怺王每日從密道入宮,自然也常能見到她。
偶爾無人在時,還會引她叫自己爹爹。
孩子長得飛快,我想起柴房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公主兩歲那年,邊疆傳來消息,蕭真已與匈奴聯手。
當初零星幾個亂黨,如今已是兵強馬壯。
當晚,怺王陰沉著臉進了側殿。
「怎麼了?」我隨手端了杯茶給他,「還是為蕭真的事嗎?」
「雷越當初誇下海口,說要清剿餘孽,如今已三年了,蕭真在他眼睛底下連軍隊都有了!」
如今我雖不再如從前那樣怕他,可朝政上的事,我也不大過問。
本就是個傀儡,何時有實權,何時便是死期。
「你早朝時便聽了這事,此刻可有什麼思慮嗎?」他忽然問了一句。
我詫異了一刻,也許是這事太過棘手,蕭真太難對付了吧?
我搖搖頭:「沒有。」
「是真的沒有,還是怕我,不敢說?」
我坐到一旁,餘光看著他的臉色。
「要麼……用我來引出他,設下陷阱。」
他沉默片刻:「就只想到了這種法子?」
「這是最有效的法子。」
「日後再慢慢商議吧!」他起身朝正殿走去,「我去批奏摺,今夜在這睡。」
夜過半,他來了。我起身待他上了床榻才又躺下。
他闔眼問:「公主近日飯食吃得可香?又胖了嗎?」
「公主長大了,愈發愛玩了,每每都要宮女追著喂。」我頓了頓,「明日我去皇后那裡陪公主,不回來睡了。」
提起皇后,他似想起了什麼:「皇后那假肚子也五個月了,你去了正可以好好安撫她,別讓她耍起性子,不小心露出什麼破綻。」
「知道了。」我應下。
這次若是能得一個「皇子」,他會如何處置我呢?
一個無用的,又有威脅的傀儡,他會任其離開嗎?
我睜開眼睛,側頭看向他,月光透窗照進來,他也在看著我。
我閃躲開,隨手扯了扯被子。
9
那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更早些。
皇后「產期」將至的那些天,他連眉梢都多了幾分希冀。唯獨那一天,他眼中黯淡得厲害。
「雷將軍死了。」他手中拿著邊疆傳來的急報,嘆了一聲,「可惜了。」
我愣了許久,才緩過神來,奪過他手中的信。
雷將軍落入了蕭真的陷阱中。
死了。
在我記憶中活生生的人,那個爽朗、驕傲、年輕的將軍,竟隨這一張信紙從世上消失了!
冬至那晚,孩子被送進了皇后寢宮。
次日,皇后生下皇子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
如今一切皆如他所願。
孩子滿月的前一天,他說,皇上該設萬民宴,與百姓一同慶賀皇子出生,還應藉此歡慶出宮遊玩。
我知道,設下萬民宴,城防便會鬆懈,我出宮便是給蕭真刺殺的機會。
有了皇子,他也可放心用我作餌了。
那日大雪,他帶我出宮,去了城郊山林。
山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動物走過,便會留下腳印,正是打獵的好時機。
不過,會留下腳印的不只有動物,還有人。
他牽了一匹馬,如三年前那般邀我去林中,只不過被我拒了。
我一人走進雪中,一路朝林中走去,他則在身後,牽馬緊緊跟著我。
我回身望向他,寒冷自腳下爬進骨縫。
我苦笑:「怺王是怕我逃了嗎?」
「你身子弱,這冰天雪地,逃不掉的。」
是啊!這雪無邊無際,見不到頭。
行至一處陡坡時,正見一隻鹿低頭喝著河流冰窟窿里的水。
我禁不住駐足,一時竟想起了雷將軍拉弓的樣子。
正在失神間,怺王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後,遞上了一把弓。
「我不會射箭。」
「我教你。」
我猶豫片刻,接下了弓,可他隨後便繞到我身後圈住我,想要幫我拉弓。
「不必了。」
我收了弓,幾步走遠了些。
「怎麼了?」
我勉強笑笑:「我聽聞雷將軍十歲便開始學弓箭了,我這年紀,怕是晚了。」
「原來……是想起雷將軍了。」
我未答話,他目光又移向了別處。
「自我說設萬民宴,你便不大一樣了。聽聞前幾日還找了一個伶官……怎麼?雷將軍死了,你的心也死了?」
我淡然笑笑:「馮內侍連這等微末小事也要告訴你。」
「難怪,近日總見不到你的人,還扯什麼謊,說去皇后那!那伶官……」
「怺王!」我打斷他,目光朝著遠處一塊巨石看去。
巨石後露出了一截劍柄。
他警覺起來,拉我上了馬,一路朝營地奔去。
隱在林中的亂黨迅速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
「抓緊馬鞍!」他提醒道,而後裝作被截了去路,朝著我們設下的陷阱飛奔而去。
亂黨緊隨其後,我回身看去,為首的正是蕭真。
馬在荊棘叢前停了下來,怺王棄了馬,帶我穿過荊棘叢。
尖刺在身上划過,他一個回頭看到了我臉上的血痕,於是將我頭按低,攬住了我的肩膀。
荊棘叢另一邊,是我們提早埋伏好的軍隊,他將我交給一個心腹,便提了刀與隊伍一齊等在荊棘叢出口處。
我們踩出的小路狹窄,最多容兩人通過,我便在一旁看著蕭真被他捉住,看著那些亂黨被圍截,斬殺。
10
蕭真被臨時關押在營地,明日一早,怺王要親自押他回宮。
夜裡,我正剪著燭芯,怺王來了。
我正欲問他來做什麼,他便脫了斗篷,隨手扔在了椅子上。
