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不還說一個月嗎?」
「老皇帝和我說,暗探來報,」我仰頭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北關出了叛徒,我
若再不回去,打下的家底,就要被人拱手送人了。」
我坐起身,笑望著他道:「這次,我會讓你以男子之態,學學正正地站在我身邊。」
出征那天,旌旗連天,三軍齊發,白日之下,甲光糞《類》。
將士們背負著希望和挂念,踏上了生死難料的征途。
君歸何時?君歸何處?皆無定數。
我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帶他們回來。
疾行一個月,到了北關。
為了讓蕭鶴重能以男子之身示人,我對外稱,他是我的請的謀士。
侯夫人則跟在軍隊後面,會晚些日子到。
蕭鶴重坐在桌前,穿著一身藍白輕衫,手邊擱著一個銀白面具,像是在等人。
我將手裡的飯食擱到桌上。
蕭鶴重側首,見我盯著他耳上的白玉耳環,他笑道:「如何?將軍瞧著可歡喜?」
「何止是歡喜!」我道,「我現在想把這世上所有好看的配飾衣衫都擺在你面前,你什麼也不用做,每日金裝玉裹地坐在那,我就能嘴角咧到耳朵根。」
蕭鶴重低低發笑:「那等戰事平定,天下太平,我便日日穿紅著綠、掛金綴銀地端坐在那案上,讓將軍瞧個夠。」
見我不說話,蕭鶴重斂了笑,問道:「將軍可是有什麼事?」
「斥候來報,韃靼陳兵在三十里外,進攻應該就在這兩日,軍中叛徒還未查出,這手諭,關鍵時刻能救命。」
我拿出上次去皇宮老皇帝給我的手諭,神色肅然:「這次,我的命,可就交在你手裡了。」
8
大戰一觸即發,家中來信,僅六個大字:
【兒沖,爹好,勿念。】
我阿娘去得早,我老爹是一個腦子裡只有兵書的莽夫,帶出的孩子,只有「鐵骨錚錚」,全無「兒女情長」。
以往出征,我總是不畏生死,長槍所向,便是拿命去拼。
文死諫,武死戰,若是戰死沙場,對我來說,也是個頂好的歸宿。
只是這次不同了,我有了牽掛之人,我想活著和他看這天下海晏河清。
蕭鶴重幫我整理著甲冑,察覺到我盯著他的視線,他側身回望過來。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蕭鶴重走過來,牽起我的手:
「將軍,不要讓我成了束縛你的枷鎖,明日,定會大勝!」
滅了心中的優柔寡斷,我肆意笑著:
「那是自然,本將從無敗績。」
「聽聞韃靼王室的皇冠上有一寶石,價值連城,明日本將就攻下韃靼,親手把它摘下來,送給你。」
蕭鶴重眸光熠熠,輕聲道:「那我便靜待將軍凱旋。」
轉天,晨光熹微,戰鼓擂動,殺聲震天。
按計劃,我領著一隊兵馬,將韃靼引入七星關,我手下的副將領著另一隊人馬,與我前後夾擊,一舉攻克韃靼精銳。
只是我領著騎兵酣戰許久,敵軍身後始終未見溫家軍的軍旗。叛徒是誰,此刻用頭髮絲想都能想明白了。
果然,遠遠地便見我的副將,單膝跪地,將手裡的兵符呈遞給了韃靼的將軍。
包圍圈越來越小,我眼眶赤紅,握緊了手裡的長槍。
我不能倒下,我必須撐到援軍的到來。
大燕,溫家,百姓,他們都在等著這場戰爭的結果。
我若敗了,溫家百年心血將會毀於一旦,百姓會遭難,我穿了二十年的玄衣,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揮槍斬斷靠近的甲盾,長槍落下,我堪堪穩住身形。
再這麼下去,用不了多久,累都能把我累死。
絕望之下,戰馬嘶鳴,劃破長空。
大批鐵騎踏著煙塵,衝殺而來。
與一群黑甲不同的是,領頭的戰馬上的人只穿了一身銀白輕甲。
鶴重!蕭鶴重!
