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希當時頂著一頭厚重的黑髮頭髮,眼鏡比啤酒瓶還要厚,像剛從海邊度假回來,黑黑瘦瘦,顯得陰鬱又孤僻。
那時是我很黑暗的一段日子,幾個同學看到過我媽媽從垃圾桶里撿紙箱。
他們在背後嘲笑我是書呆子,嘲笑我媽撿垃圾,說我全身都是垃圾的臭味。
他跟我表白時,我聽到身後驟起的嘲笑聲。
我的臉「騰」得燒起來,搶過他的情書丟在地上:「我不喜歡書呆子!」
宋林希的臉「刷」地白了。
他慌忙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管不顧地沖回家,媽媽看到我的模樣,嚇了一跳,問我怎麼回事。
我當時好似被奪舍,竟對媽媽大喊:「都怪你,別人都笑我媽撿垃圾!」
我趴在枕頭上哭,哭著哭著就睡了。
等我醒來,天徹底黑了,我媽不在家。
她沒帶手機出去,我聯繫不上她,像熱鍋上的螞蟻,剛要報警,她總算回來了。
「你去哪了?」
她倉皇地站在門口:「我去給你買荔枝。」
水果店在隔壁街。
「怎麼回這麼晚?」
她囁嚅道:「路上遇到了一點事。」
在我的追問下,她才說是迷路了。
這條路我們走了這麼多年,她怎麼會迷路?
我只當她是年紀大了,一時糊塗。
高考前一天,我的抽屜多出一張夢校的明信片,上面祝我夢想成真、心想事成。
高三畢業的暑假,媽媽的失憶症越來越嚴重,我帶她去醫院,診斷出了阿爾茲海默症。
媽媽很難過,她擔心會連累我,讓我不要管她。
我抱著她哭得不能自已。
我後悔高中遲來的叛逆讓我一次次傷害她,我恐慌她會忘了我是誰,我害怕她等不到我讓她過上好日子。
我大量搜羅阿爾茲海默症相關的信息,知道最頂尖的研究所在 M 國,還有國內相關領域最厲害的專家,宋安老師。
她在我的夢校任教,只是選她當導師太難了。
我從入學就開始準備,大二時,我從一個研究生學姐口中聽說了宋林希。
合照上的他站在宋安老師身邊,微微側頭看向鏡頭,長身玉立,渾然天成的霞姿月韻。
我的心臟跳得很快。
每周四下午三點,宋林希會從那條路去圖書館。
頂尖的研究所很難進。
我做的這一切,只是想給我加碼。
15
第二天快到兼職下班的點時,宋林希又來了。
他在我兼職的食堂檔口對面的位置,抽出一張餐紙,將兩張椅子和桌子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朝我笑笑。
朝氣蓬勃。
我收回視線,打好工作餐,越過他找其他位置。
他愣了片刻,便端著餐盤過來,好脾氣地笑:「原來你今天想坐這裡。」
我又換了位置。
他這下覺察出不對了,跟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小花,怎麼了?」
我冷淡地說:「你為什麼要跟我坐一起?」
他又詫異又害羞:「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嗎?」
「不是,我們之間是假裝。」
「昨晚……」
他的笑頗為勉強,像謝了一半、掛在樹梢搖搖欲墜的枯葉:「我以為,你也喜歡我。」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我是怕你跟宋老師說我的壞話。」
他眼中閃爍水光,表情帶著幾許彷徨:「我是不是哪裡做錯,讓你不高興了?」
「不是。」
我將筷子插進飯里:「我不喜歡你,不想跟你玩假裝情侶的遊戲了,很影響我的學習和心情。」
說完我低頭吃飯。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我吃得一點滋味都沒有。
下午放學後,他在微信上說他沒生氣,離開是擔心影響我吃飯,耽誤我下午上課。
他問我是不是他哪裡做得不好,他可以改的。
我只回了一句:【你打擾到我了。】
半個小時後,他發過來一句:【抱歉。】
他沒再發消息過來。
幾天後,宋林希的舍友偷偷加我,問我跟宋林希是不是吵架了:
【宋林希每天都買好幾份早餐,也不給你送過去。】
【我連吃好幾天幾人份的蝦餃、蛋撻、燒賣了,再吃我的腹肌就要變一整塊了!】
【你是不知道他現在氣壓多低,我們在宿舍打遊戲都不敢說話!】
我回復道:【我們分手了。】
他似乎被嚇到了,好半天才回:【哦。】
16
陶陶她們也隱約猜到什麼,沒再在我面前提過宋林希。
我更投入地參與到實驗中。
如果我能在大三修完學分,畢業前發表一篇 sci 三區,再讓宋安老師寫一封推薦信,也有機會申請 M 國某大學並進入該研究所。
生活照舊,宋林希似乎沒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17
周六下午,我去養老院看望媽媽。
她今天的精神很好,一見到我就笑:「小花。」
「媽。」
「林希今天沒時間過來嗎?」她伸著脖子往我身後看,一臉失望。
猝不及防地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臟悶悶地疼,眼眶熱氣升騰。
我才知道我沒想像中的無所謂。
「小花,寶寶,怎麼了?」媽媽心疼地抱住我,「是不是吵架了?」
我咬著下巴,搖頭。
