊萊已經同意我們領證了。」
「所以,你……願意和我一起背負嗎?」
21
那一刻,江嶼眼裡的愛意和痛苦都無比真切。
我平靜地看著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他不是在求婚。
他是在招聘。
招聘一個品行端正、能力出眾、富有同情心的合伙人,來和他一起管理「林萊」這個不良資產。
他許諾給我「江家夫人」的頭銜,以及他自認為最珍貴的「愛情」作為薪酬。
而我需要付出的,是我的餘生,去容忍、去照顧、去治癒那個躺在我們婚姻里的「病人」。
多麼划算的買賣。
我看著他表演,沒有打斷。
直到他眼中開始泛起淚光,將氣氛烘托到最頂點。
我才從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
我把它推到他面前,推到了那份精神創傷評估報告的旁邊。
「江嶼,我也給你看樣東西。」
他臉上的表情僵住了,有些疑惑地拿起我給他的文件。
那是我和周然熬了一夜的成果。
——一份關於他涉嫌詐騙的證據清單,以及周然律師事務所出具的、措辭嚴厲的律師函。
他一頁一頁地翻著,臉色從疑惑,到震驚,再到慘白。
握著紙張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每一筆轉帳記錄,每一張消費帳單,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那張深情款款的臉上。
江嶼的表情僵住了,不可置信道:
「你調查我?」
「不。」我搖了搖頭,糾正他,「我只是在清點我的個人財產,然後發現,有一部分,被一隻不知廉恥的老鼠偷走了。」
他的嘴唇翕動著,像是離了水的魚,艱難地尋找著可以呼吸的藉口。
「晚晚,我以為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彼此已經足夠信任。可你居然……居然背著我做這種事!」
他終於找到了反擊的突破口,語氣里充滿了被背叛的痛心疾首。
仿佛我才是那個犯錯的人。
「信任?」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嶼,你跟我談信任?」
我身體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直視著他那雙寫滿偽裝的眼睛。
「那個告訴我你去德國出差,實際上卻陪著情人在心理診所的人,是誰?」
「那個告訴我林萊是你親妹妹,實際上卻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是誰?」
「那個一邊說著愛我,一邊用我的錢去給你情人買奢侈品、支付高昂治療費的人,又是誰?」
我每問一句,他的臉色就更白一分。
「信任是婚姻的地基,江嶼。而你,從一開始,就用謊言和欺騙,給我砌了一座空中樓閣。」
「現在,樓塌了,你卻反過來指責我,為什麼要去檢查地基的質量?」
江嶼被我問得啞口無言,頹然地靠回椅背上。
那捧被他寄予厚望的紅玫瑰,此刻蔫蔫地躺在旁邊的椅子上,像一場無聲的諷刺。
「我……」他掙扎著,試圖辯解,「我和萊萊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她只是……她只是太依賴我……」
「依賴到可以穿著你的襯衫,在我面前炫耀主權?」
我輕飄飄的一句話,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全然的震驚和不可置信。
「她……她跟你說了什麼?」
「你不要信她!她是病糊塗了!你要相信我!」
「不重要了。」
我站起身,將那份律師函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現在,我們來談談正事吧。」
「江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一,我們法庭上見。你猜,市一院最年輕有為的心外科副主任,被爆出聯合情人欺詐未婚妻巨額財產的醜聞,你的職業生涯,還保得住嗎?」
「二,」
我頓了頓,看著他瞬間失去血色的臉,露出了一個堪稱溫柔的笑。
「把你這些年,以各種名目從我這裡拿走的錢,連本帶利,雙倍還給我。」
「另外,你現在住的那套大平層,當初買的時候,我也出了一半的錢。我要你把它折現給我。」
「就當是我……付給你們這對苦命鴛鴦的,分手禮金。」
22
江嶼徹底崩潰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癱軟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著桌面上的那兩份文件。
一份,是他精心準備的、用來綁架我的「責任」。
一份,是我為他量身定做的、讓他身敗名裂的「帳單」。
良久,他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
「晚晚……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
「我承認我錯了……我騙了你……可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
我拿起我的包,準備離開。
這場戲,我已經看夠了。
他見狀,慌忙起身,繞過桌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別走!」
「錢……錢我都可以給你!房子也給你!求你……求你別告我……」
「晚晚,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馬上就讓萊萊搬出去!我跟她斷得乾乾淨淨!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看著他這張曾經讓我無比心動的臉,此刻卻只覺得陌生和可笑。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權衡利弊,還在試圖用最小的代價,來保全他自己。
他的愛情,廉價得令人作嘔。