「皇上受驚了,臣來為皇上解解心驚。」
「不必了。」我起身退了幾步,「今日抓蕭真太過容易,恐會有詐,怺王該去親自看守。」
話音剛落,他便到了身前,抓住了我的後頸。
「皇上不必如此費心勞力,我們再無後顧之憂了。」
「是怺王再無後顧之憂了。」我糾正道。
他似乎沒懂我的意思,又或是根本不在意我說了什麼,只自顧自將頭埋在我頸間,喃喃道:「那小伶官都教了你什麼?」
「你該回去了。」我拒絕著,可他根本不理。
寅時,帳外傳來腳踩進積雪的咯吱聲,怺王隨即起身,警覺地看向外面。
帳外火光獵獵,人影映在營帳上,十餘人正提著刀悄聲靠近。
怺王披上衣服,提了刀出去,打殺聲隨即響起。刀光劍影映在營帳上,馬蹄聲也朝著營地聚集而來。
「你呆在帳里,不要出來!」帳外傳來怺王的喊聲。
我想回應他,好叫他心安,可床後的營帳隨即便被人用刀劃了開。
「怺王!」
我退到他身後,與他貼身站在一起。
一回身,竟看到蕭真已被救了出來。
此刻看來,蕭真怕是故意被抓的,如此我們才能放鬆警惕,好給匈奴人夜半偷襲的機會。
怺王身前倒了幾十具屍體,無人再敢輕易上前。
他趁機護住我,將我推到了馬上。
「先走!」
我接過他扔上來的韁繩,朝他心腹奔去。
那人明白他的意思,便上馬一路護著我朝山上逃去。
夜色里,我看到怺王也奪了一匹馬,緊追著我們。
匈奴人善騎射,其間數次有人想要截下我們,都被他射殺了。
天將明了,馬跑得慢了,追兵被他擋了一次又一次,終於在一條結了冰的小河旁,匈奴人圍住了我們。
他在馬上與他們廝殺,我正看得驚心,不料被一個匈奴人的套馬索勒住脖子,拖下了馬。
我想呼喊他,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我被匈奴人在冰上拖行,只能用力抓住繩索。
漸漸遠去之際,耳邊聽到了他的嘶喊。
「新蟬——」
那是我被囚禁在怺王府時,他為掩人耳目為我取的名字。
脖子上的繩索被匈奴人斬斷了,我也被人扔到了馬上。
馬背顛簸,我側頭看去,他正在人群中廝殺,朝著我的方向追來。
他的身影漸漸遠了。
天光大亮,積雪融化,馬奔跑在狹窄的山路上,時不時打滑,下面便是深不見底的溝壑。
一支箭落到了馬蹄旁,我側頭看去,怺王不知何時已趕到,此刻正與一眾士兵在對面山上。
箭雨點般射過來,山間迴蕩著他的聲音。
「切莫傷了皇上!」
匈奴人慌張躲避,一支隊伍從另一邊抄過來,截住了匈奴人的去路。
混亂中,馱著我的馬受了驚,滑下了深溝,我便也隨馬一起,滾落了下去。
天旋地轉中,我似又聽到了他的聲音,而後便昏死了過去。
11
睜開眼睛,不遠處是已被摔斷了脖子的馬。雪從天上飄落,在它身上蓋了薄薄一層白色。
又下雪了。
我撐起凍僵的身體,漫無方向地走在雪裡。
時至正午, 薄陽驅散了些寒冷, 我一刻不敢停。
我知道,若天黑前找不到取暖的地方,當晚我便會凍死在雪裡。
更何況還有匈奴人和蕭真。
遠處傳來馬蹄聲, 我匆忙趴到地上, 用積雪蓋住身體, 恰好我穿了白色衣裳,正與這雪融為一色。
「新蟬——皇上——」
人馬近了, 我聽清了, 是怺王的聲音。
「怺……」我正欲發聲, 卻忽然回過神來。
這是我逃走的機會。
於是我靜靜伏在雪裡, 屏住呼吸, 眼見他在我不遠處走過。
雪刺目的白映在他的衣服上, 刺痛了我的眼。
眼淚流下, 又結成冰霜。
雪又落了厚厚一層, 直到他們走出很遠, 我才敢從雪裡起身。
我支撐著僵硬的身體跋涉在雪裡,已分不清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
我自由了。
日後, 我可以做樵夫,可以做馬夫。
可以光明正大的做個人, 而不是誰控制的木偶。
我才二十一歲, 我還有大把的時光。
日頭西沉, 我在最後一刻走出了山林,倒在了一戶農家門前。
那對老夫妻救了我, 容我住了一晚, 又給了我農家的衣服。
五日後, 朝廷貼出告示,因有國喪, 民間暫不得嫁娶祭祀。
我隱在人群中,聽百姓感慨皇子年幼, 國家許會動盪。
可想也知道, 怺王定會暗中把持朝政。
他不是什麼暴虐昏君,百姓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之後的一年裡, 我輾轉去了他第一次帶我出宮去的那座山,又親手建了一間木屋。
每日晨起, 我便上山砍柴, 傍晚再背回村子裡換些錢。
吃的雖是粗茶淡飯, 可因心事少了,身子竟比從前好些。
一眨眼,時光已過五年。
那日,我如常上山砍柴,手中的斧子正劈著一截楊木, 身後卻似有一道目光注視著我。
我回身望去,遠處的林子裡, 他騎在馬上。
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似在辨著我。
手中斧子掉落,我頭也不回,轉身跑向林中。
斷木刮過我的衣裳,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我被一隻大手撈起,耳邊的氣息克制又興奮。
「我抓到你了,新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