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中過的毒,也依舊在殘留我經脈中,讓我日夜忍受毒藥反噬之苦。
蒼天無眼,世道不公。
我只能殺人,對生命的剝奪感,讓我能暫時壓制痛苦和戾氣。
我成了江湖中令人聞之喪膽的怪物,相貌醜陋,性情乖戾,冷酷無情,死在我手中的人不計其數。
8
這日,我一路追著叛出「銀橋」的殺手花城,到了北境的邊城。
我找到她時,她正虛弱地躺在醫館中,由大夫診脈。
看到我,她知道死期將至,苦笑了一聲,說道:「別在這兒,我們換個地方。」
誰料,給她診脈的大夫插口道:「這位夫人,你受了傷,胎氣極為不穩,要馬上施針吃藥才行。」
什麼?花城懷孕了?我吃驚地望過去。
說話的大夫這時抬起了頭,正撞上我的視線。
我不由一呆,那是個異常清俊的後生,鼻樑高挺,一雙眼眸透著澄澈、清冷和說不出的悲憫。
被那目光瞧上一眼,像世間最骯髒的角落突然照射到了佛光。
我不由打了個激靈。
這邊塞的小城,怎麼會有如此驚才絕艷的人物?
我望著花城微凸的小腹,問道:「孩子是誰的?」
花城慘然一笑,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能說。我只求你,等我生下孩子,我的命交給你,可好?」
我拔出刀,冷冷道:「你知道的,求我沒用。我從不容情。」
花城嘆了口氣,慢慢抽出了袖中的匕首。
「哎?你們怎麼回事?說你了胎氣不穩,不要亂動。還有你這個姑娘,為何要為難一個懷孕的婦人?」
那年輕大夫似沒看到我們的劍拔弩張,伸手將站起的花城又摁著坐回到了座椅上。
我不由氣笑了。
這是哪來的愣頭青?是嫌自己命太長?竟然敢管這樣的閒事。
可他手動得飛快,說話間,已經將幾根金針飛速扎到了花城的穴位上。
我沒有再催促,花城懷著身孕,不是我的敵手,殺她也不急這片刻。
那清俊的大夫慢悠悠地施針、抓藥、熬藥,動作行雲流水,透著說不出的雅意。
我不由看得痴了。
濃濃的藥香蔓延開來,聞著讓人寧靜而放鬆,困意襲來,我的意識卻漸漸模糊了起來。
不好!
我反應過來的瞬間,手腳已經鬆軟不聽使喚,咚地一聲,暈倒在了地上。
9
我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腳癱軟,全身經脈被金針封死。
我氣得要死。
很多年沒有吃過這樣的虧了。
沒想到,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我這個用毒的行家,竟然中了迷藥。
那年輕大夫見我醒了,溫溫柔柔地說道:「在下林決明,是這醫館的坐堂大夫。姑娘,請莫要動氣,都是在下的錯。我不知道你和那夫人到底有何恩怨,但她胎相不穩,有性命之憂,我也只好得罪了。」
他斯斯文文地拱手認錯,不知為何,我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你給我下了什麼毒?」
他惶恐地連連擺手:「在下是大夫,豈會用毒藥?我林家祖代御醫,是家傳的麻藥,幾經改良,加在薰香中比服食效力更好。情急之下,得罪了,實在對不住。」
師父只精毒術,不擅藥理,怪不得我也著了道。
他柔聲道:「姑娘可是餓了?這有在下熬的人參雞湯,北地的人參最補,花夫人喝過了,還剩下許多,你可要喝上一碗?」
一碗熱氣騰騰散著異香的雞湯端到我嘴前,我動彈不得,他一勺一勺地喂給我喝,還細緻地拿細棉帕擦掉沾到我嘴角的油星。
我不由臉頰發燙,惡聲惡氣地問道:「你不怕我?」
我幼時也曾是俏麗的小姑娘,但自從被火燒被毒咬後,我已經面目醜陋,像修羅惡鬼一般,人人把我當怪物,可他眼中不見任何厭惡的神色。
他搖了搖頭,又笑著將湯匙送到了我嘴邊。
他的眼神又溫柔又悲憫,仿佛他照顧的並不是醜陋的怪物,而是世間最美好的姑娘。
10
花城趁林決明去熬藥的空擋,扶著肚子,跪在地上求我:「窈娘,我只想生下這個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來殺你的,不止我一個。你逃不掉的。」
「我知道,窈娘,這孩子已經六個月了,等他長到七個月,我就讓林先生給我催產,我生下孩子就以死謝罪,絕無二話,可好?我只是想生下孩子。我的命是銀橋的,但孩子不是。我只是想讓孩子活下來。」
「花城,到底為什麼?」
她慘然一笑:「自然是因為情。情之一事,你自然是不懂的。」
情?話本子裡看過的。
可是,命都不要了?