我沒有掙扎,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江嶼,你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裡嗎?」
他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
「……不就是這裡嗎?這家書店……」
我搖了搖頭。
「不對。」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五年前,醫院的急診室。那天我急性腸胃炎,痛得死去活來,是你幫我掛的號,開了藥,還給我倒了一杯溫水。」
「你可能早就忘了。但那天你穿著白大褂,靠在走廊的窗邊,陽光灑在你身上,你整個人都在發光。」
「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溫柔、這麼好的人。」
江嶼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隨即被巨大的狂喜所取代。
他以為,我在給他機會,在回憶我們的美好過往。
「晚晚,你……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
我打斷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因為從今天起,那個發著光的、溫柔的江醫生,就死在那一天的陽光里了。」
我用力,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桎梏中,一根一根地抽了出來。
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店。
身後,傳來了他歇斯底里的、夾雜著哭腔的呼喊。
但我沒有回頭。
書店外的陽光很好,照在我的紅色連衣裙上,像是燃起了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我的人生,現在才正式開始。
23
比江嶼的還款更早到的,是林萊歇斯底里的怒罵。
她直接衝到了我的新工作室。
彼時我正在和團隊開會,討論一個新項目的設計方案。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將整個空間照得通透明亮。
林萊就是在這片明亮中,像一團突兀的、骯髒的陰影,闖了進來。
她沒有了往日的偽裝,頭髮凌亂,眼眶通紅,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像一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
「蘇晚!」
她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會議室的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我示意團隊成員稍等,然後站起身,平靜地走向她。
「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哥!」
她衝上來,揚手就要打我。
我側身避開,她撲了個空,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旁邊的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你把他逼上絕路了!你知道嗎!」
她不管手掌的疼痛,轉身對我咆哮。
「雙倍賠償!還要賣掉房子!你是要逼死他嗎?你的心怎麼能這麼狠!」
我看著她,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陌生人。
「林小姐,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
「首先,這不是賠償,是退贓。拿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其次,這不是我逼他,是你和他,共同選擇的結果。當你們決定聯手欺騙我的那一刻起,就該預料到會有今天。」
「我們沒有騙你!我哥是愛你的!他只是……他只是更愛我而已!你憑什麼要毀掉我們!」
「你不過就是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你以為沒了你,我哥就活不下去了嗎?我告訴你,蘇晚,你什麼都不是!」
她開始口不擇言,各種污言穢語像垃圾一樣從她嘴裡傾倒出來。
我的助理小陳聽不下去了,走上前來想把她請出去。
我抬手攔住了小陳。
「你說得對。」
林萊愣住了。
我繼續說道:「我的確有幾個臭錢。而這些錢,能讓我請到全中國最好的律師,來追回我被騙走的每一分財產。也能讓我在離開一個騙子之後,活得比以前更好。」
「而你呢?林萊小姐。」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名牌外套上停留了片刻。
「沒了江嶼這個提款機,沒了從我這裡騙走的錢,你那昂貴的治療費,你那一身的名牌,你那份不勞而獲的、體面的生活,還維持得下去嗎?」
「你不是愛他嗎?那你願意陪他一起住進地下室,吃糠咽菜,從頭再來嗎?」
林萊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她知道,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戳中了她最不堪的、最自私的要害。
她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寄生在江嶼身上的一場華麗的夢。
而現在,夢醒了。
24
林萊最終是被保安架出去的。
她走的時候,還在歇斯底里地咒罵著,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瘋狗。
辦公室里恢復了安靜。
