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好像你還是受害者似的,你要不要臉?
我這個姿勢和他湊得近到有些曖昧,他手很燙,呼吸也很燙,我臉紅了紅,嘴硬道:「我沒有。」
「好,」他一把撒開我的手,我沒防備一下按在了他的胸口,他輕哼一聲,「那你自己回家吧。」
我有些氣,起身踹了他一腳:「誰不理你了,是都六年沒見了,沒什麼話好說的。」
「記得還挺清,」他也沒躲,「所以之前那十五年終究是錯付了是吧,那就敘敘舊吧,說不定還能把斷了的六年續上。」
「誰要跟你續,」我拎起包扭頭就要走,「待一個月就走的人,沒什麼好敘舊的。」
他在沙發上思考了一會,起身追過來,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大半個人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我喝多了站不穩,你扶我一下。」
……我看你穩得很。
他湊近過來,聲音裡帶著笑意:「原來是為這件事。那我不走了,你別生氣,嗯?」
我耳朵被他最後那個尾調上揚的「嗯」弄得發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你騙鬼呢。」
「真的,」他正色,「上次沒跟你說清楚,一個月就回去的是我爸,我已經開始在國內找工作了。」
6
夏帆真的要留下來了。
走出 KTV,夜晚的夏風一吹,我忽然有些悵然。
查爾姆斯理工是我做夢都想去的學校不假,可夏帆說出不走了這句話的時候,我卻忍不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白天老師發的消息。
明天就是截止日期,老師說,如果沒有按時遞交材料,則視為自動放棄名額。
如果……
我抬頭看著夏帆湊得很近的側臉,舔了舔嘴唇,開口問他:「上次你家那個……」
「夏帆!」路邊的計程車上下來一個金髮美女,畫著很精緻的歐美妝容,鼻樑高得令人羨慕。她朝夏帆招招手,「這邊。」
……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我明顯感覺到緊貼著我的夏帆身子一僵,然後立刻直起身,搭在我肩膀的胳膊也放了下去,和我拉開了一段距離,擰著眉毛問了一句:「Sara?這麼晚了,你來幹嘛?」
被叫 Sara 的姑娘笑得理所應當:「來接你。」
「不用,」夏帆閉眼用手按了按眉心,「我沒喝多。」
……合著剛才說站不穩的不是你。
「沒喝多也要接你,太晚了,不安全。」她笑著揚了揚鑰匙鏈上掛著的小手電筒,「你出國前特意從國內給我買的禮物,我得隨身帶著。」
夏帆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最不安全的就是你。」
夏帆習慣性嘴毒,所以我辨不清他這句話的態度。是不爽,還是打情罵俏。
總之我心裡開始煩躁,伸手攔了輛車:「你們聊,我先回了。」
關上車門的瞬間,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撐在了門邊,夏帆重新拉開車門俯身進來,朝我揚了揚下巴:「往裡邊點。」
那位薩小姐沒跟上來。
回程的路上,夏帆一改之前在包廂里的痞氣,全程擰著眉毛閉著眼,沉默地靠在車門邊。
我試探著起了個話頭:「剛剛那位,是在國內就認識的嗎?」
夏帆頓了頓:「算是吧。」
我又問:「我聽她說什麼買禮物,所以你是提前就知道自己會出國的對吧?」
夏帆「嗯」了一聲。
我儘可能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自然:「那……你怎麼都沒跟我說一聲,都沒來得及給你送行。」
夏帆久久地沉默著,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他才淡淡地吐了一句:「不想讓你給我送行。」
我心裡一涼,感覺胸口好像破了個洞,夜晚的風直往裡灌。