我是不懂。
世間男歡女愛,像種妖術。一旦中了這妖術,便墮入幻海,不得解脫。
我的心是冷的:「那你現在就殺了我。我不死,總是要殺你的。」
花城搖了搖頭,「我不殺你,為了孩子,我不能再造殺孽。」
我不由氣笑了。
這是赫赫有名的殺手花城?怕不是被下了什麼蠱,腦子壞掉了。
花城孕相十分兇險,必須在醫館靜養保胎,而我又被金針封住穴道,身上的毒藥暗器也被她搜走丟掉,沒有反抗之力。
我們三個人,竟然在邊城過起了平靜而詭異的日子。
花城養胎,林決明看診,而我在床上躺著動彈不得。
沒有殺戮,沒有鮮血,沒有波詭雲譎。
早上醒來,藥香,煙火氣,淡淡的日光,偶爾來抓藥的病人,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還能像這個塵世間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一樣生活。
我透過窗欞,看著林決明在藥鋪大堂中忙來忙去。
他像一枝青竹,身姿說不出的優雅動人。
邊城落後閉塞,來看病的,多是沒什麼銀錢的窮人,林訣明多數時間反倒搭著藥錢替人看診治病,連斷了腿的乞丐,他也撿回來救治,不顧斷腿已經腐爛的惡臭,一隻只挑去蛆蟲,割掉腐肉,敷上生肌的膏藥。
「傻子。圖什麼。」
我在黑暗裡行走得太久了,在我看來,人性本惡,活在人間這個煉獄裡,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我一刀殺了他們,算是不用讓他們繼續受苦了。
何必要救?
林決明,像清風,像明月,卻唯獨不像這濁世中的人。
11
見我盯著林決明瞧個不停,花城冷不防地問我:「你喜歡林先生?」
我的心頓時停了一拍,忙道:「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也是。毒修羅,從不心軟,不會動情。」
其實,我心裡想的是,我這樣醜陋狠毒的人,世間根本不會有男子喜歡我,我也不配去喜歡任何人。
喜歡,愛,這樣的字眼離我太過遙遠縹緲了。
在提刀殺了第一個人後,我就不配再提愛這個字了。
這夜,邊城颳起了北風,寒意陣陣。
不知為何,我夢到了爹娘和弟弟。
他們沒有在火光中哭嚎,而是好端端地、活生生地,在南陽城的家中。
斜陽下,爹爹拿著書冊,考較著弟弟的功課,娘坐在一旁,手中縫著給我做的新衣裙。
「爹,娘--」
我飛撲到他們懷中,哭了很久很久,似要把這些年經歷的痛苦、驚惶、委屈統統發泄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嗓子腫痛,額頭敷著溫熱的帕子。
林訣明的手指正搭在我的手腕上。
「姑娘,你燒了一夜,我發現你體內各種毒入經脈肺腑,時間久了恐傷性命。我斟酌了許久,開了個方子,你先把這藥喝了。」
藥香隨著蒸騰的熱氣蔓延開來,我看著林訣明溫柔而平和的眼眸,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救我。
我是個滿手鮮血、冷血無情、惡貫滿盈的怪物。
他知不知道,救了我,世間又會有很多人死在我手中?