她的聲音愈發溫柔:「還是學習累了?沒關係的,媽媽相信你是最棒的,什麼問題都難不倒我們小花。」
我緊緊地抱住她,哽咽道:「媽,我只是有點難過。」
「不難過哦,媽媽抱。」
我今天在養老院待了很長時間,眼看著快到補習的點了,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剛到小區樓下,我接到一個電話。
聽到那頭的喘氣聲,我的心提到半空,緊張地問:「琳姐,我媽怎麼了?」
琳姐焦急道:「木槿,你媽偷偷跑出去了!」
18
這一刻,天都塌了。
監控顯示,我剛走幾分鐘,幾個老人打架了。
我媽趁護工勸架時時,偷偷走了出去。
看到這裡我立馬報警。
我媽情況特殊,警察沒讓我等二十四小時,直接受理了。
他們安慰我別擔心,會全力幫我找回媽媽。
我媽身體不好,走不了多遠,我思考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我帶她去過最多次的是海林廣場。
路過海心橋時,我發現底下聚集很多人,有人在撈什麼東西。
我過去時聽到他們議論:
「不會是屍體吧?」
「有可能,挺沉的。」
我的後腦勺宛若被重重一擊,腦袋嗡嗡作響。
不是。
千萬別是。
一個大麻袋被撈起,打開後是一袋裝修垃圾,他們大失所望。
我如釋重負,坐在地上像個瘋子一樣嚎啕大哭,周圍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小花。」
「小花。」
有人在叫我,聲音由遠及近,我抬頭,淚眼矇矓中跟宋林希對上眼。
他右手打著石膏,臉色蒼白,急切地朝我跑來。
我猶如被捲入大浪、好不容易抓住一塊浮木的遇難者,抓著他的手,發出窒息前的泣聲:「宋林希,我媽媽不見了!」
他好像早知道了,沒有多驚訝,滿臉心疼地安慰我:「我們一起去找,會找到的。」
手機鈴聲響起,我接通後聽到救贖的聲音:「木小姐,你媽媽找到了。」
我們打車直奔警察局,我一眼就看到了媽媽。
她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背佝僂著,無助地環顧四周,彷徨又迷茫,可憐極了。
我上下看她,除了衣服髒一點,鞋子不見了,沒什麼事情。
我既慶幸又生氣,忍不住朝她發了脾氣:「媽,你幹嘛要亂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她呆呆地看著我,口中喃喃道:「荔枝。」
「小花哭了,給她買荔枝。」
「小花最喜歡荔枝了。」
我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緊緊攥著、沒有放開一秒的袋子,裡頭裝著滿滿的新鮮的荔枝。
「對不起。」我的眼淚「刷」地流下,「媽媽對不起,我不該生氣的。」
我的頭趴在她的膝蓋上,不住地懺悔:「對不起。」
她不怪我。
她永遠不會怪我。
19
養老院對我們表示歉意。
他們承諾會加強對老人的看護,並免除我媽媽後續的所有費用。
他們有誠意,我媽媽也沒什麼事,便這樣過去了。
晚上,我給媽媽洗澡,看她沉沉睡去才回學校。
當時很晚了,我們叫了計程車。
路上,我問起他的傷。
他輕聲說:「看望阿姨的路上發生了剮蹭,受了點小傷,打完石膏再過去,才知道阿姨不見了。我剛想聯繫你,就看到你在海心橋下。」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雙眼在昏暗的環境中亮得出奇,像兩輪月亮。
我輕手輕腳地摸上去:「你還疼嗎?」
他一點點搭上我的手,那動作小心得像擔心我會甩開他。
我反握住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掌心濕漉漉。
他笑得滿足:「你關心我,我不疼了。」
我想到我們如今的關係,想我對他說過的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率先打破沉默:「我爸爸找過你,是嗎?」
我一驚,隨之點頭:「嗯。」
20
「他說,你是故意接近我,是、想讓我媽媽推薦你去她博導的研究所?」
我垂下眸:「是。」
他攥著我的手驀地一緊,聲音也有些顫抖:「你願意跟我牽手也是嗎?」
「不是,是因為我也喜歡你。」
我想到那封我珍藏三年的情書,他寫的字很漂亮,一筆一畫都很認真,沒有一處塗鴉。
他寫,第一次看到我是在他高一開學,我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台演講。
我在台上說,生活中有陰影,但更有陽光,陰影只是陽光的附屬品。
他當時因為父母離婚,整日鬱鬱寡歡,我的這句話,讓他記了很久。
又一次見面,是我幫他趕跑勒索的混混。
當我把書拍打幹凈,遞給他時,他想,我就是陽光。
我們回到學校,走在小道上,我說道:「那封情書我看了很多遍,每看一遍,都像你在鼓勵我。你在說,你很好,你很好。」
「其實,我沒你想得那麼好。我自卑敏感,會因為媽媽在垃圾桶里撿紙箱感到丟臉,明明我也是被她這樣撿回來的。」
「我懦弱膽小,不敢對取笑我的人生氣,卻把怒氣撒在最愛我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