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揮了揮手,「帶上來!」
兩個丫鬟扶著一個老婆婆走上來。
這老婆婆大概已有八十歲高齡,頭髮雪白,手上全是雞皮。目光呆滯,眼神渾濁。
我娘一看到她,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柳沐瑤看著我娘的臉色,大笑起來:「怎麼樣,認識吧?」
我和我娘都認識。
這個老人,是巷尾的劉婆子。
14
「柳氏,你有話明說,帶這樣一位痴呆的老人上來做什麼?」
問話的人是崔氏。
由於事情涉及後宅,她今日也來了。
柳沐瑤素來最討厭崔氏,看到她問話,冷冷一笑:
「這位劉婆子今年年初中了風,的確神智不大清楚了。
「但在此之前,她可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巫醫。
「會煉毒,會用蠱,而更妙的是……
「她能把嫁過人的女子,變回處子之身。」
每說一個字,我娘的臉色就白一分。
像是欣賞我娘的痛苦一般,柳沐瑤盯著我娘的臉,最後粲然一笑:
「蘭姨娘,也去劉婆子那裡醫治過吧?」
蕭安盯著我娘的臉。
我娘低著頭:「妾說沒有,王爺相信嗎?」
「別再裝模作樣地扮可憐了!」柳沐瑤厲聲道,「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叫劉婆子自己來認!」
柳沐瑤一把將劉婆子拽過來,指著我娘的臉說,「你好好地看看,這個女人,有沒有上門找過你?」
劉婆子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娘,她看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茶盞碎裂的聲音。
是蕭安失手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碎片飛濺,有一片割傷了蕭安的手,血滴落下來,但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
蕭安站起身,一步步離開,全程沒有再看我娘一眼。
柳沐瑤笑起來。
她彎下身,沖我娘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賤人。
「敢勾引王爺,這就是你的下場。」
15
我娘和我被關進了後院的柴房。
據說天亮時,就會有族老過來,將我娘塞進豬籠,溺進河塘里。
蕭安歇在柳沐瑤的院子裡,據說他頭痛發作了,柳沐瑤在拿著藥膏,細心地為他揉。
柴房裡好冷,外面有隻大黑狗,一直在叫。
我有點怕狗,縮在娘的懷裡,微微發抖。
娘摸著我的頭。
「我的阿凝受委屈了。」她親吻我的發頂,哼起童謠,「小豬吃得飽飽,閉上眼睛睡覺,大耳朵在扇扇,小尾巴在搖搖……」
我特別小的時候,阿爹就總唱這首歌哄我睡覺。
我真的睡著了。
再醒來時,柴房的門打開了。
蕭安站在外面,只有他一個人。
他說:「你走吧。」
……
很久之後,我會想,阿娘那一刻動容過嗎?
蕭安,這個以多疑、冷血、殘暴聞名的攝政王,在明知被騙的情況下,仍然願意偷偷放她離開。
這已經是令無數女子動容的愛了。
但我沒有機會問出口。
因為我娘還沒來得及回答蕭安,遠處就傳來了聲響。
「王爺,王爺……事情有變!」
來的是個穿著素衣的丫鬟,她是崔氏的陪嫁。
「王妃收留劉婆子在院中住了一夜,然後她覺得,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16
柳沐瑤實在是太勝券在握了。
以至於她在完成了堂上的問話後,直接把劉婆子丟出了王府。
吃齋信佛多年的崔氏不忍看到一個痴呆的老婦人就這樣流落街頭,於是派人將她接進了自己的偏院,還讓來請平安脈的郎中順便為她看病。
郎中看完後,臉色很奇怪。
他說:「感覺這位婆婆不像是真的痴呆,而是……被人下了藥。」
崔氏立馬察覺到不對勁,趕忙叫人來找蕭安。
太醫在房中密診,經歷了催吐、針灸和湯藥調理後,劉婆子清醒了過來。
她看著四周,神情茫然。
此時此刻,崔氏指著我娘,問劉婆子:「你見過這位女子嗎?」
劉婆子點了點頭。
就在蕭安的臉色再度沉下去的瞬間,劉婆子說:
「見過的,在柳姨娘給我的畫像里。
「她讓我反覆看那畫像,然後給我灌了一碗藥……再醒來時,我就已經在這裡了。」
17
蕭安抱著我娘走出廂房時,柳沐瑤從她的院子裡衝出來。
她不顧府兵們的阻攔,披頭散髮地沖向蕭安,去抓他的袍角。
「安哥哥,我真的沒有給那劉婆子下藥,我真的沒有……」
蕭安已經不再聽她的辯駁了。
人證物證俱全,劉婆子周圍的全部街坊都做證,是柳沐瑤帶著人衝進劉婆子家,給劉婆子強行灌了藥。
又有崔氏的手下在柳沐瑤的房中,搜出了我娘的畫像。
因此不管柳沐瑤怎麼哭著說自己是冤枉的,蕭安都不再相信了。
他只是厭惡地看了柳沐瑤一眼,把她扔在了下過雨後泥濘的地上。
我看著她在大哭大鬧Ṱų⁰,然後悄悄翻牆,去了王府的後門。
劉婆子站在那裡等我。
我將一大包金子塞進她懷裡,小聲道:「謝謝婆婆,也請婆婆代我娘謝謝街坊大伙兒。」
劉婆子沒有接我手中的金子。
她摸摸我的頭,吸了吸鼻子:
「每次嘴裡沒滋味了,都真想著你爹做的那口羊肉啊……」
18
柳沐瑤被禁足了。
她在屋子裡大哭大鬧,求著要見蕭安一面。
但蕭安就是不見。
他整日留在我娘的院子裡。
入秋的第一場雨落下時,柳沐瑤病了。
病得很重。
她身上有舊傷,是為了蕭安留下的。
當初在塞北的戰場上,她為他擋過一箭。
箭尖淬了毒,雖然當時緊急將血吸了出來,但還是有殘存的毒素留在她的體內。
如今,或許是連日的積鬱,或許是天氣的變冷。
舊傷發作,柳沐瑤昏迷不醒。
她的貼身丫鬟跪在廊下,撕心裂肺地求蕭安:
「王爺去見沐瑤姑娘最後一面吧,她怕是不行了。」
與這個請求一同被遞上的,是一枚斑駁的同心鎖。
上面有洗不掉的血跡,印證著兩人曾經生死相依的歲月。
到底是難以忘懷的啊。
蕭安握緊那枚同心鎖,他看著我娘:「我去看看沐瑤。」
我娘乖巧地點頭說好。
蕭安進了柳沐瑤的院子,一同被叫去的,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
她撒潑的時候,他厭惡她。
如今她要死了,他到底是捨不得的。
無數的珍奇藥材灌進去,三日後,柳沐瑤終於從昏迷中醒來。
而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抱著蕭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安哥哥,我不要一生一世一雙人了。
「是我太貪心了,我不該那樣,我只求你別拋下我,別不要我……」
書房裡,崔氏溫了熱茶,遞給蕭安。
她說:「我父親在江南有處宅子,還有個相熟的太醫住在那邊。
「不如就讓沐瑤去那邊養病吧。」
蕭安揉揉眉心,他在猶豫。
崔氏輕聲道:「我知道王爺對沐瑤有舊情,可太醫說了,養病時不能動氣。
「沐瑤的性子王爺也知道,若她待在府里,再看見蘭姨娘可怎麼辦?再說這蘭姨娘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大了……」
崔氏沒有說錯,在柳沐瑤病得最重的時候,我娘被診出了身孕。
為了孩子能平安生下來,也為了柳沐瑤能夠不再動氣傷身。
蕭安最終還是同意了。
柳沐瑤不願意離開。
她哭得厲害,求見蕭安:「安哥哥,我要守在你身邊,我哪裡都不去!」
蕭安輕聲哄她:「瑤兒,等你養好病,我就去接你回來。」
柳沐瑤實在沒有辦法,她哭得昏昏沉沉,被送上了去江南的馬車。
19
時間過得很快。
蕭安起初是牽掛柳沐瑤的,不時會找崔氏問她的近況。
後來,蕭安問的次數就逐漸減少了。
他的心思都在我娘身上。
我娘其實已經漸漸地老了,眼角生出細紋,容光逐漸黯淡。
但仍舊做得一手極好的菜。
蕭安還是最愛喝她做的羊湯,幾日不喝就想念得緊。
我娘又一次為他端Ţṻ₇上羊湯時,他摸著我娘的頭髮,輕聲感慨:
「蘭馥,你都有白髮了。」
我娘笑了笑,沒說什麼。
她其實早就有白髮了。
我爹死的那晚,她一夜白頭。
蕭安見她時得那頭青絲,都是用烏木膏染出來的。
我娘的月份逐漸大了,太醫說不宜再與蕭安同房。
在夜晚漫長的寂靜中,蕭安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已經十三歲了。
像抽芽的枝條一般漸漸張開,褪去孩童樣貌,進入豆蔻年華。
蕭安常常來我娘的院子裡。
他先是說起娥皇女英的典故,接著又提大小周后。
意思無非是,姐妹共侍一夫。
我娘還是笑得那樣溫順:「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
蕭安將她摟入懷中:「怎會?你和阿凝都是有福之人。」
他沒聽懂。
我娘說沒有福氣的人明明是他。
她要殺他了。
20
那一年的冬天,蕭安病了。
病得來勢洶洶。
崔氏率領著女眷們,輪流侍疾。
原本覺得不要緊,哪知道短短半個月內,病勢越來越重。
有幾個女眷在侍疾的時候被蕭安罵了出來,身上還有傷痕。
人人都看得出,蕭安起疑心了。
無緣無故地病成這樣,除了天公不作美,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身邊有人害他。
大雪初晴那一日,蕭安讓我娘和我去侍疾。
他說這些日子喝藥喝得嘴裡沒味道,想再嘗嘗我娘熬的羊湯。
我娘熬了湯,端給蕭安。
他卻不喝,反而笑著看向我:「阿凝,過來,把這湯喝了。」
我娘頓了頓:「王爺這是做什麼?」
蕭安不說話。
他低聲道:「蘭馥,為何你熬的湯,總有一種奇異的香氣?」
我娘說:「因為裡面有妾的血。」
蕭安微微抬眸,打量著我娘。
病中的他看著比之前要陰鬱很多,他看著我娘:「你的血?可你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
我娘沒有再回答,她只是輕聲道:「王爺疑心,妾願意先喝。」
她舉起碗就要喝,蕭安卻擋住她的手。
「讓阿凝喝。」他低聲道,「蘭馥,我知道,你最疼阿凝的。」
我走過去,拿起碗,一飲而盡。
真好喝啊。這乳白濃香的湯汁流入我的肺腑,強烈的快意幾乎要讓我戰慄。
看著我喝得一滴不剩,蕭安的眼神變得溫和了些。
也許是生病的緣故,他的思緒飄得很遠,一路飄到了塞北。
「沐瑤……她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