我又看了夏帆兩眼,剛要再次開口,他卻忽然欺身靠過來,車窗外的路燈在他半睜著的眼睛裡流轉,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別問了。」
他是真的有點醉,為了保持平衡把手腕墊在我的肩膀上,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出他身上燙得厲害:「你問了半天,該我問你了吧。」
「徐洛洛,你知道我這次回來,費了多大的勁嗎?」
7
我怕夏帆暈車,一路上跟司機說了四次「麻煩開慢點」。
好不容易把他運回家,一開門就看見那位妝容精緻的薩小姐蹺著二郎腿坐在夏帆的沙發上等他。
她見我扶著夏帆進來,挑了挑眉,這才認出我來:「是你啊,剛外面太黑了沒看清,小鄰居。」
我不知道回什麼,有些尷尬地給夏帆使眼色:「這位是……」
夏帆彎下腰去換鞋,不動聲色地迴避了我的問題:「我到了,你也回家吧。」
「小鄰居……」Sara 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嘴裡念叨道,「夏帆,當初咱家那一大堆從國內寄來的信,該不會是她寄的吧?」
我腦子嗡的一聲,抬起眼來看她。
她注意到我的異樣,朝我笑了笑,補了句解釋:「我跟夏帆住在一起。」
「不知道。」夏帆換好了鞋,這才直起身來回答她的問題,「沒看過。」
「說過你多少次了,幹嘛把那些信丟掉,萬一是哪個暗戀你的小姑娘寫的呢?」Sara 開著夏帆的玩笑,語氣里卻是滿滿的自信。
夏帆臭著張臉,顯然不喜歡她的玩笑:「想像力挺豐富。」
然後夏帆像是才想起來我還站在門口的玄關,回身走過來,單手越過我去拉敞開的門把手。
我被他擠得往後退了兩步,不自覺退出了門外,忍不住低聲問他:「夏帆,這位是……嫂子嗎?」
「別瞎叫。」夏帆飛快地皺了下眉毛,「跟你沒關係,早點睡。」
那扇熟悉的門砰然關上。
我在樓道里站了一會,門閉得死死的,像過去的那六年一樣。我單是站在它面前,就覺得心裡難過到發疼。仿佛這裡從沒住過人,仿佛這扇門再不會打開。
夏帆,為什麼你都回國了,我卻覺得好像離你更遠了呢。
8
我這人向來後知後覺,等躺到床上要睡了,那股落寞的酸澀才密密麻麻地從眼底漫出來。
過去的六年里,我既巴望著他出國前能提早知道消息,又巴望著他的不辭而別是走得倉促迫不得已。
既巴望著我拜託爸媽輾轉麻煩了十多個同事打聽到的地址是對的,又巴望著那些越洋的信件一封都沒能出現在他家裡。
可如今,那些自相矛盾的期盼通通落空。
他臨行前給她買了鑰匙掛墜做禮物,卻說不想讓我給他送行。信件成捆地寄到他家,他一封也沒看過就丟了垃圾桶。
哦不對,是「他們」的家。
他在哥德堡,一直跟她住在一起。
他說話向來懶洋洋輕飄飄,但在車上那句「你知道我這次回來費了多大的勁嗎」,一字一句都透著用力。
我在那一秒甚至有些自作多情地覺得,他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深情。現在再回想,卻覺得像是提醒和警告。
那扇大鐵門拍上時的回聲好像到現在還往我耳朵里鑽,他說「跟你沒關係」。
我咬著牙把眼淚悶在枕頭裡。
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夏帆的呢?
是小時候犯了錯,看見他替我頂罪一聲不吭地挨夏叔叔打嗎?
是放學晚了經過黑暗的小巷,看見他單肩挎個包倚在牆邊等我嗎?
是一群人鬨笑著開玩笑的時候,我的視線越過眾人剛好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嗎?
是做不出題來抓耳撓腮的時候,他把練習冊往我桌子上一丟,向來不喜歡寫過程的他,卻在每道題下面標了兩三種不同解法嗎?
還是在他走之前的那個盛夏,我對著窗外的蟬鳴和滿桌的卷子,一筆一畫寫了滿滿一草稿紙的「夏」字,回過神來又欲蓋彌彰地補了一頁「春」「秋」「冬」呢?
我用手指在牆上劃拉,寫下一個「夏帆」,又打上個大大的叉。
我甚至有些惱怒,為什麼別人愛而不得的青春,最後都會淪為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而我的夏帆卻越發耀眼明媚?