我眼眶溫熱,陡然怒吼:「將士們!援軍到了!隨我殺出去!」
生機喚醒了被死亡壓抑著的士兵,他們皆是嘶吼著揮動手中的刀槍:
「保護將軍!殺出去!」
「殺!」
蕭鶴重手握長劍,生生殺出一條到我跟前的路來。
我心中狠狠攥拳,我就說我沒看錯人,當初他揍我的那一拳,我就看出來了,他絕非等閒之輩。
落日熔金,荒草遍野,流血漂櫓,白馬之上,戴著面具,一身銀白輕甲的蕭鶴重,似那天神下凡。
過了許多年,這一幕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蕭鶴重勒緊韁繩,馬匹剛停下,他就翻身下馬,穿過滾滾煙塵,大步走到我面前,將我死死摟進懷裡。
我看不清他面具之下的表情,但顫抖的手臂昭示著他的恐懼。
聞著清冽的竹香,我的心瞬間就安定下來,劫後餘生讓我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不是跟你說了,拿出老皇帝的調兵手諭,讓參將領兵來就好,你怎的還親自來了?哪有軍師上戰場的道理?」
蕭鶴重聲音顫抖:「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就知道,我得來接我的將軍回家!」
酒紅色的夕陽給戰場籠上了一層悲涼,黑鴉棲在屍骸之上,發出陣陣悲啼。
參將領兵去追逃走的幾隊敵兵。我渾身疲累,精神卻出奇的好。
蕭鶴重身上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痕。
他擦去我臉上的血痕,耳邊的白玉珊瑚,和面具上的血痕,襯得他有股子邪氣。
他眼中溫潤不再,凜然一笑:「如何?我這將軍夫人,沒給你丟臉吧?」
「夫人神武,我竟不知,你還會用劍。」
「蕭如林以前把我丟在道觀許多年,裡面道長教的,如今看來,這一身本事,算是沒白學。」
「將軍,」蕭鶴重輕聲喚我,「我可為你點紅妝,亦可為你披戎裝。」
我看著他眼中的笑意,兀自地笑了:
「得君如此,我之幸也。」
9
戰後的安寧讓人有些恍惚。
我站在七星關的高處,看著底下來往通商的旅人,心中感慨萬千。
幾月前,這裡還是焦土遍地的戰場。
我長嘆道:「百姓安樂,這便是我出生入死的意義。」
我身旁的蕭鶴重,脖子上多了個鏈子,上面墜著一個光彩艷艷的寶石。
他道:「如今天下太平,侯爺想過以後要如何嗎?」
「飛鳥盡,良弓藏,昨日我就將兵符交給了宮裡來的人,老皇帝讓我回京,我沒同意,吹慣了邊陲的風沙,京城我反倒不習慣了。」
我側頭看著他臉上的面具:「那你呢?想摘掉這個面具嗎?那身將軍夫人的華服,你還願穿嗎?」
蕭鶴重回答得果斷:「不想,願意。」
我又道:「要戴一輩子,穿一輩子了。」
蕭鶴重不甚在意:「只要能站在你身邊,那便一輩子。」
他側頭看來,眼中明澈:「侯爺留在北關,不也是為了防止歸順的韃靼有朝一日起了反心嗎?」
他看著我,眼中帶著笑意:
「侯爺的心愿是要守一輩子邊疆。」
蕭鶴重嗓音輕緩,繾綣至極:「那這輩子,你守著邊疆,我守著你。」
我心中大震,腦中一陣嗡鳴。
我自認為已經被邊塞的風沙磨礪出了一副冷硬心腸,可聽見他這麼說,我還是忍不住地紅了眼眶:
「那你想要什麼?你儘管說,我都會給你找來。」
蕭鶴重將我擁進懷裡,在我耳邊喟嘆道:「兩情相悅,已是不易,只要卿心似我心,我便再無所求。」
我摟住他的腰,夕陽下,那白玉耳環上的紅珊瑚,奪去了我的目光。
蕭鶴重再也沒有摘下過那個耳環,而我,再也沒有移開過眼。
本文完