我不禁問他:「你心中沒有恨麼?」
他思索了一下,答道:「也是有的。我祖上世代御醫,可父親卻在施診時被病人砍殺,母親也死在流放的路上。我恨蒼天無眼,為何我父一生竭誠敬業,治病救人,可偏偏落得這樣下場。」
「你沒想過報仇?」
「我家的祖訓:醫乃仁術,德為先,為醫治病,當無欲無求,安神定志,懷慈悲惻隱之心,若願普救含靈之苦。」
我不屑地冷笑一聲:「仇人是誰?我替你殺了他。」
「聽說仇人已經中毒死了。死的時候腸穿肚爛,痛苦不堪。」
這話像一盆冰涼的冷水兜頭澆下,我心裡激靈一下,打了個冷戰。
御醫?砍殺?死的時候腸穿肚爛?
莫不是閔王?
難道他父親被殺,母親死在流放的路上,他流落到邊城,竟是因為我?
12
是夜。寒意侵窗,邊城下起了大雪。
二更時分,空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哨鳴。
我睡眠一直很淺,馬上被驚醒。
哨聲是銀橋的獨特聯繫方式。三短一長,意思是從四面包抄搜查。
「噓--」
花城飛速捂住了我的嘴。
「窈娘,我知道我難逃一死,總有這麼一天,我只是求你,莫連累我的孩子和林先生,他們都是無辜的……」
想到林訣明,我的心不由懸了起來。
不能讓銀橋的人發現花城在此,銀橋不留活口,林決明會有危險。
我眨了眨眼睛,示意花城把手鬆開。
「你解開封我筋脈的金針,我引開他們,你快逃,往出關的方向逃。」
花城沉吟了下,解開我封穴的金針,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相信我。
我掀開窗子,迎著哨聲,飛奔而去。
我引開了來人,盤算著時間,料想花城應該已經逃得遠了,又繞了遠路,在東山兜了一圈,才回了林決明的醫館。
誰料,還沒踏進門,就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道。
我的心驟然一緊,拔腿奔進去,慌得差點撞在門柱上。
只見花城正咬著帕子痛苦的低吟。
「再用力,呼吸—孩子馬上就出來了--」
花城真是瘋了。
這個蠢貨!瘋子!
前我有這個要她命的,後面還有銀橋的殺手,她非但不逃,竟然在這兇險的時候,讓林決明給她催產,想把孩子生下來。
林決明額上已經滿是汗水,神情也不似平日那般悠然。
「她難產血崩……」
而此時,尖利的哨聲由遠及近,破空傳來。
13
我抽出了刀。
馬上殺了花城,林決明和我才能安全。
「我的孩子……」
花城氣若遊絲,哀求道:「林,林先生,我左右是活不成的,刨開我的肚子,把孩子拿出來--」
「我是大夫,怎可……」
我冷冷道:「追兵馬上就到,晚了誰都活不成。」
我把刀塞進了林訣明手中。
「要麼現在刨開她肚子拿出孩子,要麼我馬上殺了她,一屍兩命。」
「你--」
「快!來不及了!」
可是,刀又被他用力塞回到我手中。
他義正言辭:「怎可殺婦孺。」
他攔在我和花城中間,一副要殺她,先踩著他屍體過去的架勢。
我看著他正氣倔強的神色,心又酸又澀,怎麼樣都下不去殺手。
這時,窸窣的腳步聲已近,怎麼也來不及了。
我把心一橫,走出門外,把內室的門關緊,栓死。
我試圖拖延時間:
「花城是我的任務,您給我半個時辰,我把她的人頭給你。」
來的人黑袍白須,從四名黑衣死侍身後走出,正是銀橋的長老枯鷹。
「你這丫頭不知裡面的干係,還不快閃開。花城勾引駙馬,還懷了身孕,公主又多許了萬金,買她肚裡孽種的命。」
慘了,萬兩金,這些人絕不可能罷手。
而林訣明那個呆子也絕不可能讓人殺了嬰兒。
拖時間也沒用了。
罷了。我咬牙攔在門前。
「這是我的任務,你們若非要插手,只能得罪了。」
我提刀與他們戰成一團。
以一敵五,那是我經歷的最慘烈的一戰。
毒藥和暗器並不在身上,我只有手中的一把刀。
我已經記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多少劍,有多少傷口。
最後,刀已脫手,只剩我和枯鷹還活著,近身肉搏。
枯鷹急了:「你瘋了不成,為了那個孽種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