這不公平,我憤憤地想,要是夏帆也禿頭變胖變油膩就好了……神啊,剛剛那個願望不是真心的,我撤回,不作數。
我哭得頭暈腦漲,越發睡不著,爬起身來打開電腦,掐著截止日期遞交了所有的材料。
9
簽證下來得很快,我逼迫爸媽把消息捂得死死的,所以一直到臨走的前一天,夏帆在樓道遇見我還只是輕飄飄地問了我一句吃飯沒。
我在飛機的座位上坐好時正是黃昏,關機前拍下了窗外一大片火紅的夕陽。
然後十幾個小時一路向西,飛機追著日落,從東半球追到西半球,終究是沒能追上太陽的最後一絲光亮,黑夜姍姍降臨。
下飛機時天上飄著雨,北歐的九月比想像中還冷一點,我熟練地從包里掏出外套披在短袖外面,剛剛坐我鄰座的姑娘看了豎起大拇指:「好傢夥,有備而來啊。」
明明是第一次來哥德堡,我卻仿佛對這片地方無比熟悉。我了解它四季的天氣,叫得出那些有名的建築,背得出網上關於它的詞條。
這裡看上去比夏帆朋友圈裡的那些照片更加空曠,天空更加湛藍,海鷗更加遠,我總覺得目之所及的視野里,好像都缺了個人。
說來可笑,當初申請這所學校是為了接近夏帆,如今來到這座城市卻是為了遠離夏帆。
宿舍是一排米白色的小房子,家具都乾乾淨淨簡簡單單,有廚房也有客廳。
我吃不慣學校的食堂,喝不慣自來水管里接的冷水,鬧了好一陣子水土不服,才在學校旁邊發現了一家亞洲超市。
於是我經常挑個出太陽的周末,一個人大包小包地囤滿一周的口糧,再一個人運回宿舍慢慢吃。
亞超的老闆娘是個東北阿姨,生意冷清的時候就愛拉著我嘮嗑。
嘮她老家的男人,嘮她店裡的員工,嘮她送走的一茬又一茬中國留學生。
我來這邊以後不怎麼愛交朋友,也不怎麼跟人說話,但每次阿姨跟我聊天的時候我都會耐心地聽著,認真地回應。
我覺得,亞超這一方二十平米的小地方,是唯一讓我覺得像在國內,像在家裡的地方。
10
深秋的時候,氣溫驟升驟降的,我沒扛住,病倒了。
渾身酸軟,頭暈腦漲,我在毛衣外面又裹了層毯子,還是覺得冷。
但家裡的大米所剩無幾了,還是決定裹個圍巾去亞超。
書包里塞了滿滿一包蔬菜和調料,我結好帳,把圍巾一甩,雙手抱起那袋 20 斤的大米就往外走。
老闆娘叫起來:「干哈干哈,你自個兒來的?咋沒叫個男同學陪你?」
我嘴埋在圍巾里,說話瓮聲瓮氣:「我一個人提得動。」
「你這閨女,」老闆娘趕緊把大米從我懷裡搶下來,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看你腦門燙的,逞什麼強呢?一會店裡員工下班了,我叫他順便開車給你送貨。」
「不用,」我還要掙扎,「不麻煩了。」
老闆娘不由分說把我按在椅子裡:「麻煩啥啊,你咋跟我店裡之前做工的那個小伙子似的。」
老闆娘跟我提過好幾次,說感覺我很像她以前的一個中國店員。
我吸吸鼻子:「您怎麼老說我像男生,我長得這麼草率嗎?」
「不是說模樣啊閨女,」老闆娘笑起來,「是說感覺,氣場,氣場你懂吧?」
我搖搖頭:「啥氣場啊?」
「那男孩兒當初來我這兒說要做工,我看他長得白白凈凈的還挺瘦,也不像個能吃苦的,」老闆娘被我一接話,打開了話匣子,「沒想到他干起活兒來特別拚命,搬貨擺貨都利索,啥活兒都咬著牙自己干。」
「我說過他好幾次,讓他干不動了就歇會兒,店裡又不是只有他一個員工。他也不愛吭聲,跟你似的,脾氣倔著呢。」老闆娘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後來有一次他搬貨的時候摔在了路邊,我才知道他眼睛有點問題,光線一強就看不清東西。」
我聽到這句話雙手猛地一抖,差點把貨架上的蚝油掄到地上:「眼睛有問題?」
「是啊,」老闆娘說,「那孩子不愛說話,他家裡情況我也不大清楚。但是據說他這眼睛,是被他姐姐給弄壞的。」
我微微舒了一口氣。不是夏帆,我自小和他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他沒有姐姐。
更何況,夏帆怎麼可能去亞超打工呢。他家富得流油,生意做得熱火朝天,甚至把業務發展到了北歐。再然後,夏叔叔就把夏帆接到了瑞典。
夏帆從小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身富家子弟的貴氣,哪怕在學校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也能打人群里一眼就看出這小子氣度不凡。
而且這人向來懶散,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他能吃苦,會搬貨?不可能,就算給我看了監控視頻,我可能都會回一句,不信謠不傳謠。
沒了閒聊的興致,我趁老闆娘起身招待別的顧客的工夫,給她留了張寫著宿舍地址的紙條,又在收銀台壓了一張錢,轉身便出了門。
鼻子堵得發暈,兩腿發軟,秋天的寒風凜冽,裹著刀一樣往我衣領里灌。