我對著我的團隊成員,微微鞠了一躬。
「抱歉,讓大家看笑話了。會議暫停十分鐘,大家休息一下。」
沒有人笑話我。
我的助理小陳給我倒了一杯熱水,小聲說:「蘇總,您太帥了。」
我笑了笑,喝了一口水。
其實,我沒有她們看到的那麼堅強。
我的手,在桌子下面,一直在微微發抖。
親手撕開自己腐爛的傷口,再把它血淋淋地展示給別人看,這個過程,並不好受。
但,這是必須的。
刮骨療毒,才能獲得新生。
25
一周後,江嶼的賠償款項全數打到了我的帳戶上。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附帶的,還有他發來的一條簡訊。
【晚晚,對不起。祝你……前程似錦。】
我看著那條簡訊,沒有任何回復,直接按了刪除。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更不需要他的祝福。
我應得的,我自己會去爭取。
至於他,和他的那位「好妹妹」,會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裡繼續他們那場扭曲的、見不得光的「愛情」,我已經毫不在意了。
那都是屬於「過去」的故事。
而我,要走向我的未來了。
26
兩年後。
我的工作室,已經發展成為業內小有名氣的設計公司。
我憑藉一個名為「新生」的公共建築設計項目,拿下了國內建築界的最高獎項。
頒獎典禮的後台,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是江嶼曾經的同事,也是我們的共同朋友。
他見到我,有些尷尬,但還是主動打了招呼。
「蘇晚,恭喜你。」
「謝謝。」
我們寒暄了幾句,他猶豫再三,還是提起了江嶼。
「江嶼……他離開市一院了。」
「當年那件事鬧得很大,雖然你沒有把事情捅出去,但醫院內部還是傳開了。再加上他那個妹妹隔三差五就來鬧,他待不下去,就辭職了。」
「後來聽說,他帶著他那個妹妹,去了個很小的縣城。日子……過得挺苦的。」
朋友嘆了口氣:「其實,他有時候也會跟我們念叨,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靜靜地聽著,心裡沒有一絲波瀾。
苦嗎?
或許吧。
但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與我無關了。
主持人開始在台上念我的名字。
我對著朋友笑了笑,提起裙擺,走向那個屬於我的、燈光璀璨的舞台。
聚光燈打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台下無數雙為我鼓掌的手。
我的人生,一片光明。
27
至於江嶼和林萊,我也了解到了一些後續。
是在新聞上看到的。
那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社會新聞推送,標題聳動——《昔日「神醫」竟成階下囚?男子為滿足「病妹」虛榮心竟偽造病歷騙保!》。
新聞配圖是一張模糊的、從監控里截下來的照片。
照片里,江嶼被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從一家小診所裡帶出來。
他低著頭,頭髮花白,背脊佝僂, 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
我點開新聞,看完了整篇報道。
報道里說,江嶼帶著「妹妹」去了南方的一個小縣城,在一家私人診所工作。
起初, 他還想好好過日子,但林萊根本無法適應從雲端跌落的生活。
她依舊要求名牌包、高檔護膚品,一旦得不到滿足,就用「犯病」來折磨江嶼。
江嶼的收入根本無法支撐她的揮霍。
最終, 在林萊又一次以自殺相逼,索要一個最新款的奢侈品包時, 江嶼動了歪心思。
他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偽造了一系列複雜的病歷,騙取了高額的醫療保險金。
東窗事發,是因為林萊拿著騙來的錢去專櫃買包時, 過於招搖, 被人舉報了。
順藤摸瓜, 一切都暴露在了陽光下。
新聞的最後,記者採訪了他們的鄰居。
鄰居說, 警察帶走江嶼的時候,林萊就站在一旁, 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冷漠地看著。
等警車開走後, 她就提著那個新買的包,轉身離開了, 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關掉了新聞頁面。
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百葉窗, 在我的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起身, 為自己沖了一杯手沖咖啡。
咖啡豆的⾹⽓在空⽓中瀰漫開來, 溫暖而醇厚。
手機響了,是我現在的男朋友發來的信息。
【晚上想吃什麼?我提前去買菜。】
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也是一名建築師,有點工作狂,但會記得我們每一個紀念⽇。
我們是在一個項目上認識的,因為一個設計理念爭得⾯紅耳⾚, 最後卻不打不相識。
他向我表白的時候, 沒有玫瑰,也沒有誓⾔。
只是把一份他親手做的、我們未來家的建築模型,推到了我面前。
他說:「蘇晚,我想和你, 造⼀個⼀輩⼦的家。地基用真誠, 框架用尊重, 一磚⼀瓦,都用愛來填充。」
我看著⼿機螢幕, 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回復他:【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很快,他就回了⼀個字:【好。】
我端起咖啡,⾛到落地窗前, 看著樓下車⽔馬⻰的城市。
⼈⽣就像蓋房⼦,選錯了材料, 就要有推倒重來的勇氣。
很慶幸,我當初,勇敢了一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