離宿舍不過幾百米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忽然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北歐的天氣,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我嘆了口氣,把外套的帽子兜在頭上,抬腿就往宿舍樓跑。跑了沒兩步,就覺得腳步虛浮,眼前發黑,身子就軟趴趴地摔進了雨里。
再睜眼的時候,感覺周身一股熟悉的氣息,我半夢半醒間,覺得好像趴在誰的背上。
身下的人有些瘦削,硌得我肋骨生疼,我抬眼看了看,覺得後腦勺有點眼熟:「夏帆?」
後腦勺腳步頓了頓,沒吭聲。
可是怎麼可能呢,他本應在七千多公里以外的中國,陪著他那位漂亮的金髮姑娘。
我掙扎了一下:「你放我下來,我不要你管。」
前面那人扶著我的手緊了緊:「不放。」
我一聽這聲音就開始鼻子發酸眼眶發熱,夏帆就知道欺負我。
我氣壞了,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嘶——」他在那一瞬間一抖,但還是沒鬆手,沒好氣地說,「別費勁了,這次肯定不放手。」
生病的時候最是脆弱,我委屈起來,眼淚滴在那人的背上,洇濕了一小塊:「夏帆你是不是有病?我好不容易快忘了你了,你幹什麼又來招我?」
他嘆了口氣,還是惜字如金:「不許忘。」
……他指定是有點毛病。
11
從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已是黃昏,大雨依然下著,客廳里沒開燈,我被裹得像一頭熊。
周圍安安靜靜的,如果不是發梢上還留著濕漉漉的水痕,我差點以為剛剛只是做了個夢。
抬眼掃了掃,發現窗前角落裡支棱著個落寞的人影,逆著白日裡殘留的天光,暗得看不清臉。
人影見我動了,喉結滾了滾,啞著嗓子問了句:「好點沒?」
我沒搭理他。
他這才走到近處來,被雨淋濕的頭髮還沒幹透,應該是被手指胡亂抓過幾下,翹了幾根在頭上。夏帆伸手遞過來一個冒著熱氣的杯子:「把這個喝了。」
我倚在沙發上不動,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那人手舉了好一會,才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徐洛洛,您這一言不合就玩不辭而別,是懲罰我呢還是懲罰自己呢?」
聽了這話我差點冷哼出聲,奈何鼻子堵著,哼不出來的話太沒氣勢,索性繼續沉默。
說來奇怪,過去的六年,兩千一百二十八天,三百一十四封信,哪怕對面毫無回應,我也像是對他有著無盡的傾訴欲。
可如今我望著面前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身影,心就如同窗外沉沉下墜的落日,只覺得好累好累,一句話也不想對他說。
夏帆討了個沒趣,終於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有些煩躁地把頭髮揉得更亂。
「洛洛,生氣了?」他屈起一條長直的腿,半蹲在我身邊,整了整我身上的毯子,語氣前所未有的軟,「我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我總算開了口:「因為不想見到你。」
夏帆目光閃了閃,嘴唇動了幾次,像是要解釋什麼。最後把肩膀往前一送,一臉無奈:「別生氣了。嗯?再咬一口。」
那個尾調上揚的「嗯」依然很勾人,但我此時卻只覺得難過。
房門被敲響,一個金髮碧眼的瑞典帥哥站在門外,一隻手提著我的書包,另一隻手拎著一袋大米。是亞超的店員安德森。
我剛要起身去迎,夏帆一把將我按回了沙發里,替我開了門。
把東西搬進屋裡擺好後,安德森特意走到我的沙發前,笑著用英語說:「我看見你留在桌子上的紙條了,所以給你帶了這個。」
然後就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罐黃桃罐頭。
我閒聊時跟老闆娘提過,小時候感冒發燒爸媽就會給我喂一罐黃桃罐頭,每次都能病好得很快。
想必是老闆娘看見了我留在她那的那筆「配送費」,索性讓安德森從店裡順便帶給我的。
一抬眼,卻看見夏帆站在房間的陰影里,神色晦暗不明,周身的氣場像只炸毛的刺蝟。
我這才意識到,夏帆是為數不多幾個知道我這個習慣的人,安德森的行為大概是讓他有了什麼誤會。
不知道怎麼想的,我心裡一動,抬頭就對安德森堆了一臉的笑容,語氣也溫柔了幾分:「那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哦,等我過幾天身體好一點,再去你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